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釣

你真的知道你每天吃下去的是什麼嗎?

要知道,很多時候眼睛是靠不住的。

自從白暮走後,我再也不能相信我的眼睛我的嘴巴。

以前我很愛吃肉,幾乎每個男人都有這個愛好,但是現在這已經成為了我的噩夢。

晚上回家的時候,我的手又忍不住伸進冰箱裡,拿出一塊肉,冰涼的,紅白兩色。嘴裡的唾液腺馬上開始積極地工作,大腦裡出現的是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紅燒肉,肥而不膩,入口即化……然後每個毛孔都開始雀躍呼喊,滋味在嘴裡旋轉,讓我不忍嚥下。

下一秒,我吐了。我一隻手拿著一塊凍豬肉,一隻手扶著冰箱,吐到只能吐出酸水來。

我把豬肉又放了回去,把地板打掃乾淨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個女人坐在電視機裡,鮮紅的嘴唇一動一動,“最近豬肉價格呈上升趨勢……”

即使我不想,我還是把目光落在冰箱上,木木地看著那個白色的長方體,像是在看一個敵人。

我拚命地控制著自己不要去想,但我還是伸手打開了它,它散發出妖異的白色冷氣,我渾身一顫,因為我愛吃肉,白暮在冰箱裡準備了很多肉,豬肉,羊肉,牛肉,還有狗肉。現在他們紅紅白白地堆在一起,假扮成一個屍體。

它們本來就是屍體,動物的屍體。

人,也屬於動物。

我把他們都拿到廚房,然後高高地舉起剁排骨的大刀,刀在燈光下閃著冰冷的光,我在玻璃的倒影中看見自己的樣子,像個十足的屠夫。

我本來就是屠夫。

每次刀落下,都會讓肉末飛濺得到處都是。我拚命地剁著,似乎是在發洩。

我在每種肉上都切了一些,分別做了紅燒豬肉、牛肉蘿蔔、爆炒羊肉、朝鮮狗肉湯。

我請了樓下的老張上來,我們兩人一人一瓶啤酒,老張和我一樣是單身,兩個光棍一起喝酒也算能排解鬱悶。每樣他都嘗了幾口,並且頻頻點頭,一邊用手指著一邊評價,“味道都不錯,豬肉肥而不膩,牛肉鬆軟清香,羊肉滑嫩味濃,狗肉湯香辣可口,很對味兒……”

對味兒!他說對味兒!

他剛說完,我又吐了。綠色的水。

他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什麼也沒說,只是感覺胃扭成了麻花形狀,我的肚子裡似乎有一隻手,把我的胃當成濕毛巾一樣擰……

我低著頭努力地吐著,吐到天荒地老,吐到海枯石爛。

最後他扶我躺在床上,並且收拾了我弄髒的地板,直到他走,我都沒有告訴他,我是用狗肉做的紅燒肉,用牛肉做的爆炒羊肉,用羊肉做的狗肉湯,用狗肉做的牛肉蘿蔔……

眼睛,果然靠不住。

我在一家屠宰場工作,每天眼睛裡都是紅紅白白的肉,鼻子裡都是新鮮的腥甜,耳朵裡都是各種大豬小豬瀕死前的呻吟。每個在流水線上的人都是麻木的,我們很少說話,只是面對各種動物的屍體努力地工作。

我負責檢驗,看著一排一排的屍體掛在鉤子上,沒了手,沒了腳,沒了頭,身體不再流血,泛著新鮮的紅和白,發出淡淡的腥味兒,他們都很安靜。沒有人想過他們半個小時前還是會跑會叫的生物。

我喜歡用手撫摸他們油膩膩的身體,那是冰冷的、柔軟的觸感,就像白暮的身體。

但是昨天,我看見了一個女人,站在佈滿動物屍體的廠房門口,穿著藍色的連衣裙,大腿雪白。安靜的廠房裡馬上出現了很多聲音,我聽不清,但是我知道,他們在議論,議論這個漂亮的女人,議論她的臉蛋和身材,這種議論帶著男人們特有的酸臭的汗味和對擁有過這個女人的男人的詛咒。

我不怕被他們詛咒。

我沒有看見她的臉,她一個優雅的轉身後就消失了,我拚命地跑過去,看見她還站在門口,尖尖的下巴,柔順的頭髮垂在肩上。她低著頭,我看不見她的眼睛。

我用力地抱住她,“白暮,白暮,你知道我多想你嗎?”

她沒有掙扎,順從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眼淚掉了下來,打濕了我的衣服。

大家圍上來,在驚訝的目光中,我依舊閉著眼睛,抱著白暮,吻她的臉頰,貪婪地聞著她身上的味道。如癡如醉,渾然忘我。

紅棉趕來的時候,白暮已經走了,我木然地站在原地。

紅棉是我的朋友,再確切地說,她是我的情人,在白暮還沒離開我的時候,我瘋狂地迷戀著她,她是一位優秀的醫生,漂亮,大方,卻看上了我這個在屠宰場工作的工人。

她愛我,關心我,不管白暮在不在我身邊,這一度讓我很抓狂,但是在白暮離開後,她已經成為了我唯一的精神支柱和救命稻草。

白暮走了,帶走了我的魂兒,我的生活一片混亂。

我知道,白暮不會回來了,這種想法讓我更加絕望,擁有白暮的時候永遠覺得紅棉好,失去了才發現白暮才是真正在我心裡發芽生長的女人。

白暮走後,我疏遠了紅棉,我已經沒心沒肺,身體只是個口袋,裡面塞滿了棉花或者柳絮,天氣潮濕的時候,我甚至能聽到它們在我的身體裡悄悄發芽,然後偷偷地長出綠葉……

我只是企盼它們伸出枝椏時不要戳穿我的身體,因為我希望白暮出現的時候還能認識我,而不是把我當成一棵樹,雖然以前她經常誇我玉樹臨風。

我是一個玉樹臨風的屠夫。

我總懷疑白暮根本就沒走,她一直默默地潛伏在我身邊照顧我,不然她也不會出現在屠宰場裡偷偷地來看我,我不知道她來做什麼,我只是拚命地想她,睡覺時想吃飯時也想,把吃的東西吐出來的時候也想。

我不相信我的眼睛,吃下去的任何東西,經過我的嘴巴品嚐、舌頭撫摸、喉嚨檢驗,但是我仍然不敢確定我吃下去的是什麼,所以我不可遏止地想吐,我要把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然後蹲在地上用筷子翻來覆去地檢驗。因為這件事,我被限制進入工廠的食堂,我不在乎,我蹲在食堂門口吃,吃完了背對大家吐在牆角,然後擼起袖子如癡如醉地檢驗。

但是很少有結果,我用筷子來回地劃拉,依舊不敢肯定吃下去的是白菜還是圓白菜,豬肉還是牛肉還是……

我知道我的做法有欠妥當,至少我的胃是這樣想的,我的做法讓我想起國外的一些模特,為了保持身材,就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雖然我不想減肥。

就在看見白暮的第二天,我被工廠開除了。

認識紅棉,是在一次夜釣中。

出門的時候,白暮手裡拿著恐怖小說,狠狠地交待我不要和陌生的女人說話,尤其是穿紅衣服的。然後她認真地把書名翻給我看,猩紅的封面上寫了兩個黑色的大字:《夜釣》。

我嘿嘿一笑,“遇到女鬼我就跑……”

到了水庫,我打開手電筒卸下釣魚的裝備,裝好魚竿,和好魚食,無意中一抬頭我真的看見了一個女人,她一步一步向我走來,腿很直,裙子很紅。我的手電筒放在地上,所以我看不見她的臉。

我是個唯物主義者,但是我熱切地盼望能遇到個女鬼來豐富自己的生活,釣魚,已經不能滿足一個在平淡婚姻裡蠢蠢欲動的男人了。

我想看她的臉,但是我知道用手電筒直接照人家的臉是很不禮貌的。

於是我繼續和魚食,右手裡藏了一張100的鈔票,並在轉身的時候“無意”中掉在了手電筒的光暈範圍之內。

不出所料,她彎腰,低頭,我睜大眼睛,但是沒有看見她的臉,她低頭的時候長髮甩到前面,擋住了整張臉,是的,整張臉。

她站地來臉又藏在了黑暗中,他對我伸出手,“你的錢掉了。”

我故意驚愕地抬頭,“謝謝。”

“不用。”她的聲音裡帶著淡淡的憂鬱。是能讓男人抓狂的那種低低的溫柔的憂鬱,那聲音,從耳朵進去繞到你心裡伸出小手輕輕地撓,撓得你心境蕩漾。

月亮並不明亮,周圍空無一人。我和一個看不見臉的女人開始攀談起來,從屠宰場的豬肉說到上海世博,從飛機失事說到網絡遊戲,從水庫說到她家床上。

最後她抱著我的脖子說她愛上了我,這個溫柔漂亮的女醫生愛上了一個玉樹臨風的屠宰場工人。

我受寵若驚,男人就是這樣的一種動物,總覺得女人能成為砝碼稱出自己幾斤幾兩,被這樣優秀的女人愛上,就連早上照鏡子的時候我都覺得今天比昨天更玉樹臨風了。

第二天晚上,我又忍不住要去“夜釣”。

臨走的時候白暮擋住的門,她用眼睛盯著我,鼻子蠢蠢欲動,“我覺得,你被女鬼纏住了。”

我的心裡顫了一下,眼神瞟了一眼白暮的搓衣板,經過心裡暗暗的比較,覺得被一個豐滿的女鬼纏住也是幸福的,於是我把白暮推到一邊,“別鬧,什麼鬼不鬼的,你還信這個?”

“你要是敢背叛我,我會殺了你。”一向溫婉的白暮眼睛裡充滿了殺氣,雙手緊緊地把攤開的《夜釣》抱在懷裡。

白暮變得越來越神經兮兮,她每天翻來覆去地看那本恐怖小說,睡覺的時候嘴裡嘟嘟囔囔,就像是中了邪,於是我更加喜歡紅棉。

男人都喜歡“野花”,不一定家花沒有野花香,關鍵在於“野花”的“野”字,雖然方方正正但是裡面蘊藏了勃發而狂暴的意境,想一想就讓人欲罷不能。

但是我是有家庭的人,把野花變成家花就失去了尋找野花的意義,所以在紅棉提出要我離婚的時候,我狡猾地說這是早晚的問題。是啊,早或者晚,但是晚是多晚呢?

我是一個聰明又玉樹臨風的屠宰場工人。

我以為我永遠不會離婚,直到紅棉給了我一份資料。

那是一張影印的報紙,頭版上用大大的黑體字寫著:《白氏滅門慘案,真兇竟是親生女兒?!》日期是12年前。

“我報考了心理學課程,教材裡面有個例子說一個12歲的女孩遺傳了母親的精神分裂,在發作的時候殺掉了自己的父母和奶奶,我去圖書館找到這篇報道,我想……你應該看看。”紅棉低低地說著。

我的手開始顫抖起來。

我真的害怕了,害怕白暮,原來我和一個變態殺手在一張床上大大咧咧地睡了兩年!她會不會在我睡著之後用刀子在我臉上比劃下手的位置?她會不會在我的飯菜裡下毒?她會不會在跟我吵架的時候一怒之下用菜刀把我分屍?

不可想像的危險原來就在我身邊。

我承認,我認識白暮的時候為她身上散發出的惹人憐愛的孤獨所傾倒,林黛玉一樣的女子,總是讓人忍不住要捧在手心裡疼,當我知道她在孤兒院長大的時候,我馬上向她求婚。

原來浪漫愛情的背後未必都是幸福。至少我要能保證自己可以活著才能享受愛情。

在生命和愛情之間,我選擇生命,因為在選擇生命的同時還有另外一份愛情在等著我。

我離開了我所在的城市,想靜一靜好好想想我的婚姻,還有紅棉。我沒有去遊山玩水,只是找了個便宜的小旅店住了下來,每天看著天花板。15天後,我回來了,並且決定離婚。

回到家,打開臥室的門,我發現她靠著床頭坐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子。

現在想一想當時房間裡一定飄蕩著不可思議的甜腥味兒,但是因為這個味道和工廠裡的味道一樣,所以我鼻子分辨不出來。

“別開燈,我喜歡這樣。”她的聲音不可思議地沙啞。我把按在開關上的手縮了回去。

她對我招了招手,我坐在床邊,白暮伸出手摟住我的脖子,吻住我的嘴。她的舌頭靈巧地跳躍,在我回過神的時候已經把一個東西送到我的嘴裡。

那東西有點酸,有點鐵銹味兒。我嚼了嚼,很筋道。

“這是什麼?”我問。

忽然,白暮的手臂從我的肩膀上劃了下去。我打開燈,白暮的臉白得嚇人,嘴唇卻紅得刺目。我離開的這15天她瘦得變了樣。臉上只剩下一層皮,倒在床上一動不動。

我掀開了被子,然後愣住了,最後嘴裡發出野獸般的哀嚎。

被子裡,白暮的右側大腿只剩下了一根骨頭。身體下面的血在床單上結成了厚厚的痂。我的大腦像一台死機的電腦,完全不能運轉。直到警察來找我錄口供,我才想起來要把胃裡的東西吐出來。

那是一塊肉。

白暮死了。醫生說她的心理有很大的問題。

她的四肢都有被捆綁過的痕跡,口腔裡有很多枕巾的纖維,胃和喉嚨都被胃酸灼傷。她之前的很久都沒有吃過食物,只喝過很少的水。

她不可能是自殺。

現在她身邊的那本《夜釣》我一直收藏著,我不敢看,一翻開就能想起白暮,一想起白暮我就忍不住要吐出自己肚子裡的東西看看那是什麼。

《夜釣》的作者叫後半夜,很符合懸疑恐怖小說作家的風格。我很好奇,白暮生前那麼喜歡這本書,說明這個作者肯定文筆不凡。書皮上寫著這本書在天涯網絡的“蓮蓬鬼話”上連載創下千萬點擊率。於是我上網找到了這個作者。

作者的簡介很簡單,基本上除了生日以外全部都是保密的,在我的不懈努力下,我在一個文學網站上看見了她的照片。她站在黑夜裡,腿很直,裙子很紅。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你喜歡夜釣嗎?

每個字都是一隻貪婪的充滿慾望的手指,塗著黑色的指甲油,緩緩地從屏幕裡伸出來,要抓住我,把我帶進它的世界。

我不顧一切地翻開了那本《夜釣》,裡面寫了一個恐怖故事。

一個已婚男人在夜釣的時候認識了一個紅衣女子,紅衣女子用情至深,於是想逼他離婚,在他搖擺不定的時候,他決定出去散心,當他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妻子已經死在家中,並且死相恐怖……

當看到這裡的時候,我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甚至忘記了嘔吐。

《夜釣》的出版日期是2007年5月,原來我一直是在按照別人寫好的劇本來表演自己的生活。

難道這一切都是巧合嗎?

晚上的時候我夢到了白暮。

她坐在臥室的床上,手腳都被綁住,眼睛被蒙起來,連鼻子裡都被塞進了東西。

“別喊,喊就殺了你老公。”一個穿黑衣服的人說。

她不停地發抖,似乎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一個人坐在床邊,用果盤裡的水果刀在白暮的腿上一下一下地切著,看不見她的臉,但是她的動作很小心,就像一個專業的廚師。

血汩汩地流下來,但是白暮似乎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只是無助地坐在床上。像屠宰場裡的豬肉。

一會兒,白暮的腿上出現了很多很深的橫著的傷痕。

她從腿上挑下一塊肉,放在白暮的嘴邊。白暮似乎很餓,於是張口就吞了下去。她現在沒有嗅覺和視覺,就算給她吃大蒜她也嘗不出味道。現在的白暮只剩下了食慾。

直到露出了森森白骨,那人才走,臨走前她說:“低頭就能吃到食物。”

我從夢中驚醒,想起那個一心一意照顧我的白暮,那個溫柔的、堅韌的、孤獨的白暮,忽然忍不住號啕大哭,像一個死了男人的小寡婦。

現在紅棉對於我已經不再是個女人,而是一個傾訴對象。開始的時候她經常來找我,我每次都抓住她說個不停,內容全是關於白暮的——白暮的賢惠,白暮的溫柔……我昨天剛被開除,現在無業,有的是時間。

紅棉是個執著的人,她依舊來看我,我沒有功夫來研究紅棉對我的好是因為我是她的愛人還是病人,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連樓下的老張都不敢上來吃飯了,小區門口賣報紙的、買菜的,樓下複印社的,甚至小區裡的貓貓狗狗都開始躲著我走了,他們都聽過我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聽到想吐。

所以紅棉的不離不棄讓她成為了我最佳的聽眾。她貢獻耳朵,就能得到一個絕佳的研究對象。

後來,紅棉對我說:“你得了強迫症。”

“你每天強迫自己回憶白暮,強迫自己吐出吃下去的食物,你需要接受治療。”

“紅棉,你知道《夜釣》嗎?”我的眼睛貪婪地看著紅棉的嘴,希望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紅棉的表情很冷靜,他搖了搖頭,“不知道。”

“那你知道‘後半夜’嗎?一個恐怖小說的寫手。”

“你知道你為什麼被開除嗎?”

我愣愣地看著她,算是正常地搖了搖頭。

“因為前天,你在廠房門口跟一頭剛宰好的還在流血的豬深情擁吻,嘴裡還說著情話……”

“胡說,你胡說!那是白暮!我不允許你侮辱他。”我怒髮衝冠,我覺得我這輩子都沒有這樣生氣過。

紅棉歎了一口氣,轉身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我更加確定她就是那個寫恐怖小說的後半夜,她按照她的想法一步一步地破壞了我的生活、我的婚姻,甚至我懷疑是她殺了我最愛的白暮。

事情像一團亂麻一般糾結,真相大白是因為我在床下尋找丟失的拖鞋的時候找到了個日記本,黑色的封面,很破舊,原來這是白暮寫的日記。

2008年5月23日,星期四,陰

今天我看見紅棉了,是的,雖然隔得很遠,但是我確定那就是她,她穿著紅色的裙子,在人群中一閃而過,我都沒有來得及叫她。一晃有將近10年了吧,她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孤獨?她是不是還是那麼恨我?也許當初我就不該選W做我的男朋友,當時我真的不知道紅棉是喜歡他的,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會選擇W。她的父母死後,她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很冷漠,悲喜都不形於色,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但是我從來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直到有一天,我把我和W戀愛的事情告訴她的時候,我以為她會祝福我,可是她的眼睛裡滿滿的仇恨深深地震撼了我,她一巴掌甩在我的臉上,“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和我搶!”我驚呆了。她轉身跑出了寢室。再也沒有回來……有一段時間我甚至覺得她可能已經死了,我找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但都一無所獲,最後我坐車去了她的老家,一個承載著她不堪回首的記憶的地方,果然,她呆呆地坐在佈滿灰塵的房子裡,一個人竊竊私語。

我試圖靠近她,“紅棉?紅棉?是我。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白暮,你知道我的父母是怎麼死的嗎?”

“你不是跟我說……是車禍?”

她忽然笑了,嘴角上翹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我騙你的,他們不是車禍死的。”

一陣冷風吹過,我的身體抖了一下,半開的窗子發出“吱呀”的聲響。

“那是怎麼死的。”

紅棉忽然發出一聲尖厲的笑,我下意識地退後一步。“他們,他們都是我殺的。我沒想殺他們,他們總是要求我學習學習,將來賺錢賺很多錢,他們和我一樣都已經厭倦了貧苦的生活,他們把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而我背負了太多的壓力,需要宣洩的出口,那天我看見他們站在那個出口跟我招手,我就衝了過去,手裡拿著刀子……”

我尖叫一聲,轉身拚命地跑……

即使是現在我翻出這段回憶用文字記錄下來,手依舊會發抖。那是我經歷過的最恐怖的事情。

2008年5月26日,星期日,晴

顧峰每天穿著黑色的大圍裙,在屠宰場做繁重的工作,他可能從來沒有發現他白嫩的雙手是不曾吃過這樣的苦的。有很多時候我都想告訴他真相,讓他辭掉這份工作,可是我不能。如果現在的生活能讓他沒有那麼多痛苦、沒有那麼多煩惱,那麼他就是幸福的。我討厭真相,因為真相都帶著倒刺。我總是偷偷地回憶過去的他,坐在電腦前敲敲打打,寫字是他最大的愛好。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家,他一把抱住我說:“白暮,我的小說要出版了!”我們興奮得一夜沒睡,我和他一起探討需要改動的情節。小說也最後定名為《夜釣》。

我每天都會把那本書放在身邊,我也會偷偷地想會不會有一天他看見這本書會清醒過來?

我很矛盾,我知道過去的事情會讓他很痛苦。

《夜釣》正式出版的那一月,他每天都做噩夢,說會夢到一個孩子,穿著嫩黃色的上衣,站在門口,讓他過去。他對我說這似乎不是一個好兆頭,我沒有在意,因為我從來不相信科學以外的東西。

直到顧峰出了車禍,他撞上了一個孩子,鮮血染紅了他嫩黃色的上衣……孩子沒能救活,顧峰就此失憶。我把顧峰送到外地療養,並且給了家屬很多錢解決了這件事。

沒人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只要他現在是快樂的就好。

2008年6月10日,星期四,陰

今天我又看見紅棉了,她穿著白色的裙子,臉陰陰的,手裡拿了一本書,顧峰的《夜釣》。

我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一種不好的預感在我心裡裊裊升起。

她走過來對我說:“白暮,還記得我嗎?我是紅棉。”

我木然的點頭,“好久不見。”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見她心裡就很虛。

“我回來了,來看我的孩子。”

“原來你已經有孩子了?真幸福!男孩還是女孩?”我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話題。

但是紅棉的表情卻沒有做了母親的女人應有的溫柔,反而顯得陰冷刺骨,“他死了,車禍。”說完她轉身走了。

我渾身無力地癱坐在地上,我知道我的預感就要應驗了……

2008年6月11日,星期五,晴

晚上的時候顧峰去釣魚了,我一個人在家裡有點害怕,我知道紅棉不會輕易放過我們。陰冷的空氣從我的毛孔魚貫而入,我禁不住顫抖起來。

原來的紅棉是個溫婉的女孩子,與現在的她判若兩人。

那時候我們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初中新學期的開始我們是同桌,她穿著白地碎花的小裙子,紮著馬尾,笑瞇瞇地看著我,向我伸出手,“你好,我叫紅棉,白紅棉……”

這個畫面變成了相片,永遠儲存在我的記憶中……

2008年6月15日,星期二,晴

顧峰失蹤了,手機關機已經兩天了,警察也找不到他。我昨晚做夢夢到了紅棉,她手裡的刀一下一下插進顧峰的身體裡……

我被驚醒之後,聽見有人敲門。

我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紅棉站在我家門口的時候,我就知道其實有很多事情是逃避不了的,我請她坐下,給她倒了杯茶。

“紅棉,你最近好嗎?”我的聲音在顫抖。

“你老公在我手上……”她說完這句話就把我拽到床上,拿出繩子把我的手腳都綁起來,給我打了一針,然後蒙上了我的眼睛,又堵住了我的嘴。我已經完全感覺不到我的腿的存在,但是我知道我是非死不可的,她恨我也恨顧峰,如果我按照她說的方法去死,她就可能放過顧峰了,所以我放棄了掙扎。我也明白放棄掙扎就等於放棄了生命,可我覺得這樣做是值得的!

最後她說:“低頭就能吃到食物。”我知道她讓我吃的是自己的肉。

我要堅持,堅持到顧峰平安歸來,我用嘴巴咬斷了手上的繩子,冰箱裡已經沒有了任何食物。我想求救,可是我不敢,我怕紅棉會殺掉顧峰。

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於是拿出日記寫出最後的話:

我愛你顧峰,你要好好活下去。

……

我不知道現在是第幾天,我的頭腦一片混沌,我想起紅棉臨走的時候說的話,她說:“低頭就能吃到食物。”

我知道現在我已經是個怪物,只剩下了食慾。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堅持到他回來,或許不能了吧,我知道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因為我的眼淚居然也流不出來了……

合上日記本的時候,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白暮死後,我忘記了我哭了多少次,毫無男子漢的尊嚴,我這個玉樹臨風的屠宰場工人,抱著日記蹲在床邊,哭得驚天動地。

真相原來近在咫尺,這場悲劇竟然源於自己。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紅棉,我也從來沒有想過去找她,我想不起來,我能想起來的只有白暮。

我知道她還沒走,她藏在我心裡最柔軟的位置,等待我歸來……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