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車

我不僅要將你送進墳墓,還要唾棄你的遺骨;

我不僅要唾棄你的遺骨,還要把唾沫編排成一朵花。

接到報案電話後立即出警,此刻時間是凌晨兩點四十八分,程翊一邊開車一邊打著睡眠不足的呵欠。警車開到報案者所說的地點,他看見一輛因為急剎而幾乎打橫的白色麵包車,以及蹲在國道牙子上抱頭嚎哭的肇事司機。

司機是個一臉未老先衰的中年男人,在哭罵的間隔向程翊斷斷續續地講述了事發經過:“……我咋知道前面路上躺著個人呢?半夜三更躺在馬路中間,她這不故意碰瓷嘛,要不就是個神經病!警察同志,我老冤了我……”

程翊望向麵包車,附近路面空無一人。即使周圍被夜色籠罩,他也不可能對一具被車撞飛的軀體視而不見。“你撞的人呢?”他問那名仍在哭訴的司機。

“不就在那兒嘛……”司機回頭一指,忽然愣住,哭聲也停滯了,“人呢?之前我還下車看過,是個年輕女的……人呢?人呢?”

他衝到麵包車前方三四米處,繞著一個圈團團轉:“就這兒!哎警察同志你過來看,血跡還在地面上呢,可他媽人呢?!”

程翊走過去看對方指出的血跡,寥寥數滴,顏色發褐,不像血跡倒像油污,而四周的水泥地面並沒有更多痕跡。“如果是被撞者流的血,不會只有這麼幾滴。”他斜眼看著那名幾乎趴到路面上的司機,“喝酒了吧,還是嗑藥了?跟我們回去驗個尿。”

“我沒酒駕!沒吸毒!”司機扯著嗓子,悲憤交加地叫,“我明明撞到個女的!我還下車摸過她的脈搏,冷得跟冰塊一樣!嚇得我第二下都不敢碰,跑到路邊報警,打電話那會兒她明明還躺在路面上……”

與程翊同車過來的另一名年輕交警叫夏一瀚,連拉帶拽地把這司機弄到路邊,酒精測試儀一伸:“呼氣!”

司機還在哇啦哇啦地吵著,程翊皺起眉頭:“你剛才說那女的冷得跟冰塊一樣?你摸她哪兒了?”

“我沒亂摸,你得相信我,我不是那種人……”司機條件反射地辯白。

程翊無奈地喝道:“閉嘴!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是是。我摸了手腕,就這樣。”司機作勢用三根指頭在程翊手腕上搭了一下,“哎媽呀,跟冰箱裡的凍肉似的,嚇得我馬上縮回來,連有沒有脈搏都顧不上看了。你說她不會真被我撞死了吧?”

“就算是被撞後當場死亡,短時間內體溫還在,如果你沒撒謊,只有一個可能——”

“什麼可能?”

“你撞到的,是個死人。”

司機呆若木雞地張大了嘴。

程翊用棉簽提取了一點路面上的暗色污跡,回到局裡讓人拿去化驗。第二天結果出來,的確是人血,A型,凝固時間在三到五天,但因血液被冰凍過,這個時間可能並不準確。

“真是死人?”程翊喃喃道,“為什麼會在馬路中間?之後屍體又為什麼忽然不見?”

“爬起來走掉了唄。”夏一瀚把頭湊過來,做出一副生化危機的喪屍臉。

程翊呼啦一巴掌扇在他頭髮上:“扯淡,滾犢子!”

夏一瀚笑嘻嘻地躲開:“驗過了,那司機沒喝酒,也沒吸毒,你看這事怎麼處理,沒有受害者的交通事故?”

程翊想了想,回答:“先把那司機放了吧。”

“說來還真有點邪門,不過這年頭莫名其妙的事多了去,我聽市局那邊的兄弟說,這陣子出了好幾起走失案,有老有少的,其中一個最誇張,老大爺和老大媽前後腳過馬路,大爺到了路對面,回頭一看,大媽不見了。報案時大爺愣說看見大媽被車撞到,然後連人帶車一起消失了。邪門吧?

“不是有監控錄像嗎?”

“探頭壞了,啥都沒拍到。你看這湊巧的。不過後來家屬出來解釋,說大媽早在去年就因為老年癡呆症走丟了,一直沒找回來,大爺這是憂思過度,老糊塗了。”

程翊抿著嘴角,指尖習慣性地在桌面敲擊著,眼睛微瞇不知在想些什麼。他隱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但這種直覺全無證據支撐,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停屍房裡不僅陰冷,且總縈繞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氣息,物質腐爛的自然規律與人力強行挽留的拉鋸戰在這裡無休止地上演。

徐影縫合好最後一個顯眼的傷口,歪著頭打量這具年輕女屍,覺得好似個四分五裂的蠟娃娃,被蜈蚣般的粗線拙劣拼湊在一起。“抱歉,反正你也沒感覺。”他咕噥了一聲,把赤裸的屍身推進冒著白氣的冷櫃。

摘掉手套後,他仔細洗完手,撣去衣服上看不見的腐氣,關燈走出太平間。

醫院大廳裡一陣嘈雜喧嘩,徐影從走廊探頭看了看,幾個人簇擁著一名血淋淋的患者直奔急救室,隨同幫忙的還有兩名交警,估計又是一起嚴重的車禍。他漫不經心地別開臉,突然怔了一下,又急轉視線去端詳其中一名二十六七歲的男人。他瞪圓眼睛盯著對方,鼻翼不自覺地張開,嘴唇翕動,全然是一副震驚失色的神態。

忙碌中的男人並未留意角落裡一道迫視的目光。

程翊隱隱有種被人窺視的感覺。

下班路上、自家小區裡、晨跑途中……這種被窺視感像針尖似的紮著他後背,令他越發心生警惕,迫切想把藏在暗處的眼睛揪出來。

但他並未在行動上表現出任何警覺,一如既往地沿著固定路線晨跑,直到轉過一處彎角,才閃身躲進樹叢。透過葉縫見一道人影悄然跟進,他猛撲出去,兩下半就把對方雙手反剪死死壓住。

“你是誰?為什麼跟蹤我?說!”程翊厲喝。

對方是一名身體瘦高的青年,半邊臉被摁在路面上,連帶聲音也變了形:“我叫徐影!我是個醫生、醫生!”

程翊遲疑了一下,又聽他急切地說道:“我沒有惡意的!我其實是有事找你,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才一直跟著你,想找個合適的契機……”

程翊看他細胳膊細腿的豆芽身材,不像是個能興風作浪的人物,遲疑過後就鬆了勁。徐影捂著被石子硌疼的半邊臉,呼哧呼哧喘了片刻,坐起身說:“媽呀力氣真大,差點被你勒死。”

“少廢話,什麼事快說!”程翊一貫不是和顏悅色的主,這會兒更是不耐煩地點了根煙。

徐影仰望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最終還是下定決心開口:“這事得從我女朋友說起。”

程翊登時火了:“你女朋友關我屁事!”

徐影也沒介意,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們談了三年,感情很好,都準備結婚了。去年六月份的一天,我去她家過夜,快十點的時候,她忽然來了例假,家裡沒有衛生巾了,她就說要去馬路斜對面的便利店去買。我本來是不放心的,畢竟是城郊,過九點外面就沒什麼人了。可她臉皮薄不肯讓我幫忙,接著就下了樓。我想了想不太放心,走到窗戶邊撩起窗簾往下看:路上沒有來往車輛,她的腳步很快,可就當她走到路中間時——”

徐影噎了一口氣,彷彿被不堪回首的記憶劈頭蓋臉打中,連同兩腮的肌肉都扭曲了,“就在這時,馬路上突然出現了一輛車!我發誓幾秒前根本就沒看到有車,它就像從黑燈瞎火中憑空出現,朝羽琴直直撞過去!我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衝下樓,跑到馬路上,可是——什麼都沒有!沒有車,羽琴也不見了!馬路上空蕩蕩的,好像之前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覺。但我知道不是幻覺!我的女朋友失蹤了,從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報了警,警察認為我腦子不清醒;我去找她爸媽,她爸媽說收到過她的短信,說是在小地方呆膩了,想去大城市見識見識。我看了短信的發送時間,是那天晚上十點零五分,而她是在九點五十分下的樓,也就是說,短信是在她突然消失之後發的!可她爸媽也不相信我,說我有病。他們聯繫不上羽琴,到處貼了尋人啟事,警方最後也把事件定性為離家出走。沒有人相信我說的,他們都把我當神經病!”

他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一邊激動地揮舞著手臂。程翊斜睨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連同煙圈一起吐出一句:“你他媽就是個神經病!”

他扭頭要走,徐影卻一把抱住他的腿腳,語速飛快:“你聽我說完,拜託!之後兩三個月,我耗盡力氣也找不到羽琴,於是開始關注失蹤人口方面的信息。我發現類似事情不止發生過一起!除了羽琴,還有其他的失蹤者!我一直追查,詢問了不少失蹤者的親屬,其中一個老頭甚至就在當場,也跟我一樣親眼看著老伴被車撞,然後人與車同時消失,但沒人相信,都說他老糊塗了。”

程翊正打算狠踹他一腳以求脫身,聽到“老頭”兩字頓時停住,想起前陣子夏一瀚跟他閒聊時說起的走失案。

是巧合嗎?還是兩者真有什麼聯繫?程翊短暫地猶豫了一下,決定自掃門前雪、管他瓦上霜,便彎腰去掰箍在腿上的胳膊:“我是交警,不是刑警,再去報案吧,要不就去醫院……哦,你之前說你是醫生?去找精神科的同事瞧瞧。”

徐影使出吃奶的勁巴著他,就像墜樓者巴著晾衣架,憋得臉紅脖子粗:“等等我還沒說完!我還沒說完!”

程翊火冒三丈:“關我屁事!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否則揍死你!”

徐影在他拳頭落下來前,聲音嘶啞地大叫:“我看見你了!你在那輛車上!”

“你他媽——說什麼?”程翊怔住。

“我說我看見你了!前兩天我在醫院看到你,就覺得特別眼熟,可我們明明不認識。然後我想起來,你也在那輛車上,你是司機!”

“……扯淡!你就在樓上瞥了一眼車子,就能看清司機的模樣?”

“不,不是那天晚上看到的。自從找了半年,仍然找不到羽琴後,我開始絕望了,經常半夜在空曠的馬路上遊蕩,希望能也遇到那輛幽靈一樣的白色麵包車,可怎麼也遇不到了。我就琢磨著,之前發生的幾樁失蹤案,大多都是女的,會不會那車就只撞女的?但我又不能把無辜的女孩推到路上做實驗,後來只好想了個變通的辦法,弄具女屍偽裝成活人放在路中間,說不定那車子會上當出現……”

程翊從胸腔裡噴出一口濁氣:“原來那事兒是你幹的!差點把那倒霉催的司機嚇死。”

徐影苦著臉說:“我不是故意嚇唬他,就覺得車身挺像的嘛。”

“後來屍體又是怎麼不見的?”

“屍體胸背上捆了圈透明尼龍繩,天黑看不清楚,我躲在路邊草叢裡握著繩子的另一端。司機明顯慌了神,也沒仔細查看,報警後蹲路邊抱頭痛哭,我就趁機拽動繩子,把屍體拖進草叢,然後運上車。哦,回去的的路上還跟你們的車擦肩而過。”

程翊咒罵了一聲。

“後來我就想,或許死人沒用,還是得用活人。於是我穿上女裝,半夜繼續在馬路上遊蕩,尤其是曾經出過失蹤案的那幾段馬路。”

程翊覺得這小子為了找女友,基本上算是走火入魔了。

“終於在一個晚上,我看到了那輛車!”徐影的語調越發尖利起來,興奮中夾雜著恐懼,“它沒有開車前燈,就這麼從黑暗中陡然出現,然後直直朝我衝過來!在那幾秒鐘內我透過前擋風玻璃,看見車廂裡亮著燈,依稀還有一些人影,而司機的臉清清楚楚地出現在我眼前——活脫脫就是你的模樣!”

儘管一直當神經病的囈語聽,程翊仍不禁打了個寒噤。

“那你現在怎麼還在我面前,沒被幽靈車拉走?”他諷刺地問。

“那天晚上我就站在曾經發生過失蹤案的路口,足足等了兩個小時。受女屍的啟發,我留了個後手,用繃緊的蹦極繩把自己繫在路旁電線桿上,還好反應及時,在最後一刻被繩子的彈力扯走。等我站穩腳跟回頭看時,那輛車已經不見了。”

徐影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有種透支過度的疲憊,“該說的我都說完了。我來找你,只想弄明白那個司機是不是你,你跟那輛幽靈車究竟有沒有關係。我必須找到羽琴,哪怕耗費一輩子的時間,哪怕面對再詭異凶險的境況,哪怕別人都當我是個神經病,我也要把她找回來!”

“不是。一毛關係都沒有。我回答完了,祝你早日找到女友,癡情的神經病。”程翊硬邦邦地說完,拔腿就走。

走了幾步他聽見背後傳來一句無奈的話語:“可你們真的很像……不過他的額頭上好像有道傷疤,劃斷了眉毛一直延伸到鼻樑上,挺顯眼的。”

程翊像被毒蛇咬中般僵住了。他的瞳孔急速收縮了一下,似乎被一個隱秘的黑影猝不及防地砸個正著。他梗著脖子慢慢轉身,伸出指尖,從前額劃到鼻樑處:“這兒?”

徐影點頭。

程翊咬緊牙,臉色陰沉得發青,驀地轉身走了。

徐影再一次見到程翊,是在第三天傍晚。程翊換了便裝摸到他工作的醫院,斜倚在走廊牆上不吭聲地等,害他從太平間裡出來時嚇了一跳。

看到徐影出來,程翊也沒多廢話,直接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遞給他。

照片上是兩名穿著球衣、勾肩搭背的青年,身形肖似、五官肖似,連笑紋也肖似,其中一名額前有道傷疤,連帶濃郁的眉毛一齊無傷大雅地破了相。徐影“啊”了一聲,指尖戳著照片:“就是他!”

“那是我親哥,叫程竑,大我一歲多,以前讀書的時候,人人都以為我們是雙胞胎。他比我聰明,也比我能來事兒,可惜聰明都用在歪路上,鬥毆偷車剪電纜,在網吧時間比在家還多,高三沒讀完就輟學了。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我大學最後一年實習的時候,他跟家裡大吵一架,背個包就出走了,打那以後就再沒有聯繫上。後來我爸突發腦溢血,為尋他還登了報,可他依舊沒有任何音訊。”程翊語調冷淡,似乎在談論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可那生硬過了頭的冷淡,又分明是種刻骨的怨懟與斬不斷的牽掛。

“我以為他早死了。”他說。

徐影茫然地歎了口氣,不知該勸對方節哀還是振作,因為他自己也搞不懂,那輛車到底是什麼東西,車裡面的到底還是不是人。

“要不……你跟我一起查,看你哥究竟死沒死?”由於對方之前的惡劣態度,他不太抱希望地問。

程翊下意識地就要拒絕,獨善自利的處世之道早已深入他的骨髓,但話到嘴邊不知為何又嚥下了。沉默片刻,他回答道:“當年他離開時我們打了一架,他把我推進江裡,我差點沒淹死。找到以後,不管是人是鬼,我都要狠狠揍他一頓。”

程翊工作繁忙,想要請假實屬不易,便讓徐影給他開張疾病證明。徐影說自己是病理解剖醫生,還沒給活人開過證明,就去精神科找同事弄了份抑鬱症病歷,開了為期一周的建休單。

兩人先是尋著徐影的舊路,把失蹤案的相關人士逐一又拜訪了一遍,托程翊的福,問到了不少先前未詳的細節。但鬱悶的是,沒有確實可靠的目擊者,也沒有一點實際證據,能夠揭開那輛神出鬼沒的幽靈車的真面目。

兩人馬不停蹄地跑了四五天,白天查訪、晚上壓馬路,累得夠嗆。後半夜程翊開車回到自己小區,看徐影癱在副駕駛座上半死不活的狀態,也不好意思再趕他橫穿半個城區回家,禮儀性地問了句:“要不就在我家湊合一宿?”

徐影毫不客氣地一口答應了,弄得程翊又有點想反悔。

兩人進了門,累得只想倒頭睡去。徐影自覺地裹了毯子窩進客廳沙發,程翊看他這麼識相,也不好說什麼,走進臥室鎖好門。躺上床時他迷迷糊糊地想,反正所有貴重物品都在臥室裡,書房、廚房、衛生間……還沒來得及想完就酣睡過去了。

翌日又是一無所獲的一天。程翊接到領導的電話,親切關懷他的健康狀況。在徐影偽裝的門診背景音下,他扮出一副憂鬱不堪、焦躁不寧的語氣,告訴領導自己正在醫院進行心理疏導,醫生說還需要一段時間恢復。

當天夜裡,他們到達城郊一處偏僻路段,離羽琴失蹤的地方不遠。“那輛車會在經過的路段反覆出現,我有預感,今晚我們一定能看見它。”徐影被連日的奔波折磨得唇青臉白,越發顯得神經兮兮。

程翊把車停在路基外的荒地上,拎了一箱喜力,兩人坐在路中間邊喝邊聊。

時間分分秒秒過去,到了凌晨十二點半,徐影忽然起身,朝幽暗的馬路盡頭凝望。

程翊也如臨大敵地站起來,果然聽見輕微的引擎低鳴聲由遠而近。

一輛沒有打燈的麵包車從黑暗中隱約現了形,在逼近他們的同時,車廂中燈光乍起。

霎時間程翊的耳中風聲呼嘯不止,血液一股腦兒直衝頭頂,連徐影緊緊攥住了他的手腕也覺察不到。佔據了他全部視野的是一張熟悉至極的臉龐,陰森森地鑲嵌在擋風玻璃後方的空間裡,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白色麵包車迎面馳來,他的大腦停止運轉,一片空白。

“然後如我們所願,你自己動手,為我們報了仇。”徐影痛快地吁了一口氣,“放心,不會有任何人或法律幫你報仇。因為你是自殺,凶器上只有你的指紋,角度力度都很漂亮,就算十個法醫給你驗屍,得出的都是自殺的結論。即使有人多事,再深入查下去,租車行老闆會認出你的照片,路上監控探頭拍到的駕駛員是你的半張臉,你的領導可以證明你患了嚴重的抑鬱症,正在接受心理治療。你的電腦硬盤裡滿滿的負面情緒,QQ空間的草稿箱裡還有一封遺書,設置了自動發送時間,哦,這會兒應該已經上傳到網絡了——不好意思,借宿的那天晚上擅自動用了你書房裡的電腦。”

程翊已經發不出一聲呻吟,他聽見生命從軀體裡逝去的聲音,像烈日下一條幾近乾涸的細小水流。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轉動眼珠,將模糊的視線投向車頭的方向。

一張與他肖似的面孔出現在眼前,程竑蹲下身,伸出一根指頭,摳在他的前額上:“你還想把我的身份、我的名字偷走多久?”

停車離開駕駛室的司機冷笑著說:“我不管你究竟是自欺欺人,還是真的日復一日地自我催眠、自我暗示,以至於在虛偽顛倒的記憶中真把自己當成了受害者。現在你得全部給我想起來——考上大學的人是我,高中輟學的人是你;忙著讀書找工作的人是我,整天尋釁鬥毆的人是你;爸媽信任鍾愛的兒子是我,傷心失望的兒子是你。當年你離家出走時,我們打了一架,把我推進江裡,害我差點溺死的人是你!我被江裡的石頭撞了腦袋,患了遠事遺忘,要不是幾個月前徐影把我當成是你,打得腦袋磕上石欄杆,也許我還沒記起來,是你掰開了我抓著你褲腿的手,任由我被江水沖走!現在我能清晰地回憶起你當時的一舉一動,你那雙因為惡念而突然發亮的眼睛,撿起石片在我前額劃出跟你一樣的傷痕。在那個時刻,你就已經下定決定,想要取代我的未來,然後把我的性命和你失敗的人生一齊埋葬,不是嗎!”

“我是程翊,你才是程竑。”額上帶疤的男人神情厭惡而諷刺,更加用力地摳著對方的前額,“就算你用整形消掉了自己的疤痕,就算你這幾年混得風生水起,也不能改變骨子裡是個惡棍的事實!”

彷彿迴光返照,彌留者張了張僵硬的嘴唇,瞳孔開始逐漸擴散。

“別怪我不講兄弟親情,程竑,你自找的。從你把我推入江中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恩斷義絕。”程翊不為所動地說,“永別了。”

在生命消失的瞬間,留在程竑渾濁虹膜上的最後影像,是一輛漆黑的、靈柩一樣的麵包車——我會搭乘著這輛車一路駛向地獄。而你們,你們將來也會搭上這輛車,成為一群被仇恨吞噬的死魂靈。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