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朵黑色曼陀羅花

一行八個人離開小城瑞麗。第二天下午,我就開始埋怨米婭。

九月的雲南依然濕熱難耐。穿行在荒蕪的草地裡已數小時,半截褲腿已濕透,腳底被水泡得似乎沒了知覺。真不知道米婭要帶我們去的寨子究竟存不存在。

古老瑞麗給我的印象,除了綠寶石一樣的山,拙樸的小背簍之外,還有每天早上如期而至的濃霧。本來我和佳佳她們定好了,游完瑞麗直返香格里拉。米婭卻說瑞麗邊上有一些蠻荒地,別有韻味。

可是如今,我明白什麼是蠻荒地了,完全沒有想像中的浪漫。幾十里見不到一個人影,到處是半人高的草和張牙舞爪的灌木叢。我最擔心的是蛇,草裡輕微的響動都能讓我心驚肉跳。

遠遠看見一叢植物,掛滿黑色果實。漸行漸近,黑色的不是果實,卻是花。濃郁的香,讓疲憊的我突然精神振奮。佳佳和依雪好奇地跑過去,米婭大聲說,那花是有毒的。

黑色的曼陀羅花。

米婭說這是曼陀羅裡最高貴的品種,野生的很難見到。

沒有人敢動它,我們只是停下來聞著那迷人的香。那是一種神秘無比的花。記憶裡只見過黑色的玫瑰,可是黑色曼陀羅給我的感覺完全不同:興奮、神怡,卻又讓人沒來由地畏懼。

又走了大約一個小時的路,太陽要落下山的時候,遠遠的霧裡隱約顯現出村寨的輪廓。我們中間有兩個男孩,王遠和楚凱軍。這兩位大哥像野人一樣歡呼起來,空曠的原野裡四處迴盪著他倆粗獷的聲音。

進了寨子,米婭很快給我們找到住的地方。寨子裡的人和她似乎很熟,見了面都要點頭致意。然而很奇怪的是,寨子裡靜悄悄的,沒有禽畜的叫聲,沒有說話的聲音,似乎連東西碰撞的聲音都沒有。

我們在一個竹樓上住下,竹樓的主人是一對年過花甲的老人。老人默默地為我們收拾好樓上的房間,默默地離去,連正眼都不看我們一眼。

寨子還沒有通電,漆黑的夜靜得嚇人。天空被濃霧籠得嚴嚴實實,有種身置死地的感覺。

米婭剛剛吹滅竹台上的蠟燭。外面,一聲尖厲的慘叫聲劃破寨子的寂靜。

一夜無眠。

早晨,霧從竹樓的縫隙間湧進來。

王遠敲了敲小竹門,揉著眼睛從隔壁房間裡出來,說道,昨晚的慘叫聲你們聽見了嗎?像殺人一樣。

兩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女孩子是王遠的同事,未涉世事的她們這時候看上去非常恐慌,不約而同地對王遠說,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吧。

米婭說,如果要走,大家就快點收拾東西。這個寨子來時容易去時難,出去的時候很容易迷路,如果迷了路,我們晚上就要在野外度過。

米婭的話讓大家心情沉重起來。王遠一邊喊著還在睡懶覺的楚凱軍,一邊催我們快點收拾。

楚凱軍滿臉疑惑地出來,手裡拿著一朵花,黑色的曼陀羅。誰把花插在我上衣口袋裡的?楚凱軍看著我們,故作神秘地說,你們中間該不會有人暗戀我吧。

楚凱軍一路貧嘴,大家都懶得理他。何況大晚上的,哪個女孩子能跑到兩個臭男人房間裡去放花。米婭踹了他一腳說,你快點收拾東西,不然晚上我們走不出去你就死定了。

緊張地收拾完各自的東西下樓,米婭去和房東老阿婆辭行。王遠突然說道,楚凱軍又死哪去了。王遠便大聲喊他的名字。

可是,小小的竹樓竟無人回應。大家都有些焦急,王遠氣沖沖地跑上樓去,卻又跑下來,這傢伙不在樓上。

等了很久,楚凱軍依然沒有出現。米婭說我們先走吧,出去找找他。

離開竹樓沒走多遠。我們看到了楚凱軍。

一株老榕樹上,吊著一個人。

楚凱軍死得很恐怖。舌頭吐得很長,臉色成了醬黑。

來來往往的寨民,卻沒有一個人觀看死去的楚凱軍。他們背著竹簍,無聲地從樹下經過,沒人停留,甚至沒人在意。恐懼讓我聯想到那朵奇怪的黑色曼陀羅。

那朵花會不會是一個暗示。我戰戰兢兢地問米婭,楚凱軍死很蹊蹺。

米婭說的雖然只是一個傳說,但我們卻聽得心驚膽戰。

她說這兒流傳著一個說法,如果寨子裡有人大聲吵嚷衝撞了山神,就要接連死掉七個人。而每個將死的人都會收到一朵黑色的曼陀羅。

如果這個傳說不是真的,楚凱軍收到了一朵黑色曼陀羅,他卻真的死了。

如果這個傳說是真的,那麼,接下來還會繼續死人。

昨晚村子裡是不是死人了?我問米婭。

米婭搖搖頭,那只是一隻山貓的叫聲。我早上問過阿婆了,阿婆說山貓已經好多年沒叫了,它叫,寨子裡就要死人。

所有的人都不再說話。王遠從樹上解下楚凱軍的屍體,卻不知該怎麼處理。

先埋掉吧。佳佳說,回去後再通知他的家人來收屍。

找了個坑,我們用竹蓆和碎石掩埋了楚凱軍。一切弄好後已是近午時分。

今天不能走了,米婭說,不然晚上很有可能會在野地過夜。

恐懼讓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兩個小女孩開始抽泣。王遠不耐煩地說,別哭了,以後誰也不許離開大家單獨行動,就是上廁所也必須有人陪伴。

中午的時候,房東老阿婆給我們送來了吃的東西。一盆糙米飯,一盆煮青菜,還有一盆奇怪的東西。王遠用筷子翻了翻,驚訝地說,這是用剁碎的蝗蟲炒的,你們看,這是蝗蟲頭,還有蝗蟲腿。王遠身邊的依雪捂著嘴跑到門外乾嘔起來。

整整一個下午,大家都呆在竹樓上,誰也無心外出。王遠拿出撲克,大家百無聊賴地玩著牌。我卻一直在回想楚凱軍死的場景。是誰把他吊上去的?光天化日,竟然會有這樣殘酷的事發生。難道真的和那個傳說有關嗎?為什麼寨子裡的人對他的死漠不關心?

傍晚的時候,我們關緊所有的門窗,佳佳點燃了蠟燭。蠟燭微弱的光線裡,圍坐在一起的六個人同時把目光轉向依雪,我們恐懼的眼神把依雪嚇得嘴唇發抖,你們,為什麼這樣看我。

依雪的衣襟上,赫然插著一朵黑色的曼陀羅花。

那一夜,所有的人都盯著依雪,沒有人想要入睡。大家都盼著天亮,早點離開這個恐怖的寨子。

我睜開眼的時候,霧氣已經瀰漫了半個屋子。我吃了一驚,所有的人都還在熟睡。我們是怎樣睡著的,我只記著自己一點睡意都沒有,眼巴巴地盯著依雪。

我看到依雪輕輕地打著鼾,心裡的石頭才落下來,連忙叫醒她。依雪站起身說,天終於亮了,我們快點走吧。

所有的人都醒過來,迅速地收拾自己的東西,誰也不願在這兒多呆一分鐘。

米婭向老阿婆辭了行,我們匆匆地走出竹樓。

你們看!王遠尖聲叫著,左手劇烈抖動著指向竹樓一側。高挑的竹簷上吊著一個女人,雖然女人的長頭髮散落在臉上。依然能看出她吐在嘴外面的舌頭。

依雪!佳佳恐怖的喊聲讓我的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

那個吊死的女人的確是依雪。血從她的舌尖滴下來,在她腳下匯成一灘。那血紅得嚇人。

我這才想起,剛才忙著收拾東西,誰都沒有注意到依雪去了什麼地方。

毫無疑問,我們不能扔下依雪的屍體不管。也毫無疑問,今天依然不能離開這個寨子。

但是王遠沉不住氣了,說寧願晚上在野外宿營,也不能繼續留在這裡。

真的要住在野外嗎?兩個女孩子害怕地哭起來。這種野獸出沒的地方,夜晚住在野外的確更加危險。

直到現在,我們依然不願意相信真的是因為那個可怕的傳說。王遠沉思很久,說道,如果確定要留在這兒,我們得想個辦法,絕不能讓這樣的事再發生。我總覺得事情沒這樣簡單,根本沒什麼傳說,這就是人為的。這個寨子裡的人一個比一個怪。

我們開始懷疑房東。

雖已年過花甲,那兩個老人身子卻十分硬朗。特別是老頭子,昨天出去扛了一頭野狼回來。生活在這種地方的人,根本不能用尋常眼光去看待。

傍晚,老阿婆端了一盆狼肉上樓來。她走的時候,目光從我們每個人臉上掃過,就像一把冰涼的刀刃,讓我從心底生出一種面對死亡般的恐懼。

王遠鼓勵大家吃狼肉,說如果不吃飽,真的遇到危險根本無力抵抗的。

每個人手裡都抓著一塊狼肉。但真正吃得下去的卻沒幾個人。佳佳一直在抹眼淚,她和依雪是最好的朋友。我拍了拍佳佳的手,說,快吃吧,依雪也不希望你這樣傷心的。

晚飯後,竹樓裡壓抑的氣氛讓我們快要窒息了。王遠推開竹門,站在眺台上看著遠方。薄霧籠著連綿的山,在蒼茫的夜色下,如同一幅煙藍調的水墨畫。佳佳和兩個女孩子也走過去,站在眺台上做深呼吸。米婭閉上眼睛養神。連日來的緊張氣氛的確讓我們難以承受。我站起身,在房間裡來回走動著。我在想,這些事的確很怪異。黑色的曼陀羅插在依雪身上,依雪果真就離奇地死掉了。如果不是應了傳說,那麼究竟誰是殺害他們的兇手,又為什麼要殺害他們呢?

我理不出頭緒,甩了甩腦袋。門外夜色漸濃,似乎起了風,竹樓前掛的五彩族幡獵獵舞動。我突然感覺到一陣輕微的眩暈。定了定神,卻看到似乎是竹樓在晃動。就在我感到驚詫的時候,耳際突然傳來嘎巴的斷裂聲。眺台塌了。

我被嚇傻了。眺台上的四個人轉瞬之間從我跟前消失。

米婭驚慌地跑下樓梯,大聲喊我的名字。我圓過神,精神恍惚地跑到樓下。王遠和佳佳他們四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我扳著王遠的腦袋,哭喊著他的名字。王遠嘴裡噴出一口血,微微地睜開眼睛。他掙扎著看了看自己的胸前,顫著的手伸起來,從上衣口袋緩緩拿下一朵花。

四個人的胸前,都有那樣一朵黑色的曼陀羅花。

四個人說沒就沒了。王遠,佳佳,還有那兩個女孩子。

死亡的陰影徹底籠罩了我的心。我四肢發軟,跌坐在地上。來不及悲哀,我恐懼地盯著那對年邁的房東。他們默不作聲地用石塊和雜草掩埋著那四個人。

我突然有種說不清的恨意,沒來由的恨這個寨子裡所有的人。生龍活虎的八個人如今只剩下我和米婭。他們究竟是怎麼死的。楚凱軍和依雪是怎樣吊上去的,吊死他們的繩子就是寨子裡到處可見的葛草繩。王遠和佳佳他們怎麼會突然從眺台上墜下去,結實的眺台居然能脆生生地塌掉。我查過了,眺台是用竹子和籐條編扎的。是因為籐條斷了,竹子散了架,眺台才塌陷的。但是,那些斷掉的籐都很粗,設有腐朽,而是硬生生斷開的。難道有人事先弄斷了籐條?但是他們卻又怎麼會預先知道王遠他們會去站到眺台上。

我突然意識到,傳說中要死掉七個人,如今已經死了六個。那麼,接下來要死的人是誰?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我驚恐地回過頭看身後的米婭。也許明天。不,也許今晚,我和米婭之間就會有一個人死去。

米婭幫兩個老房東掩埋了那四個死去的同伴。她走到我身邊蹲下身子,低著頭,沒有說話。

我和米婭是大學同學。畢業後,米婭回到老家香格里拉。前一陣,米婭打電話給我,說老同學王遠和楚凱軍想到雲南玩,如果我不忙,就帶著佳佳和依雪一起來,米婭說自己離開後非常想念我們。是我害死了他們,米婭艱難地抬起頭看我,她的眼睛紅紅的,你恨我嗎?

我搖搖頭,米婭,雖然我很難過,但這不能怪你。可我總覺得他們的死太詭異了。還有一朵花沒出現,你害怕嗎?米婭點點頭。

這時,我突然看到,一團黑氣聚集在米婭的胸前。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曼陀羅!

米婭緩緩低下頭,伸手從自己胸前拿下那朵黑色的曼陀羅花放到我手上,神色詭異地說,曉雨,這朵花是送給你的。

我慌得一把抓住米婭的手。我驚訝地發現,米婭的手像冰一樣,一點點溫度都沒有。

我想站起身,卻感覺兩腿一點力氣都沒了。米婭眼裡流出了淚,她幽幽地說,曉雨,別怪我。這個寨子裡所有的人和我一樣,都受了一個咒的控制。來到這裡的人,都已經死過了一次。活過來之後,每人必須勾引七個人,他的靈魂才能得到解脫。現在,你回頭看一下吧。

我回過頭,看到六個人齊刷刷站在眼前。楚凱軍、王遠和佳佳,他們用冷漠的眼神看著我,都不說話。

我的恐懼無法形容,張開嘴想要大聲叫喊,卻喊不出聲了。

我感覺到一根繩子勒緊了我的脖子。繩子越勒越緊,我的身體輕輕地飄了起來。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