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夜歸魂

我在遙遠的異鄉工作,難得回到故鄉這座小縣城,明天一早就要走。參加完同學聚會,我求在公安局工作的老同學林思源開著他的帕傑羅,連夜送我回老家去看看。路上,我感慨萬分,向林思源講起一段往事。

我在縣城上高三那一年的一個週末,接近黃昏了,我才依依不捨地騎上自行車返校。半路上,我感冒發燒、渾身乏力。這時偏偏狂風大作、大雪紛飛,我冒著大雪頂風逆行,很快就騎不動了,只好下車推著往前挪。

天色已經很暗了,我的身上忽冷忽熱,腳步軟綿綿的,再也走不動,只能到附近農家借住一宿了。可我一個女孩子,人生地不熟,遇到壞人怎麼辦?想了想,我把外衣脫下來,取出弟弟的換上去。我的頭髮並不長,完全可以冒充小伙子。喬裝打扮好,我推車下了路,朝最近的村莊走過去,用盡最後的力氣拍打最先遇到的那扇門。

開門的是位三十來歲的少婦,左眉梢上有顆痣,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紅棉襖。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舔著手指躲在她身後。

“小寶他爸沒在家,我家不方便……”少婦最初有些不情願,可她見我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了,還是敞開大門把我迎了進去。

這家的正房有三間,院子東邊是柴草垛和門洞,西邊是廂房和廁所。

少婦讓我管她叫王嫂,把我領進正房外間裡。外間的北牆上掛著一張全家福,上面有四口人:除了王嫂和小寶,另外一老一少倆男人應該是她的公公和丈夫。全家福下面擺著一張八仙桌,桌子兩側各放一張長條凳。

八仙桌上有現成的剩飯菜,可我什麼都不想吃,王嫂就給我沖了一碗紅糖薑湯水,再在屋子中間的地面上鋪上一層干麥秸,麥秸上再鋪上被褥,一個地鋪就打好了。我喝下薑湯,就合衣鑽進地鋪裡,昏昏欲睡。

西屋突然傳來一陣蒼老的咳嗽聲,把我嚇了一跳。王嫂解釋說:“那是小寶他爺爺,傷了腿腳下不了炕,不用理他。”

我重又閉上眼,正要沉沉睡去,突然被一聲驚雷炸醒了,後脖頸一陣火辣辣的疼。我嚇得猛地坐起來,原來是小寶偷偷玩鞭炮。不知怎麼把一隻鞭炮丟到我的枕頭下面了。

王嫂劈頭打了小寶一巴掌,急忙湊過來看了看我的後脖頸。“這可怎麼辦,炸傷你的脖子了……”王嫂找來獾油給我塗上,我支持不住,又想躺倒去休息。哪知身下的麥秸突然冒起煙來,肯定被剛才的鞭炮炸燃了。王嫂跳過去,用雙腳把火踩滅了。

“這可怎麼好?小兄弟,你還發著高燒呢……”王嫂一臉的焦急和歉意。想了想,她半是攙扶半是抱,把我帶進東房裡,讓我躺到了熱炕頭。剛躺下,我就被深沉的睡意攫住了……

醒來時,天已濛濛亮。我出了一身大汗,已經完全康復了,感覺神清氣爽。

王嫂為我煮好了熱麵條,我狼吞虎嚥地吃了一大碗,抹抹嘴,摸出兩元錢遞給她,王嫂說啥也不肯收。她又一次給我塗了獾油,我就告辭上路了。

看了村口的地名牌,我才知道這個小村叫八里莊。顧名思義,這裡到縣城還有八里地。路上雪很厚,可我已恢復了元氣,八里路對我來說不再遙不可及。

我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竟沒留意到車窗外不知什麼時候飄起了鵝毛大雪,天地之間一片混沌。“我們出城一個多小時了,怎麼才到八里莊?”林思源奇怪地說,“這條路我跑過無數次,沒有第二個八里莊啊!”林思源百思不解。

我們正疑惑,汽車竟然熄火了。林思源扭動鑰匙點了幾次火,發動機每次喘息幾聲就偃旗息鼓了。林思源罵罵咧咧地跳下車,打開前蓋看了看,說:“活見鬼,什麼毛病都沒有,咋就無法啟動呢?”

林思源拿出手機找救援,可連續撥了幾個號都沒撥通。他對著屏幕看了看,手機居然沒信號!再看我的手機,也是一個樣!這裡離縣城才八里啊,太不可思議了。

我倆正奇怪,車前燈的光柱裡突然出現了一個人。那是位三十來歲的少婦,左側眉梢有顆痣,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紅棉襖。林思源連忙迎過去:“你好,小姐……”

少婦笑了:“你就叫我王嫂吧。是不是汽車拋錨了!我家就住附近,要不要叫我男人幫你們推一把!”

“太好了,那就先謝謝了。”我和林思源忙不迭地說。

“你們還是跟我一起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冰天雪地的,凍死人。”王嫂笑吟吟地說。

我倆都被寒風吹透了,冷得直發抖,王嫂的邀請無法拒絕。

王嫂在前面帶路,我和林思源後面相隨,踩著積雪走在鄉間小路上。我忽然感覺有些異樣,意識到這個女人似曾相識!我悄悄捅了捅林思源,輕聲對他說:“我怎麼覺得眼前這個王嫂,跟二十年前那個王嫂是同一個人呢?長得那麼像,都在同一位置有顆痣!”林思源不以為然,挖苦我說:“那不是王嫂,是長生不老的八仙姑。”

王嫂在村邊第一座房子門前停住腳,抬手推了下,大門就無聲無息地打開了。走進院子,我愣住了:三間正房,院子東側是柴草垛和門洞,西側是廂房和廁所……這麼巧,二十年前我在這家借宿過!我恍然覺得進了“洞中才三日,世上已千年”的神仙居。

“你們先進屋,我隨後就過來。”王嫂一邊回手去關門,一邊說。

我和林思源徑直走向正房,拉開房門走進去。北牆上面那張全家福一下子跳進我的眼簾,全家福下面擺著一張八仙桌,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分別蹲坐在八仙桌兩側的長凳上,正低著頭面對面地吸旱煙。看看全家福,他們分明是王嫂的公公和丈夫!

奇跡,我們真的穿越到二十年前了?或者,這座小院和它的主人們全被時間遺忘了?!

見有不速之客闖進來,兩個男人驚得跳起來。

“你們是什麼人?”老漢問。

“大門插了兩道門閂還頂著頂門槓,你們是怎麼進來的?”年輕人問。

“你是王哥吧?”我激動地問。

年輕人張著嘴,下意識地點點頭:“是啊,村裡人都叫我王哥。”

“是王嫂帶我們進來的。”我解釋說。

“不,不可能!”年輕人的嘴巴張得更大了,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小寶呢?沒在家?”我繼續問。

那一老一少面面相覷沒回答,那樣子像是見了鬼。

我只好從頭講給他們聽:“說起來,你們家都是我的恩人啊!二十年前,如果不是王嫂收留我,我恐怕就凍死在冰天雪地裡了。那天你沒在,”我對王哥說,“您老腿腳不方便,躺在西屋沒出來,我也沒能見到您……”我轉頭又對老漢說。

“咦,”老漢率先開了口,“二十年前那個風雪夜,來借宿的分明是個小伙子啊!”

“大爺,您記起來了?那是我為了安全,女扮男裝啊!”見他們難以置信的樣子,我忽然想到一個對自己“驗明正身”的證據來。“大爺,你知道那天晚上小寶玩鞭炮,差點引燃麥秸堆的事嗎?”老漢沒說話,點了點頭。我忙把圍巾解下來,低頭把脖子伸給他們看:“這是那個爆炸的鞭炮留給我的疤……”

老漢看了我的疤,極度震驚,好半天才大嘴一咧哭出聲來:“寶她娘,你死得冤啊,是我把你屈死的!我聽信了我那糊塗爹的話,他說你趁我不在把野男人帶回家裡來過夜,把你扒光衣服遊街示眾,害得你上吊自殺啊!”

這下輪到我震驚了!半晌我才想明白,原來時光過了二十年,當年的王哥長成了老漢,當年的小寶長成了王哥!

而那個善良的王嫂竟然上吊死了,我就是罪魁禍首!

林思源附到我耳邊,輕聲問:“這麼久了,王嫂咋還沒進來?你說她跟當年的王嫂很相像,那她到底是什麼人?”

我指指那個年輕人:“應該是她老婆吧?”

“不可能!”林思源斷然否定說,“父子可以很相像,婆媳會相像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

她是誰?!

她只能是當年的王嫂。可她不是投繯自盡很多年了嗎?

是,所以她才逃脫了時間的統治,依然是當年的樣子;所以雖然院門上插著兩道閂、還頂著頂門槓,她也能輕輕一推就無聲無息地打開;她一定也是我們開了那麼久才到八里莊的原因;是帕傑羅無緣無故熄了火、再也打不著火的原因;是手機莫名其妙沒信號的原因!

林思源一定也想到了這一切,他面色慘白,驚恐萬狀地看著我。剛剛跳出穿越時空的謎團,又墜入了超越生死的陰謀,任誰都會魂飛魄散!林思源一定在擔心,王嫂是故意把我誘入陷阱,報復我致她含恨而死的血仇。他一把拉起我,轉身就往屋外跑……

我卻輕輕拍拍他,讓他靜下來。要害我,剛才路上隨時可以做,為什麼一定要到家裡來?

我平靜地對林思源說:“王嫂活著是個善良的人,死了是個善良的鬼。她帶我到這裡,是因為只有我才能還她清白……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為什麼是今天?”“快,快去西廂房!”聽了我的疑問,老漢突然想到了什麼,大聲叫起來。“爹!”年輕人似乎想阻攔。“你娘帶他們來,是想挽救你的老婆和兒子,阻止你像我一樣鑄成大錯!”老漢吼著說。

我飛快地衝出屋子,直奔西廂房。房門上著鎖,林思源飛起一腳就把房門踢開了。我們衝進西廂房,見房內的一張破床上,躺著一個少婦和一個不到一周的嬰兒,大概因為飢寒交迫,都已奄奄一息了。

“快,快報警!”我一邊對母子做急救,一邊喊。

林思源拿出手機,又驚又喜:“太好了,終於有信號了!”我轉念又制止了他:“笨蛋,你自己就是警察,還報什麼警?”林思源不解:“我的車不是拋錨了嗎?”“只管去開吧,相信這會兒已經修好了。”我說。林思源半信半疑地跑開了。幸好路不遠,只過了幾分鐘,汽車就由遠而近開到門前停下來。大家七手八腳給母子倆裹上厚棉被,抬上帕傑羅,然後一起跳上車,往縣城醫院開去。

路上,林思源一邊開車趕路,一邊審訊王家父子,很快就弄清了情由。前兩天,小孫子生病住院驗了血,血型居然跟王寶夫妻不相符!王寶受父親耳濡目染,最恨女人不忠,老婆居然生下了野種,父子倆更覺蒙受了奇恥大辱。孩子一出院,他們就把母子倆鎖進冰冷的西廂房,任其自生自滅……

經過一夜緊張搶救,母子倆終於轉危為安了。在我要求下,醫生接連給小孫子化驗了三次血型,最終證實,上次的結果是失誤……

我和林思源疲憊不堪地走出醫院大樓,見4S店派來的師傅已在檢修那輛帕傑羅了。師傅圍著車子轉了一圈又一圈,搖頭自言自語說:“水箱凍裂了,冷卻液漏得精光,他們怎麼把車開回來的?活見鬼了!”

《回魂夜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