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談之小說家

這將成為一件沒有兇手的懸案,是我作為推理小說家最後的作品。

房間裡瀰漫著一股臭味。

“我是一個小說家。”

黑暗裡有人這樣說道,我嚇了一跳,完全沒料到這麼晚了這家的主人還沒睡覺,暗道“糟糕”。看了看七層高的樓底,權衡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將另一隻腳跨過去,然後從陽台的欄杆上跳了進來。我還是比較惜命的。

黑暗裡的人不說話了,我撓撓頭,不知道該怎麼辦,被人發現了總不能主動去打招呼說:“嘿,我來你家看看。”這樣做太蠢了。

沒錯,我是一個小偷,在深夜造訪必定是在“工作”,只是今天運氣不太好,被人抓個現行,不過這個人到現在都沒衝出來把我制服然後扭送警局。對於這一點,我也感到非常奇怪。

我站著的地方是連著主臥的小陽台,我拿著手電筒隨處晃了晃,陽台上沒有什麼物品,角落的一盆不知道是什麼的植物也已經完全死掉,毫無生氣地被遺忘在那裡。

我不敢輕舉妄動,站了好一會兒,黑暗裡的人才重新開口:“我是一個小說家,天天日夜顛倒晝伏夜出,因為晚上是靈感噴發的時候,所以才會這麼晚還不睡,現在也是我‘工作’的時候。”

他好像看穿了我所有的疑問,這麼解釋道。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得乾笑兩聲:“這樣對身體可不好。”

那人像是有些無奈:“我也沒辦法啊,寫作是我的工作嘛。”

等等,我們現在是在閒聊嗎?我頓時有些哭笑不得,遇到小偷不是應該制服趕走打一架的嗎,再不濟也要報警的,可是這個人居然在跟小偷聊天!

正當我奇怪又詫異的時候,那個人又開口了:“站在外面做什麼,進來吧,今天好像降溫了。”

咦?他的話又給我一記猛擊,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奇怪的人,這讓我非常好奇,於是我在一半好奇和一半“果然降溫了風好大”的感想下走進了房間。然而一進房間,我就聞到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臭味,不過很快我就知道臭味是怎麼形成的了。

手電筒的光能讓我看清這個房間。房間很大,裡頭卻沒什麼傢俱,床上的被褥衣服亂七八糟,靠床的書桌上的筆記本屏幕還幽暗地發著光,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牆的一個大書櫃,感覺裡頭的書都快塞不下了。不僅如此,書桌上、床上,甚至地上都是各式各樣的書。

牆角堆了好幾個方便面盒子,臭味大概就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我搖搖頭,開口道:“你也太不講究了。”

靠近床的另一邊角落裡有人說道:“小說家的生活就是這樣,說出來你都不會相信,我已經兩個禮拜沒有出門了。”

我聽到聲音,將手電筒射向那個方向,可當光照到一雙穿著家居鞋的腳上時,小說家制止了我:“等等,停一下。”

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手電筒依舊照在那一雙腳上。小說家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我現在不想要光。”

我聳聳肩,把手電筒關掉,看了一眼還在運作的筆記本電腦,道:“說起來,你不是說你在工作嗎,為什麼不開燈。”害我以為這家沒人或者都睡著了,冒冒失失地闖進來,簡直倒霉透頂。

說到這個,小說家顯得很苦惱:“因為在黑暗裡我的思緒能飄向遠方,能想到很多,比較容易找到靈感。實話說吧,我遇到瓶頸了。”

現在我很確定這個小說家是在找我閒聊了,這樣也好,要是跟他聊開心了說不定他會放過我,我也可以不用再一次被扭送警局了。為什麼我會說“再一次”呢,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個蹩腳的小偷,進警局跟家常便飯似的,想起這個,我不禁有想扶額的衝動。

打定主意要跟小說家搞好關係的我放鬆了不少,如果閒聊可以免去牢獄之災我很樂意陪他聊聊天——“怎麼了?寫得不順利嗎?”

“嗯……”小說家像是在斟酌,“這次的題材不是我拿手的,寫得非常艱難,但是我的責編告訴我,我必須嘗試寫不同的題材以保證我的讀者的新鮮感。”

“作品如果沒有商業價值,那麼就只是廢紙。他是這麼說的。”小說家的聲音似乎有些無奈。

“似乎很辛苦呢。”

“是啊,這些天因為瓶頸的問題我幾乎天天都睡不著,頭疼得厲害。”

這麼說來,成為小說家也沒什麼好嘛,連吃飯睡覺都只能算得上應付,沒有一點生活質量,還不如做小偷來得輕鬆自在。我略帶著調侃說:“看你的生活還比不上我呢。”

“沒錯,”這個小說家贊同道,“小偷只需要爬樓撬門,比寫作輕鬆多了。”

“嘿嘿……”被奚落了的我只能乾笑兩聲,繼而轉移了話題,“那麼,你當初又幹嗎要成為小說家呢,工作有那麼多種啊。”

“這個嘛,我寫的第一篇小說是在大學的時候,那時候是為了我的女朋友寫的。”

“女朋友?”我挑挑眉,不過看他現在的生活應該是獨居,小說家的女朋友也會覺得這種男朋友很枯燥吧,“你應該讓你女朋友住進來,看起來你的房子挺大的,她住進來你會更輕鬆一點吧,最起碼能照顧一下你的飲食起居。”

“這個……我不喜歡家裡有人走來走去,那樣會打斷我的思路。況且,我們已經分手了。”小說家遺憾地說道。

“啊,”我又尷尬地笑起來,“抱歉。”一邊笑著一邊想,果然是覺得這種男朋友很枯燥啊。

“沒關係,我們分開很久了。”小說家頓了一下,像是在回想些什麼,片刻後才又開口,“我當時是為了她才開始寫故事的。”

“我和小瞳是在大學裡認識的,不是我吹捧自己,大學裡的我是很受女孩子歡迎的,畢竟在師範學校裡像我這種長相的人很吃香。”

“噗。”我沒忍住笑,“抱歉抱歉,不過你太不謙虛了,你們學校男生很少吧。”

小說家沒有理會我的嘲笑,繼續道:“讀書的時候我就比較喜歡偵探類的故事,跟小瞳在一起的時候,為了逗她開心常常會編些故事唬她。這原本只是一種小情趣,可是有一天,小瞳興奮地拉著我的手說‘你應該把這些故事寫出來’,你知道那個時候我的想法嗎?”

“是什麼?”我裝作饒有興趣地問。

“那個時候我感覺有一扇門向我打開了,內心有什麼在甦醒。而我也永遠都記得我完成第一篇短篇小說的時候,小瞳看我的那種敬佩的眼神。一直以來我都認為,她不僅給我力量,也給了我夢想。是的,寫作是我的夢想。”

“夢想?”我想我很久沒有聽到過這個詞了,說實在話,一個小偷不需要什麼夢想,小偷只負責偷取別人的財富來維持自己的生活,生活都保證不了可沒有那個心思去做夢。

“你有過夢想嗎?”小說家問道。

我連忙擺手:“沒有沒有,我可是個見不得光的小偷。”

“嗯,也不能這樣說,每個人都應該有夢想的,”小說家反駁道,“‘夢想’是一個很蠱惑的詞,你可以為了它放棄所有,可它又同時是很美的詞,你會覺得擁有它,所受的苦難都是值得的。”

哇,不愧是小說家。我在心裡暗暗讚歎,隨口問道:“那麼,你為了你的‘夢想’,放棄過什麼呢?”

“呵,太多了。”小說家的語氣似乎有些厭倦,他好像是陷入進回憶裡,緩緩道,“工作、親情、睡眠、健康……太多了。”

“那幹嗎不放棄?”

“這就是‘夢想’的魔力所在啊,就算我失去了那麼多,可我也甘之若飴,我願犧牲所有去追逐我的夢想。”

這簡直就像是狂熱的教徒,我搖搖頭,對這位小說家的做法頗不贊同,卻也沒有反駁他。

“若是沒有寫作這回事,我大概畢業就會去做老師,但事實是,一畢業我就成為了專職寫手。我的父母因為這個跟我大吵一架,揚言要跟我斷絕關係,到目前為止,我已經有三四年沒有回過家了。可我依舊堅定地認為,寫作才是我想要的,我的父母根本不理解我,這讓我非常苦悶。但幸好,那時還有小瞳陪伴著我。”

“在我還未成名之前過了一段頗為潦倒的生活,常常是入不敷出,連飯都吃不上……”

“哈,”我十分沒禮貌地打斷了他,只是想到他現在過的生活就忍不住要調侃,“你現在也沒體面到哪裡去嘛。”

“誰知道呢,”小說家似乎也跟著笑了起來,他的喉嚨裡發出呼呼的聲響,“沒人知道我過著天天吃泡麵的生活,每到截稿日期就焦慮到睡不著,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只能靠安眠藥入睡。”

“可一開始並不是這樣的,一開始我對寫作的熱情是發自內心的,小瞳也是無條件地支持我。那時她也剛畢業,拿著微薄的薪水,卻還要接濟我,但她完全沒有怨言。當時的我想著我將來一定要娶她,現在這樣的好姑娘不多了。”

“沒錯啊,”我贊同道,以前我有聽說過一個著名的導演成名之前也是靠老婆養活著,突然也理解了小說家所說的“夢想”的魔力,有人無條件地支持他追尋夢想也是件幸運的事情。可是,“你剛剛說你們分開很久了?她對你這麼好,為什麼還要分手?”

“這個啊,一直以來我的確都抱著要娶她的心思。可是隨著我寫的小說越來越多,名氣越來越大,小瞳卻慢慢變了。她總是埋怨我不陪她,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跟我吵架,我也很疑惑,當初是她讓我去追求夢想的,現在又怪我因為夢想而冷落了她,最後還用分手來威脅我。我很愛她,不願意讓她離開,所以在某一天大吵一架之後……喂,你有沒有聞到臭味?”

“啊?”我愣了一下,不明白小說家為什麼要這樣問。

“你的腳邊有幾隻蛆。”

有淡淡的月光照射在地板上,我低頭一看,果然有幾隻白胖的蛆蟲在蠕動。我皺起眉頭,忍不住噁心退後了一步,還沒等我問出口,小說家又開口道:“那天,我殺了她,將她的屍體放在了床下。那樣,我們就不會分開了。”

空氣在一剎那凝固了,寂靜在蔓延,我感覺到額頭上有冷汗滲出,只能依舊保持著低頭的姿勢不動。我望著那幾隻蠕動的蛆僵硬著脖子不敢抬頭。在這寂靜裡我聽見外面風呼呼的嗚鳴,以及小說家喉嚨裡呼呼的聲響。片刻後,像是有什麼掉落在地板上似的,“啪。”一聲輕響,我嚇了一跳,這時小說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你忘記了嗎,我可是一個小說家。”

我瞪著黑暗裡那個模糊的人影,看了眼堆放在牆角發臭的泡麵盒,斟酌了半晌,才放鬆了下來,乾笑道:“呵呵呵呵……被你嚇死了。”

小說家還在笑:“我怎麼可能殺小瞳,只不過是好聚好散,她要走我就放手好了。要說遺憾,就是沒能夠好好照顧她,來不及讓她過上好日子。”說到最後,小說家的聲音帶了點惆悵。

我被他嚇出了一身冷汗,連T恤都濕透了:“說實在的,你這房間是要打掃打掃了,你在這樣的環境裡寫作不會難受嗎?”

“相比起這個我更擔心截稿日期,要是沒有按時交稿,老王大概能衝到我家跟我同歸於盡吧。”小說家開起玩笑來,“哦,老王是我的責編。說起來老王對我是有知遇之恩的,在寫故事這條路上我算得上是幸運兒,這都歸功於他。”

“那不是很好嗎?”

“是的,所以一直以來我都很感謝老王,但是怎麼說呢,現在我感覺被他綁架了。”

“綁架?”

“就是綁架。我是一個推理小說家,我喜歡推理,一個圈套住一個圈,可以蒙蔽所有人,但是真相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種感覺非常棒。老王也覺得我非常有天賦,按理說,我只要遵循自己的心思寫出更棒的推理小說就好了,可是沒過多久,老王就要求我寫別的故事,武俠也好玄幻也好,他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要求,讓我不停地變化故事風格。”

聽到這裡,我十分納悶:“這是為什麼?”

小說家笑了笑:“他說市場變化太快,如果不能涉及各種題材保持新鮮度那麼我遲早會被市場淘汰掉。於是我只能聽他的話,就算是不擅長也硬著頭皮寫下去。比如說這一次,就是他要求的盜墓題材,寫得十分艱難。”

“嗯,”我瞄了一眼桌上的筆記本電腦,看到畫面還停留在碼了字的文檔上,不由有些好奇,“就是你說遇到瓶頸了的小說嗎?”

“哦對,事實上我已經完成了這一部小說。我說的遭遇瓶頸其實是對我的‘夢想’有一些地方想不通。”

“怎麼?”我挑挑眉,忖度片刻後,問:“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看看你新寫的小說嗎?”

“請便。”小說家這樣說道。我走到書桌前,開始看這位小說家寫的故事,書桌離小說家坐著的角落不遠,一走過去我就聞到更加濃郁的腐臭。小說家繼續說道:“面對寫作我已經越來越沒有最初的激情和愉悅了,我寫得越來越煩躁,心情也越來越陰鬱。寫作似乎已經不是‘夢想’了,好像是一種痛苦。可是我放棄不下,我已經犧牲了親情友情健康睡眠,還有小瞳,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看著他的小說,讚揚道:“你很厲害嘛,寫得很棒啊。可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呢?”

就在這時,我聽見小說家所在的角落裡有滴滴答答的聲響,像是水滴滴落的聲音,腐臭味也越來越濃。我心中疑惑,突然想到之前他說的殺了他女朋友的玩笑話,驀地背脊生涼,也不管會不會冒犯,開了手電筒直接照了過去。

“大概,我一個人堅持著夢想太久了吧……”

光照在了一張腐爛的臉上,有蛆從只剩眼白的眼眶裡爬出來,同時也有不明的液體流下。下一秒,我聽到有聲音從這具腐爛的屍體裡傳來。

“可是,我現在被‘夢想’啃食了……”

聽我說完最後一句,審訊室裡有片刻的寂靜,隔了一會兒我眼前的小警官嗤笑道:“你的意思是,跟你聊了大半晚上的小說家其實已經是一具死亡了一個月的屍體?”

我點點頭,光照在小說家腐爛的臉的那一瞬間帶給我的震撼太大,這讓我又嚴肅了幾分:“不管你們相不相信,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兩位警官還在斟酌著,外面又進來一位警官,跟審問我的兩位低語了幾句,我隱約聽到“死亡一個月”“沒有殺人動機”“不在場證明”之類的關鍵詞,那三人臉上俱是不可思議的表情。

片刻後,稍微年長一些的那位警官對我說道:“今天就先到這裡。”之後我就又被帶回了看守所。

我知道最後我一定會被無罪釋放。事實上我並非是一個小偷,但那一夜我確實爬窗進過那位小說家的家裡,我說的那一夜,是一個月前,小說家還沒有死的那一夜。

怎麼說呢,小說家的每一本小說我都讀過,他如果是個販賣故事的人,那麼我就是購買的那一個。沒錯,我是他的書迷。

一開始注意到他,是他出版的第一本推理小說,精彩的情節,獨特的手法,都讓我讚歎不已。於是我開始搜集所有關於他的信息,我還挺有做狗仔的潛能的,連他讀過的大學也能挖出來,更別說他所住的地方了。

那夜我去找他是想質問他為什麼不再寫推理故事了,他後來出版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書簡直就是狗屎。

他聽到我的質問非但沒有呵斥我,反而露出了一點笑容,接下來我便知道了他的計劃。

他說這個計劃他已經想了很久,他先喝下大劑量的能致死的安眠藥——他之前告訴過我他因為寫作經常失眠,所以常服用安眠藥——在藥效發作前把繩子套在門上,再勒住自己的脖子,這樣在藥效發作時就能將自己勒死了。

“這將成為一件沒有兇手的懸案,是我作為推理小說家最後的作品。”

他想讓他自己也成為作品的一部分,這就是他偉大的推理小說夢。他死去,真相只有他知道,他能長久地迷惑所有人,說不定能登上世界十大未解案件之類的排行榜。

但這個計劃一定要有另外一個人,幫助他偽裝現場,那個人就是闖入他家的我了。我要在確認他死後,戴著手套穿著鞋套將他的屍體擺在那個角落的椅子上,偽裝成他是自殺的——事實上他的確是自殺的。然而卻在一些小地方留下了紕漏,比如在廁所燒的繩子的灰燼,比如留在房門口的鞋印——鞋子是很久之前小說家從垃圾堆撿到的爛皮鞋。只需要這麼一兩個線索,警方就不會把這當作一件單純的自殺案件。

說實話,聽到他的計劃後,我從內心裡萌生一股興奮感,就好像自己也置身於一個推理故事中一般,作為一個推理小說迷,這將是我最大的滿足。

而在小說家計劃外的是,隔了一個月,我偽裝成一個小偷按照原路又一次爬進了小說家的家裡。我能理解他對他的推理夢的偏執,因為我也開始非常享受推理那種一環扣一環,蒙蔽了所有人,而真相卻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感受了。

於是,我編造了那麼一個故事,我覺得我比他更適合做一個小說家。

怎麼樣,喜歡我的這個故事嗎?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