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故事之禮物

為什麼人們在面對二家蛋糕房時,總會感到快樂和幸福呢?

從視覺上看,那裡有整潔明亮的玻璃櫃。裡面整整齊齊宛如華麗珠寶一樣呈現著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精美點心。對於我們那顏色單調內容乏味的現實生話而言,它們像彼岸花一般繽紛絢麗。

從嗅覺上說,那裡的氣味美好豐富。烘焙的甜香終日縈繞瀰漫,在我們推開店門進去的一剎那,會感到彷彿被一層看不見的輕質細紗溫柔撫面。氣味是呼吸的影子,它隨著呼吸進入我們的體內,每個人要生存。就無法抵禦它,那麼這種暖意十足的甜香無疑是呼吸最美的情人,令我們陶醉其間,頭腦甚至會短暫麻痺。

從觸覺上講(這裡最有權威的不是手指。而是口腔),牙齒體會著酥脆、鬆化、彈性與柔韌的同時,舌尖則感受著綿密、濕潤、細膩與絲滑,彷彿烹飪中急火與文火的交相配合與呼應,帶來無可取代的享受。

可惜我們現階段在聽力方面對於糕點還是處於蒙味時代,如果可以穿越一段未知的時光,那時的我們,無論是聆聽一塊蛋撻的獨吟,還是欣賞眾多點心的合唱。大概都會感到一種既重力狀態下愉快的飄飄然。

但是最重要的還是味覺。現實生活裡會出現無數需要我們自願或被自願去嘗試的東西,它們常常具有猙獰的面目,更經常的是戴著偽裝的漂亮面具,令我們嘗試之後倍感酸澀或者苦麻。有時還有那種要人命的火辣。但是面對一家蛋糕房時,我們的味蕾是放鬆的,是踏實的,是有把握的,它嘗到的只會是香甜,哪怕有時會因為新奇的口味而驚訝一下,也是輕微的驚訝(其中更經常的是驚喜)。無關痛癢。

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說,完全放鬆毫不緊張的時刻是難得的,這也是我們面對蛋糕房時感到幸福的最根本所在。

以上就是我最近的想法。

我是一個大二的女生。三個月前開始在一家蚤糕房打工。

這家蛋糕房不大不小。一個不常露面的老闆娘,一個常常穿俊在整個城市的遞送員,三個負責收銀和打雜的店員。

當然還有一位手藝精湛的糕點師。對於一家蛋糕房而言。糕點師的手藝就是它的靈魂。

而我呢,本來是被當做普通店員招進來的,但是一個月後,我就被糕點師向老闆娘要求升職為他的助手。

在那一個月裡,糕點師傅無意間聽到我和另外三個店員在休息時的幾次聊天,當時我說過——

“我覺得今天來買草莓泡芙的顧客會比較多。”

“我認為今天抹茶蛋糕用的原料好像跟以前相比更精純了。”

“似乎感到今天烤箱的溫度有點不夠。鬆餅的香味少了那麼一點點。”

那幾次閒聊被三個不留心的店員很快忘記了,卻引起了師傅的注意。因為我的那些“覺得”、“認為”、“似乎感到”都是實實在在地在他手下或眼皮底下發生的事情。他大概認為我在糕點製作方面有著一定的潛力,但又不是很有把握。於是在向老闆娘提要求的前一天準備試試我。

那天蛋糕房打烊後,師傅準備好了一烤盤的點心生坯,送進烤箱後。讓我在覺得“恰到好處”的時間關掉開關。

安靜的製作室裡,我倆一言不發,只有烤箱發出輕微的聲音。我不去留意牆上的時鐘。不去觀察點心在高溫下的膨脹程度,也不去細看那漂亮的烘焙顏色是不是已經鍍上去了,我甚至閉上了眼睛,不緊不慢地等著時間的流逝。

在我睜開眼睛去關掉烤箱開關時,看到了師傅隱藏著驚訝的沉穩臉色,我便知道自己把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起碼達到了他心中精確到秒的苛刻要求。

於是,從第二天開始,我脫下了店員那身色調粉嫩的圍裙服。換上了一身嚴謹的雪白制服,從早到晚跟著糕點師。

糕點師傅信以為真地認為我是一塊值得雕琢打磨的璞玉。卻並不清楚我與生俱來的一個小秘密——我擁有比狗還靈敏的鼻子。

我跟著師傅學習,卻發現他有一個絕對不為人知的秘密,那秘密令我感到不安卻難忍好奇想一探究竟——

每週三下午。在那色澤嫣紅動人的野櫻桃蛋糕中。我都能聞到淡淡的血腥氣。

每週三。師傅到店會特別早,會在中午12點之前就把蛋糕店一天的供應量都完成。

吃完簡單的中飯後。師傅會換上一身全黑的制服,接下來的一切都彷彿充滿了儀式感,並且不容許絲毫打擾。連我這個新晉助手也被拒之門外。當然。我還是會透過製作間門上的小圓玻璃窗悄悄關注著他。

師傅換上黑制服後,會用一塊上好的香皂仔仔細細地洗乾淨雙手,接著戴上全新的塑膠手套,把一瓶自製的野櫻桃果醬在工作台上端端正正地放好。

下面就是一絲不苟製作並烘焙蛋糕的時間,師傅的所有動作都乾淨年利落,專業度極高,當烤盤送入烤聿睜時,他也不會稍作休息,而是緊緊鼎著烤箱裡的內容,彷彿一個優秀的戰士。不到最後一刻,絕不鬆懈。

噴香金黃的蛋糕出爐後。師傅會在上面仔細地塗抹一層均勻漂亮的巢醬,那認真嚴謹勁兒彷彿在繡花。

等到下午三點,無可挑剔的野橇桃蛋糕就完成了。而此時,玻璃店門也往往會被一個年輕女孩推開。

那是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女子,臉蛋是那種普通的好看,衣著是那種普通的時髦,和她這個年齡的女子相比,沒什麼特別的地方。

但是她的到來對師傅來說無疑像女王一般,在她的右腿剛剛邁進蛋糕店時,師傅會親手把一盤野櫻桃蛋糕端出來。放到玻璃展櫃裡最好的位置,然後退回到製作間,滿面光芒地看著她買上好幾塊。

剩下的野櫻桃蛋糕,師傅會在掣輕女子離開後迅速端回製作間。此刻,他全身繃了幾個小時的勁兒才緩緩鬆懈,帶著一種快樂的疲憊坐下來,拿起一塊蛋糕,慢慢地吃起來。

透過小圓玻璃窗,我看到師傅慢慢地咬,細細地嚼。緩緩地咽。彷彿用舌頭和嘴唇感受著每一小口新鮮細緻的蛋糕,野櫻桃果醬如何在唇齒間瀰漫香味,金黃蛋糕又怎樣被烘焙得火候恰到好處,感受著每一小口。這樣的蛋糕裡還蘊藏著多少無與倫比的魅力……

師傅又是吃得如此認真仔細,一本正經——沒有一顆細小的蛋糕屑會掉落,沒有一星半點果醬會無謂地浪費在嘴角。

看著他,我會感到原來吃東西也可以使時間如此有條不紊地過去。

“咱們的大師傅,每到星期三就好像愛吃甜食呢,平時碰都不碰的。”

“都是果醬蛋糕,大師傅卻不怎麼喜歡鳳梨和檸檬的。”

“是啊。他對野櫻桃真是情有獨鍾呢,每次都是還沒賣幾塊就收回去了。”

小關她們三個店員彼此間隨口聊了幾加,我卻默不作聲。

如果她們知道師傅每週三吃的都是隱含著鮮血的蛋糕,還會不會這麼神情自若地閒聊呢?

為什麼不喜歡鳳梨和檸檬呢?大溉是因為它們的果醬顏色太淺,比不了嫣紅如血的野櫻桃,可以讓鮮血不留痕跡地摻進去……

我決定悄悄跟蹤一下工作時間之外的師傅。

因為白天的他,在製作間裡,是位無可挑剔的藝術家,整個人的狀態可以用“嚴絲合縫”來形容。

在工作台前,師傅是一絲不苟的雕塑家。各種糕點原料按照精確的比例充分調和後,在他那雙靈活有力的手下呈現出規整的形態。在塗抹奶油或果醬時,他手中的抹刀彷彿刻刀,他本人也彷彿是對自己作品抱著吹毛求疵般嚴苛態度的雕刻家,帶著令人難以想像的冷靜與耐心長時間與手裡的半成品對峙,這裡挑掉一星兒,那裡補上一丁點兒,最細微的欠缺都不能容忍。

在烤箱前,師傅是聚精會神的觀察家。前面我已提過,他是以秒為單位來觀察蛋糕和麵包在高溫下的變化。幾十分鐘的時間裡,他屏息靜氣凝視著麵團的膨脹程度,烘焙色澤的完美程度。整個人一動不動。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他連眼睛都不想眨一貶。這種看似靜止實則相當辛苦的狀態常常令師傅在打烊之後不得不輕捶著腰背緩解酸痛。腳步也微微發顫。

在灶火前。師傅是精益求精的死神。對待那些新鮮漂亮的水果,他知道如何讓它們把自己芬芳柔嫩又纖細脆弱的生命之美最大程度地獻出來。在我成為他助手後不久,師傅就給我示範過一次如何製作藍莓果醬:他把新鮮的藍莓倒進了清水沸騰的鍋裡,那些漿果宛如被嚇得要死的眼睛一樣只保留了一秒鐘原本的色彩與光澤,當師傅拿起一柄細長光滑的木勺。彷彿指揮家一樣輕柔地攪動時,浸溺在熱水中的藍莓表皮開始變軟疲沓,漸漸與果肉分離。此時的漿果們已經快速地精疲力竭,死神已經不可避免地來臨。以致它們只好把自己的香氣由內而外地呼給浸泡它們的水。當地上的生命消失時,天空常常會降下紛紛揚揚的雪花來,而師傅同樣會如此對待這些獻出珍貴果香的藍莓屍體——他會輕柔地晃動手腕,將潔白精細的糖一層一層地撒下去,白糖好像落在地上融化的白雪一樣,毫無痕跡地融化在水裡。當鍋裡的內容在火舌持之以恆的舔舐下變得濃縮,一個接一個地冒出沼澤地裡那種黏稠的氣泡時,師傅會拿出一隻網眼極細的金屬篩網,讓鍋裡皮肉尚未分離的藍莓迎接最後一關——如同死神喜歡輕柔的靈魂而討討蠢笨的肉體一樣,在師傅手中的篩網下,一切果皮和粗大的果肉纖維都無法逃脫,等待它們的只有冰冷的棺材一垃圾簡。只有那凝聚著芬芳與細膩的精華才能一滴滴地落在優美的瓷盤上,等待著下面的製作步驟所帶來的新生。

總之,白天的時間裡,我那雙保持高度敏感的眼睛看不到任何破綻和漏洞。

平心而論,這樣認真嚴謹的師傅在我看來是個相當值得尊敬的人,而且這麼完美的專業度在年輕異性的眼裡也是很有魅力的。

但每週三準時出現的血腥氣卻成為我心頭揮之不去的一個幽靈。心頭有這樣的一個幽靈存在,你是無法百分百地去尊敬或熱愛一個人的。

我開始悄悄跟蹤工作時間之外的師傅。

可是。

經過我半個多月的觀察,師傅在工作之餘的生活就像一杯白開水,可以用幾個詞全面概括:公車、超市、住處、水果攤(每週只有一次。僅僅是買新鮮的野櫻桃)。

沒有娛樂消遣、沒有親朋探訪、沒有任何出現在上述幾個地點以外的活動。師傅往往在晚上十點不到就熄燈睡覺,窗口一片漆黑。我能確定他不曾喬裝打扮,換一身裝束,呈現另一種可疑面目。因為他身上那股我已經熟悉的體味,不曾在他回家之後被我警惕的嗅覺抓住過。

他的生活幾乎就是一杯白開水,不添加任何色素與香精這些刺激感官的東西,甚至連溫度都是不冷不熱的。

走出色香味形俱佳的蛋糕房。師傅的生活立刻呈現一派“乏味”狀態:快速、直接、徹底、毫無過渡。

師傅的業餘時間,幾乎只是為了滿足吃飯與睡覺的最基本生存要求,讓自己有足夠的體力面對每一天在製作間裡高強度的勞作。

而每個極度專業的工作日,彷彿是師傅對自己持之以恆的鍛煉和修行,為了每個週三下午可以毫無瑕疵地製作出野櫻桃蛋糕。然後耐心地等那個年輕女子出現,最後讓她能拎著幾塊蛋糕離開。對於師傅而言。週三下午是每週的煙花綻放時刻,其餘則一片黑暗。

五分鐘vS七天。那朵煙花的美麗需要千倍的黑暗來襯托。

唯一讓我覺得不同尋常的就是每週二晚上,我都能聞到一絲從窗口飄出來的血腥氣,非常微弱,細得彷彿要斷了,但我還是準確無誤地聞到了——它就是第二天隱藏在野櫻桃蛋糕裡的血腥氣。

這個週三下午,年輕女子準時出現,師傅透過小圓玻璃窗看她的那張臉也照例散發光芒,一切看上去和往日沒什麼不同。

但是年輕女子今天沒有買野櫻桃蛋糕,她對收銀台旁的店員小關說道:“我想在你們這兒預定結婚蛋糕。”

“好的,請您確定一下尺寸和樣式。”小關拿出一本產品圖冊遞給她。

“嗯,我能不能和製作蛋糕的師傅當面說一下呢。說得清楚一點。”年輕女子笑了笑。“結婚蛋糕嘛……”

小關點點頭。她也是年輕女孩。不難理解對方的心情,於是朝製作間走去。

我一邊客氣地和年輕女子寒暄著一邊留意到一身全黑制服的師傅好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走過來了。

年輕女子說的話。師傅全神貫注地聽著,幾乎一字不漏地記下了她對於結婚蛋糕的一切要求。

“我對您的手藝特有信心。您大概不知道,我每週三都會到這兒來買野櫻桃蛋糕。”年輕女子說道。

我微微笑了笑,在我眼裡,她好像一個無知的孩子那樣天真遲鈍,天真地認為自己輕飄飄的讚美會贏得同樣輕飄飄的世俗歡心,遲鈍得像所有感官普通平凡的人一樣,對那些沒有袒露在陽光之下的東西渾然不覺。

“所以,我的結婚蛋糕就麻煩您了!”年輕女子接著說。

師傅點點頭(在我看來,這個輕微的動作已經勝過所有花裡胡哨的拍胸口:保證)。問道:“什麼時候要?”

“大概十多天後吧……8月17日,婚禮的前一天。”年輕女子看了看牆上的日曆,“時間可以嗎?”

“可以。”

“不過那天我肯定挺忙。我留下地址,你們這兒可以送貨上門吧?”年輕女子看了看我。

“可以。”我的回答簡單明瞭,和師傅的一模一樣。

年輕女子交了錢,拿了收據就高開了。

“那女的要求可真多啊。大師傅是應該多吃點甜食,好好構思怎麼做出她要的結婚蛋糕。”小關對我說。

“可不是,所以人家都說準新娘煩著呢。”我順著小關的意思附和,卻全神貫注地注意著製作間,師傅端著那一整盤未動的野櫻桃蛋糕進去後便鴉雀無聲了……

這天蛋糕店打烊後,師傅拎著一個黑色垃圾袋離開,暗暗尾隨著的我發現他在走進住處樓道前把它扔進了門口的垃圾筒裡。

我等著師傅窗口的燈光亮起又熄滅,知道他已躺下,便去翻出那個垃圾袋,打開,裡面果然是野櫻桃蛋麟,只不過胡亂地堆在一起,果醬模糊混亂。蛋糕不復四方完整,呈現一派被人當做垃圾的可憐面目。

如果我不曾看過師傅怎樣認真仔細地吃過它,我的驚訝還不會這麼大。

僅僅因為那個年輕女子今天沒有買?還是她今天說了自己即將結婚的消息?

我靜靜地聞著野櫻桃蛋糕依舊迷人的甜香氣。聞著那隱藏其中不曾消失的血腥氣。

十天的時間裡,師傅幾乎住在了蛋糕店。

蛋糕店打烊之後,他便開始通宵達旦地為那個結婚蛋糕耗神費力,構思——試驗——不滿——推倒重來。這種精益求精的反覆過程像是在琢磨一件珍貴玉器,更像是在跟自己搏殺。每當精力實在撐不住時,師傅才會坐下來休息一會兒。而緊鎖的眉頭顯示他還在跟自己糾結,只有當他捧著一杯熱咖啡。被那裊裊熱氣溫柔撫面時,才會暫時閉上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

我之所以知道得如此詳細,是因為這十天來,我一直陪著師傅。我嘴上說要抓住好機會學習,手裡也還算有效率地幫師傅打雜,默默陪著他在這場跟自己的戰鬥中堅持到勝利的來臨。

可是最後一天,師傅在蛋糕店打烊後讓我也離開。他遞給了我一張紙條和一把鑰匙——他家地址和家門鑰匙的複製品。叮囑我明天上他家,親自把蛋糕給那位年輕女子送去。

“我不放心讓咱們店的遞送員去送,畢竟那在我看來。是一樣完美的作品。不能被粗心的運送毀了。所以,只言辛苦你一趟了。今晚回家後好好睡一覺吧。不容易啊,陪了我那麼多天。”

我想,如果可以,師傅一定想自己送,但連日高強度的勞作。師傅恐怕已到了精力的極限了。

“沒問題。”我一口答應。毫不遲疑。

師傅看著我,微微笑了起來。接著說道:“你真是個難得的女孩。有天賦、肯吃苦、做事細心耐煩,話也不多。又能懂得一個糕點師傅對自己作品那種尊重和自信的境界。是我這麼多年來最好的助手了。”

這是師傅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如此長時間地看著我,面帶微笑。

為了第二天完美完成師傅交待的任務,這夜,我早早回家睡覺,連日的體力消耗讓我沾枕頭就著,但我還是沒忘了睡前定了鬧鈴。所以我準時在8月17日上午8點起床了,熟門熟路地來到了師傅的住處。

打開大門,進了師傅的家,裡面空無一人,只有客廳的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個大盒子。不用打開,我也能憑嗅覺知道裡面裝的是蛋糕。

但我還是忍不住小心地打開看了一下。裡面的蛋糕美得無法用語言形容,是一看之下令人不由自主屏息的美,生怕呼氣中那細微不乾淨的小塵埃玷污了它。

不過比蛋糕更抓住我眼球的是它底下的一個信封。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來,打開一看,裡面是寫得滿滿的三頁信紙。

野櫻桃蛋糕小姐:

你好!

原諒我這樣冒昧地稱呼你,因為我除了知道你每週三都來買這種蛋糕外。對你可謂一無所知了。

其實,這封信該從何處寫起,實在讓我感到用筆遲鈍,但是我不能再猶豫了。就讓我從事情的起源寫起,自然地寫下去吧。

如你所知,我是一個糕點師傅,從業十幾年,對自己的工作有著自我要求和真實熱愛,甚至可以說,我對工作的熱愛並不亞於我對家庭的關心。

可是。在我37歲那年,我的妻子和女兒出了車禍,事故發生的當時我正在製作一個漂亮的蛋糕當週末禮物。當我拎著蛋糕走在回家路上,等待看到妻女開心的笑臉時,等來的卻是醫院的死亡通知。

更令人感到悲哀諷刺的是,就是那家對我妻女搶救無效的醫院,幾天後,我在巨大悲痛打擊下。身體機能紊亂。進了它的急救室,結果查出了我的腦袋裡有腫瘤。良惡暫時未知。

在等待化驗結果出來的那段日子。我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繼續照常上班,其實只是為了讓自己那熟能生巧的重複勞作佔據我胡思亂想的大腦——這是一個生死未卜的人獨處時感到最可怕的。

到那時在人群中,我也並不覺得有多好,每天看著周圍的人,那些身體健康、親人俱全的人,從早到晚奔瀾忙碌,想一些如意和不如意的事,在他們看來,這些事情都非常重要。我這才明白,人與人之間的差別鴻溝竟能大到這個程度。

這讓我在妻女遠離後,更加陷入深深的孤獨絕望中。

但就在這時,你出現了。

在那個我要前往醫院取化驗報告的下午,我脫下工作制服,正要離開蛋糕店時。忽然看到你推開店門進來了,背後一片燦爛陽光,燦爛得令我不由自主地瞇起了眼睛,但哪怕我閉上眼睛。僅僅是那第一眼已經在我心中激起了海嘯一般的震撼——你彷彿是我妻子和女兒的結合體。

你的眉眼與我妻子年輕時非常神似。而你的笑容與我女兒的簡直驚人相像。你的年齡又好像是她倆歲數總和除以二。

所以在我眼裡。你是我妻子的過去,也是我女兒的未來。雖然兩者對於我而言都是不可能再現的事情了。但你卻是無可置疑的真實存在。

那天的你在店裡轉了一圈之後,夾了三塊野櫻桃蛋糕放在托盤裡,然後對你的同伴女孩(直到你說話之前我都沒留意你是和朋友結伴而來的。我的注意力每絲每毫都在你身上)小聲說:“我晟喜歡這家的野櫻桃蛋糕,特別好吃!”

這句輕聲細語的話。這16個字,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我最喜歡”——我深深陶醉襁這四個字中。

“這家的”——我謝絕了所有高級蛋糕店的聘請。

“野櫻桃蛋糕”——我從此以吹毛求疵的態度來製作它。

“特別好吃”——這是對我最大的獎賞。我活下去的動力。

順便說一句,你離開之後,我去了醫院。化驗結果顯示我的腫瘤是良性的。這與其讓我感到劫後餘生的興奮。不如說讓我更加肯定你是給我帶來溫暖與安慰的天使。

在我的生活幸福美滿時,我沒有留意過你是否曾經來過店裡。在我的妻女和我永別之後,我的所有時間就是為了等待你每週一次的出現。

從此,我的生命彷彿有了新的意義。為你製作野櫻桃蛋糕成了我生活的全部重心。為了避免讓每週三固定前來的你因為產品的細微變化而感覺失望,我開始更加嚴格地磨煉自己的手藝,務必讓每週三的野櫻桃蛋糕呈現出絕對統一極致的口味。

看到漂亮的蛋糕從我的雙手過渡到你的手上,一度讓我感到非常快樂,那是我在妻女過世後的一段時間裡絕不曾出現的情緒。

但是人總是貪心的,我很快就不滿足於和你的聯繫僅僅是“手”而已。

因為蛋糕終究不是長久在手中把玩的東西。它最後是要在雙唇的輕吻中被牙齒咬下,由舌頭溫柔調和攪拌的。

我記得和妻子熱吻時的激動。我記得輕吻幼小女兒櫻唇時的開懷。我希望自己可以延續這種享受,哪怕僅僅是在我臆想的國度裡……

於是我在每週二晚上做好一瓶野櫻桃果醬後,都會把自己的舌頭和嘴唇刺破,看著一滴滴的鮮血輕輕落在果醬上,在我均勻細緻的攪拌中完美地台二為一。我精確地控制著血滴的份量,讓它的生腥一方面被完美掩蓋,一方面又起到恰到好處的提香作用……

果醬做好後,我總是懷著無限的快樂進行遐想。遐想著第二天的野櫻桃蛋糕被你帶回家後會被怎樣品嚐:你也許會先舔乾淨果醬再吃剩下的蛋糕?那好像我女兒的習慣。你也許會就著紅茶或黑咖啡小口小口地品嚐?那是我妻子吃蛋糕的方式。不管怎樣,野櫻桃蛋糕會經過你的手,通過你的口,被你的身體消化吸收,我的血也就會碰過你的唇,沾過你的舌,進入你的體內,我甚至想像會不會有幾個幸運的血分子被吸收後融入你的血液,流經你的全身……

每每想到這裡,我就難以抑制地嫉妒我的血,對,嫉妒我自己的血。並且我也難以容忍除你之外的人再接觸它,所以每週三的野櫻桃蛋糕。和你一起分享的,只有我而已。想到我倆在吃著一模一樣又獨一無二的東西時。我感到十分幸福,我絕對確定那是幸福。

當我沉浸在你帶給我的無上快樂時,我很高興地看到你也即將迎來屬於自己的最大幸福。對於你的未婚夫,我絲毫沒有嫉妒。雖然我會嫉妒我自己的血,但對於他。請原諒我根本不在意他這個人是否存在。

因為我深知我倆的生活除了每週三下午的蛋糕店外絕無交集。生活交集……這既不可能,我也並不希望,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對於你即將到來的新婚。我很想送一份能夠切實準確表達我心意的禮物。不過對於我這樣對世俗快樂感到索然無味的人而言,找到一樣包含衷心祝福值得送出的東西,並不容易。繽紛珠寶在我看來只是漂亮的石頭而已,名牌皮具只是可憐的動物殘跡,華美霓裳對年輕女孩而言往往生命力極短,我不用去商場尋覓也能清楚自己在裡面終將一無所獲。

不過還好,在最後的時刻。我還是想到一樣最適合最貼切也讓我自己最滿意的禮物:

我把我的雙手獻給你。

8月17日的中午,我抱著蛋糕盒子,盡量紋絲不動地坐在一輛出租車上抵達了年輕女子留下的地址。然後小心翼翼地鑽出車,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走到她家門前,按響了門鈴。

“快來看!我的結婚蛋糕送來了!”年輕女子開門後一見是我,立刻朝屋內的幾個閨蜜喊道。

年輕女子一邊給我簽收一邊對那幾個圍著蛋糕的閨蜜說道:“打開看看!是不是很漂亮?”

蛋糕盒子被一個胖胖的女子笨手笨腳地打開,在她們驚呼美麗的同時,我卻看到了那像羽毛一樣輕柔纖細的奶油花紋被無情地蹭掉了一點。

她們當然不會細心地留意到,就像我不會粗心地漏看一樣。

我回到蛋糕店,意外地發現玻璃店門上掛著“CLOSED”的木牌。推門進去,小關她們幾個急成一團。在她給老闆娘打電話的過程中,我瞭解到原來師傅直到現在還沒來上班,這是從沒發生過的情況。

我在靜靜地出神思考時被小關把電話筒塞到了手裡:“老闆娘要跟你說話!”

電話那頭的老闆娘吩咐我從今天開始臨時負責糕點製作,直到她聯繫上師傅。

我答應著放下電話,不過估計著老闆娘再怎麼尋覓,終將一無所獲。

事實也的確如此。在我當了一個月的臨時糕點師傅後,老闆娘只能確定師傅真的不打算回來了。他消失得乾乾脆脆。毫無餘地。

彷彿在夜空中綻放的煙花,極致絢爛的一刻結束後。只剩下黑暗和殘屑。

但在這一個月裡,蛋糕店裡幾乎每天都顧客爆滿,幾十平方米的空間擠得水洩不通,其中就有那位年輕女子和她的新婚丈夫。通過他們無比熱切無比渴望的敘述中,我知道了那些參加過“野櫻桃蛋糕小姐”婚宴的人,他們的味蕾全部被結婚蛋糕的絕美震撼了,彷彿嘗到了一種不敢相信又確確實實出現在舌尖的滋味。然後一傳十,十傳百,掀起了全城熱戀本家蛋糕的風潮。

但是顧客們全部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儘管我製作的糕點在小關她們嘗來和師傅做的差不了多少。但她們沒有嘗過那個結婚蛋糕。所以不知道“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失落有多麼巨大。

小關好心安慰我不要受客人評論的影響,老闆娘也肯定我的手藝已經讓她很吃驚了,然後她們不解地看到我非但沒有沮喪鬱悶。反而一臉的光芒。

我的手藝當然只有普通意義上的不錯。顧客對我的失望越深,則意味著對師傅的讚美越大。我為自己能夠崇拜地仰視師傅而深深滿意。

又過了一個月。顧客的熱情因為久不出現的師傅而漸漸淡薄消失,我們的蛋糕店又歸於往日的平靜。

這天下午,我因為要參加系裡的晚飯聚會,跟老闆娘請了假,提前離開了蛋糕店。

在穿過街心花園時,我猛地停下了腳步,在周圍的花草氣、泥土氣、樹木氣、石頭氣、湖水氣、青苔氣,還有各種人的各種體味中。我忽然聞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對我而言彷彿金線一般的一絲氣息。

這段時間以來,我從來沒有通過自己的鼻子主動尋找過什麼。甚至我再也沒有在師傅家的附近轉悠。我不想去尋找那個希望自己人間蒸發的師傅,毫無疑問,這會令他厭煩不堪。

但是這個傍晚。那絲氣息主動地像魚鉤一樣勾引著我的鼻子。於是我順著它,順著這絲氣息那纖細柔韌的引領,繞過花草樹木,山石人群,慢慢地走近一個木質長椅,看到一個鬍子拉碴,衣著邋遢的中年男子,懶懶地半躺在上面。腦袋上頹廢地扣著一頂破髒的帽子,腳邊是粗糙的三明治殘渣和半空的純淨水塑料瓶——整個人彷彿在夕陽中靜靜地發霉。

這個在別人眼裡已經是半個流浪漢的男人,我凝視著他,凝視到雙眼浮起鹹滋滋的水霧。

我看過他修長挺拔的身姿穿著優質妥帖的制服,在屬於自己的專業領域裡彷彿一位將軍。甚至是一位國王一般驕傲有力。他臉上曾經浮現的專注神情是那樣令我著迷,他銳利的眼神曾經那樣讓我不由自主地心跳。他,那線條優美常常緊閉的雙唇曾讓我不由自主地癡戀……

而現在,當他無意間抬頭了,那瘦削的臉上只有失去生趣的淡漠表情。

他的雙手看上去完好無缺。

我下意識地按了按挎包,夾層裡是那封我沒有送出去而是私自保留的信。整整三頁信紙。

我當然能聞出來那個結婚蛋糕裡只有最精純的糕點原料香氣,但是在看過信後,那位“野櫻桃蛋糕”小姐最可能的反應大概是直著喉嚨連聲尖叫,然後帶著厭惡和恐懼把那個蛋糕有多遠丟多遠。

就像一個最愚笨的人無情地糟蹋一樣最珍貴的東西。

哪怕在我的極力解釋和保證下,她能夠勉強相信那個蛋糕是獨一無二韻至上珍品,但她能真正懂得那句話酌意思嗎——我把我的雙手獻給你。

她的生活是普通平凡的衣食住行,她的情緒是波動輕微的喜怒哀樂,她活在自己那軌道清晰規整的小世界裡,心滿意足地擁有愛人和朋友。

她就是這麼一個漂亮普通的都市年輕女子,從來如此,也僅此而已。

我看著長椅上的師傅,他的整個身體就是為了支撐他的雙手可以靈活有力地製作蛋糕。對於他的雙手而言,最輝煌的時刻就是完成那個結婚蛋糕的夜晚。那個凝聚他生命精魂的蛋糕,當然會被幸運的婚宴來賓驚為天味,並且絕對是他們平生僅嘗的一次。

一個夜晚vs整個生命,“我把我的雙手獻給你”這朵煙花。“野櫻桃蛋糕小姐”懂得怎麼去理解欣賞與珍視嗎?

我久久地望著師傅,這個看上去彷彿只是在無所謂地等待時間結束生命的男人,望到夕陽西沉,然後靜靜地離開。

拾壹

三天後的晚上,電視裡的社會新聞頻道報道了一起命案,警方在現場調查後暫定死者是上吊自殺,但是他的雙手卻被離奇地齊腕切掉,這顯然是他人所為,但是現場周圍投不到任何指紋和腳印。據周圍鄰居說,當晚也並沒有聽到任何不尋常的動靜。

我關掉了電視,來到飯桌旁坐下,把20支細長的紅色蠟燭插到一塊圓圓的藍莓果醬蛋糕上——這是一塊遲到了三天,卻是我親手做的生日蛋糕。

我曾看過藍莓果醬如何製作,那天的我被師傅那雙手的專業完美深深打動,肯定無誤地明確了自己對他的愛慕。

點亮蠟燭後。我對著飯桌那邊的一個木盒情不自禁地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

術盒裡盛滿了晶瑩大顆的粗鹽。粗鹽裡是一雙手,手指修長,指甲整齊,形狀優美。

那樣的雙手,當然不能被收屍的人任意粗率地觸碰,不能推進太平間,要麼成為醫學研究對象,要麼跟身體一樣焚成灰燼。

就像那封信,不配一個難以理解它的人去閱讀。

儘管被粗鹽包圍的雙手再也無法動彈,並且僵硬蒼白,但我不在意。我曾看過它們在製作糕點時怎樣優碉有力地揉、搓、捏、捻,煥發著無與倫比的魅力。

儘管它們現在已經精華盡失,但我牢牢記得它們曾經的輝煌。

儘管它們現在已經毫無生氣,但《我還是不能容忍它們被人粗暴處理。

我深知它們所有的美與好。所以,儘管這是我自作主張從師傅那裡要來的,但我認為自己值得擁有它們。在我20歲的生日當晚,我值得擁有這份禮物。如果師傅的靈魂此時出現,我非但不怕。而且確信他會給我一個屬於知己間的會心微笑一個超越年齡與生死的微笑。

我在吹滅生日蚤糕上的蠟燭時,並沒有許願,而是在衷心地感謝。感謝我與師傅之間終於有了不同尋常的聯繫——我的生日,也就是師傅的贍期,以後每年的今天。我都將好好:嘲獨自歡度。

我切開蛋糕。一口一口認真細緻地5吃起來,蛋糕的色彩純正美麗,蛋糕蒯香味沁人心脾,蛋糕的口感細潤柔和,蛋糕的滋味更是前所未有的迷人。

我始終認為,人們在面對蛋糕時。是快樂和幸福的。

我凝視著蛋糕上的果醬,它的顏色。不是那種普通的幽藍,而是好似葡萄酒般的紫紅。我細嚼慢咽這獨一無二的藍莓果醬蛋糕,深深理解並體會著師傅在那封信裡描繪過的快樂與幸福。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