怒放

她老了,在京劇團裡盡演些沒名字的角色,老媽子乞婆之類。其實就是年輕的時候,她也沒有多少出頭露臉的機會:資質平常,扮相也不十分好,她自己也很知道。即便偶然有那麼兩次,選演員的人把目光從人群中掃過去,快要到她了,她還是趕緊把頭低下。太知道水深水淺,又把自己放得太謙卑,所以先就怯了。

她常在電影電視裡看到那種場面:主角突然病了或者出事了,不相干的人倒大義凜然地站出來,說自己行,把戲演得比名角還出彩。她往往就笑出來了,嘀咕著:「哪兒有那麼容易?」特別看一出老的台灣電影《刀馬旦》,那裡面為避難混進戲班子的革命黨、歌女,為遮人耳目,練習了三天半,居然也上場演戲,還得了個滿堂彩。她先是不解,然後驚訝:「看這胡編亂造的。」向兒子女兒——說明當年她們在戲校練功是多麼持久而艱苦,兒女早聽厭了這一套,只是應著,耳朵的接收系統早關閉了。

劇團有個劇場,常安排劇團的員工值班,春節時候,給她也排了兩天。後來她就老是主動要求值班,而且越是逢年過節沒人願意值班,她越是主動。同事們暗暗納罕,卻也只當是她在家裡待著無聊。有一年元旦有人終於按捺不住,趁著她值班,到劇場去看了,她的秘密就再沒保住:

她大約是設法配了一把服裝間的鑰匙,但見她此刻身上戲服穿得整整齊齊,坐在化裝鏡前面說話:「……杜師傅,您看這腮是不是太紅了些?是吧,這一出杜麗娘的臉上恐怕得素淡些吧……水仙今兒病了,團長叫我替她上這一出。唷,團長一說,我倒先笑了,都這麼大年紀了,恐怕扮不好呢。」

隨後,她上了台,燈光照著她,她臉上有著平日不常見的光彩:「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春香啊,牡丹雖好,他春歸怎佔得先?」這是她一個人的舞台,她拼盡全力按照她的意願,在她設想的春天裡沉思、徘徊、凝望、苦痛,燃燒。一夜一夜,對著空空的劇場,她獨自完成一場演出的所有過程:預備的時候如蓓蕾欲綻,燈光下如同怒放,謝幕的時候,猶如枯萎。

他們全被震懾住了,在側幕裡,沒人出聲。隱約間,聽得到外面慶祝元旦放焰火的聲音,看到一股一股的瑰麗焰火,衝向深沉的夜空,恰似人生。

《人生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