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江河傳說

我的家鄉,在京南50公里的平原上,素來有“京南第一城”的稱號。縣城與京城之間,橫亙著一條蜿蜒曲折的長河——永定河。永定河一路向南,穿過一堆堆的小村莊,分離出無數支流。

據傳說,當年乾隆巡遊到此,發現有段河水是沒有支流的,便把附近一個沒有名字的小村子命名為“獨流”。獨流村的故事就發生在1937年。

那一年,日本發動了全面侵華戰爭,侵略者的步伐踏遍每一寸國土,在村村落落間燒殺掠奪無惡不作,全國上下分崩離析,老百姓處在一片水深火熱中。於是,百姓們自發組織起了民兵團,與鬼子打起了游擊戰。後來,這支民兵團與八路軍取得了聯繫,獲取了編製。但因為武器彈藥稀缺,人數又少,很快便被鬼子絞殺殆盡,倖存的人,就地扮作了種田人,隱藏在了村子裡。

這一年,二丫六七歲,正是滿街瘋跑看熱鬧的年齡。忽然有一天,村子裡有人拿著小擀面杖敲著臉盆,滿村子喊:“殺**黨啦,都出來看,殺**黨啦……”。二丫便和幾個小夥伴跑到村北頭打穀場上去看熱鬧。農村每年收了谷子麥子,都會集中到一個場子去晾曬,這場子的土地早就用碾子碾得平平整整,乾硬得像石灰地。每年麥收時節,這裡金燦燦曬滿了麥子。自從鬼子來後,這片打穀場就變成了殺人的刑場,無數中國人的鮮血灑落在乾硬的土地上,滲進了土地深處。

二丫幾個孩子到了打穀場,場子周圍已經圍觀了不少老百姓,卻寂靜的讓人發冷。中間捆綁站立的一個人,是鬼子要殺的**黨。二丫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黨,但鬼子說是,那就是了。圍觀的老百姓開始竊竊私語。

為首的鬼子對旁邊的翻譯說了幾句,旁邊的翻譯立刻大聲訓斥:“都給我閉嘴,安靜點。皇軍是來解放我們的,讓我們不再過以前的苦日子。偏偏總有不識相的人,變著法兒的跟皇軍作對,今天就讓你們看看這些人的下場。”說完,上來幾個鬼子兵把手榴彈綁在了那人的腦袋上,然後使勁拉了一下。那人依舊低著頭,看不出表情,任由手榴彈貼著腦袋“滋滋”冒著白煙。

“轟”的一聲,二丫感覺似乎是下了場血雨,她看到那人整個顱骨被掀開飛了出去,白色的東西四散開來。

“那是腦漿子嗎?”二丫驚得一哆嗦,心裡忽然感覺怕怕的,哪怕過年看殺豬殺雞也沒有過這麼怕,她想要逃離。

“可能是吧,剛才聽旁邊的人說是。”旁邊叫紅豆的丫頭似乎也很害怕,往她這邊湊了湊,接著說“好害怕,快跑吧。”

誰想,二丫回去就泱泱病了起來,到了晚上,更加發起高燒來。家人不知所以,忙找來村裡的赤腳大夫,大夫給了幾服藥,喝下去也不見好轉。後來,二丫媽料想孩子是嚇著了,囑咐二丫爸,連夜去找村口的王仙姑來為孩子招魂。

王仙姑是村裡小有名氣的半仙兒,能替嚇著的孩子招魂,也能替人破除鬼纏身。這一次,王仙姑也沒把這點事當回事,順手在碗架上拿了一個藍邊破口的大瓷碗,又從炕頭兒上撿了塊半新不舊的粗布手絹。到了二丫家,她先用手在二丫右手的虎口一掐,停了幾秒,跟二丫爸媽說:“這孩子是去不乾淨的地方嚇著了,丟了魂兒,沒事兒,包我身上了。”

說完,她跟二丫爸要了一瓢小米,倒在大瓷碗裡,用手拍平,見瓷碗不滿,又要了半瓢倒進去。滿滿當當一大碗,用那粗布手絹蓋在碗上,整個兒把碗兜了起來,倒提著在二丫頭頂正轉了三圈,倒轉了三圈,嘴裡還唸唸叨叨。然後揭開手絹,看那碗小米,讓人驚訝的是剛才還滿滿一大碗小米,竟然缺了一塊,像被什麼東西吞吃掉了似的。二丫爸媽一陣驚訝,只覺得驚恐萬分。王仙姑不緊不慢的用手抓了一把小米,把這塊缺口填平,然後用手絹兜起來再接著轉……如此幾次三番,直到那晚小米不再缺失為止。

王仙姑站直了腰板,把那碗小米交給二丫媽,囑咐她把這小米供到灶上,讓二丫睡上一覺,醒來就好了,二丫爸媽千恩萬謝。

王仙姑離開前,把二丫媽拉住,悄悄的說:“大嫂你聽說沒,白天殺的人,據說被扔進村北的紅江河了”。“什麼?我平時不大出門,不過村裡很多人可都靠著那水過活呢,兩邊莊稼地澆水,夏天還有很多孩子去那河裡打撲騰呢。”“哎,你不知道啊,過了麥場,那北面越少去越好,據說那附近殺人太多。尤其是今年,鬼子來了之後……”

二丫媽趕緊用手摀住王仙姑的嘴。

“她嬸子,你可別說了,萬一被”白脖“(白脖是當地對漢奸的叫法)聽見,說出去,可了不得。”

王仙姑趕緊左右看了看,見附近沒人才放了心。

天晚了,二丫媽不放心王仙姑一個人回去,恰好二丫爸又有事,她於是便叫住隔壁屋的小叔子柱子送王仙姑回家。這柱子從小體弱多病,後來爸媽便給他留了條細細的小辮子,取“留住(柱)”的意思。十歲時父母病逝,只好跟著哥哥嫂子過活。後來,不知他哥哥從哪打聽到鄰村有個武術高人,就讓柱子去拜這高人為師,好學點功夫強身健體。

柱子勤奮懂事,每天天還沒有亮,就早早起來,用師父教他的辦法用布條緊緊把腿從膝蓋綁到腳脖子,然後靠著腳尖的勁兒一點一點挪到鄰村師父家。據說這是練習輕功的基本功。

勤學苦練幾年之後,去掉綁腿,柱子健步如飛。據傳說,他在他們家新搭的三間土坯房裡,沿著牆邊撒丫子繞圈,最快的時候,只見影子不見人,連腦後的小辮兒都和地面平行了。

有柱子送回家,王仙姑一百個放心。

送王仙姑回來,柱子穿過那片打穀場,淡淡的月光無力的照在一垛垛的秫秸和麥根上,投下一小片漆黑的影子。白天的狼藉已經打掃乾淨,乾硬的地反射出慘慘的白色。谷場往北是一片不大的樹林,樹林再往北,是撫育了全村人的紅江河。

柱子一身功夫,又是半大小子,心裡沒有半點畏懼,反而對白天被鬼子殺的那個中國人充滿了好奇和敬畏。

他走著走著,忽然遠遠看到前面麥垛的影子裡,有一團黑影在晃動。

“誰,誰在那兒?”柱子大喊一聲,向前走去,想看看清楚。

誰想,那一團影子飄似的離開了麥垛,向谷場北面的樹林飄過去。柱子加快腳步,飛身上前,竟然也沒有追上那影子,那影子速度更快了。

柱子從不信邪,腳下使勁,一路追過去,只見那影子一路飄到河邊兒,停住了。柱子心說“好”,準備把“它”逮個正著,忽然一個東西迎面砸了過來,沒等他明白是怎麼回事,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第三天,天還沒亮,鬼子開始在村裡大肆掃蕩,說是一個軍官被殺了,是村裡干的。這次掃蕩,又是村民的一場噩夢。鍋碗瓢盆被砸得稀碎,偶爾養個雞鴨也被捉走或用刺刀抹脖,年輕姑娘和媳婦聽到動靜,趕緊下炕往灶台底下抓一把鍋煙灰,拚命往臉上塗。老人摟著孩子,蜷縮在旮旯裡,孩子嚇得腦袋直往人懷裡鑽。鬼子宣洩到下午,才稀稀拉拉的走了。

傍晚時分,暑熱還未消退,鬼子又把人集中到了打穀場上。幾個鬼子兵端著槍守在四面,看樣子,像出了大事。沒有人敢說話,只聽到村口幾棵老柳樹上的知了,成片成片的“嘶啦、嘶啦”叫,在這個人心惶惶的時刻,這聲音就像狠毒的“死啦、死啦”的咒語,一聲聲敲打著螻蟻一樣人們緊張的心。

柱子夾在人群裡,聽著知了叫,格外煩躁。如果是以往,他早就帶著幾個哥們或者侄女去樹下逮知了去了。折一根拇指粗的樹杈,拿小刀削掉兩個枝椏,在兩個叉開的枝椏末端留個凹槽,綁上兩根橡皮筋,兩根橡皮筋必須長短一樣,打的時候才不會偏離方向,中間找塊自行車的破裡帶墊上。他做的彈弓可是第一好使。從地上撿個小石子擱上去,往後拉滿,一鬆手,“嗖”一下,那知了就跌跌撞撞地掉下來了。

然而此時,他不僅不能打知了,還得在這日頭底下曬著,聽著這些鬼模鬼樣的人極裡瓦拉的混叫。他看著剛過來的那個軍官的腦袋,想像他的彈弓打到他頭上的樣子,不禁忍住了笑。

這個軍官衝著旁邊一個翻譯模樣的中國人耳語了幾句,那翻譯立刻衝著人群大聲說:“我們皇軍來這裡,是為了和你們友好合作,讓更多朋友都過上好日子,可你們一直把我們當成敵人,不僅態度上不配合,還偷偷的給我們搞破壞。我們本著親民友善的原則,一向對你們是慈悲的,然而想不到的是,我們雙方的矛盾不僅沒有解除,反而愈演愈烈。就在昨天晚上,巡夜班的班長被人殺了。我們帶給你們的是和平,是繁榮,是友好……可你們帶給我們的是什麼?是殺戮,是敵對,是噩夢!”

這翻譯越說越激動。

“今天,我們一定要把殺人兇手找出來,找不出來,誰也不許回家,皇軍送你們統統回老家!”翻譯氣急敗壞。“給你們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誰幹的?自己站出來。”

現場仍然鴉雀無聲。

“都不承認?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兇手就是你們這個村子裡的。你們有知情的,檢舉出來,說出線索的,重重有賞。”

現場還是鴉雀無聲,人們紛紛低下了頭,不願與他對視。

翻譯的視線在人群裡掃了幾下,咬了咬牙,一手把離他最近的王仙姑拉了出來,掏出匣子槍,指著王仙姑的腦袋,說:“你,昨晚幹什麼去了?”

王仙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傻了,眼睛直愣愣望著翻譯,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昨晚睡覺了,睡了、睡了一宿。”

人群裡幾個人“噗嗤”地樂了,但隨即又忍住。

這時候居然還有人樂出來。一邊鬼子軍官惱羞成怒,衝上來抓出前面剛樂過的人,劈頭蓋臉的打下來。這人一邊用手抱著頭,一邊彎腰哀嚎求饒。鬼子軍官不理,繼續發洩著自己的憤怒,打了一會,累了,才喘著粗氣住了手。面前這人早已是面容青腫,口鼻流出暗紅色的血,鮮血混合著泥土,揉搓在衣服上、臉上,顯得格外狼藉。

人群不時發出一些騷動,人們不由得腳步往後退了退。

鬼子軍官紅著眼冷冷地看了看人群,“噌”的從腰間拔出王八殼子,隨便照著前面一個老漢就是一梭子,沒有瞄準,不過距離太近,子彈像扔進河裡的石子兒,“噗”的一聲響,老漢本能的用手摀住胸口,眼光吃驚地望一眼面前的鬼子軍官,後者面不改色,老漢的手慢慢抬起來,臉轉向身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眼睛裡滿是留戀與不捨,吃力得把手擱在了他腦袋上,張張嘴,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就轟然倒地了,眼睛仍然不甘心地睜著,似乎還有多少未說的話要說,未盡的事要做。

男孩沒想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愣了下,腿一軟跪在老漢面前,搖晃著老漢逐漸冷卻僵硬的身子,喊著:“爸、爸,你這是怎麼了?爸你看看我呀!”他想哭,只有哭出來才能讓自己好受些,但眼淚卻異常的乾涸了,他圓瞪充血的雙眼,痛苦的乾嚎,如失去陡然喪失父母的一條小狼,在月圓之夜悲哀地望天嚎叫。

人群又是一陣騷亂,但很快靜了下來,只聽到男孩的“嗚嗚”哭嚎聲。柱子夾在人群裡,手握成了拳頭,條條青筋暴露出來。他的腳在地上輕輕地搓來搓去,腳下乾硬的土,竟然被他搓出了些許土沫。

突然,地上哭著的男孩猛然抬頭,兩眼圓瞪著面前的鬼子軍官,大吼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速度撲了上去。鬼子軍官顯然沒有想到這突然的襲擊,更不曾防備,竟然被這男孩撲得後退了幾步,險些四仰八叉摔到地上,但這鬼子軍官畢竟是軍人出身,一兩秒後就反應過來,本能把槍口對準了面前的男孩。

在這千鈞一髮的關頭,人群裡傳來一聲大喝:“住手,人是我殺的。”這聲音清亮,中氣十足,如一聲晴天霹靂,在寂靜的打穀場上傳出很遠。

鬼子軍官一愣,放下搶,眼睛在人群找尋聲音的來源。

柱子用手往下拽了拽他那件舊單褂,挪動腳步剛要走出人群,胳膊卻被一邊的二丫爸使勁拉住了。二丫爸眼睛裡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嚴厲,咬牙輕聲吐出幾個字:“你敢出去!”

面對大哥的訓斥,柱子這一次卻沒有低頭,眼睛直視著大哥的眼睛,用眼神交流著:

“沒有人站出去,這事情就沒完。”

“那也不行。”柱子心裡明白,他是跟著大哥長大,親哥熱弟,手足情深。

還沒交流幾句,便看到鬼子軍官往這個方向走來。二丫爸見情況緊急,趕緊湊到柱子耳邊,急切地耳語了幾句,然後兩手重重地在柱子的手上握了下,便走了出去。

“她爸——”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二丫媽叫了一聲,二丫爸把手藏在身後,衝她擺了擺,回望了一眼,轉身繼續走。

二丫也不自覺地往前走了兩步,立即被二丫媽拉近了懷裡,臉貼在一起。她似乎感覺媽媽很傷心很難過。

二丫爸換了一臉討好的表情看著鬼子軍官,鬼子軍官也一臉詭笑地看著他。

“長官,那天晚上我正在打穀場看谷子,半夜起來撒尿,遇到巡夜的班長,那班長愣說我尿的不是地方,伸手就打我,還踢我,你看你看,這傷可以作證。我和他扭打的時候,一時失手,把他打死了。”說著,二丫爸亮出了胳膊上的一條血口子。那條口子,二丫媽記得是昨天打草的時候被鐮刀割的。

鬼子軍官聽完翻譯的敘述,然後鬼子軍官擺了擺了,翻譯便衝著人群說:“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鬼子來到這裡,總是時不時會和村民起衝突,以前也發生過鬼子兵被三兩個村民毆打的事情,但那村民很快就被刺刀捅了。

人們在驚懼間,早就想離開這裡,聽到這個聲音,便三三兩兩趕緊散開了,但一些人還是不放心地回望著二丫爸和那鬼子軍官。

當晚,柱子躡手躡腳,望了一眼正屋裡哄著二丫睡覺的嫂子,後者一邊輕拍著孩子,一邊偷偷抹眼淚。柱子不忍心再看,輕輕帶上柵欄門,一溜煙跑遠了。

穿過兩條小胡同,他扒在一個土牆上,衝著那兩間土屋壓低聲音叫:“鐵蛋、鐵蛋,在家嗎?”屋子裡昏暗的油燈光在晃動。

一會兒,裡面小跑出一個半大男孩,正是白天被鬼子殺了爸爸的那個男孩。他光著精瘦上身,跑到土牆跟前,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柱子——”話還沒說,他喘著粗氣,壓抑著沒有讓自己哭出來,往屋子裡看了一眼,眼圈又紅了。柱子也朝屋子裡望了一眼。

“鐵蛋,耳朵過來。”柱子衝他擺了擺手,隔著土牆,鐵蛋踮起腳尖,把耳朵湊了過去。

“我操?你哥真的是八路?”聽完柱子的耳語,鐵蛋吃驚地說。柱子趕緊用手摀住鐵蛋的嘴,左右看了看,見沒有人,又接著說:“那個鬼子軍官,不是我哥弄死的,我哥說,讓我今晚去找我師父,你願意跟我去嗎?”“好,你等著,我先進去跟我爸道個別。”

一會兒,見屋子裡的燈熄滅了,鐵蛋跑了出來,套了件對襟褂子,手裡還拿了一個黑麵餅。沒有走門,直接走到土牆跟前,嘴裡叼著餅子,一縱身翻了過去,然後把餅子掰給了柱子一半,倆人吃著,疾步走進了茫茫的黑夜裡。

柱子的師父住在鄰村的一個村邊上,兩村相距十多里路。他本不是這裡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從哪來,他不種地,不做生意,更沒有家人,一個人每天神出鬼沒。開始,街坊四鄰只知道他性張,都叫他老張,開始還偶爾八卦下,後來時間久了,大家也漸漸習慣了。

聽完柱子兩人的敘述,老張沉默了一會兒,說“這都是我的疏忽。”倆孩子奇怪了看向他。

老張繼續說,“我和你哥一樣,都是八路。”

柱子驚歎一聲,“你隱藏的可夠深的,這麼長時間都沒人知道你。”

老張看了他一眼,繼續說:“前天晚上,我外出辦事路過你們村北,碰巧正趕上鬼子巡夜,鬼子上來盤問我,為了不暴露,乾脆弄死了他。在藏屍的時候碰巧被你小子碰上。乾脆直接打暈了你,把你背到村口。等回去的時候,屍體已經被發現了,是我沒有處理好後來的事情,被鬼子抓到了把柄。才有了你們村白天的血案”

柱子聽得直唏噓。

鐵蛋卻沒有說話,默默的低下了頭。

老張把手放在鐵蛋的肩膀上,歎息著說“小子,都怪我,一時疏忽,連累了你爸。”

鐵蛋抬起頭,看定老張說:“不怪你,是鬼子,他們才是我仇人。”

老張眼眸一動,說:“你們來之前,我已經托人打聽了,你哥明天早晨會被綁到村北大柳樹下處決,可惜不知道這消息真假,如果是真的,我們要救他,時間已經不多了。”

柱子和鐵蛋對視了一眼,說:“我們沒槍沒炮,就這仨倆人,怎麼救呢?”

老張微微一笑:“計劃已經有了,但需要你們配合,尤其是鐵蛋。”他轉眼看向鐵蛋,“你爸是明天下葬吧?”

“是啊。”鐵蛋不明白這和救二丫爸有什麼關係。

老張凝重地點了點頭。

夜,靜悄悄的,村裡的人都在安睡當中,連樹上的知了、河邊草叢的青蛙都似乎睡著了,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彷彿時間靜止了一樣。

村邊鬼子的營地附近,偶爾會有三五個巡夜小隊走過,瑩瑩的燈火,如鬼火般微微晃動著。巡夜小隊過去後,依然是寂靜一片。

忽然,一聲慘叫劃破了這寂靜。在漆黑的夜裡,這聲音叫得格外淒慘怕人,聽到的人無不毛骨悚然、汗毛倒豎。

什麼聲音?

兩個值夜班的鬼子忙跑向了紅河邊的樹林裡,聲音正是從這裡發出的。其他巡夜和站崗的鬼子也把子彈上了膛,警戒地觀察著四周。

兩個鬼子跑進了樹林,樹林裡卻沒有任何異樣,偶爾夜風拂過樹梢,傳來樹葉晃動的細微“嘩嘩”聲。周圍是一片漆黑,兩隻手電筒的光照出不遠,便被這魔鬼般黑夜吞噬了。樹林深處,傳來“咯咯咯咯”貓頭鷹驚悚的笑聲,在這安靜的夜晚,如鬼哭般傳出很遠。當地有種說法,“不怕貓頭鷹叫,就怕貓頭鷹笑,夜貓子一笑鬼魂到”,也就是說,半夜貓頭鷹笑,往往會有人就要死了。

不知道這兩個鬼子來這裡的時間長不長,聽沒聽說過這個說法,但這突然“咯咯咯咯”的笑聲,似乎也讓他們心下緊張起來。

兩人用日語交談了兩句,似乎發現沒什麼,心下又確實有些害怕,準備離開這裡。可回過頭去,發現身後竟然還是一片黑漆漆的樹林與雜草,已經找不到來時的路了。二人想高聲喊人,又怕被其他人發現出醜,只好一步一挨地往前走。這裡樹林茂密,即使白天進來也很難見到陽光,更何況是晚上。他們越走,腳下的雜草和籐蔓就越密集,越走,就感覺氣氛越不對,雖然是盛夏,但身穿軍裝的他們似乎還感覺身上涼颼颼的。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看到了紅江河。曾經,這條河撫育著全村百姓,但自從鬼子來後,每逢殺了人便投進河裡,屍體順水飄到下游,有些比較幸運,遇上人打撈上來,簡單的掩埋了,而有些人,丟進河裡,屍體便再無蹤跡。不知是沉了還是被河裡積年的大魚吞了。村裡人迷信,經常傳說那些死了的人陰魂不散,尤其是那些沒有安葬的人,每逢晚上,便僵硬地在河附近轉來轉去,尋找替死鬼。附近的居民盛傳得更邪乎,都說到半夜,這片林子裡經常會聽到哭聲,聲音像女人,細聽之下又像男人。所以,即便是白天也很少有人來過河邊,更別說是晚上。

鬼子兵越走,心裡越緊張,連端槍的手都開始抖了起來。

這時,忽然從河邊傳來一陣粗重的喘息聲,聲音不大,但絕不像人的聲音。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這聲音顯得格外詭異。

一個鬼子用手指了指一個方向,又用槍往另外一個方向揮了揮,意思是要和另外一個鬼子分開搜索。

其中個子不高略顯瘦小的鬼子,一邊走,一邊用槍撥開腳下低矮的灌木,這時,旁邊的高樹上忽然跳出下一隻龐然大物。他下了一跳,看都不看就要舉槍,可槍突然被什麼東西纏住了,他一個拿捏不穩,掉在了地上。他張嘴想喊旁邊不遠處的同伴可剛張開嘴發了一個音,立即被面前的龐然大物張開大嘴咬住了腦袋。手電筒依然握在他手裡,然而他再也用不到了,他四肢拚命掙扎,發出幾聲低沉的“嗚嗚”聲,逐漸手腳力氣越來越小,最後耷拉下來。那怪物吐出他的腦袋,他癱倒在地上。

不遠處的同伴早就聽到了這邊的動靜,手電筒的光束下,面前似乎是個金燦燦的怪物,張著血盆大口,圓瞪的眼睛像銅鈴,四肢比他的大腿還要粗一圈,整體形狀像獅子,但比獅子還要大。那怪物吐出他同伴,帶著“呼哧、呼哧”的聲音,一步步向他走過來。

他頓時嚇得停在了原地。

日本是個擁有豐富妖魅傳說的國家。雖然來到了中國,殺人無數,但內心還是充滿了對未知事物的恐懼與驚慌。在日本鬼怪的傳說中,發生在水邊的故事佔據了大多數,眼前這怪物越走越近,這個日本兵登時嚇得扔掉槍,摀住眼睛,嘴裡哇啦哇啦的亂叫起來,只見他一邊叫,一邊瘋了似的跑,直到沒了影子。

那怪物等了一會,忽然皮整個剝了下來,柱子從裡面鑽出來。

“呸,”柱子衝著那鬼子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說“平時殺人放火那麼厲害,這會兒被嚇得尿褲子了。”

“就是,真痛快!”身後的鐵蛋也從裡面鑽出來附和。

柱子用手撫摸著那獸頭說,“這是我哥以前舞獅用的,每次附近村裡有婚喪嫁娶或者廟會,我哥都會去湊個熱鬧,也順便掙點小錢養活我們一家,可惜,這套行頭也好幾年不用了,想不到今天會派上用場。”

這時,老張從暗處閃身出來,催促說:“好了,別浪費時間了,一會兒肯定會有更多鬼子來這邊兒。按照我們的計劃辦,你們回村找人,我去鬼子營地。”

柱子遲疑了下,擔憂的說“營地太危險了,到處都是鬼子兵,師父,你——”

“別廢話了,你們趕緊把這鬼子屍體處理掉。”老張一邊說,一邊把地上那鬼子的軍服扒下來,往自己身上套。“還有你們倆,剛才動手為什麼要遲疑?”說完,眼睛瞪著柱子和鐵蛋。

柱子和鐵蛋結結巴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恩?沒殺過人,下不去手?”老張早就猜到這原因,面帶慍色,沖鐵蛋說:“別忘了他們殺了你爸”,又轉過身沖柱子說:“他們還要殺你哥,你親哥,從小把你養大的親哥。”

一邊說著,卻不想那鬼子服實在太瘦小,根本容不下他寬大的肩膀。

“師父,你說的我都記住了,你看著衣服你穿著太小,還是讓我去吧!” 柱子和老張商量道。

老張遲疑了下。按平時柱子的功夫,這次順利進去,辦完事情在全身而退,應該沒有問題,但想到他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不由的又有些擔心。

“師父,我肯定不像平時那麼衝動,一定按照你說的那麼幹,肯定不會出錯的,我保證。” 柱子抓住老張的衣袖,央求道。

這徒弟性子實在太倔強,老張拗不過他,只好答應了,把鬼子服脫下來給他,又叮囑了他幾句。

看到柱子的影子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裡。老張迅速和鐵蛋把鬼子身上剩下的衣服剝了個精光,把屍體扔進了紅江河裡。

然後把鬼子的衣服打了個卷,用布包了起來,往村裡走去。

到村裡後,老張叮囑鐵蛋趕緊把衣服混在鐵蛋爸生前的衣物裡,一起燒掉,然後趁著茫茫黑夜,忙碌起來。

柱子和老張鐵蛋分開後,換上鬼子的服裝,手裡端著槍,加上他身量和那死去的鬼子差不多,遠遠看去,還真能矇混過去。

轉眼走到鬼子營地外下,遠遠看到一小隊日本兵,由剛才那嚇跑的鬼子帶領,往樹林走,柱子趕緊壓低帽簷,站在路邊,解開褲腰帶,背對鬼子兵,裝成撒尿的樣子。鬼子兵從他身後不遠處叫喊著走了過去,有個領頭的瞄了他一眼,沒發現什麼異常,便繼續領著人走。

走了一小隊鬼子兵,營地的巡夜的鬼子頓時少了一些。柱子輕手輕腳走到院子外,一擰身子縱身跳上了院牆,又兩腳使勁跳上了一間房子的房頂。柱子的輕功是從小練就,飛簷走壁的功夫從未遇到過對手,這一縱一跳,比野貓還要輕巧,楞是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上了房頂,立刻匍匐下去,黑亮的眸子仔細地觀察著這個院子的每個角落。

鬼子駐紮的營地,原來是村裡一家財主的祠堂,裡面供奉著這財主的前輩們。後來,鬼子來後,看這祠堂不錯,強取豪奪了去,財主也不敢說什麼。柱子小時候偶爾會和夥伴來這附近玩,總是好奇的偷著巴望巴望,所以對這裡的房屋佈局,早已有些瞭解。

正房大約是鬼子軍官們白天辦公的所在,兩邊廂房住的是小股鬼子兵,大股鬼子兵不知道駐紮在什麼地方,柱子也不願去費這個腦筋。

祠堂後面還有個後院,柱子邊看邊想師父和他說過的話:你哥雖然是八路,只要他不承認,鬼子沒有證據,最多只是空穴來風的懷疑,只要他耐得住打,忍得住疼,死不承認就行了。鬼子頂多就認為他是個不服管理的刁民,找個時間遊街示眾,然後殺了他給那死鬼子償命。如果他承認他是八路,那一時半會他就死不了,不過會更麻煩,我們還得另想別的招兒救他。你去和他通個氣兒,讓他做好準備。

如果只是個刁民,肯定不會像村民傳說得對待重要八路犯人,那樣關禁閉、刑訊逼供之類的軟硬兼施,妄圖從他這裡獲取情報點什麼的。這裡只是鬼子的臨時駐地,沒有關押犯人的地方,偶爾遇到“窮凶極惡”的鄉民,或者捉到個八路,直接拉到打穀場處死了,那還沒處死之前,會把人擱在哪兒呢?

柱子一邊思索著,一邊挪動腳步。他轉了個身,忽然眼前一亮,這祠堂還有個後院。

他輕手輕腳爬到房頂後坡,就著昏暗的燈光,往後院看去。

後院正房一片漆黑,廂房的燈也早已滅了。忽然間,他發現院角一棵大槐樹下,影影綽綽似乎有個黑影。

他心裡一動,墊著腳,彎腰半站立起來,然後一提氣,一個跟頭從房上翻下來,兩腳到了牆跟黑影處,然後迅速蹲下去,左右觀察四周,見沒有被人發現才放了心。然後一邊警惕地看著各個房間,一邊迅速挪到大槐樹下。

大槐樹底下綁著人,腦袋歪在一邊,似乎是睡著了。雖看不清五官,但那輪廓,分明正是自己的親哥哥。

他激動的上前去,一把抱住。那人猛然驚醒過來。

柱子擔心對方受驚喊出聲,忙一把摀住他哥的嘴。湊近耳朵說:“哥,是我。”

雙方臉離得很近,二丫爸一眼認出了自己的兄弟,激動的張大嘴,想笑,又冷靜下來,然後左右看了看,問道:“你怎麼來了?當心別給人看見。”

柱子這時才看到哥哥身上斑駁的血跡和稀爛的衣服,忙上下翻了翻,見沒有傷到要害,才放下心來。

“他們知道你是八路了嗎?”

“我撒了個慌,說我在晚上打穀場看谷子,和巡夜的軍官起了爭執,失手把他打死了。” 大概是傷口有些疼,二丫爸停了下,又繼續說:“他們打了我一頓,出了出氣,說明天要當著村裡人的面,殺雞給猴看。估計他們是真信了,這不,隨便把我綁在這裡,連個看守的人都沒有,就等著明天弄死我了。”說完,眼神裡透出幾縷哀傷,但轉瞬即逝。

“明天,我們商量了一個好辦法救你,你做好準備。”柱子一邊觀察著四周,一邊和他哥耳語。

“你師父死木頭腦袋,老自以為是,什麼損招兒,萬一砸了會牽扯上很多人,我讓你找你師父可不是為了救我,是想讓你跟他參軍。”聽後,他哥有點著急的說。

“你他媽別墨跡了!對了,我要是現在救你走,會有人知道嗎?”柱子似乎想起了什麼,問他哥。

二丫爸輕聲笑了下,“這不廢話嘛,我又沒你那腿腳。而且,你能比子彈跑得快?讓人知道,連你都走不了了。”

柱子歎了口氣,“好吧,那我先走了。”說完,轉身縱身又上了房。

二丫爸話還沒有說完,想叮囑柱子他們自保要緊,卻看著柱子的身影一起一伏,不一會便消失在了黑夜裡。

這個黑夜,似乎格外漫長,一個揪心的計劃,在黑夜籠罩下,悄悄進行著。

第二天天剛亮,便有村民開始下地幹活了,家家煙囪冒出了青煙,夾雜著小米粥的香味兒,淡淡的飄著。

街頭四五個日本兵,押著二丫爸,慢慢走過來,前面還有個中國人,拎著臉盆,拿小擀面杖敲打著,一邊說著對日本不友善的人一律清除、警告村民以此為戒之類的話。

二丫爸被他們推搡著,上半身套了一條布口袋,蒙住了半個人。兩邊的孩子偶爾會開門看一眼,大人來了趕緊把孩子拉進去,把門關上。走過幾條街,轉眼到了村北打穀場。

這時,打穀場另一邊傳來吹吹打打的聲音,嗩吶吹得格外淒涼。是誰家在發喪死人?村裡習俗是正午發喪,怎麼會在這大早晨吹吹打打呢?二丫爸心裡納悶。

農村發喪,場面一向很隆重,掌管送喪儀式的司儀,走在最前面,他後面是兩個小孩撒紙錢開道,塵歸塵、土歸土,一路的孤魂野鬼拿了錢,別在葬禮儀式上搗亂。棺材正前方,是嚎哭著的鐵蛋,瘦小的胳膊被倆人左右攙扶著,哭得眼淚鼻涕流了滿臉。棺材左右角,是抗白帆的、抱罐的、舉著紙糊的童男童女,都是死者的侄男甥女一輩,十幾歲的孩子,都披麻戴孝,臉上帶著悲慼。

棺材由四個膀大腰圓的小伙扛起來,三步一停,五步一靠,走得很穩。棺材兩邊,是打傘的,紙糊的白紙傘用桿子高高挑起,吊在棺材上方,為逝者遮風擋雨。後面,跟著逝者親人,年紀小的,從頭到腳一身重孝,年長的,男人的白對襟褂子上、女人的頭上也都帶著白花,三三兩兩相互攙扶,痛苦著用袖子擦著眼淚。

在這寂靜的早晨,打穀場上還沒有人,這突然出現的送葬的隊伍竟然有些怕人。連押送二丫爸的幾個鬼子,也面面相覷,一臉的晦氣。

按照鬼子一貫的步驟,人先被帶著遊街示眾,然後再被帶到打穀場上,或是槍斃、或是吊死、或者被挑去手筋腳筋,摳眼剜心之類的慘死,屍體就扔進林子北面的紅江河裡餵魚。

這裡,曾死了很多抗日八路和鄉民,今天,竟然輪到了自己。

二丫爸想到這裡,不禁有點惆悵了。

眼看,送葬的隊伍走到跟前,抬棺材的小伙就要和二丫爸擦身而過時,忽然一個小伙腳下不穩,打了個咧斜,棺材向這邊重重地倒過來。小伙子大叫一聲“不好”,趕緊用手托,但實木棺材怎麼能說托就托住呢?他呲牙咧嘴的使勁,周圍幾個抬棺材的小伙子也一起抱住整個棺材,棺材蓋竟然沒有釘上,直直地劃了下來,眼看就要砸進人堆裡。

一瞬間,周圍抗白帆的、抱童男童女的半大孩子也都過來幫忙,後面哭喪的親人們也都跑過來,想看清是怎麼個情況。嗩吶、笙等樂器紛紛掉在地上,有人不小心踩到,又被絆個跤……整個場面亂成一團。突如其來的人群頓時把那四五個鬼子衝散開來,鬼子著急了,哇啦哇啦的鬼叫著端起槍來,沖天放了幾槍。人群中頓時發出更大的騷亂。

哭爹喊娘的、大喊救命的,甚至還有人撲過來,直接撞上了持槍的鬼子。被撞的鬼子惱羞成怒,端起槍就要衝人突突,卻被司儀賠笑攔住了。那中年人忙趕著彎腰撅屁股地說了幾句好話,又掏出兩包香煙遞上去,日本人雖然沒有全聽懂,但也大概聽明白是道歉的意思。拿過香煙看了看,揣進了兜裡。

這時其他兩個鬼子也從人堆裡拽出了蒙著頭臉的二丫爸,懊惱地呵斥了幾句。

人群漸漸又變得有條不紊了。棺材又被蓋上蓋子,抬了起來,送葬隊伍依舊往河邊的墳地走去。

幾個鬼子押著二丫爸到了打穀場處決犯人的位置,稀稀拉拉的人也漸漸圍攏了過來。鄉里鄉親的,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即使不認識,也是個熟臉,好好的人,就這麼沒了,人們臉上都多少帶點惋惜,甚至有些人還偷偷歎著氣。

照例,一個翻譯模樣的說完場面話,一個日本兵亮出刺刀,用手掀起二丫爸頭上的布口袋,準備確認身份後一刀解決。可是當布口袋拿開後,人們頓時驚呆了。

這張臉,哪裡是二丫爸,分明是另一個年紀大些的陌生人。人群裡有人認出,這個陌生人,正是鄰村神出鬼沒的老張。但不關自己的事兒,沒有人會說出來,周圍看熱鬧的人看著勢頭不好,都慢慢的散去了。

鬼子也有些吃驚,他雖然對這刁民印象不深,不過記得他絕不是眼前這個人。他一把拉過旁邊的翻譯說了幾句,猛然想起了那送葬隊伍,一定是他們,乘著混亂的時候把人掉包了。

鬼子揮了揮手,叫來其他三個鬼子,看了陌生人一眼,和其中一個做了個殺的手勢,然後帶著其他兩個往送葬隊伍的方向追過去。那敲臉盆的人還用中國話大喊著:“河邊鬧鬼啊,真的鬧鬼,昨晚有倆人來這邊就回去了一個,他還說後來帶人搜了半天,”

身後那陌生人,卻對著剩下的那鬼子微微一笑,那一笑,讓那鬼子不由的打了個冷戰。

領頭鬼子很快追上了送葬隊伍,端起槍來,挑起那些帶白布孝帽的人,一個一個仔細看了一遍,竟然沒有發現他要找的人。

“長官,我們這裡真的沒有你要找的人,今天摔棺材的事情,真的是個意外,我們可都是老老實實的莊稼人。”送葬隊伍的司儀走過來,又是鞠躬、又是陪好話,旁邊人遞過一隻土熏雞,司儀接過來雙手奉上。鬼子完全不著道,劈手打在地上。然後用手指了指那棺材,和身邊倆鬼子說了幾句。

那懂點漢話的人趕緊過來說:“長官要搜棺材裡,你們趕緊打開。”

抬棺材的四個小伙遲疑了下,一個說“死人還沒有到墳地就見土,不吉利的。搞不好會詐屍,記得老人們說過,很多年前,一家人送葬,一隻野貓跳到了棺材上,怎麼也不肯下來,後來夥計只好把棺材放下,把野貓趕走。可當天晚上,又打雷又下雨。第二天人們起來,發現當天抬棺材的那四個人,面色鐵青,脖子上有兩個血窟窿,渾身的血已經干了,早已死去多時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有長官們在,詐屍也不怕,快打開!”司儀衝著抬棺的小伙使了個顏色,催促道。

眾人一起動手,很快便撬開了棺材上的釘子,幾個人抬開棺蓋,往裡一看,鐵蛋爸靜靜地躺在裡面,像睡熟了一樣。除此之外,只有四面敲起來梆梆響的棺材壁了。

鐵蛋“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爸啊,都怪你兒子廢物、窩囊,你屍骨未寒竟然還被人開棺倒骨,你在九泉底下可不要怪別人呀!都是你兒子不好啊——”只見他越哭越傷心,最後乾脆一屁股坐在了棺材旁邊的地上,用拳頭捶著地,幾乎昏過去。

一邊帶著白布孝帽遮著臉的柱子挽著他的肩膀,低聲勸他說:“別傷心了哥們,叔是個明白人,肯定不會怪你,要怪——要怪就怪——”後面遲疑著沒說,看了一眼那半吊子翻譯,又看了看旁邊的幾個鬼子。

大概是場面太亂,鬼子覺得不舒服,又沒有找到證據,揮了揮手,讓他們走了。

一行人又蓋上棺蓋兒,吹吹打打繼續往河邊走。

送葬隊伍到了目的地,司儀讓其他閒雜人在稍遠的地方休息,四個小伙把棺材放下,兩人用力往旁邊一推,棺材側了過去。他們用力推開棺材底,二丫爸從裡面爬了出來。原來那棺材底部有個小機關,裡面有個夾層,很狹窄,不過藏一個人足夠了。

另一邊,其他人開始破土掩埋,司儀依舊念叨著例行的告別語。

柱子迅速把一套乾淨衣服給二丫爸穿上,外面又給他披了一件白色的孝服。目送他消失進了樹林深處。

“柱子”,鐵蛋叫住柱子,說:“你哥出去躲一陣會回來的,你別擔心。”

“我現在只希望他能平安跑出去,別的就不操心了。”柱子依然擔憂的說。

“沿著河邊跑,他肯定知道,這條河的水,通著好幾個村,躲過路邊的崗哨就沒事了。”鐵蛋安慰著。

“希望吧,不知道我師父怎麼樣了。”柱子心裡墜墜的,總感覺什麼事情要發生。

回家後,他一直沒有等到老張的消息。他出門打聽消息,只聽說,那掉包的人被帶回了鬼子營地,其他的就再也問不出來了。

按照預先的計劃,師父該在人少的時候幹掉身邊的鬼子,然後回村裡匯合。可是,他為什麼沒有回來呢?

入夜,忽然遠遠的聽到一陣槍聲,隨即又安靜下來。他一個激靈翻身下床,出了院門,向槍響的方向跑過去。

眼前是村北的打穀場,打穀場再往北的樹林裡,傳出一陣嘈雜聲,和鬼子的吶喊聲。

他心一驚,跑進了樹林深處,林子裡影影綽綽幾個人影,他立即縱身上了一棵老楊樹,藉著楊樹的枝椏藏身,向下觀察著情況。

下面幾個鬼子大喊了幾句,又拿槍撥開灌木草叢,似乎尋找什麼,很久之後,估計沒有找到,懊惱的轉了回去。

他在樹上等了一會,見沒有人回來,一墊腳尖從樹上跳了下來,在鬼子剛才尋找的地方再次翻找,他要弄清發生了什麼事。

突然,他的腳脖子似乎被什麼東西抓住了,他倒吸一口冷氣,難道這裡真的有鬼?低頭看去,朦朧裡,一隻流血的手抓在他的腳脖子上,他瞬間渾身發冷汗毛倒豎。

剛要喊出聲,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麼,俯身撥開周圍的雜草,露出了面前熟悉的臉。

“師父,”他失聲叫道。

面前的老張緊閉雙眼,身上的衣服,多半被鮮血浸染。血粘到柱子手上,黏黏的,散發著刺鼻的腥味兒。

許久,老張掙開了眼睛。看著眼前的柱子,喘了幾口氣,說道:“本來,我是可以逃出來的,但有人認出了我,出賣給了鬼子,他們加強了戒備,我中了槍。”說著,他又喘息了一會,說:“沒想到,我在他們那裡的價值,比你哥有用多了。”說完,還苦笑了下。

柱子抱著老張,看著老張身上越來越多的血,心裡也在流血,他欲哭無淚,只說:“我背你回村裡治傷。”老張搖搖頭。

“我真名,叫張長鎖,因為輕功好,有個綽號叫‘張天燕子’,”這些,柱子早就聽說過。老張又接著說,“我還有個師兄,他練的硬氣功,拇指粗的鏈子捆上,一口氣就能崩斷,他姓李,有個綽號叫‘小泰山’,以後有事,他會幫助你。”

聽完這番話,柱子眼淚禁不住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還有,把我的屍體放進河裡,也省的鬼子拿我點天燈。”點天燈是鬼子殺人的一種方式,通常是他們特別恨的人,從頭到腳潑上油,高高綁在旗桿上,活活燒死。

柱子想放開嗓門大聲哭,又怕哭聲招來鬼子,只好抱著老張吞聲抽噎著,嗓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堵在那兒。

老張的屍身漸漸冷去,此刻,柱子多希望這是一場夢。夢醒了,第二天他依舊可以綁著兩條小腿,去找師父,學新的功課。然而,這一切已經遠去,師父再也回不來了。

柱子咬了咬牙,把屍身放進了水裡,看著老張一點點沉了下去。血,一圈圈在水裡蕩漾開來。

第二天,柱子聽說那條河的水,好幾里內都變得血紅色,好像一夜之間,這河水變成了鮮血一樣。

後來,鬼子在村裡又搜查了幾次,始終沒找到老張和二丫爸的人,再後來,這件事情就慢慢的被人遺忘了。

柱子和鐵蛋跑出去參了軍,直到1945年鬼子投降,柱子一人回到了這個村裡,繼續過著種地的日子。沒有人敢問他鐵蛋怎麼樣了,在哪個動盪的年代裡,柱子能活著回來,已經是上天最大的恩賜了。

直到現在,村裡的老人們給孩子們講故事,還會提及到當年村裡有個厲害的人,飛簷走壁如履平地。

“ 那個厲害的人,現在還活著嘛”?

總會有些孩子帶著好奇,這樣問老人。

老人們往往不說話,不願意講出那段結尾:

在那天災人禍的年代,柱子不願去偷去搶,雖然空懷著一身本事,卻被活活餓死了……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