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公寓

噩耗

我怎麼也想不到張武德說走就走了,當我接到他的噩耗電話的時候,愣了半天也沒回過神來,我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然後行色匆匆地從雲南趕回北京,脫下灰色風衣,換上那件早已準備好的黑色西服。我平時是不穿西服的,因為那樣顯得太嚴肅、太正經了。可現在,我不得不穿上它,因為我要參加的是好友張武德的葬禮。

透過薄薄的水晶棺材,我再一次見到了張武德。他臉有點兒慘白,我判斷那應該不是他的真面目,而是經過整容後,撲上的一層白粉。不過給張武德整容的師傅手藝並不怎麼樣,儘管他竭力用粉底遮蓋住死者臉上的裂縫,但在葬禮當天我還是看到了張武德那張破碎不全的臉。

張武德的死因很簡單,他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從他家公寓的陽台上跳下去的。最先著地的是腦袋,所以他立時斃命。

我走出禮堂,心口有些壓抑。我不喜歡參加葬禮,更不喜歡參加朋友的葬禮,畢竟死亡總是令人感到厭惡和恐懼的。

“蕭逸。”同樣是一身黑色西服的鄭一平從後面追上我。

鄭一平、張武德和我是相交多年的好朋友,後來我去了雲南。儘管相隔千里,但我們還是經常互通有無,我們的關係像親兄弟一樣。

鄭一平,一個多愁善感的男人。儘管他是北京師範大學心理學系的高材生,但從我認識他第一天起,我就意識到這個有些女性化的男人注定要一生徘徊在情感的漩渦裡無法自拔,他所學的知識恐怕只能用來醫治別人,至於他自己則應了一句古話——“醫者不能自醫”。

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鄭一平依舊是老樣子。他眼圈兒紅紅的,兩頰上還殘留著兩道淚痕。其實在這種情況下,很多人都會難過,但各自的表達方式不一樣。我很少流淚,縱使經歷大悲大喜,也無法使乾枯的眼窩濕潤起來。然而誰又能真正瞭解我,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歇斯底里地發洩,而是將傷痛留在心中,化作永遠的記憶。

我們彼此握了握手,可就在握手的一瞬間,我大腦深處忽然傳來一陣刺痛。然而只是一瞬間而已,那種感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鬆開手,我下意識地看著右手皺了一下眉。

鄭一平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他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道:“我以為你下午才到呢,所以沒去你家接你。”

“一接到消息,我就坐不住了。本來是打算昨天就到的,可被一些事兒耽擱了。”我解釋道。

鄭一平點點頭,喃喃地說:“唉,真是世事無常。張武德出事的前幾天,還給我打過電話,那時他情緒很好,有說有笑的。還說等你來北京時,大家要一起聚聚呢。可誰會想到這才幾天他就……”鄭一平哽咽著不能再說下去。

“除此之外,他還跟你說過什麼嗎?”我神情肅然地問。

“沒有了。”鄭一平搖了搖頭,說:“你是知道的,張武德這個人一向是把什麼事兒都埋在心裡,從來不對別人講。他不願給別人添麻煩,尤其是自己的朋友。可是即使是這樣,他也不應該尋短見呀。”

我摸搓著下巴,沉思良久。

對於張武德的死,我充滿著疑惑。我和張武德雖然很久沒有見面了,但我瞭解這個朋友。張武德是一個愛惜生命的人,他絕不會愚蠢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除非他有一個必死的理由。

而這個理由又是什麼呢?

恐怕現在已經沒人知道了。

我輕歎一聲,目光越過鄭一平的頭頂,直直地望著禮堂後面那座高聳的煙囪。那座煙囪是火化場焚屍的地方,屍體被推入一個大熔爐。在高溫高壓下,屍體分離成氣態和固態兩部分,氣態的煙沿著煙囪不斷攀升,最後脫離束縛融入天空,變成一片灰白色的雲;而固態的粉末則被裝進骨灰盒裡,然後在親朋的哀號中埋入大地,變成磷肥滋養萬物。

生命結束永遠比它的產生更簡單一些,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鄭一平見我望著他的身後,於是也轉過身,可他看到的不止是一棟煙囪,還有一個人—羅輕盈。

我和鄭一平對於羅輕盈來參加張武德的葬禮除了驚訝之外,更多的是尷尬。

其實,尷尬的人並不是我,而是鄭一平。因為羅輕盈曾經是鄭一平的女朋友,後來兩個人因為一些事兒分手了。

今天,兩人再次見面,不免有點兒物是人非的感覺。

顯然,羅輕盈也看到了我們,她略微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朝我們這邊走了過來。

“你好。”我尷尬地向羅輕盈伸出了手。

羅輕盈倒表現得很隨意,她和我握了握手,然後說:“你對我來參加張武德的葬禮感到很詫異吧?”

我看了一眼鄭一平,發現他漫不經心似的把頭扭向了一邊,不看羅輕盈。

我說:“是有點兒,你怎麼會認識張武德的?”

羅輕盈說:“他的父母沒告訴你們嗎?”

羅輕盈故意把“你們”拉得很長,估計她是說給鄭一平聽的。

我說:“說什麼?”

羅輕盈說:“我是他的女朋友。”

“什麼!”一直在一旁沉默的鄭一平突然大叫一聲,他難以置信地瞪著羅輕盈。

“好了。我還有事兒,我先走了。以後多聯繫,再見。”羅輕盈神色凝重地離開了,她自始至終也沒有看鄭一平一眼。

鄭一平木然地愣在那兒,目光久久追隨著羅輕盈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那個窈窕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他還無法收回目光。

我緩緩收回心神,繼續眺望不遠處的禮堂,等待著一個不願到來的時刻。

不知過了多久,禮堂內的人漸漸散去。後面那座高聳的煙囪頂端開始冒出裊裊輕煙。那股灰白色的煙筆直通向天空,形成一條纖細的線,然後又開始不斷地盤旋。

最後,在湛藍的天空上出現了一朵灰白色的雲,它隨風而動,飄向未知的世界……

“永別了我的朋友,願你安息。”

我在心中默默祈禱。

碎臉

在葬禮裡我居然沒看見孫程東,這讓我感到很不爽,葬禮完畢後,我打孫程東的電話,誰知一打竟然是關機狀態,這更讓我對他不滿了。本想直接去他家找他,隨即一想作罷了,還是先回住處再說。

誰知我人還是剛剛回到北京住處,還來不及喝口水,這時電話響了,我一看號碼是孫程東的,隨即接了起來。

“蕭逸,我是孫程東。”電話那端傳來一陣嘈雜的音響聲,轟隆隆的,像是快要報廢的拖拉機的聲音。

“孫程東,你那邊怎麼那麼吵啊?”我捂著一隻耳朵問道。

“噢,我在嗒嗒娛樂城的包間裡。”

“你不說,我還以為你在修理廠砸汽車呢。”

“蕭逸,你還是那麼喜歡開玩笑。”孫程東打了一個響隔兒,估計是喝多了。

“嘿,你怎麼啦?”我隔著電話彷彿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酒糟味兒。

“沒事兒,就是多喝了兩杯,頭有點兒暈。”

“那你還不少喝點兒。”

“唉。沒法子啊,為了幾個臭錢,我一天到晚都得應酬那幫客戶。”電話那頭孫程東的聲音忽然有些老氣橫秋,沉吟了一會兒,他說:“蕭逸,今晚你能過來一趟嗎?”

我說:“幹嘛,你有事兒?”

“嗯,我想跟說點兒事兒,是關於張武德的……”話還沒說完,孫程東那邊突然“崩”的一聲斷了線。

我連“喂”了半天,結果還是沒有任何反應。當我把電話再打過去的時候,發現孫程東已經關機了。

“這個孫程東,到底怎麼回事兒!”我抱怨著關上了手機。

孫程東是我和張武德高中時代的好友加偶像,因為他是個傳奇人物。據說孫程東曾經為救一個女孩兒,隻身拿著菜刀砍倒了六個小混混。女孩兒最終是得救了,可孫程東也因故意傷人被判了刑,告別了他六門不及格的高中生涯。萬幸的是孫程東有個很有錢的老子,所以他沒蹲幾天監獄就被保釋出來。從此,孫程東走上了社會,憑著他老子的錢和威勢,開了一家債務公司,也就是放高利貸的。這些年孫程東掙了許多錢,但也造了許多孽。後來聽說,孫程東的老子在一次交通事故中被活活燒死了,這也許就是報應吧。

在電話裡孫程東說要告訴我一些關於張武德的事情,他到底要告訴我什麼呢?在我離開北京之後,孫程東應該是張武德除了鄭一平之外最要好的朋友了。或許張武德在死之前,向孫程東提起過什麼事,而這些事兒會不會和他的死有關。

於是我馬不停蹄,趕往嗒嗒娛樂城,等我到的時候,孫程東早已在大廳等候多時,我正要問他找我幹什麼,卻看到孫程東把手放在嘴邊作了一個止聲的動作。

“什麼話,咱們裡面談。”說完,孫程東拉著我走進一個包間。

包間的光線很昏暗,有點兒詭異,這讓我不禁想起了古埃及法老的墓室,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像,因為這裡至少沒有法老的詛咒和纏著布條的木乃伊。

落坐後,我本以為孫程東會立刻跟我說些什麼,但出乎意料的是孫程東又站了起來,他來到門前,向外面探頭探腦地看了一陣,然後轉身反手將包間的門鎖上了。

“孫程東,你這是怎麼了,別這麼神經兮兮的,行不行。”我一頭霧水地看著孫程東。

孫程東瞪了我一眼,在我身邊坐下,說:“你小子懂個屁,我這是以防萬一,隔牆有耳,你懂不懂!”

我說:“隔牆有耳我不懂,但我懂什麼叫膽小如鼠。”

孫程東說:“誰膽小如鼠?”

我說:“你唄。”

孫程東搖了搖頭說:“我這不是膽小如鼠,我是真怕隔牆有耳啊。”

我說:“隔牆有耳,那你怕誰聽到啊?”

孫程東打了一個寒戰,隨即用手指了指頭上,說:“它。”

我說:“天花板?”

孫程東說:“狗屁,鬼!”

我悚然一驚,說:“孫程東你丫別開玩笑了,都什麼時代了,哪還有鬼啊。”

孫程東說:“怎麼沒有,我前幾天就遇到了。今天我找你來就是要跟你說這事兒。”

我將信將疑地望著孫程東,心說:“這個哥們兒一定是瘋了。”

孫程東警惕地環顧四周,最後目光又回到我臉上,他斷斷續續地說:“蕭逸,你知道那個一直纏著我的東西是誰嗎?”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孫程東臉上肥碩的肉顫動了一下,說:“張武德。”

驀地,我愣住了。

“張武德?不可能,不可能……”我連連搖頭,我從不相信鬼怪之說,當然也就更不會相信一向善良的張武德會死後作祟。

孫程東說:“這是真的,我沒騙你。其實,剛開始我也不相信那東西會是張武德,可直到在張武德葬禮的前一天那張碎臉又一次出現在我家門外的時候,我才肯定了這一點。你知道嗎?這幾天我都不敢回家了,可是每天晚上我還是會夢見那張滿臉是血的碎臉,我的媽呀,真是一想起來就後怕。”

孫程東雖然平時很愛編故事,但這次我敢肯定他一定沒有編,因為我從他的眼裡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臉上每一寸肌肉都在顫動著,混濁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幾欲流出。一個鐵錚錚的漢子怎麼會變得如此脆弱,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可怕景象?

儘管我肯定孫程東說話的真實性,但我仍猶豫著問道:“你是什麼時候見到那東西的?”

孫程東點上一根香煙,吧嗒吧嗒地抽了幾口說:“這個月十號的晚上。”

“張武德自殺的當晚?”我詫異地問道。

孫程東苦笑著點了點頭。

我也有些緊張了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孫程東仍然心有餘悸地說:“那天我簽了一筆不小的生意,很高興,所以泡在酒吧直到很晚才回家。到家時已經是午夜了,後來我才知道張武德就是那個時候跳樓的。”孫程東緊張地撓了撓頭皮,繼續說道:“當時我很累,連澡都沒洗就睡下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敲門聲,於是起身去開門。可當我走到門前時,敲門聲就消失了。我打開門,發現走廊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就關上門準備回床睡覺。可我還沒走出幾步,敲門聲又響了起來。這次絕對不是錯覺,我問是誰,可對方不回答。於是我就湊到貓眼上向外看,結果我看、看……”

“碎臉?”我插話道。

“嗯。”孫程東用力點頭,他捏著香煙的手抖動了一下,斷下一截灰。

我說:“可你怎麼敢肯定那張碎臉是屬於張武德的?”

孫程東說:“剛開始我對那張碎臉只是害怕,但沒有往別處想。可是第二天早上,當我看早間新聞的時候,知道了張武德跳樓的消息,還看到了有關照片。我才開始把那張碎臉和張武德聯繫在一起。儘管它已經破碎不全,但它還是依稀殘存著張武德的樣貌特徵。”

話說到這兒,我大體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看來孫程東是因為恐懼而變得脆弱,原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他怕的東西。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張武德為什麼要纏著孫程東呢?而孫程東又為什麼找我呢?

孫程東說:“蕭逸,你得幫我。”

我說:“我怎麼幫你呀,難道要我幫你請個道士來?”

孫程東說:“道士,我請過了,可不管用,那東西每晚照來。我實在沒辦法了,只有找你了。”

我說:“我又不會捉鬼,就算我會捉鬼,我也不會幫你捉,那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故意將聲音壓得很沙啞,說:“我想一定是你在他生前做過什麼對不起他的事,所以他死後才來報復你的。”

孫程東雙眼暴突,大吼道:“天地良心,我孫程東從不做對不起朋友的事。如果有,就讓我出門被車撞死。”

我說:“行啦行啦,別隨便發誓萬一應驗了怎麼辦。現在的事情不是光靠發誓就能解決的,你還是多想想辦法吧。”

孫程東一聽我這話,表情頓時又軟了下來,他用幾乎哀求的語氣說:“蕭逸,看在一場朋友的份上,你就幫幫我吧。”

我說:“我怎麼幫你啊?”

孫程東說:“你跟張武德關係最好,他一定會聽你的。你抽空去他家,給他燒柱香,讓他去他該去的地方,不要再纏著我了,我還要生活啊!”

我望著眼淚汪汪的孫程東,有些不忍。張武德是我的好朋友,儘管他已經死了,但我們的友誼長存。孫程東說他的鬼魂一直纏著自己不放,我不相信,但也不是完全不信。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都是沒法說清楚的,所以我決定去孫程東家住幾個晚上,證實一下。如果一切都是子虛烏有的話,那麼我就得跟孫程東好好理論理論了,不能讓他隨便拿亡者開玩笑。如果確有其事的話,那麼我……

我又能怎麼辦呢?

儘管無可奈何,但我終究還是答應了孫程東。

孫程東千恩萬謝聲把張武德家的鑰匙遞給了我,隨即歎了口氣說:“張武德當初買房子的時候跟我借了一筆錢,所以後來他把公寓的鑰匙給了我一把,算是那棟公寓也有我一半。”

“公寓?”我詫異地看著孫程東,北京的房價這麼貴,公寓可不是張武德這樣一個工薪階層能買得下來的。

“呃……”孫程東有意無意的避開我的視線,他尷尬地笑了笑。

“等等,你剛剛說張武德跟你借錢買公寓,他借了多少錢?”

“這…這這……”孫程東顯然在隱瞞著什麼,而被隱瞞下來的事情或許正是張武德的死因。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厲聲問:“它是不是和張武德的死有關!”

“我…我我……”孫程東臉色微微慘白。

“說……”我用力的攥緊他的手腕,目光死死的盯著他。

“哎……”孫程東一拍大腿,終於說出了實情:“我早就要張武德別買那棟公寓,可他就是不聽。這不才幾天就出事了,死了還不安分,還要上來糾纏我。我這好人也做得太窩囊了……”

事情是這樣的……

原來不久前,張武德跟孫程東借錢在北西環邊上買了一棟公寓,名字叫“梧桐公寓”。這棟公寓有段可怕的歷史,以前曾經發生過兇案,死了很多人。兇徒殘忍地殺人分屍,製造了轟動全市的“青花路慘案”。屍體被發現的時候都已經高度腐爛,屍塊零碎地灑滿了整間公寓。後來案子告破,兇徒被一顆子彈打穿了腦殼。而這所公寓因為是兇徒的財產,所以進行拍賣,一切所得用於受害者家屬的民事賠償。然而故事並沒有就此結束,相反才是剛剛開始。短短數年之內公寓幾易其主,那些房主都在接手的一年內陸續發生了意外,不是意外墜樓,就是被高空墜物砸死,因此公寓成了遠近馳名的凶宅。張武德對此不屑一顧,貪圖便宜賣了下來,沒想到不過短短三月就跳樓自殺了。

我聽完孫程東的講述,不由打了個寒戰。

難道張武德的死是和那棟公寓有關?

當下我決定要去這棟公寓一探虛實,或者能發現什麼線索。我告別了孫程東,在路上買了個手電筒和一個起子,打個的前往梧桐公寓。

遺書

的士司機將我載到一個小胡同口上,似乎對裡面很忌諱,指著前面一棟灰色的二層小樓說:“那就是梧桐公寓。”然後掉頭就走了。

我聳了一下肩,搖了下頭,藉著昏暗的路燈走到公寓面前,除了覺得草坪上的那兩棵梧桐樹有點扎眼之後,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我很輕易地弄開了公寓的大門,溜了進去,開始搜查著可疑地方。

很快摸上了二樓的主臥室,在張武德的床頭底下,我突然看見了一個包紮得很結實的紙盒子,我端起了起來看了看,挺沉手的,我好奇地動手想拆開它。突然,門外的樓道上傳來一陣異響,像是有人在躡足潛蹤地徘徊,我停下手中的動作,側耳傾聽,那聲音又消失了。

我側耳傾聽了一會兒,見再無動靜,估計是自己剛才聽錯了,沒在搭理,目光再次落到那個紙盒上。經過一番費力地撕扯,郵包終於被完全打開了。首先看到的是一層厚厚的塑料泡沫,雪白雪白的,猶如一張病入膏肓的臉。拿出塑料泡沫,在它下面是一架黑色相機,這是屬於張武德的。我記得張武德生前很喜歡攝影,還經常把自己拍的一些風景照郵給我。雖然那時我身在風景如畫的雲南,但每次收到張武德的照片我都會感到分外的欣喜,那些照片至今還珍藏在我雲南的家中。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相機,發現在紙盒的最底層有一封信,信封是黑色的。我把相機放到一邊,拿起那封信,打開。

蕭逸:

我的兄弟。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再這個世界上了。我去了另外的一個世界,那裡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獄。但我早已不在乎,一個將死之人又有何懼呢。

我之所以選擇這種最愚蠢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完全是為了贖罪和拯救另一個生命。蕭逸,雖然我們親如兄弟,但我有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而這些事情恰恰是我最陰暗的一面,令我難以啟齒。我只能說我犯了罪,所以我必須用自己的生命向亡者贖罪。我知道你肯定不懂我在說什麼,其實我很想將事情的原委對你講述清楚,但我害怕這樣一來,你會重蹈我的覆轍,走上絕路。

我不希望你受到傷害,既然要犧牲就犧牲我一個人吧。

蕭逸,我知道你一定會質疑我的死因,所以特意給你留下這封信。希望你不要輕舉妄動,否則我的一切努力都將白費。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賴的人,所以在我生命的盡頭我要托付你一件重要的事,這件事只有你才能完成。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交了一個女朋友,她就是羅輕盈。我很愛她,儘管我知道她並不愛我,但我不在乎。我只要每天都能看到她快樂,我就心滿意足了。

可是最近我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羅輕盈可能會在我死後發生意外。所以我托付你的事就是在今年冬至那一天,你要寸步不離地守著羅輕盈,不要讓她離開你的視線,好好保護她。我相信只要過了冬至,一切的噩夢就都結束了。

蕭逸,我的好兄弟,請記住你挽救的將不止是一條生命。

拜託了。

張武德絕筆

我逐字逐句地看完整封信,心情很複雜,很壓抑。

對於張武德的死,我確實充滿了疑問。而現在這封信無疑又將疑問升級了,贖罪,羅輕盈,冬至,三個簡單的詞彙貫穿了整個謎團。張武德要我在冬至那天跟羅輕盈在一起,讓我保護她,難道說羅輕盈真的會在冬至發生意外?

我凝視著那個黑色信封。張武德是個不苟言笑的男人,他從不會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更不會在自己將死之時說廢話。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羅輕盈真的有危險,而這些危險恰恰又是張武德來不及制止或者無法制止的,所以他把她交給了我。

張武德啊!張武德……

你的死到底隱藏著多少玄機?你對我的瞭解甚至勝過了我自己,而我卻無法看到你的內心,縱使你已經死去。

我苦笑了一聲,眼前浮現出一張英俊的臉龐,他微笑著望著我,似乎要跟我說些什麼,但欲言又止。

漸漸地,那張臉開始變得模糊,額頭裂開了一條縫,一股白色的粘稠液體緩緩流出,那是人的腦液。接著那張臉突然一聲爆響,支離破碎,血肉模糊。

碎臉!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我很難想像一張完美無瑕的臉竟會變得如此駭人。奇異的死亡方式,血肉模糊的碎臉,莫名其妙的遺囑,使張武德的死更加撲朔迷離。

就在這時,走廊上又響起了那詭異的躡足聲,“嗒嗒嗒……”

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在臥室的門外停止。

我隱隱感到一股不祥。孫程東說的那些話,忽然冒進我的腦海裡,我的心臟一陣痙攣,半邊身子開始有些冰涼了……

也許,此刻正有一個黑影趴在臥室外的門板上側耳傾聽室內的動靜,它的五官淌著血,身上散發著屍臭,說不定它就是曾經死在這裡的冤魂,它正在找替身。

我知道此地不可久留,把這些東西又裝進了紙盒子裡,拿在手上,然後在門口傾聽了一下,沒聽到有任何動靜,我長吸了一口氣,拉來了門,外面什麼都沒有,我懸掛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我握著手電筒,扶著牆緩緩踩著樓梯往下走。新買的手電筒沒充什麼電,橘黃色的光柱只能照到眼前不足一米的距離。此刻,我真害怕昏暗的光柱會照到一些不該照到的東西。我隱隱感到在這座公寓裡除了我之外,還有第二者、第三者、第N者的存在,只不過是我看不到他們罷了。但事實上,他們卻能看到我,也許他們此刻正躲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裡目不轉睛地盯著著我。

突然,我感到四周有些異樣,是一種被偷窺的感覺。此刻,好像有一雙眼睛正在我背後死死盯著我,它靈活地轉動著,閃著猩紅色的光芒。

我心頭一顫,就在我轉過身的一剎那,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像是某種生物腐爛變質的氣味兒。我想躲閃,但已經來不及了,一股強烈的熱浪噴在了我的臉上。

我想喊叫,嘴剛張開,那股熱氣就順勢竄進了我的嘴裡,接著順著喉管衝了下去,將五臟六腑翻了一個個兒,整個肚子都快被撐炸了。

我頓時眼前一黑,整個人癱倒在地上。我的身體像中邪似的立刻變得僵硬如鐵,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半個字。

可我的意識還在,我聽到地板上突然響起一陣拖曳的腳步聲,有一個模糊黑影正在逐漸靠近我。他(她)身上散發著一股腐爛的氣味兒,那氣味兒越來越濃烈,最後將我包圍了。

我的心一陣痙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然而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呢?我很快知道了。

一雙沾滿粘稠液體的手,在我的臉上來回撫mo,腥臭的液體正一點一點滴淌進我的嘴裡。我簡直要嘔吐了,可我卻偏偏動彈不得,只能任憑那噁心的液體順著我的喉嚨掉下去,掉進我的胃裡。

“啊……”一陣低沉的喘息聲。

我感到一張骨肉分離的臉貼在了我的耳邊,低聲說:“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你很久了……在你第一次走進這座公寓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已經感受到了我的存在,只不過是你無法看到我。啊……現在你想看看我的樣子嗎?不,不……我勸你最好別看,那會嚇死你的。前幾個房主就是因為看到了我的模樣,才送了命。”

那聲音蒼老而嘶啞,甚至有些空洞,就像是一張沒有口腔,只剩下聲帶的嘴巴發出的。

“嘿嘿……你猜猜在這座公寓總共死過多少人?哦,我忘了,你不能說話。那就讓我告訴你吧。總共是二十四個,當然如果算上你,那就是二十五個。不過你放心,我不會這麼快就要你的命。就像貓捉住老鼠後,總要先玩一會兒才吃掉一樣,你現在就是小老鼠,而我就是貓,喵……”

我身上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駭人的寒意襲捲全身,我窒息了。

“你和他們犯了同樣的錯誤,錯誤是愚蠢的,結局是致命的。公寓的詛咒無處不在,它與你如影隨形,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掙扎只會使你死得更快一些。呵……”又是一陣犀利、陰森的冷笑。

我身上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駭人的寒意襲捲全身,我窒息了。我試圖掙扎,但所有的努力到最後都是徒勞的。

“你想知道死亡的感覺嗎?”那雙粘稠的手突然死命地卡住我的脖子,越收越緊。“讓我告訴你……”

我聽到了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視野從漆黑一片變得混沌不堪。突然,我看到了一雙猩紅色的眼睛,連它的瞳仁都是紅的,充滿了殺虐。

猩紅色的眼球彷彿隨時都有可能從眼眶中爆裂出來,一個聲音在我頭頂迴旋。

“你這口氣好長啊。”

我想呼喊,但太遲了。

噩夢

“啪”的一聲脆響。

我打了一個寒戰,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我還活著?這是我醒來後第一個念頭,很可笑,但卻很實在。

是的,我還活著。

原來一切都是一場夢。

房間內一片漆黑,很像一間詭異的墓室。

我摸了摸自己的頭頂,並沒有任何損傷。於是,我再次確定剛才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夢,然而那引領我走出噩夢的一聲脆響卻是真實的。

我摸索著打開檯燈,尋找那聲響的來源,終於目光落在床邊的地板上。

是一堆破碎的玻璃,準確說應該是茶杯的碎片,至少在一分鐘前它還完好地放在床頭櫃上。

臥室內寂靜無聲,甚至聽不到我的呼吸聲。

我凝視著那堆閃爍著藍紫色光芒的碎片,心臟突然被一股巨大的不詳感包圍了。在西方,人們常常把藍紫色視作死神的光芒,如果在午夜打碎這類顏色的器皿,那麼便會招來災禍。

我隱隱感到自己可能犯下了一個錯誤……

就在這時,我的電話響了,是一個北京的號碼,我接通它。

電話那頭傳來:“蕭逸,趕緊回來吧,張武德跳樓自殺了……”

我心頭猝然一緊,電話筒從我手心滑了下去……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