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幻的壽祿

變幻的壽祿

一、同人不同命

早先,某鄉有三位義結金蘭的讀書人,分別叫王生、莊生、曾生。其中莊生家境較為貧困,而王生、曾生乃富裕人家。王生慷慨大方,經常暗中接濟莊生。三人同窗攻讀,志同道合,竟成了莫逆之交。

這年秋季,恰逢大比之年來臨,各地舉子正紛紛準備赴金陵趕考。王生便與兩位同窗商議一塊赴考之事。誰知莊生突然提出放棄這科考試,原因是因為家貧拿不出趕考的盤纏。王生當即取出十兩紋銀交給莊生:「賢弟,如此小事,何足掛齒。這些紋銀是給賢弟的安家費用,另外沿途的一應開支費用也全包在我身上,這下該沒後顧之憂了吧!」

誰知莊生雙手捧著紋銀還是支支吾吾,沉默不語。追問再三,莊生方才長歎一聲,說出原委。原來兩天前,鄉間來了一位算命先生,鄉人都誇他十分靈驗。莊生便也請他算了一命。誰知這瞎子掐指一算,便連連搖頭歎息,說他壽數已到盡頭,白露節定要遭橫禍而死。而今立秋已經兩天了,也就是說離莊生的死期很近了,故而莊生憂心忡忡,只好坐等死神降臨。

王生聽罷哈哈大笑,安慰莊生道:「算命瞎子信口雌黃,休得聽他胡說八道。賢弟還是安下心來,排除雜念,三人同赴考場,求得一官半職,也是榮耀!」

在王生和曾生的勸說下,莊生終於打消顧慮,打點行裝,一起啟程。

來到金陵後,因離考期還有幾天時間,為了放鬆一下旅途的疲勞,王生三人便一起外出遊玩消遣。這天來到郊外的承恩寺,只見裡面的人進進出出,十分擁擠。莊生便上前打聽何故如此熱鬧?有人告訴他們,寺裡最近來了位麻衣相士,相法十分了得,能斷生死禍福,前程富貴,而且準確無誤。凡是被他相過面的人無不歎服,稱他為「活神仙」。

莊生一旁聽罷不由動了心思,在家鄉算命先生判了我的死期,今日遇上了這位「活神仙」,何不再作一試,以驗證這壽祿究竟如何?主意打定,他便竭力慫恿王先、曾生一起去相面,以卜前程。

相面先生年近古稀,鬚眉皆白,頗有點仙風道骨的神韻。他首先相了曾生一面,連連打著拱手,讚不絕口:「先生好福相,今科必定皇榜高中,解元非你莫屬!」

曾生聞言,頓時喜笑顏開,當即慷慨解囊,賞了相面先生十兩銀子。

接著,相面先生給王生也相了一面,依然笑容可掬,朝王生抱拳相揖:「先生同樣可喜可賀,今科定然榜上有名,只不過名次略遜於前面這位先生而已!」

王生笑道:「如此說來,今科的名次都讓我們兄弟兩人佔了,恐怕是大年初一拜年——盡說好話,長子哄得矮子歡心罷了,再說剩下我這位兄弟又怎樣講呢?」

相面先生當即正色道:「先生此言差矣!老朽是依人相貌而下斷詞,怎敢胡說八道,敗壞名聲?」說罷,盯了站在旁邊的莊生一眼,便長歎出聲:「似這位先生的面相可就差矣,差矣!」

曾生搶過話頭問道:「何以見得?請道其詳!」

相面先生盯著莊生的臉部,一眼不眨,侃侃言道:「諸位,恕老朽直言不諱。你們瞧,這位先生面相枯槁,神情虛浮,天庭上已現晦紋。依法理,這五日之內必死於非命,應當盡快趕回家中。但依相看來,必然客死異鄉,即使馬上動身,恐怕也來不及了!」

相面先生的話語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不獨莊生駭得面如土色,就連王生和曾生也感到十分震驚。王生急忙問道:「能否請先生再仔細審究一下,有沒有解救之法?」

相面先生拈鬚長歎出聲:「生死之數,如果沒有大陰德,是難以有回天之力的。何況死期已至,能有什麼辦法?如果從現在起算,六天後,這位先生還在人世的話,老朽該當收拾攤子,絕不在此看相了!」

一旁的眾人聽得無不嘖嘖咋舌,說得如此果斷,看來這相士「活神仙」的綽號果然名不虛傳。

回到寓所後,王生和曾生不住地安慰莊生,神仙難斷生死命,相士的話語未必會靈驗。

莊生垂淚道:「今日相士之言與算命先生說的如此巧合,完全一樣,必然會有所應驗。自古人生誰無死。死倒不怕,我就擔心死在此間會連累二位兄長。所以不如馬上趕回家鄉,爭取能在家中壽終正寢。」

悲情話語說到了這地步,王生和曾生也便不好挽留了。王生當即又掏出十兩紋銀交給莊生,含淚說道:「這點小意思略表我的寸心而已!」

當下,莊生仰面長歎一聲:「同人不同命!」遂與王生、曾生灑淚而別。

二、散金救五命

莊生萬念俱灰,心情鬱鬱地雇了一條小船回鄉去。誰知這船在江中只逆行了半天,便因為風太大,不得不停靠在岸邊。船主說,須等那風小些時才能前行。誰知這一等就是四天,風頭仍未減退。很快第五天期限到了,船還是不能開。莊生心情就急躁起來了,他耳畔不住地迴響著相士的那句「道斃」的預言,難道真的就要應驗了?到了這時刻,他只有一心等死,萬慮皆空。只是苦於寂寞無聊之感,無法排遣,他便向船家打聲招呼,獨自離船閒逛。走出了一里多路光景,四周不見人跡。莊生十分納悶,正要打轉身,突然聽得不遠處傳來幾聲小孩的啼哭聲,便舉目尋去。只見眼前突然出現了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孕婦,隨身帶著三個年幼的小兒,只見她左手抱著一個,右手牽著一個,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孩只管邊走邊哭,孕婦滿臉淚痕,十分悲苦。

莊生見狀,不由十分奇怪:「這江岸空曠無人,周邊又無住戶人家,這女人大腹便便,帶著這三個哭哭啼啼小孩要到哪裡去呢?」他越想越可疑,越想越可怕,便禁不住主動走上前去問詢。誰知這女人彷彿什麼也沒聽見,只管走自己的路。莊生愈加生疑,索性走前幾步攔住了她的去路,躬身一揖問道:「請問大嫂,瞧你這副悲情樣子,究竟碰上了什麼難處?能否道將出來,說不定小生能代為排難解憂。」

孕婦瞧了瞧莊生這副憨厚認真的樣子,終於「哇」地哭出一聲,倒出了滿腹苦水。原來,這婦人不幸嫁了一位屠夫,這屠夫性情暴戾,經常虐待妻子,打罵成了家常便飯,婦人經常被打得體無完膚。昨天丈夫將賣豬肉的十兩銀子交給她保管,準備過幾天外出販豬。誰知,今天婦人發現這十兩銀子不翼而飛了,八成是讓盜賊偷走了。這下婦人嚇得魂飛魄散,丈夫肯定不會輕易饒過她。與其被這惡人活活打死,還不如自己去輕生!轉念一想,要是自己死了,扔下這三個幼小的孩子也是可憐,同樣要受到他們惡父的虐害。所以,她乾脆橫下一條心,趁丈夫去市場賣肉之際,將這三個孩子全帶上準備一塊投江而死,以了卻凡塵煩惱。

婦人這番哭訴,讓莊生憐憫之心頓起,他暗自思忖,為了這十兩紋銀,竟然要奪去五條人命,這簡直太淒慘了!轉念一想,我自己不也是快要見閻王的人了麼?既然如此,何不將王生贈給我的十兩紋銀贈送給這婦人,救下他們母子五條人命,也算積個陰德。斟酌一番,主意打定,他當即從身上掏出這十兩紋銀交到婦人的手上,懇切地說道:「大嫂,既然你遇到了這麼大的難處,我當鼎力相助。這十兩紋銀就算我幫你渡過難關的一點心意!」

婦人急忙推卻道:「先生,你我萍水相逢,素不相識,怎麼能接受你的重禮?」

莊生歎了一口氣:「區區十兩紋銀,能夠救下你們母子五條人命,莊某也算是與你們前世結下了善緣,快哉,快哉!」

婦人只好收下紋銀,自然感激不已,牽著三個孩子朝莊生面前一跪,連著磕了好幾個響頭。慌得莊生手腳無措,他嘴裡嚷著:「使不得!使不得!」

婦人帶著三個孩子歡天喜地地離開以後,莊生這才轉身準備回到岸邊。

三、夢驚關帝廟

這時,日頭已經落山,暮色蒼茫。莊生急於趕回船上,一路腳步匆匆,走了不到一里路,竟然迷失了方向,他便有點心慌。四處不見人煙,又無處打聽。他正急得直跳腳,老天爺突然翻了臉,一陣烏雲飄過,便開始嘩嘩地下起了一陣小雨。莊生不敢停留,繼續朝前走去,猛然間瞧見不遠處隱約現出幾間房屋。他走近一瞧,卻是一座破廟宇,處處斷壁殘垣。莊生尋思道:眼見天色已晚,雨又下個不停,看來只好在這破廟的廊簷下蹲上一宿了。他轉念又想:此間空曠野地,闃無人跡,估計必有虎豹野獸出沒,也許該是我的死地了吧!避他哩,如果真個應驗了相士之言,乾脆來個朝死朝埋,路死路埋,躺在陰溝裡就是棺材。有何懼哉?死的決心一下,反倒不害怕了,他便將身子靠在一根廊柱下半躺著養神。

矇矓中,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莊生探頭一看,只見大殿裡倏地燈火通明,上首端坐著一位赤面美髯公,身後站著一條手持大刀的黑漢子,兩旁排列著一群兵丁勇士。天哪,這不就是關帝廟大殿中的關聖帝和周倉麼?莊生頓時嚇得心生寒意,冷汗直冒,連大氣都不敢哼出一聲。

突然,只聽得關帝開口問道:「剛才聽說今日江邊有人救了五條人命,不知你們是否已經查清此人下落,應當給予福報!」

話音剛落,有一位身穿紫衣的小吏手捧文卷,出班奏道:「啟稟聖帝,小臣剛才接到士神申報,此人是一位趕考的讀書人,叫作莊生。」

關帝撫髯讚歎道:「如此說來還得再作詳細調查。看他在這次秋榜中是否榜上有名?查實後我自有定奪。」

這時,從旁邊又站出一位著繡衣的小吏,同樣手捧文簿,出班奏道:「啟稟聖帝,可歎這莊生不但今科無名,官祿無望,而且壽數已盡,應在今夜子時,在本廟廊下被牆塌壓斃。」

關帝一聽,頓時變了臉色,皺起眉頭生氣吼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就成了黑白不分,善惡不明瞭!怎麼能去勸人為善呢?人家救了五條性命,積了這麼大的功德。所以,我們應設法替他改變祿譜,添加壽數。昨天得文昌宮通知,這次秋試中有一考生本應錄取江南解元,但此人因為奸婬賣唱女孩而被文昌宮除名,如此看來正好可由莊生填補其缺。」

繡衣小吏又插話道:「現又查明,莊生救人的十兩紋銀乃是好友王生所贈送的。王生當屬輕財仗義,才使莊生得成正果。追流溯源,王生也應當登名祿籍啊!」

關帝連連點頭稱好,並命令下屬當場檢查祿籍。繡衣小吏回報說:「王生科考中五十三名。」

莊生在暗處正偷聽得津津有味,忽然耳畔似乎有人在驚呼:「莊生快走!莊生快走!」

莊生大吃一驚,猛然醒來,方知原是南柯一夢。自己依然蜷縮在廟簷下,四週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只聽得牆上的泥沙簌簌地往下直掉,他便急忙爬起身子,摸黑朝外直闖,才跑出幾步遠,只聽得身後「轟隆」一聲巨響,那堵殘牆全倒塌了,泥石正好堆在他剛才睡覺的地方。好險啊,莊生驚呼一聲,出了一身冷汗。

天亮以後,莊生朝大殿上的關帝拜了幾拜,然後步出廟門,終於辨清方向,回到了江岸邊,找到船家,決定返回金陵,給王生他們一個驚喜。

四、壽祿倒個轉

莊生的突然出現,著實讓王生和曾生大吃一驚,他倆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麼為好。莊生似乎瞧出了他倆的心思,便笑著解釋道,因為颳大風船難行,耽擱了回鄉的行程,而自己的死亡期限也已經過去了,自己仍然活著。所以他索性趕回來,一是為參加今科考試,二是要找這個相士討個說法。當然他還撒了個謊,說在江岸邊閒逛時將那十兩紋銀失落了,至於救那孕婦一家五命之事隻字未提。王生便欣喜以慶:「退財人得福!」

王生和曾生當然信以為真,三人當即重返承恩寺,找到了那個相士,準備嘲弄他一番。誰知這相士一瞧見莊生便十分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許久才回過神來,仔細觀察了一番,朝莊生打了個拱手,高興地嚷了起來:「數日不見,先生的骨相大異從前,氣色也一下子好多了。與五日之前的面相簡直是天壤之別。看來先生一定做了什麼大善事,而且一定救了數條人命,所以才能挽回造化之力!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莊生故意哂笑道:「我自己都已貧窮潦倒,用什麼去救濟別人呢?」

相士連連搖頭:「先生不要騙我,那天你們問我化解之法時,我就說過這麼一句話,要是沒有大陰德,是無力回天的!瞧你今天滿面陰騭(陰德福相),不僅已添福壽,而且祿位高昇。今科考試,必中頭榜,明年聯捷入翰林,官登一品,壽數增到八旬!」

曾生在旁邊譏笑道:「你這相士還真會討好賣乖,上次咒人死,今天誇人福。看來全是胡說八道!」

相士瞧了曾生一眼,喟然長歎道:「一個人的壽祿禍福其實都在變幻之中,為善者自然添福添壽,作惡者無疑會消福折壽。記得數日前你們三人一塊來看相時,我就發現足下的面相非同一般,肯定是今科解元。誰知今天一見,卻發現足下的額上出現了懸針之紋(即破敗紋),失去了以前的光彩,必然有大隱患,說直白一點,即做了見不得人的惡事。不僅祿籍被削除了,而且還會折壽!」然後又指了指莊生,斷言道:「更為湊巧的是,今科解元取代的不是別人,正是這位先生!」

曾生聞言,頓時氣得滿臉緋紅,礙著王生、莊生在旁,不便發作。他只好嚥下這口惡氣,指著王生向相士發難道:「我暫不與你計較,只是這位兄弟面相如何?」

相士打量片刻,毅然點頭斷言:「這位先生也有陰騭,一定同莊先生一樣今科必然高中!」

王生便笑了起來:「我的這兩位兄弟怎麼樣,我不知道。至於我本人,可沒做過什麼善事啊!」

相士解釋道:「正是無所為而為,做了善事自己都不知道,這才叫陰騭。舉頭三尺有神明啊!」

王生與莊生、曾生面面相覷,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

這年科試,莊生果然中瞭解元,王生也考中了第五十三名。第二年,兩人同時進入了翰林。而曾生果然落榜,氣得臥病於床,治療無效,半年後一命嗚呼。原來他就是關帝廟中繡衣小吏說的那位奸婬賣唱女的書生,果真給廢了功名,送了性命。

事後,莊生終於向王生說了實話,抖露了關帝廟邂逅的一幕,王生聽得瞠目結舌,半晌才解嘲道:「賢弟所做善舉,理應得到善報,而愚兄卻是受之有愧了!」

莊生正色道:「恩兄之言差矣,如果無你所贈之金,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五條人命葬身魚腹!今天幸蒙神祐,卻是仁兄的恩惠啊!」

這樁奇聞傳出去以後,眾人無不感歎。 ■

《民間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