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的忌諱

一、每個人都有忌諱的詞語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忌諱的詞語。

比如,有些人忌諱“死”這個字,看到這個字就會趕緊把目光移開,心裡想著別的事情好把這個字的黑影沖淡;有些人忌諱“蛇”這個字,一看到它就像是看到一條黝黑的長蛇昂著頭,長長地吐著信子,令人倒吸一口涼氣;有些人則忌諱“上吊”這類白慘慘的詞彙,馬上就會聯想起死不瞑目的吊死鬼,如果是晚上,搞不好睡覺就成了問題……

每個人都有禁忌,這種禁忌其實就是恐懼,這兩個詞是姐姐和妹妹的關係。

但古安生老師的忌諱不是“死”,也不是“蛇”或者“上吊”,而是一個名字。

二、他又看到了那個名字

8月26日是蒙城中學開學的日子。這一天風出奇地大,天還沒亮風就起了,塵土在晦暗的天幕下飛舞,馬路邊上的楊樹連接成一條灰綠色的河水,在風中狂躁地響個不停。

古安生醒得很早,他躺在床上聽著風在陰沉的天色中尖嘯,忽然有些心神不寧。

他坐起來穿衣,驚醒了他的妻子,她睡意朦朧地問:“怎麼起這麼早?”

“今天開學,領導安排我帶初一的一個班,我得早點去。”古安生這樣回答她的妻子。

她的妻子翻了個身,繼續睡去。古安生穿戴整齊,丁丁當當地打開了防盜門,樓道裡的聲控燈好像壞了,他跺了兩下腳,沒有反應,也就算了。對門那扇暗綠色的鐵門緊閉,古安生盡量不去看它,這扇門,乃至門後的空間,都隱隱透著不祥,那是套沒人住的房子,也許裡面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灰塵,三個月前,裡面發生了一起命案,死了一個人。想一想,發生這樣的事情對死者來說是個悲劇,對住在死者對門的人家來說同樣是個悲劇,古安生每天掏鑰匙開門時都覺得時間特別漫長,總感到後背有些發涼,生怕一回頭就看到那個被殺死的男人血淋淋地打開門,探出身子微笑著跟他打招呼:“古老師,你回來啦!”

古安生用力關上房門,又不放心地伸手拽了拽,“登登登”轉身下樓。

6點多一點,古安生已經走進了教學樓正門,門口傳達室的小窗後面,打更的許老頭將一張臉隱在灰暗的陰影中,面目不清,彷彿在偷眼望他。

古安生心裡冷哼了一聲,十三年來,他總覺得這個打更的老頭看他的眼神有些陰惻惻的,他對這個老鰥夫也素無好感。

辦公室在走廊的最深處,門半掩著,一個男人背門面窗,正舉著一份報紙在看,茂盛的黑髮有些自然卷,窗外是塵土飛揚的操場,一個白色的塑料袋盤旋著遠遠飛來,一頭撞在他面前的玻璃上,瑟瑟抖動。

古安生推開門招呼道:“小陳,今天這麼早。”

那個年輕人站起來,衝著古安生微微笑了笑,鼻樑上皺起了幾道紋:“開學第一天,還不得好好表現表現?豬肉都十塊錢一斤了,要是搞不好下了崗,真要喝西北風了。”

古安生不信服地搖搖頭,“你陳全堂堂研究生,怎麼會下崗,下崗也是下我們,不過——”他指了指窗外說,“喝西北風今天倒是個好天氣,一天頂過去五天。”

他模仿了一個討厭的廣告,對方立刻領會了他的小幽默,捧場地笑了。笑過之後,陳全謙卑地說:“什麼研究生,不過是混了張文憑,我才來幾個月,經驗淺得像碟子,跟古老師您十幾年教齡沒辦法比,以後還得您多指教呢。”

這番話令古安生極為受用,他微笑著拍了拍陳全的肩膀,踱回了自己的座位。

坐定後,他點燃了一根香煙夾在手裡,另一隻手則拉開抽屜,從一個黑皮筆記本裡拿出一張新生名單。事先熟悉一下學生的名字很有必要,現在的父母喜歡給孩子起一些標新立異的名字,有些字甚至是從《說文解字》裡翻出來的,查字典查不到,智能ABC打不出,萬一念錯,學生們立刻會屁顛屁顛地四處傳揚老師的失誤,比世界上任何的廣告公司都要積極踴躍。

古安生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默讀下去,忽然,他的目光卡住了,在這份名單的最後,古安生看到了那個名字。

我剛才已經說過,有一個名字是古安生的忌諱。

其實,擁有這個名字的學生確實不少,幾乎每隔一兩屆他帶的班級就會趕上一個,可即便是這樣,古安生每次看到它,心臟還是會不自覺地驟然縮緊。

看來十三年前那件事所造成的陰影這輩子是無法消散了。

三、古安生,對不起,我來晚了

7點半,古安生走進了初一(三)班的教室,他板著面孔,把兩隻手背在身後,作出一副嚴肅的樣子。嚴肅是最有威懾力的一種表情,警察、法官、包青天,他們經常嚴肅,嚴肅像是長在他們的臉上,這是工作的需要,只有這樣,才能體現出他們的威嚴。

做為一名教師,古安生更需要威嚴,現在社會日趨文明,老師們已經逐漸喪失了毆打學生的特權,威嚴,已經是外強中乾的教師們所擁有的最後武器。

首先點名。古安生展開手中的名單,每一個名字出口,立刻就會得到一聲清脆的回應,彷彿向池塘丟一塊石頭所激起的水聲。

曹秀華……到

於大水……到

吳嬌……到

遲憲春……到

宋揚……到

還剩最後一個,古安生遲疑了一下,還是念出了那個名字,不過念得有些囫圇,兩個字在他舌尖上浮皮潦草地一滑而過。 ——李娜! 一片沉寂,沒有人應聲。古安生抬起頭掃視了一下眼前的學生,將那個名字重複了一遍。

學生們面面相覷,古安生從上衣口袋裡抽出一隻碳素筆,在這個名字上畫了一個圈做為標記,這個圈畫得不太規整,心裡有一點涼絲絲的。

他把名單折了兩折放進口袋,接下來他準備發表一篇演講了。美國總統就職時要發表演講,班主任就職時也要發表演講,演講不分高低貴賤.演講十分重要,開學伊始這段長篇大論的演講像炒菜前需要放的大豆油,絕對必不可少。

“同學們,首先要祝賀你們成為一名中學生,這意味你們的人生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他這樣開場,每年都是這樣,他清清嗓子,正準備說第二句,三聲清晰的敲門聲不識時務地打斷了他,他有些慍怒地向門口望去。

門緩緩地開了,一股冷風隨即躥進了教室,掀起了前捧幾個學生的筆記本。古安生看到一個瘦削的女孩出現在門口,她兩手扶在門框上,笑盈盈地望著古安生。她說:“古安生,對不起,我來晚了。” 學生們哄笑起來,女孩對古安生的直呼其名讓他們高興得像小狗的尾巴。 古安生皺起了眉頭,他打量起眼前的女孩,這個女孩看起來有些土裡土氣的,她穿著件淡黃色的連衣裙,袖口和裙腳還綴著一些廉價的白色塑料珠子,紅皮鞋鞋尖的部位因為掉色已經變成了骯髒的黑色。她長得小鼻子小眼的,嘴角邊綴著一顆小黑痣,像是連綿不斷的笑容的一顆標點符號……

古安生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恐懼像冰水一樣充滿了他的身體。

女孩笑得更加燦爛了,她微笑地望著古安生說:“我叫李娜,十三歲,很高興認識大家。”

古安生僵硬在講台正中,他分明看到一股鬼氣從女孩的笑容裡瀰漫出來。

四、十三年前.古安生己己歲

十三年前是1994年,那時古安生22歲,還是個瘦弱的男生,營養總是不良,肩胛骨突出,一陣風仂佛就能把他吹倒。那年他上大四,即將從蒙城師專畢業,由於平時表現積極,中文系的一位老師將他介經到蒙城中學完成為期半年的實習。

蒙城中學是全市最好的中學,也是全省的十大重點中學之一,有著勝過公務員的福利待遇,以古安生的條件與家境,進這所學校絕無可能,但即便是個實習的機會,對古安生而言也頗為難得。

當時初二(三)班的班主任是一個叫謝文凱的男老師,這個人現在已經化為泥土,他一生鍾愛喝酒.直到香港回歸那年把自己的肝臟喝成了一塊堅硬的石頭,從此一醉不醒。當時古安生跟他,謝文凱上謂時,古安生就跟著到班裡旁聽,偶爾也能得到一點說課的機會,因此對初二(三)班的學生都比較熟悉。蘭時那個班共有42名學生,那個叫李娜的女孩是成績最好的,科科拔尖,嗓子也好,一曲《小背簍》還獲得了全市校園歌曲比賽的一等獎,並上了市裡的新聞令他的父母奔走相告了很長一段時間。據古安生廖知,她的父親是鋼廠的一個車工,一開口很大比例都是髒字,母親在街邊上賣烤地瓜,眼睛總是被煤煙熏得紅通通的,這種家境古安生一般不會太放在眼裡但因為李娜的成績,古安生對待她還是有些另眼相 看,他覺得這個女孩跟自己的性格有點相像。他的家境還不如李娜,那個叫古家溝的村子被圍在一片山裡,連電都不通,在他的記憶裡,那裡的黑夜彷彿佔據了絕大多數的時間,古安生從小最大的願望就是到城市裡去,生活在電燈的光輝之中,為此他願付任何代價。

他相信自己足夠拚搏和堅韌,而這一點,這個叫李娜的女孩同樣不缺少。

女孩李娜的生命終止於那一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太陽落山之時,她從六層教學樓的頂端墜落,經過歷時一個月的調查,結論是跳樓自殺,她的父母歇斯底里地大鬧,不接受這樣的說法,但沒有人強迫他們接受,鬧了半年,他們也就消停了。夫妻倆眼睛裡的光芒熄滅了,從那時起跟人說話總是慢半拍。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像一瓶墨水倒進流淌的河水中一樣沒留下什麼痕跡。學校就是那樣,一批人來,一批人走,循環不息,女孩的死漸漸被人們遺忘。

女孩的死因古安生一清二楚,當然不是什麼自殺。

女孩的死成全了古安生,那一天成了他生命中最大的一個轉折。

五、他要同他做一個交易

那段場景在此後的十三年裡,無數次重現在古安生的噩夢中。

1994年5月16日,那個週末的黃昏,放學鈴響過半個鐘頭後,學生紛紛作鳥獸散,整個校園像散場後的電影院般空空蕩蕩。古安生在辦公室整理完當天做的筆記,感覺室內的空氣異常憋悶,決定到樓頂的露台上去吹吹風。

教學樓是學校最高的建築,共六層,樓頂是一片寬闊的水泥平台,視野極好,憑欄可以遠眺學校後東山公園的湖水。連通露台的那扇門原來是鎖的,可經常有學生用石頭將鎖砸開,偷偷跑到上面去玩鬧,次數多了,學校也就懶得鎖了,任其敞開。

古安生爬到頂樓,那扇木門虛掩著,他剛要伸手推門,聽到露台上隱約傳來說話聲。

經常有學生跑到上面來早戀,或者抽煙,反正都不是什麼好事情。古安生提高了警惕。

他沒有貿然開門,而是把一隻眼睛貼在門縫上往裡窺視,露台遠離他的一側此時正站著三個學生,兩男一女,仔細分辨,他都認識。兩個男生裡,高高壯壯的是初二(一)班的,好像叫何東,一臉紅色的粉刺顯得十分凶蠻,據說是市裡一個大製藥企業老總的公子,古安生經常看到一輛黑色寶馬車到學校接送他,那輛車全校無人不知,享有特權,可以長驅直入停泊在教學樓前的花壇邊,如果樓門和教室夠大,這輛車沒準都能一路開到講台上。稍微矮小的男生古安生更是熟悉得很,那是初二(三)班的欒勝,學校欒校長的兒子,欒校長看起來文質彬彬,可他這個兒子霸道得不得了,幾次打架都亮出了菜刀,而且一亮就是兩把張小泉。

女孩是李娜,她的表情說不清楚,似乎有些厭惡,又彷彿有些恐慌,看樣子她想離開,但兩個男生每次都拽著她的袖子把她拉回來。

這到底是在幹什麼?古安生產生了興趣。

離得有些遠,他們的對話只能分辨出一些零碎的片段,但聽了一會兒古安生基本明白了,那個何東像是想跟女孩處對象,欒勝看上去像是何東的小跟班,在一邊幫腔。古安生弄明白了劇情,心裡感慨城市裡的孩子營養真是好,十三四歲就知道發情了。

古安生聽到何東說:“你跟誰不好,非要跟那個喪家狗小雜種,他哪裡能跟我比?”

然後是李娜的聲音,很尖利:“你不要造謠,我哪裡跟他好了?再說你的嘴巴放乾淨一些,誰是狗誰是雜種,說不定誰更像呢。”

咦?出現了一個第三者?古安生饒有興致地回憶了一下,何東嘴裡的喪家狗可能指的是班裡一個叫白燕彬的男孩,那孩子長得白白淨淨的,帶兩分書卷氣,成績也不錯,據說無父無母,是個孤兒,從小跟著奶奶長大,平時總被一些流里流氣的男生欺負,但李娜好像跟他走得比較近,有幾次放學後古安生看到他倆肩並肩走在一起,但是不是早戀,還真不好說。

令古安生吃驚的是,欒勝毫無徵兆地出手了,他蠻橫地抽了女孩一巴掌,女孩被打懵了,愣了一下,隨即她緩過神來,哭喊著跟欒勝撕打起來。

古安生覺得有必要管一管了,他起碼也算半個老師,得體現老師的威嚴。

他“光”地推開門高喊了一聲:“住手,你們幹什麼?”大步朝著三人走過去。

遺憾的是,古安生過高估計了自己的震懾力,他以為他可以輕而易舉地鎮住這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誰知道他大錯特錯,他看到兩個男生愣了幾秒,旋即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把斜挎的書包從屁股後面轉到前邊,在裡面摸索了幾下,手中像變魔術似的就增添了兩把菜刀。

菜刀閃著雪亮的光芒,那是金屬鋒刃特有的微笑。就在一瞬間,古安生忽然感到自己的底氣不足了。他停住,聲音裡嵌滿了怯懦的雜質,他說:“你們……想幹什麼?”

何東咧開嘴衝他笑笑,沒有說話,他的個子看起來比古安生還要高。欒勝則衝他晃了晃手中的菜刀,他說話的腔調像個大人。他說:“少他媽管閒事,臭實習生,信不信我劈了你呀?你以為你真是老師啊?老師我都不吊他,別說你個臭實習生了,我爸一句話就讓你立馬滾蛋。”說著,兩個人已經一步步向古安生逼過來。

古安生的腦袋裡盤旋起“嗡嗡”地響聲,他忽然想到面前是校長的兒子,他的父親是這所學校至高無上的統治者。一種無力感迅疾地傳遍全身,他覺得自己渺小起來。

還有那兩把寒光閃耀的菜刀,週身散發出來的殺氣和凶悍令他膽怯。

他徹底被擊潰了。

他退了幾步,嘴裡含混不清地不知道說了句什麼,連他自己也沒聽清,接著他轉過身來,倉皇地退出了兩把菜刀的領地。

他似乎聽到李娜在他身後軟軟地喊了聲古老師,他沒有理她,他的腦袋裡似乎正開著一台收音機,全是沙沙的噪音。

下列一樓,他在樓前的花壇上呆呆地坐下,天邊殘陽如血,染得天空一片殷紅。

幾分鐘後,他聽到了一聲尖叫,隨後是麻袋落地般的沉悶一聲,以及自行車倒地的雜亂聲響。聽聲音像是在樓後,那裡教學樓的後牆和學校的圍牆共同形成了一條狹長地帶,用於停放自行車。

古安生沉浸在剛剛的羞辱與失敗中,反應還有一些遲鈍,他茫然地四處張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過了一會,他看到兩個少年從樓門狂奔而出,其中一個男生跑過他身邊時,一隻運動鞋甚至從他的腳上脫落,死鳥般翻滾墜落到他的面前。

古安生的心裡猛然升起一種不祥之感,他跳起來,踩著生長蓬勃的花壇與草坪,向樓後跑去。

雜草從牆根處頑強地擠出,這是校園不為人知的破敗死角,幾輛自行車倒在黑黢黢的土地上,其中一輛的車把歪斜著指向天空,上面插著一個女孩,黑幽幽的車把穿越了她的身體,由下至上從她的腹部噴薄而出,女孩像是魚叉上一條瀕死的魚,血彷彿漏了似的湧出她的身體,她瞪大眼睛望著古安生,嘴唇無力地翕動著。

古安生呆了一下,轉身飛跑起來,短暫的距離忽然間變得異常漫長,他撞開傳達室的門,裡面空無一人,他操起桌上的電話撥120,撥了一半,他的手指停住了,他像是忽然改變了主意,話筒在半空中停留了一會,又被慢慢地掛回去。

離開傳達室,他又繞回到樓後,他守候在女孩身邊,看著她漸漸停止了呼吸,就像等著一杯水慢慢冷卻,他想,女孩必須死,否則一切將是徒勞,確定女孩死後,他才順著甬路一直向校外走去,走了一半,他又折回花壇前,撿起那只運動鞋拎在手裡,出了大門,他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操著本地方言悶聲悶氣地問他:“去哪?”

他面無表情地回答:“園丁小區。”

司機踩了腳油門,車亢奮地衝上了馬路,古安生低頭看著手裡的那只鞋,想,謝文凱說過,欒校長住在園丁小區的3號樓,應該不會有錯吧。

希望不會錯,他要在第一時間找到他,同他做一個交易。

六、他不相信世界上竟會有這樣的事

古安生出人意料地留在了蒙城中學,一千就是十三年,十三年把他從一個怯懦的大學畢業生,磨礪成一個世事洞明的中年人。

他分了房,結了婚,評了高級職稱,一路順風順水。

除了欒校長、他和當事的兩個學生,沒有人知道那個女孩的死除了地球引力之外,還與幾個活生生的人緊密相關。

古安生有時候問自己,假如自己當時及時撥打120求救,女孩是不是會有一線生機?可如果她被救活,自己又會不會有今天?

只有女孩死去,他才成為事件唯一的知情者,才擁有討價還價的條件。

但不管怎樣,對“李娜”這個名字的忌諱就像是一種古怪的疾病,從此緊緊纏繞住了他的靈魂,十三年來,他終於如願以償地讓城市的燈光充滿了他的黑夜,可這樣的黑夜裡他又總是惡夢連連。

但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一次,他想他還是會做與十三年前相同的選擇。

他不後悔。恐懼、驚惶、良心折磨,這些與後悔與否是兩回事。

他每個星期都會在夢裡目睹李娜像紅蜘蛛一樣四處爬走的血,還有那瀕死的眼神,慘淡的臉。

當然,同樣清晰的還有她身上穿的那件淡黃色連衣裙,群腳的塑料小珠好像一串串慘白的魚眼,還有她腳上的紅皮鞋,那種紅色的鮮艷與她身上噴出來的血液不相上下,她嘴角的那顆精巧的小痣,為那張垂死的小臉增添了一點點生動……

於是恐怖的事情發生了——

那些從來只出現在他夢中的東西,今天竟在初一(三)班的教室門口重現了。

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叫李娜的女生,與十三年前死去的那個李娜竟是如此地相像。他們簡直就是一個 人。 古安生後背爬滿了汗水,他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竟會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七、女孩說:你是想知道我住在哪裡吧?

下午4點,古安生面色慘白地回到辦公室,繞過幾個打撲克的同事,坐在座位上一聲不響地抽煙,陳全湊上來關切地問:“古老師,你臉色怎麼這麼差,班上有刺兒頭?”

古安生把半截未燃盡的香煙丟在水泥地面上用鞋跟碾滅,無力的搖搖頭:“沒事。”他抬頭似乎想對陳全的好意問候贈送一個微笑,但笑容卻像水泥澆築的那般沉重。

陳全拉了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下,臉上掛出了討好的表情:“古老師,晚上一起吃飯吧,你喜歡川菜還是粵菜,麻辣小龍蝦怎麼樣?”

古安生晃晃頭,現在請他吃滿漢全席也跟吃蠟燭沒什麼兩樣。他說:“今天算了,你也早點回家吧,這一天怪累的。”

陳全咧嘴道:“我一個光棍,何以為家啊,連房子都是租的,那破樓連個空調也沒有,窗外100米就是個養雞場,開窗戶吧,熏死人,不開吧,悶死人,下班了你們都回家了,我只能在馬路上溜躂,要不怎麼找你喝酒呢。”

古安生站起來擺擺手:“改天,改天吧。”

陳全見古安生實在不去,只好作罷,癟著個嘴回到座位上。

5點20分,距離學生放學還有10分鐘,古安生提前出了辦公室的門。

5點半,放學鈴聲準時地響成了一條線,持續30秒後戛然而止,學校裡頃刻間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開門聲,狹長的走廊裡,每個教室的門都像一個擰開的水龍頭,人流湧出,匯聚到走廊裡,甬路上,最後在學校大門處形成一股熙熙攘攘的人潮。

古安生躲在校門口一個書報亭背後,死盯著向大門湧動的學生,這裡是學生離校的必經之路,他在守候那個叫李娜的女孩,

從上午到現在,他的後背一直涼颼颼的,像有張看不見的嘴在他的脖子上方吹氣。

第一節語文課,李娜筆直地坐在最後一排的座位上,由始至終仰著臉微笑地望著他,一節課45分鐘,她的笑容絲毫沒有走樣。這笑容在古安生的眼裡是那樣地詭異陰森。古安生的課講得語無倫次,幾次停下來擦汗,學生都很奇怪:我們的古老師瘦得像孫悟空一樣,卻像豬八戒一樣怕熱呢。

下午,古安生到學生處調出了李娜的檔案,出乎他意料的是,她小學的相關資料一片空白,家庭、父母等欄也全都空著,檔案上只有姓名、出生日期、民族等簡單信息。

生日一欄填寫的是1994年5月16日。古安生像被人推了一下,這一天,正是女孩李娜墜樓而死的日子。

世界上真有這麼巧合的事?

恐懼又擰緊了一扣。

此時,古安生守在報亭後,像一個鬼鬼祟祟的探子。他打定主意,要看看她放學之後究竟往哪裡去,最好是尋到她的家,見一見他的父母,確信她有爹有娘,是個活生生的人。

天一點點黑下去,四周漸漸模糊起來。李娜終於出現了。她從灰濛濛的大門慢吞吞地走出,古安生盯著她瘦弱的背影,他覺得她走路的樣子輕飄飄的,有那麼兩個瞬間,他甚至覺得那是一條淡黃色的連衣裙在暮色裡順著馬路飄忽地游弋。

古安生等她走過街尾的那家郵局後轉了彎,才匆忙跟上去,等他也拐過那個街角,忽然驚異地發現李娜不見了。

這條街像尺子一樣筆直,也像尺子一樣地狹窄,一排間隔均勻的槐樹像刻度一般立在街邊,樹冠密密實實,遮得這條街幾乎像暗夜一樣陰沉。

古安生站在原地費力地向遠處張望,心想不禁畫了魂兒,真見鬼,怎麼一眨眼的時間人就不見了?

“古老師,你是在找我嗎?”

女孩的聲音輕飄飄地在他身後升起來,像一縷煙。

古安生猛地轉過身,女孩正悄無聲息地站在一顆粗大的槐樹旁,含笑望著他。她的臉被覆蓋在陰影裡,她的微笑也沾染上了樹影的黑色。

女孩說:“你是想知道我住在哪裡吧?你猜,你肯定猜不到。”

古安生一臉驚愕地盯著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女孩的聲音繼續在黑暗中裊裊升起。

“古老師,你不要跟著我,否則……”她忽然壓低了聲音,彷彿在悄悄通知古安生一個秘密,“你會嚇死的。”

古安生被嚇得連連後退了幾步,被身後的馬路牙子絆了下,差點坐在地上。

女孩嘴角掛著一抹笑,轉過身慢慢地沿街走去了,她淡黃色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霧一樣的暮靄中,就像消失在江水裡似的。

八、你去看看門有沒有鎖好

晚上,古安生到家已經8點多了,妻子把皮箱擺在床上,正在往裡面一件件地放衣裳,見古安生進門,便告訴他明天要到北京去出差,古安生隨口應了聲,他的妻子在一家洗衣粉廠做銷售經理,負責華北片區的市場開拓,每個月總要在外面跑十幾天,結婚八年來他早就習以為常了。

默默吃過晚飯,他縮在客廳的沙發裡,跟妻子一起看那部叫《奮鬥》的連續劇。‘

他不是真想看電視,身邊有個人令他覺得心裡踏實。電視鬧哄哄的,也是個壯膽的好東西。

他問女人:“門鎖好了嗎?”

女人正看到高興處,眼睛不離開電視嗯了聲。

古安生覺得心裡慌張,隔一會,他就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眼背後的陽台,他生怕隔著玻璃猛地看到黑糊糊的陽台裡一動不動地站著那個女孩。

沒有女孩,只有幾件晾曬的衣物,疑心生暗鬼,古安生這樣責怪自己。

電視很無聊,無聊不是最大的罪惡,最大的罪惡是虛假。古安生打了幾個呵欠,他感到了一些睏倦,靠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等他迷迷糊糊地醒來,他驚奇地發現房間裡居然靜悄悄的,電視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關了,他看到他的妻子坐在旁邊的另一個沙發上,上身前傾,眼珠一轉一轉的,不知道在看什麼。在日光燈的照射下,她的臉有些失真。

古安生翻身坐起,他伸手搓了搓緊皺的臉,問:“幾點了?怎麼把電視機關了?你在看什麼?”

他看到妻子扭過頭,把一根手指豎在嘴唇上,緊張地說:“噓,別說話,我聽到屋子裡有聲音。”

古安生的心驟然一緊,他馬上豎起了耳朵。

石英鐘的指針在“嚓嚓”地走,像一隻手在摩擦著打火機的滾輪,但除此之外,古安生沒聽到別的聲音。

“哪裡有聲音?”古安生的語氣裡已經有了責怪的味道。

女人左右看了看,她忽然壓低了聲音,她說:“不光有動靜,這房子裡除了我倆,好像還有一個別人。”

古安生的頭髮都要站起來了,他跳起來衝著他的妻子吼道:“大半夜的別胡說八道。”

女人委屈地說:“我沒有胡說,我真的感覺到了,要不你去找一找。”

古安生聽從了妻子的建議,他小心翼翼地把廁所和廚房都檢查了一遍,回來之後他理直氣壯起來,他斥責他的妻子說:“你神經病呀,只有你和我,哪裡有什麼別人?”

他的妻子定定地望了他一會兒,忽然露出了古怪的微笑。古安生聽到她用小女孩的尖細嗓音細聲細氣地說:“古老師,你沒認出我嗎,我就是那個別人啊?”

古安生大叫一聲醒來,明亮的燈光晃得他的眼前一片繚亂,她的妻子探過身體關切地詢問他:“怎麼啦怎麼啦,你做噩夢了?”

古安生撐起身體,抹了把頭上的冷汗,點點頭,他有氣無力地問他的妻子:“你再去看一眼,門有沒有鎖好?”

這一夜他沒有合眼,直到漸漸亮起的晨暉暫時拯救了他。

九、沒想到耿校長竟把它分給了陳全

次日,陳全興沖沖地來找古安生的時候,古安生正和一個叫胡樹臣的男老師站在辦公室的窗前低聲說著什麼。正是下午,日影橫斜,操場上有初二年級的學生在上體活課,聲音嘈雜,塵土飛揚。

見陳全開門進來.古安生立刻住了口,胡樹臣若有所思地盯著窗外,把頭緩慢地搖得幾個來回,他對古安生說:“都十幾年了,那個女孩長什麼樣子我真是忘得一千二淨,實在看不出像不像了,老古,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陳全循著目光看去,操場角落的一片樹影裡,孤零零地坐著一個瘦小的女孩,她微微低著頭,臉上掛著莫名其妙的笑意。他扭頭望了眼古安生,插進去把古安生拉到走廊,他滿臉喜氣地說:“古老師,特大喜訊啊,我跟校長磨了兩個月了,終於鐵棒磨成針。”

見古安生不解地望著他,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晃了晃,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他說:“我昨天真是急眼了,跟耿校長都喊起來了,他才答應分一套房給我住,還說什麼學校老師的住房緊張得很,只剩一套空房了。不過不管怎麼說,耿校長待我還算不薄。”

古安生說:“那可恭喜了,在咱們學校分套房不容易,估計看你是研究生特殊照顧,你什麼時候搬,到你那坐坐?”

陳全哈哈笑著說:“找您就是為了說這個,你猜怎麼著?我中午去了趟才知道,原來我那套房就在你家對門,以後咱倆就是鄰居,你說湊巧不湊巧?”

古安生聞言吃了一驚,他望著陳全半天沒有說話。三個月前的那幕恐怖的景象像放電影似的浮現眼前:警察在忙碌地勘察現場,對門的防盜門大敞,幽深的客廳裡,對門的那個男人胸口插了一把尖刀仰躺在客廳裡,身下的血都乾涸成暗黑色……這個死去的男人對古安生來說有些神秘,他深居簡出,似乎極少出門,古安生幾乎沒有機會仔細地打量過他,那一刻,他忽然覺得這個男人競有些似曾相識之感……幾個白色的醫生從後面擠過來,一塊白布像下雪一樣覆蓋了那具屍體……

那套房子一直空著,沒想到耿校長竟把它分給了陳全。

看陳全的表情,耿校長應該沒有告訴他那間屋子裡發生過什麼。欒校長十二年前就調到鄰市教育局去了,舉家搬遷,接班的這個耿校長更是老奸巨滑,也許陳全申請房子時對他不夠尊敬,惹得耿校長不太開心,存心給他一點顏色,領導的顏色總是很多,可以隨意把下屬塗抹得五顏六色。 古安生想,既然沒人說破,他也犯不上去揭這個蓋子,讓他去住吧,什麼也不知道反倒住得安心。

陳全又說:“我分到這套房,你古老師一定在校長面前幫我說了話,我都心裡有數,以後你有什麼事儘管張嘴,能辦的一定幫你辦,不能辦的我求人去給你辦。”

安生心中忽然動了一動,說道:“小陳,既然你這麼說,我還真有件小事需要麻煩你。”

十、她竟去了那裡

下班後,古安生沒有急著回家,他坐在辦公室裡,看著天空一點一點地暗下去。有兩隻蝙蝠像燕子那樣在空中迅疾地劃著圈子,窗外的花壇裡有一些蟲子在低低地嗚叫。

古安生的手機躺在桌面的玻璃板上,他在等陳全的消息。

幾個小時前,他提出請陳全幫他一個忙,替他調查一下那個叫李娜的女孩的行蹤,尤其是她放學後的去向。

陳全疑惑地問:“古老師,你這是搞得哪一出?那個女孩難道有什麼情況?”

古安生即興編織了一個謊言,他說據這個學生的家長反映,女孩這些天放學之後經常深夜才回家,問她去做什麼她也不說,‘家長也沒什麼辦法,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很焦急。做為班主任,他也很擔心女孩在社會上交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現在的社會風氣不容樂觀,迪吧、酒吧、網吧遍地開花,女孩這個年齡還很單純,出了什麼問題我們做老師的也有責任。

說到這裡,古安生長歎了口氣。

陳全邊聽邊點頭,他說古老師你說得很對,很有責任感,值得我們年輕教師學習。

古安生停頓了片刻,做出一副有些惆悵的表情。他說本來不想麻煩你小陳的,但最近你嫂子血糖有一點高,總嚷嚷著頭暈,我放心不下,還要回家做飯,所以下班了就要急三忙四地往家裡趕.你上次請我吃飯我沒去,也是因為這件事情。

古安生即興發揮,他說得自己都有些相信了。

“所以……”古安生沉吟了一下,彷彿很不好意思的樣子,他說:“還得麻煩你小陳幫幫忙。”

陳全立刻站起來表態說:“都是為了學生,我一會就幫你把這件事搞得清清楚楚,古老師你真是教師裡的楷模。”

放學鈴聲剛剛響過,陳全朝著古安生做了個電話聯繫的手勢,夾起皮包就出發了。

古安生沒有回家,妻子不在家,回去也是孤零零一個人,他想起剛才對陳全說妻子有什麼高血糖,不僅啞然失笑:“什麼研究生,學歷高有個屁用,這個社會上拼的是智商。”

他估計陳全一個鐘頭左右就能有回音,當然,他也不指望著陳全找到女孩家的詳細地址,只要能搞清楚她住哪個小區就算勝利。

可結果出乎他的意料,一直等到8點多,桌上的諾基亞手機才嗡嗡地震動起來,

他接起電話,陳全的聲音空蕩蕩地傳來,似乎還帶著一點回音,彷彿在地下通道一類的地方。

他第一句話就令古安生渾身一抖。他急促地說:“古老師,古老師,有點不對勁,我怎麼覺得那個李娜……不像個活人啊。”

陳全說他跟著那個女孩一直沿著平安街走下去,走了半個小時左右,路邊的樓房越來越稀疏,路也越來越狹窄,可女孩仍然沒有停步的意思,又往前走了有十幾分鐘,經過一條廢棄的鐵路,柏油路漸漸變成沙土路,明顯已經到了郊區了,路邊全是荒地,這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淡,他們始終保持了一百多米的距離,女孩一直沒有發現他,這時他看到前面不遠處出現了一道鏤空的圍牆,女孩走進了圍牆中洞開的一扇高大的鐵門。說到這裡他顫抖地問古安生:“古老師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他停了一下,古安生聽到他在電話裡舔了舔嘴唇,接著,他的聲音像是晾衣桿上被風吹得左搖右擺的衣服,他說:“那裡是一處墓地。”

古安生說不出話來了。

陳全繼續講述,他說他雖然有點害怕,但也挺好奇,倒要看看她想幹什麼。於是他壯起膽子跟在女孩身後走進了那座墓園,這時候天已經快黑透了,那地方的風比市裡要大兩級,松柏樹的聲音像潮水一樣此起彼伏,他看到女孩的影子在一塊塊灰白色的石碑間繞來繞去,最後停在一座墳前不走了。她竟然坐在墓碑前。

然後他就聽到女孩“咯咯”的笑聲。

陳全說他當時嚇壞了,他特怕女孩一步步走進那座墳裡去,可她坐了一會就站起來了,圍著那座墳轉了兩圈,又朝著大門走了回去。看她走遠了,他才壯著膽子摸到那塊墓碑前看了一眼,頓時嚇得不輕,他說他看到那塊墓碑上用楷體端端正正地鐫刻著李娜的名字。陳全聲音顫抖地問古安生說:“她不就叫李娜嗎?難道那是她的墳?她不會是個鬼魂吧?”

古安生沒有回答他,他問:“然後呢?”

“然後……我一路又跟著她走回到市裡,結果走到半路上,跟丟了。”

“什麼?”古安生氣急敗壞地叫喊起來:“跟丟了?”

陳全沒說話。

“你現在在哪?”古安生問。

陳全說:“我現在正好離園丁小區不太遠,準備去自己的新房子看看,古老師你在家嗎?”

古安生對著電話說:“我在超市買點東西,你先過去,我馬上就到。”

他匆忙鎖好辦公室的門,經過傳達室時,裡面漆黑一團,他急匆匆地走過去,並沒有留意黑暗中傳出的一聲冷哼。

十一、陽台和他的臥室只隔了一堵牆壁

黑夜裡醞釀著不安的氣氛,閃電一陣陣地亮起,空氣開始變得憋悶起來,彷彿一場陣雨正在迫近。

古安生進了小區,遠遠地便抬起頭向家裡的陽台看去,黑糊糊地一片,沒有一絲光,彷彿罩著一塊黑布。

他進了樓門,上樓梯時故意把腳步聲跺得很響亮,上到七樓,他敲了敲對門那扇暗綠色的防盜門,門內響起一陣拖拖拉拉的腳步聲,門鎖喀喀響了兩聲,門開了,陳全笑瞇瞇地探出頭來,說古老師請進,歡迎到寒舍參觀指導。

古安生進門時他躊躇了一下,低頭看門裡暗紅色的地板磚,他記得那個男人的屍體當時就臥在腳前的位置,他跨進門,腳剛一落地,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心中升起,好像踩的不是地面,而是一具硬邦邦的屍體。

房間的格局跟古安生家一樣,兩室一廳,只有一張瘦骨嶙峋的木架子床,因此顯得空空蕩蕩。也許是心理作用,古安生總覺得這套房裡充斥著一種詭異而陰森的氣息。他吸吸鼻子,一股甜膩膩的味道,心想,這是什麼味兒?忽然心裡一激靈,該不是死人的味道吧?這樣一想,頓時有嘔吐的慾望,他乾脆離開客廳到陽台,拉開塑鋼窗,夜晚的空氣呼地灌進來,才感覺好轉了些。

古安生點燃了一隻煙,伏在陽台往四下張望,樓下是一片空地,鋪著水泥地磚,在漆黑的夜色裡泛起一片青灰。古安生發現陽台右邊一米遠,就是他臥室的窗戶,他現在站的位置跟自家的臥室只隔了一堵牆壁。陳全從後面走過來,說了聲古老師看什麼呢,也趴在窗台上跟著往下看,然後就嘻嘻地笑起來,說:“耿校長真是我的貴人,我最喜歡住頂樓了,除了地震跑起來費一點周折,其它的都蠻好。古老師,要是真地震了往下跳,七樓會不會摔死人?” 古安生看了他.眼,沒有答他,陳全這不經意的一問,競讓他心裡突地跳了下。

陳全接著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指著古安生家的窗戶說:“古老師,離你臥室的窗戶這麼近,以後跟嫂子說話可要當心一點,小心我趴在陽台上偷聽。”說完他又哈哈地笑起來。 古安生皺了皺眉頭,他不喜歡陳全跟他說話的口氣,感覺他有點隨便了。 說到方纔的經歷,陳全臉上的笑容立刻像水一樣蒸發了,他的表情嚴肅起來。

他說他跟著女孩從墓地回來,沒想到她竟拐進了園丁小區的大門,一從灌木遮擋住了他的視線,等他趕過去,女孩卻不見了蹤影,彷彿消失在空氣裡。 他分析說:“也許這個女孩就住在這個小區裡面,有可能是拐進了哪個樓門,他沒看見,不過……”他深吸了口氣,磕磕巴巴地說:“不過我覺得那個李娜真是很恐怖,像……像個遊魂兒,我看過一篇叫《蔣七》的恐怖小說,裡面說有的人快死了,魂兒就出來到處溜躂……”

古安生瞪了他一眼:“別聽那幫寫鬼故事的瞎編。”

氣氛有一點尷尬,又坐了會,古安生看了看表,說他該回去了。於是開門,告辭,各回各家。

外面的天空,又有閃電頻頻亮起,像是天地間一盞巨大的燈壞掉了,在不停閃爍。

十二、他聽到臥室的房門被輕輕敲了三聲

雷聲偶爾響過一聲,馬上又歸於寧靜。

躺在臥室的床上,古安生輾轉反側,想到那個女孩在昏沉的夜幕下一個人走向郊外的那座陵園,那裡除了清明,大部分時間都罕為人至,只有灰色的墓碑林立,每一塊墓碑下面,都躺著一個死人,地面上的墓碑密密麻麻,地面下的死人也是密密麻麻,像倒影一樣。她坐在那塊鐫刻著她自己名字的墓碑前,發出了“咯咯”的輕笑聲……

古安生感到後脊樑一陣陣地發麻。

他想起女孩的生日,1994年5月16日,那一天,正是十三年前死去的李娜的忌日,古安生想,難道真的有轉世這一回事,這個女孩莫不成真的是死去的李娜托生的?她來這個世界做什麼?她來這個學校做什麼?難道是來報前世的仇,索自己的命?古安生越想越害怕,覺得自己像掉進了冰窖裡。

窗外又起了風,發出哨子似的尖嘯聲,像一些傷心的女人在黑暗裡發出淒厲的哭號。

就在古安生剛剛有些睡意時,枕下手機的震動聲驚擾了他,他摸索到電話,閉著眼睛接起,含混不清地問:“誰呀?”

“古老師,是我,小陳。”電話裡傳來陳全的聲音。他結結巴巴地說:“古老師,有件事,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告……告訴你比較好。”

“你說吧。”古安生把身體向後拱了拱,倚靠在床頭。

“古老師,剛……剛才我跟你說我跟蹤那個女孩跟丟了,其實並不是這樣……”

“哦?”古安生一下子坐直了。

“其實我沒……沒跟丟,我沒敢告訴你,就是擔心你害怕。其實我一直跟著他回到市區,親眼看著她走進了咱們的這個小區,然後又進了咱們這個樓門,古老師,我懷疑她……進了你家。”

古安生的腦袋裡像爆炸了一顆手榴彈,“轟”地一聲響。

他倉皇地向周圍看過去,四週一片烏漆抹黑,黑暗中彷彿隱藏著無數雙眼睛。

這在這時,他聽到臥室的房門被輕輕敲了三聲,噠噠噠,聲音不大,但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裡卻顯得格外地清晰,就像黑紙上的三個白點。

一陣吃吃的笑聲在門外響起,透過門縫絲絲縷縷地爬進來,接著,古安生聽到一個女孩尖細的聲音:“古老師,你現在知道我住在哪裡了吧,我一直就住在你家裡啊!

“我有時候住在客廳的沙發上,有時候住在牆上的照片上,有時候住在你的床底下,這十三年,我天天都在看著你呢,你看電視的時候我就坐在你身邊,你睡覺時我就坐在你床頭,你走路時我就跟在你的身後,我就像你的影子似的。”

她的聲音忽然幽怨起來,“古老師,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當時為什麼不救我呀?”

古安生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縮在牆角,恐懼地望著那扇門,顫抖得像一片風中的樹葉。

敲門聲再次響起,緩慢地,輕輕地,一聲一聲,“古老師,開門,開門,開門……”

古安生驚慌四顧,他腦海裡浮起的唯一一個念頭就是:逃出去——

他看到了窗戶,眼中頓時亮起來,彷彿看到了一條生路。

他跳起來兩步躥過去,一把拉開窗,探出頭向左望,一米開外就是對門的陽台,封閉式的,側面的那扇窗恰好是敞開的。

古安生義無返顧地爬上窗台.一隻腳支撐身體,另一隻腳慢慢探向對門的窗台,踩到了,他的身體緊貼在樓外牆上,形成了一個傾斜的大字,他把一隻手朝著陽台上一塊突出的三角鐵抓去,如果抓得到,借上力,就能一步跨過去,他的逃亡就算成功了。但由於他身體傾斜著,就差一點,但就是夠不到。

古安生焦急萬分,他對著那塊三角鐵吃力地伸展著手臂,像是小孩在夠櫃頂上面的糖果盒。

他把身體向前一衝,有點孤注一擲,但手心終於感受到那份粗糙的涼意,古安生心裡一喜,但隨即他的表情就被巨大的恐懼所代替。

“喀!”三角鐵折斷了,古安生只覺得手裡一輕,眼前的一切猛地傾覆過去。

他可笑地揮舞著那塊刀柄一樣的三角鐵,飛快地墜落下去。

鉛灰色的水泥地面綻開了暗黑色的花朵,那是血的花瓣在深夜裡蔓延滋長。

十三、經過就是這樣

白燕彬十歲的時候,他的父母遠走他方去上海打工掙錢,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據說是在一場車禍中雙雙死去了。

他成了孤兒,奶奶撿破爛供他讀書.十二歲那年,他的奶奶跟一個孤老頭過到了一起,他的生命中才算又多了半個親人。

總被欺負。兩個男生打架,打贏了的趾高氣揚,打輸了的鬱悶,就去打白燕彬兩巴掌,好令自己高興起來。

整個小學就是這樣過來的,上了初中,隨著他的日漸長大,侮辱和白眼開始令他有絕望的感覺。

在又一次遭受辱罵之後,白燕彬爬上了教學樓頂的平台,他想,就這樣了吧,下輩子希望自己可以投生在一個父母雙全的家庭。

在這生死的邊緣,女孩拯救了他。

女孩到平台上背英語單詞,發現了這個要輕生的男孩,她尖叫著跑過去拉住了他的胳膊。

她跟他說了很多的話,眼睛忽閃忽閃的,可愛極了。他覺得心裡熱熱的,那是一種冬天裡烤火的感覺。

從此他們成了朋友。

他在心裡對女孩說,我的命是你給的,以後這條命就是你的了。他這樣想,但他從來沒有說出來過。

有幾次,他鼓起勇氣想對女孩說點什麼,但事到臨頭又退卻了,想,白燕彬,你也不照一照鏡子,你算個什麼呀?

勇氣於是就洩掉了。

最後一次,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對女孩說出那句醞釀了很久的話。可女孩卻死了。

女孩的父母在大庭廣眾下放聲哭號,所有人都看著,而他在沒人的地方悄悄地哭,沒有人知道。但他們撕心裂肺的感覺都一樣。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如果一直如此,後面的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了。然而,十二年後的一次醉酒,他的後爺爺,也就是那個打更的許老頭,把真相當作一件逸聞般透露給了白燕彬,他短著舌頭說他當時目睹了一切,並得意地吹噓,自己從那個藥廠老闆手裡敲到了一大筆錢。這時的白燕彬已是西京師範大學研二的一名高才生,畢業在際,躊躇滿志地準備在首都尋找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得知真相之後,他獨自一人喝掉了一整瓶紅星二鍋頭,恍惚中回想起十幾年前女孩李娜微笑的模樣,淚流滿面。

三個月後,他回到了蒙城市,進入了那所中學。

他要找的那幾個人,不在這所學校裡,就在這座城市。

他改了個名字,不叫白燕彬了,改叫陳全。報仇當然要起一個陌生的名字,畢竟這所城市裡還有一些曾經認識的人。

一切就這樣開始了,就像電影裡的基督山伯爵一樣。

第一個是何東,那個藥廠老闆的兒子,在一部電梯裡,他醉酒歸來,陳全割斷了他的喉嚨,再好的藥也救不回他的命。

第二個是欒勝,他已經成了個不大不小的混混,兩年前捅了一個人,東躲西藏,陳全找了他很久,最後查到他的那位校長父親曾在園丁小區裡偷偷給自己留了一套房,欒勝大部分時間就隱姓埋名地躲在那裡,輕易不出門。更令陳全驚喜的是,那個古安生居然就住在他的對門。他對“天賜良機”這個成語有了更形象的理解。

一天夜裡,陳全騙開了欒勝的房門,一刀斃命,然後抹掉了全部證據,帶走了鑰匙。對於何、欒二人的死,沒人會聯想到他的身上,因為他們三個人似乎從來都沒有過交集。

他還想如法炮製做掉古安生,但發現直接動手的方式對古來說不太適合。一來,他們是同事,一但古安生被殺,警察的調查範圍將會涵蓋到他,這樣風險比較大;二來,也是更重要的一點,陳全不想他乾淨利落地死掉,三人中,他認為古安生罪孽最為深重,他是個大人,不是十四歲的孩子,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的罪行更加不可原諒,因此,他要經受最為嚴苛的懲罰。

陳全設了一個局,他要讓古安生自己走向死亡,而且,要讓他在死前不得安寧。他總共策劃了不下七八種方法,古安生即便逃過一劫,還有下一個。他死定了。

在這場局中,陳全是一個導演和一個小小的龍套,他沒有碰古安生一下,除了編造了一點鬼氣森森的謊話,和一點小小的誘導。如果說還有別的什麼,那就再算上偷配的那把鑰匙和陽台上的那塊凸出的三角鐵,後者,他只是動了一點小小的手腳。

至於那個始終微笑著的李娜,她當然也不叫李娜,她叫什麼沒人知道,也並不重要,她的檔案當然是陳全偽造的。那是個輕微智障的流浪女孩,微笑是她唯一的表情。陳全把從大街上領回家,反覆教給她幾句話,令陳全欣慰的是,她比鸚鵡聰明得多。陳全為他簡單化了化妝,很像十三年前那個李娜嗎?其實頂多有五分像,但在古安生的眼裡就是十分,心中有鬼的人面對自己所恐懼的事物時,往往是這樣。

一切經過就是這樣。

一切為惡的人都遭受到了報應。

所以我告訴你,做人千萬不要做壞事,否則,你的心裡也會有一個“李娜”,不信你去監獄裡問問那些壞人,問問他們每個人的心裡是不是都有一個自己的“李娜”?如果有誰說他沒有,那麼請打他一巴掌,告訴他不要吹牛。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