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種

緣起

婆婆說,深山裡有一棵樹,樹上有一種蟲,蟲子的心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我第一次打電話給C,接電話的是個女人。她的語調慵懶,聲音略微沙啞,聽上去就像指甲劃過棉質布料的感覺。

我請她將電話遞給C,告訴C自己是出版社的小編輯,有事和他商量。

C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見面請求。

我將絞緊的電話繩放開,手指上甚至被勒出一個小小的傷口。這並不是因為緊張,我知道C會答應我的邀請,我肯定。

星期六,我在公園邊的咖啡館等著C。

我特意早到了五分鐘,為自己點了一杯拿鐵,素面朝天。

我瞭解C的所有習慣和好惡。他不喜歡人遲到,喜歡乾淨而瘦削的女人,喜歡穿棉質的衣服,喜歡將領子拉得很低,露出好看的脖子。

C是作家,寫小說時只用五號字體,不喜歡花哨的排版。

C帶著一股好聞的風走進來,坐在我面前,盯著我的眼睛。我於是微笑著遞上名片,說明來意,提出合作意向。他很健談,我只是傾聽,盯著他英俊的眼睛。之後,他送我出來,留下我的電話號碼。

臨別時,他為我關上車門,我探出車窗與他握手。他的手在被我緊緊抓住的那一刻縮了縮, 人困惑地退了一步,我轉過臉,搖上車窗。

出租車的司機挑著眉,從後視鏡裡討好地對我笑:“小姐,你男朋友真靚仔。”“謝謝。”我撫摸著手心裡染著C血跡的那塊小小玻璃片,也笑起來。

三天後的清晨,C打電話給我,約我下午出去。

他在電話裡的聲音小心翼翼又十分緊張。我坐在沙發上捏著聽筒,假裝猶豫了一會兒,輕輕應了聲“好”。

我可以想像,電話那頭C無聲歡呼的模樣。

那天的見面愉快而曖昧。喝茶,看電影,吃飯,最後在我家附近的公園裡閒逛兩三圈後,C拘謹地拉住了我的手。

“和我在一起吧。”

說這話時,我感覺他的手心泛出細密的汗,潤濕了那道不易察覺的傷痕。

我用手指在他的手心畫著圈,低下頭仔細思考。我猶豫的時間似乎拖得過長了些,再次抬起頭時,我看到C的眼眶已經有些泛紅。

我舒口氣,點點頭。

C激動而無措地環住我的肩膀,他的胳膊甚至微微發顫。

我住進了C家,偷偷將玻璃片放在他的床頭抽屜裡。C永遠不需要知道我有多麼愛他,他只需要知道他是多麼愛我。

衝突

婆婆說,那種蟲總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C的新書上架,我擠在支持他的粉絲中間看,他坐在長桌後面為人簽售,笑容溫柔。

一個從開始便支持C的女書迷羞澀地將書遞上去,他簽下龍飛風舞的字,與她握手,她竟大膽地要求跟他合照。

C愣了愣,就在我以為他會開口拒絕時,他說了“好”。

不舒服的感覺在我心底蔓延開來,C曾經認真地告訴我,他從不和書迷合影,不願別人看上他的外貌,而不是才華。

有些時候,我甚至覺得C憎恨自己出色的容貌。

而現在,為了那個女人,C居然打破自己的習慣,站在了照相機前。他擺出各種姿勢,調整著自己的狀態。

我盯著C攬住她肩膀的手,心裡一陣陣發緊,一種惡意如籐蔓般悄悄爬上心頭,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經被尖叫和人們的目光包圍。

有兩個保安抓住我的胳膊,我轉過臉去看,那個女書迷被我推倒在地,捂著臉哭泣。

我將她的臉抓傷了。

C陰著臉從保安手裡將我救出來,帶回家,一路上什麼也不說。

我死死盯著他的臉問:你是不是心疼?你是不是心疼那個女的多過我?你是不是……

回到家,我和C大吵一架。C驚訝地看著我,說他從不知道我是如此不講道理的女人。

怒氣之下,我拉倒書架,書本嘩啦啦地落下,有一本砸在C身上,他躲避時虎口被劃出了血。

看見血的那一刻我清醒過來,C是我的,誰也搶不走。這是早在第一次見面我與他握手時就注定的事情。

我撲上去想為C包紮,C卻推開了我,退後一步。他眼睛裡充滿惶恐,不解地看著我,發現自己流血的地方後,忽然開始瘋狂地生氣。

我驚慌失措地看著他滿屋子走來走去,尋找止血的藥物。我從不知道C是這樣珍惜自己的人。他捧著自己的手對我破口大罵,風度盡失,後來罵累了,C緊緊捏著自己的手坐在床邊,警惕地瞅著我。

“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

他這麼跟我說,眼睛晦澀地一閃一閃,含著一種我不願看到的情緒。

“你要冷靜多久?”我衝上去,抓住他的袖子。

他輕輕抽回手:“到我們想清楚這段感情到底為了什麼。”

C拉開門出去了。我瞪著那扇門,轉過頭衝回臥室,抽出最底層的抽屜,那片玻璃完好無損地靜靜躺在裡面,上面C的血跡已經乾涸了,變成了一種晦暗的褐色。

沉淪

婆婆說,她花了一輩子時間才找到這只蟲。殺蟲的時候,她看到蟲子的眼角一點點滲出血來。

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我的預想。

C一走就是一個星期,音信全無。我的矜持和故作姿態在他的沉默中一點點消磨殆盡。

蟲子不會騙我,我不知道到底在什麼地方出了錯。

我開始給C打電話,一個接一個,開頭還是“無人接聽”,而後乾脆變成了“關機”。我形容枯槁地坐在家裡,死死捏著那片玻璃,玻璃在陽光下閃著讓人心寒的不祥的光。

我摔壞家裡一切可以摔的東西,癱坐在地上,仔細冥想哪裡出了錯,自己又究竟為什麼這樣暴躁。

我是很愛C,但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還是我自己。

我不會為了任何人瘋狂,我要保護自己。我開始仔細回憶婆婆告訴我的話,她的臉一直背離光線,掩藏了一切表情。

就在我能想明白之前,C回來了。看著—地的碎片還有坐在碎片裡的我,C的神情陌生而遙遠。他放下包,困頓地仰頭靠在沙發上。

“我們談談。”他對我說。

“不用談了,我錯了,是我錯,都是我的錯!”我尖叫著撲上去,緊緊抱住他。C愣了愣,而後將手環過來,輕輕撫著我的背。

事情背離了我設定的方向。

愛情之中,付出多的一方總是受傷,C應該愛我多於我愛他,應該是這樣的。

我在夜裡靜靜沉思,手裡攥著那片讓人毛骨悚然的玻璃。想著想著,思緒被C安靜的呼吸打亂,我轉過頭看著他,影子在牆上綽綽約約被拉得變形。我捏著玻璃片在他的脖子上比了比,然後下滑,放在離他心臟最近的地方。

我將頭枕上去,輕聲和他的心對話。

我問那東酉:“你的裡面究竟住了幾個人?”

蟲毒

婆婆說,你看,這個東西多麼漂亮。我盯著那個被她枯瘦的手握著的小圓點,興奮地點點頭。

我是一個苗女,老家在深山。

婆婆從小教導我,對我極好卻又不失嚴厲。對於苗家的蠱術她懂得很多,卻什麼也不讓我知道,她總說這些蠱會讓人喪失心智。

我第一次後在C的簽售會上看到他,就愛上了他,幾乎趕上愛自己的程度。

我記得婆婆跟我說過,深山裡有一棵樹,樹上有一種蟲,把蟲抓來殺掉,取出它的心臟做成蠱棗,可以讓中蠱的人愛上第一眼看見的人,至死不渝。

這種蠱,叫做“情種”。

我跟在她身後,看她將蟲子抓來,慢慢掐死。那種蟲子長著類似人的臉,死的時候會從眼睛裡流出深紅的血,那麼多,彷彿怎麼也流不完。

我央求婆婆將“情種”送給我,她拒絕了。

她站在煉藥的爐子後,就著那半紅不黑的火光,陰惻側地對我說了一句話。“下蠱毒的,最終會毒死自己。”

我站起身,婆婆坐在凳子上悲憫地看著我,摸摸我的臉,說算了吧,還有那麼多好孩子。

後來婆婆將煉成的蠱放進了一個小藥丸裡,那個藥丸只有指甲大小,易於攜帶。

那天晚上,婆婆早睡,我偷偷摸進了她的房間,極其小心地搬動那個大櫃子,防止自己發出一點點聲音。

而後,我在櫃子的最下面一層找到了那個紅色的小包裹。打開來,“情種”在夜裡發出一種妖冶的紅色光芒,如同我所見到的蟲子瀕死時眼裡流出的血淚。我將“情種”揣進懷裡,忐忑不安卻又異常雀躍。轉過身,我看見婆婆靜靜地站在門口。那個夜晚山裡很靜,月光很亮,甚至亮得有些刺眼。後來我才想起來,不是月亮的光太亮,而是山裡的人約好了似的,都沒有點燈。

婆婆帶著怪異的笑容看著我,我大腦一熱,隨手抄起了身邊的棍子。

她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就倒了下去,臉側向我這邊,嘴角流出猩紅的血液,身體不自然地抽搐著。

我摀住嘴巴,將棍子丟在地上。

我帶著那個藥丸,離開深山。後來,我將藥丸研磨成粉末,塗在玻璃片上,與C握手,我用玻璃劃破他的皮膚,輕輕地將藥粉送入他的身體。

我是他中蠱時看見的第一個人,他應該愛我超過他的生命。

應該是這樣的。

蠱惑

婆婆說,這個東西必須小心使用。我將這個紅色的小東西舉起,放在陽光下入神地看著,我深信它可以蠱惑人心、

C並未再提起那天的事情。我們之間相處得小心翼翼,我知道他是風流浪子,可是蠱毒能夠為我困住這個英俊的男人。

然而隨著新書發佈日程的臨近,C越發晚歸。我時常看見他挽著不同的女人,出入不同的場合,跟出版社的高層周旋。

我和他爆發過無數次的爭吵,最後均以我的示弱告終。我於是愈加嚴密地監視他的舉動,好像染上了偷窺的怪癖。

晚歸逐漸演變為不歸,C對我的感情正以一種可怕的速度遞減消亡。隨著新書的大面積上市,他越發專注自身,他買來名牌服飾和名表裝扮自己,他在媒體上誇誇其談,說著炫耀自己的言論。

我努力討好C,像個賢惠的妻子那樣學來他愛吃的菜餚,端到他面前,他從不對我說謝謝,可只要看見他張嘴吃下去,我便覺得滿心歡喜。

我們的感情偏離了正常的軌道,逐漸瘋狂。

我對他的愛情就好像一種嚴重的傳染病,從我身上過到了他的身上。

C開始瘋狂地迷戀自己。他不再看我,也極少與我說話,只是經常站在鏡子前欣賞自己的樣子,不停調整第二天出場的姿態。我站在鏡子旁邊盯著他,有時會覺得背心有一點涼颼颼的感覺。

我與他都愛著同樣的—個人,我愛C,C愛他自己,我們兩個都對這份愛灌注了至死不渝的信念。

我心底深知,也許婆婆隱瞞了什麼重要的事情沒有告訴我,以至造成今天的局面。

我對C起殺心緣於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的慵懶女聲讓人感覺十分熟悉。我知道,那是C曾經的女友,現在的老闆。

我站在門口看著C打那通電話。他一邊吹噓自己一邊端詳著手裡的鏡子,那模樣滑稽又怪誕,其實我們都知道,C的才華遠不像廣告裡宣揚的那樣。

等他將電話放下,我走到他跟前,用怯懦的語調與他商量:“C,你能不能不去參加那個宴會?明天是我的生日。”

“那又怎麼樣?”C瞥了我一眼。

他原來不會這樣對我說話,從來不會。第一次出口傷我,他的眼裡尚存著一絲猶豫和困惑,可現在一切都這樣順理成章。

可我對C的偏執已經到了一種無法回頭的地步。那種感覺讓人感覺恐懼而噁心,你不得不因為深愛什麼人,做出一切糟踐自己的事情,明知這不對,卻還是深深沉溺。

我上前抓住他的手,迫使他的視線從鏡子轉移到我身上。

“C,求求你,你就為了我這一次,陪我一天行不行?”

“不行。這個宴會上將有很多國外知名的出版商出席,我可以向他們推銷自己的新書。你知道,在國內,我永遠也只是個二流作家。”

“你已經很好了……”

“不!不夠好!”C狂怒地甩開我的手,站起來,“不夠好,沒有好到我要的目標。”

“可是你答應過我……”

C歎了口氣,抓住我的肩膀:“今天的機會很重要,也許能讓我闖出國去。”

“但我是你的女朋友,我的事情就不重要了嗎?”我終於忍不住,咆哮著站起來。

他先是一愣,而後輕蔑地看著我:“你的事情算什麼?”

“你只愛你自己……”我失神地盯著他,退了一步,忽然變得歇斯底里,“你只愛你自己,只愛你自己,只愛你自己!”

“我愛自己有什麼錯!”他吼起來,“每個人都愛自己!”

C摔門而出,留下我一個人呆呆地看著牆上那抹捉摸不定的影子。

殺心

婆婆說,情種是世間至毒,能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情根深種,並且永無終止之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六歲。

今早C出門時精心準備了一番,在那場出版巨頭雲集的聚會上,他要發表演講。他認真梳妝,喃喃練習,手裡握著一面鏡子。他沒有發現自己的形容憔悴臉色蒼白,他覺得自己一切完美,如同他所想要表現的那樣。

我等在家裡,做好一切準備。剛才在收拾屋子的時候我發現了一樣東西,是一瓶毒藥,無色無味,包裝密實。

我捏著瓶子坐在地上笑了。我突然明白C想殺了我,如同我想殺了他那樣,心有靈犀的感覺很好。

我興奮地將瓶子放回原處,我不會讓他有機會從我身邊逃開。

我將電擊棒放在沙發角里,那個電棒可以使C陷入短暫的昏迷,然後我要用電話繩勒住他的脖子,將那片玻璃插進他的心口,永遠把他留在我的身邊。

他不可以愛別人,連愛他自己也會讓我嫉妒。

到了晚上九點,我聽見開門的聲音。

C的腳步有些虛浮,他喝了不少酒,這給我省去了很多麻煩。

我打開燈靜靜地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澤。

“我失敗了。”C幽幽地開口。

“喝水麼?”我微笑地看著他。

他搖搖頭。

“他們對我寫的東西不感興趣…一他們說我只要當個偶像作者就夠了。”

“吃飯麼?”我枉顧他的話。

他還是搖搖頭,一把將我推開,仰頭倒在沙發上,挑著一隻眼睛看著我,滿臉都是厭倦的表情。

“我們分手吧,和你在一起太累了。”他說。

我覺得那句話彷彿一根劃下的火柴,一下子點著了我心裡的導火線。於是我僵直地站在那裡,冷冷地盯著他。

“我是一個作家……我需要新的靈感,你給不了我。”C揉揉額,忽然笑起來看著我,“靈感,你明白嗎?那種東西,靈感。”

“我……”

“別說話,我不想聽見你的聲音。”他打斷我,毫不遲疑。

我記得他說過喜歡我的聲音,低沉而圓潤。可那些喜歡的東西,隨著愛的消逝,全部變成了缺陷。

我垂下限。

“我總覺得你不對勁,後來去查,才發現你是個苗女。苗女……你對我用了什麼蠱?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讓我的靈感全飛走了?”C忽然躍起,一把抓住我的領子。

我別過頭,輕輕拉開他的手:“你累了,我去給你放水洗澡。”

說完,我轉身往浴室走去。水是導電的最好手段,我不願直接在他完美的容貌上烙下任何印記。水聲嘩嘩地響起來,並不妨礙我聽見C那緊隨而來,貼在我身後的腳步聲。

我微笑著轉過頭,接著,一陣強烈而突如其來的麻木感襲來,我的身子歪了歪,倒了下去。

緣滅

婆婆嘴角掛著一抹奇怪的笑容,眼珠迸出,死死盯著我。

我被C用電話繩捆住。我驚慌地看著他,他蹲在我面前,左手拿著我藏在沙發角里的電棒,右手捏著那片染著血的玻璃。

“你到底是什麼人……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將玻璃湊近我的臉,我拚命地搖著頭。

“你讓我覺得可怕。你每天看著這片奇怪的玻璃喃喃自語些什麼東西,就算我把玻璃偷偷換了無數次,你還是盯著它看,玻璃上究竟有什麼?”C煩躁地抓著頭髮,“我變得不是我自己,都是你的錯,都是你,還有這些該死的玻璃!”

“你把玻璃……換……了?”

我沒說完,就被C的咆哮打斷:“你想用這種東西害我?你想害我?不可能!我不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你沒辦法從我這裡奪走什麼!”

我說不出話。

我只是想他愛我,這一點我無法向他解釋。

C頹然地坐在地上瞅著我,忽然伸出手,掐住我的脖子。

氧氣逐漸從我胸腔裡被擠壓出去,我的眼前一黑,感到一陣火燒火燎般的疼痛。

C的臉近在咫尺,我不明白,我這樣愛他,用盡手段,殺了婆婆,得到這個蠱,為什麼會適得其反?我不明白。

我在地板上拚命扭動,妄圖躲開C的大手,好像被婆婆掐死的那條蟲垂死時一樣。空氣凝固了聲音,我就像午夜狂奔的迷途之人,在做最後的掙扎。

直到我眼裡的血絲突起,將眼睛染得腥紅一片;直到我的面色暴漲,手指扭曲,C的容顏逐漸變得模糊而遙遠。我的腦袋裡嗡嗡作響,迴盪著婆婆的那些話。她說,蠱是可以迷惑人心,讓人看不見真相的東西。她說,下蠱的最終會毒死自己。

突然之間,我明白了婆婆死時那個悲憫笑容背後的意義,因為我終於知道了,婆婆嘴裡真正的“情種”是什麼。

我側過頭去,死死瞪著那片被C丟棄在地上的玻璃。

它如所有的普通玻璃一樣,反射出乾淨而寒冷的月光,一如婆婆死的那天晚上。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