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故事之月亮河

初風

我的臉色不太好,但那具女屍的臉色更糟。

她蜷縮在牆角,乍看上去像是凍僵了,用手一推便像根爛木頭似地倒地不起。

她大約二十歲出頭,一雙散了光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花板。衣著打扮非常樸素,或者說有些邋遢:灰色的棉衣明顯肥了兩圈,寬鬆的牛仔褲很骯髒,沾滿了黑色的油污,綠色的毛衣非常單薄。不過最吸引我的還是皮帶。這條寬大的皮帶幾乎能和拳王的金腰帶媲美,緊緊地勒在她纖細的腰上,透著股說不出的滑稽和彆扭。

“怎麼回事?”我冷冷地問老麻。

“不知道。”老麻愁眉苦臉,腰彎得更低,“兩個小時前她還是個活人。”

老麻是我的房東。一年前我需要租房子時,經熟人引薦,我找到了他。他姓麻,但臉上除了老年斑外連一粒麻子都沒有,而且自稱最怕麻煩。

確切地說,他怕的是賺不到錢的麻煩。我租了二樓的屋子,用豐厚的租金堵住了他的嘴,偶爾也會讓他幫點忙。聞到鈔票香,不怕屍體臭,這種人其實很容易相處。

“她有沒有說來找我的目的?”我問。

“沒有。”老麻囁嚅道,“她只是說要帶你去達哈蘇。”

達哈蘇!

這三個字毒蛇一般鑽進我的耳朵,竄到大腦,一股灼熱令我感到窒息,視線有些模糊。窗外幽幽的晨光陡然變得如火焰般刺眼,窗口那顆歪脖的槐樹開始熊熊燃燒,一個女人的身影在樹杈上扭曲蠕動,迅速化為灰燼。

我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劇痛幫助我擺脫了幻覺。

我沉思片刻,伸手去解女屍身上的皮帶。皮帶扣得很緊,我花了很大力氣才解開那個金屬卡子。扯開皮帶時我感到一種奇怪的滯澀感,彷彿它與皮膚粘連成了一體。

朝日初升,陽光照射在皮帶上,黑紅色的光芒折射進我的眼中。

老麻發出尖叫,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連忙用手摀住了嘴。

倒也不怪他,任何人都不會見過這種猙獰恐怖的皮帶。從外面看很正常,但皮帶裡邊卻佈滿了密密麻麻的,針一樣的尖刺,每一根都將近四公分,上邊沾染著紅黑色的血跡,甚至還有黃褐色的膿液。

女屍腰部的毛衣同樣被相同的顏色浸透,我緩緩掀開,剛看了一眼,老麻就在身後忙不迭地低聲叫喚起來:“快放下,放下!老天爺,腸子都……”

他沒有說完,轉身用手扶住牆開始乾嘔。

我翻遍了女屍的全身,只找出一個錢包,裡邊裝著幾百塊錢和一張火車票:今天中午從這座城市直抵達哈蘇的車票。另外還有一張折疊起來的白紙,我小心地翻開,上邊歪歪扭扭地寫了三個字:月亮河。

我的心沉了下去。

達哈蘇是一座位於北方荒野中的小城,十幾年前我離開後便再也沒有回去。至於月亮河,在達哈蘇人的心中是一個傳說,一種禁忌,一條從未有人見過的死亡之河。

我不清楚這個女孩為何會要我去達哈蘇,更不清楚她是否瞭解我與達哈蘇之間的淵源。但她來了,並且死在我的房間,這絕不是可以忽視的信號。

我想了想,逐寸地捏著她的棉衣,在衣襟處發現裡邊似乎有個長方形的物件。我掏出刀劃破裡子,從骯髒的棉花中取出了一卷黑色的錄像帶。

錄像帶沒有任何字跡和標示,連生產商的商標都被撕得乾乾淨淨,不過我還是能分辨出這是種二十年前就停產了的型號。

確定沒有遺漏後,我起身伸了個懶腰,吩咐老麻:“你去給我弄個錄像機來,順便找個可靠的地方存放屍體。”

“錄像機好說,你留著屍體幹什麼?!”老麻瞪大了眼。

“別廢話。”我扔給他一疊錢,“兩個小時內解決。”

老麻搖頭歎氣地把錢揣進內衣口袋,“我遲早會被你害死,害得連棺材本都不剩……”

他嘟嘟噥噥地出去辦事了,我把女屍拖到牆角,有條不紊地磨起了咖啡豆。我喜歡聽咖啡豆在手磨裡化為齏粉的動靜,像極了骨頭的碎裂聲。

最近我的業務很忙,經常要通宵工作,每天早晨回到住處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煮杯滾燙的黑咖啡。

今年的冬天異乎尋常的寒冷,可是這種寒冷反而刺激了很多人心中的殺機。我每天奔波忙碌,想盡各種辦法實現他們的願望,忙碌歸忙碌,生活和錢包一樣愈發充實。

有殺人意願的潛在客戶通常面臨兩種選擇:要麼雇一個殺手,要麼咨詢一個犯罪策劃師。前一種很常見,後一種是新興的行業,發展空間巨大,所以我投身於此。

我和客戶之間通常保持著良好的關係。能夠狠下心除掉第一個障礙的人,遇到第二個障礙時自然不會優柔寡斷。對他們而言,犯罪顧問和法律顧問同樣不可或缺。

我並不是個嗜血的傢伙,工作和愛好往往是兩回事。比起酬金,我更看重客戶所能提供給我的信息資源。

現在我就有一個從事投資咨詢的客戶,我撥通了他的電話。

“你好。”他的聲音很開朗,“好久不見,某先生。”

“我有些事需要咨詢。”我開門見山。

“請講。”

“你那邊有關於達哈蘇的消息嗎?一座小城市。”

“稍等,我查一下。”

我聽到了話筒那邊傳來敲打鍵盤的聲音

“簡單地說,那是座沒有投資價值的城市。它快完蛋了,至少從經濟角度來看是這樣。”他用典型的工作腔調介紹道,“怎麼,你對它有興趣?”

“那裡有一座熱電廠,現在情況如何?”

“耗光了當地的煤炭資源後,投資方在兩年前撤資,有沒有人接管我就不知道了。”

“投資者是誰,有什麼背景?”

“不清楚。在我看來,那是個典型的盲目投資,失敗在所難免,所以也沒特別研究的興趣。如果你需要,我倒是可以幫你調查一下。”

我想了想,“好的,下次我可以給你打折。”

“希望不會有下次。”他發出曖昧的笑聲,“不過也難說。”

放下電話後我走進衛生間,鏡子裡的那個人有著張還算過得去的面孔,說是年輕,可眼角和額頭已有了淺淺的皺紋,額頭的髮絲隱隱露出了幾縷銀色;說是衰老,但他的下巴和面頰的肌肉平整緊繃,雙眼更是隱隱露出寒光。

“祝你二十二歲生日快樂。” 我對鏡子裡的人說,他對我露出獰笑,“聽到了嗎,達哈蘇快完蛋了。”

經過一番瑣碎的過程,咖啡終於沸騰著冒出了香氣。我倒了一杯,面對這杯滾燙如火焰,漆黑如地獄的液體舔了舔嘴唇,然後一飲而盡。

熱力還沒有散盡,我就聽到了老麻上樓時的沉重腳步聲。

他氣喘吁吁地夾著個沾滿灰塵的錄像機,花白的頭髮被風刮得亂作一團,“都辦好了,我找了個在一家冷庫管事的朋友,告訴他我有點年貨要借他的地方儲藏。”

“年貨?”

“我買了幾口白條豬,打算和屍體一起裝進編織袋。”

“很好。”我說,“接下來你要做的是幫我裝好錄像機。”

他不情不願地拉長了臉,但還是照辦了。等到他離開後,我打開電視調低音量,放進了那盤錄像帶。

長時間的雪花過後,一幅略微變色的畫面出現在屏幕上。

是個晴朗的夜晚,圓圓的滿月毫無遮攔地照亮了夜空。鏡頭對著月亮停留了十幾秒,忽然下拉,面前出現了一片平整的柏油路面。攝像者扛著機器向前行走,顛簸的畫面讓人感受到他的腳步頗為沉重。

這裡是一座三面環山的平地,遠方山巒漆黑的輪廓宛如不動聲色的觀眾,目睹著攝像者的行程。這段行程足足持續了將近十分鐘,似乎永無盡頭,就在我開始打算按下快進鍵時,畫面出現了變化:一段鐵軌出現在前方,直直地通向遠方的黑暗。

鐵軌出現得很突兀,因為那裡既無車站又無廠房,讓人根本揣測不出它的用途。攝像者在這裡停留了片刻,鏡頭對鐵軌做了個特寫:與別的軌道沒什麼不同,灰色的路基和平滑的軌道在月光下一覽無餘。

攝像者繼續前行,這次他彷彿更加疲憊,鏡頭搖晃得更厲害。大約走了兩百多米,軌道的右邊出現了一間灰濛濛的小房子,看上去像是工廠裡常見的那種值班室。攝像者突然加快了腳步,越來越快,幾乎是在奔跑,很快,鐵軌上的出現了異常的東西。

就在這時,畫面中斷,雪花紋掩蓋了一切。

我倒回錄像帶,定格在中斷前的瞬間:儘管很模糊,但我能看出鐵軌上堆著幾個人,不,應該是五具屍體。臥在鐵軌上的身軀支離破碎,肩膀以上的部位和雙腿混成一團,那是火車急速駛過時慣性使然。

我皺了皺眉,真正令我驚訝的並非屍體,而是離屍體不遠處的前方,鐵軌赫然中斷了,就像它莫名其妙的出現一樣。

從扭曲虛空穿越出的火車,壓爛了人後轉而消失在黑暗中?

我將錄像帶快進到底,確定後邊沒有任何內容,收進包裡,高聲喊老麻上樓。

“我要出遠門。”我簡短地說,“別的事拜託你了。”

“你要去哪裡?”他吃驚地問。

“達哈蘇。”

達哈蘇是我的夢魘,如今看來,消除夢魘或者被它吞噬的時候終於到了。

迷蹤

在當地人的語言中,達哈蘇的意思是“死屋”。太陽屬陽,月亮屬陰,月亮河則是傳說中靈魂匯流奔入黃泉之河,一條幽冥之河。奇怪的是,與大多數傳說不同,這條河沒有任何多餘的故事,彷彿它只有名字存於世間。

按照他們的風俗,這個名字與晦氣無關,是神聖安寧的代名詞。我深深認同這個觀點,正如許多人聞之色變的太平間,反倒是世上最太平的地方。因此我更加不解,如此看待死亡的人們,為何對月亮河三個字噤口不言。

十五年前我在達哈蘇生活過,步行橫穿那座小城僅需半小時,即便這樣,不足一萬的人口還是讓街道顯得空蕩蕩的。它存在的理由只有一個:讓南來北往的人有個歇腳之處。

我曾站在學校的塔樓裡,眺望四周延綿的群山,深切地體會到了它的價值:無論朝任何方向前行,距最近的鄉村也有將近三百里之遙,對當時的火車或者汽車來說,那是個相當遙遠的距離。倘若此處沒有補給,往往意味著困窘與恐慌。

正午十二點,我登上了久違的綠皮火車。如今它在主幹線上已經全面停運,但在偏僻的支線仍然可以看到它們的身影。

狹窄的車廂,硬邦邦的座位,看不出本色的地面,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樣,甚至連車次都沒有更改,每週往返兩次,比某些長途國際航班還要稀少。

旅客們依舊沉默寡言,他們要麼翻閱報紙雜誌,要麼閉目養神,完全沒有互相交談的趨勢。達哈蘇最興盛的部分當屬林業局,興盛的意思是那裡的人員經常流動,尤其是護林員,倘若要他們在達哈蘇幽暗嚴寒的深山老林連喝兩年北風,怕是連一半人都難留住。

坐在我對面的中年人臉色黑紅,皺紋如斧削刀刻,濃黑的雙眉間有顆豌豆大小的肉瘤。一張晚報被他翻來覆去地讀了幾遍,還沒有放下的意思。

我遞過去兩本雜誌,他愣了愣,微笑著接受了。

“您是去換班吧?”我輕聲問。這班列車只有兩節車廂,乘客稀稀拉拉,這個中年人坐在車廂的角落,周圍五六排座位都是空的,實在是談話的理想位置。

“你怎麼看出來的?”他笑著反問。

“我還看出您不是第一次去達哈蘇當護林員。”我淡淡地說,“因為這裡只有您的臉上看不到沮喪和苦惱,而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坦然。”

他收斂了笑容,“眼神挺厲害嘛,你是?”

“父親在達哈蘇工作過,我也在那裡呆過幾年。他叫趙成武,或許您可能認識。”

他的神情釋然了,“……熱電廠財務科的趙科長?難怪……你爸爸現在怎麼樣?”

“十年前他患病去世了。”我垂下頭。

“是嗎?沒想到……”他有點意外,但反應並不強烈。

熱電廠是達哈蘇唯一的工廠,雖說是私營的,但老闆天性慷慨,替這座城市謀了不少福利。那時護林員的待遇相當糟糕,資金緊張的林業局一籌莫展,還是靠熱電廠的捐助才渡過難關。趙成武作為經辦人,很多老護林員就是在那時知道了他的名字。後來他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突然辭職,離開了達哈蘇。

趙成武有個兒子叫趙小樹,比我小不了幾歲,冒用他的身份用很方便,很有用。

沒人天生喜歡沉默,很多時候沉默的原因不過是無話可說,無人能言。

“你去達哈蘇辦事?”果然,他主動提起了問題。

“想回去看看當年生活過的地方。”我故作好奇地問,“熱電廠現在怎麼樣?”

他輕輕搖搖頭,“不清楚。”

“達哈蘇變化大嗎?”

“我好幾年沒去過那裡了。”他的臉色有些陰沉,“要不是後繼無人,像我這種老骨頭犯不著去受罪。”

我同情地點了點頭,“我這次去達哈蘇還有一個目的,尋找月亮河。”

這句話我故意說的輕描淡寫,為的就是觀察他的反應。

假如他能像小說中常見的橋段,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然後吞吞吐吐地對我描述一個恐怖的傳說,繼而竭力阻止我忘了月亮河這個名字,我都不會感到驚奇,但他的反應很平淡,比白開水還要平淡。

“哦。”他應付了一聲,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

此後他明顯冷淡了許多,臉上像是套了層假面,不冷不熱地應付著我的閒聊,然後用報紙擋住臉,重新陷入了沉默。

我打消了繼續試探的念頭,至少我和他的目的地相同,沒必要急於一時。

此時火車駛進隧道,車廂內一片黑暗。這是進山的信號,我收好那張車票,閉目假寐。我聽到他起身離開,看來他想躲開我,有趣。

車廂內恢復光明後不久,我聽到了抖報紙的聲音,那個人把報紙抖了又抖,似乎生怕我聽不到。一股花香飄到了我的鼻子裡,我索性繼續閉著眼,用鼻子解讀這股香味的成分。

“前幾天市內出了一起車禍。”說話的人聲音不大不小,有著青春期剛過的男孩的沙啞,“某個有錢的老婦人出了車禍,當場斃命。她留下筆龐大的財產,我估計分割時肯定很熱鬧,沒準還會對簿公堂。你覺得呢?”

“嗯。”女孩用甜美嬌膩的鼻音回答。

“很多人眼巴巴地盼著她死,人活到這份上真夠悲哀的。”男孩說,“雖然怎麼看都是一起普通的事故,但我知道那是一起謀殺,是不是,某先生?”

我睜開了眼。對面的中年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對年輕男女。他們看上去像是對大學生情侶,穿著打扮青春時尚。男孩相貌平平,笑容可掬,女孩靚麗可人,顧盼間有著少女特有的青澀嬌羞。

男孩瞪著一雙金魚眼,死死地盯著我。我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呵欠,“你在和我說話?”

“我知道那是你的傑作,還有很多案子都出自你的策劃。”他的語氣咄咄逼人,“別裝傻。”

我瞟了眼他橙色的棉衣,“穿了救生衣未必安全,做人最好謹言慎行。”

“聽起來像是威脅。”他戲謔地說,“這招對我沒用。”

我不知道這傢伙的來歷,可他的態度令我討厭,於是乾脆一言不發。

“我知道沒證據控告你,像你這種躲在幕後出謀劃策的傢伙通常很狡猾,難以抓到把柄。不過既然被我盯上了,那麼你遲早會露出馬腳。”他笑得愈發可惡。

“想起來了。”我說,“你是那個推理小說界的新秀,中文系的高材生,出身書香門第,深受前輩推崇,還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名號,你的名字叫……方才。”

“錯!出身書香門第是出版商的宣傳需要,我其實生長在警察世家。”

“那你為什麼沒去當個警察?”

“我和你都是善於用腦,怯於動手的人。”方才攤開手,“寫推理小說不能閉門造車,有時也得身體力行。柯南道爾爵士曾經協助警方破獲過幾個案子,我打算效仿他。”

這傢伙的出現確實出乎我的意料,但我並沒有慌亂。這些年來,我接觸過的人太多,難免有一兩個枝節出現紕漏。蜘蛛不會因為一根絲的斷掉而毀了整張網,只要這張網存在,它便能橫行無礙。

“我通過一些渠道瞭解到有關你的情況。”方才用手拖住下巴,“我經常研究現實中的案例,這兩年以來,有幾張隱約透出犯罪氣息,卻沒有確切證據的案件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感覺到在它們的背後有一隻黑手在操控。我追查了很久,終於找到了你。”他洋洋自得地說。

找到了我?有很多人找到過我,可我現在毫髮未損。

“書獃子分很多種,你絕對是神經病型的。”我微笑道,“在學校裡得罪了同學頂多挨頓揍,在社會上胡言亂語,後果嚴重得多。我建議你趕緊消失。”

“你以為我在跟蹤你?錯!我是去達哈蘇見一個讀者,沒想到在車上遇到了你,真是宿命般的相逢。”他伸出食指搖晃著。

我感到一股沒來由的噁心,恰如掏出手絹擤鼻涕,攤開後發現裡邊夾著口濃痰的噁心。

與方纔的囂張截然不同,他身邊的女孩始終一言不發,雙眼對著我上下打量,目光複雜。

“我記得你剛才說我善於用腦,怯於動手?”我溫和地問。

“是。”

“錯!”我模仿他的口氣,一拳揮出,結結實實地正中他的額頭。方才翻了翻白眼,癱倒在身旁的女孩懷中。

“睡幾個小時就醒了。”我瞥了眼女孩,“別亂叫,沒用處。”

“我知道。”女孩神情自若,“這種輕微的暴力,沒有別的目擊者,說不清楚。”

鐵軌兩側的森林愈發茂盛,陽光忽明忽暗,她柔美的面孔陰晴不定。

晚上七點半,破舊的列車猛地顫抖了幾下,發出痛苦的喘息,達哈蘇到了。

方才在震顫中恢復了神智,睜開眼後向我大呼小叫了一陣。旅客們神色木然地收拾行李下車,沒人注意他的咆哮。我走下火車,尋找那個中年護林員,可他蹤影全無。

女孩攙扶著方才走過我身邊,輕聲問:“你找的人失蹤了?”

我陰沉著臉,咬了咬牙。

旅客散盡,空蕩蕩的站台上殘存著冰雪的痕跡,一個年邁的調度員從低矮破舊的值班室走出,晃晃悠悠地走向車頭,年輕的駕駛員跳下列車,兩個人寒暄著,身影逐漸隱沒在車頭排出的白色蒸汽中。

老店

達哈蘇是個既簡單又複雜的小城,它只有一條大街,其餘全是小巷。城區的形狀像是根斜掛的油條,大街從西南直通東北,除非患有眼疾,任何人都可以暢快地橫穿城區。

若是出於好奇,深入東歪西斜的小巷,你會在五分鐘內徹底迷路。小巷兩側低矮的紅磚樓如出一轍,記住幾個參照物的意義僅在於讓你發現自己轉了半天,不過是兜了個圈子。

如果你路經此處,在停車休息的間隙盡可以在大街上悠然漫步,走進兩側的商店購買土特產,店主會熱情地為你推薦,在他們的心中,根本沒有以次充好,缺斤短兩的概念。假如你因此對這裡頗有好感,試圖進一步探查風土人情,那麼絕對會萬分失望。

這是一座極端排外的城市,你可以無限接近,但很難瞭解。它像是一個你身邊常見的那種笑瞇瞇的傢伙,外表豪爽好客,如果當了真,傻乎乎地去登門做客,微笑遲早會變成冷笑。

那個中年護林員說得沒錯,達哈蘇沒有任何變化。除了一點,這座城市從來沒有如此燈火輝煌過。以前只有天色黑透後才會點亮的路燈,如今在天邊尚有餘光的時候便全部亮起,而且燈泡的瓦數比以前要大很多,幾乎令人無法直視。

每十步便有一盞路燈,橙黃色的燈光籠罩住整座城市,天空中的濃雲變得像是一團沉澱的果汁,我感到周圍的世界是如此的不真切。面前那條筆直的大路在燈光中可以幾乎可以看到盡頭,但是兩側方方正正樣式死板的小樓卻沒有因為光明增添多少生氣,我心目中的達哈蘇是一座籠罩在陰鬱中的城市,如今卻變得彷彿由積木搭建起來的一般。

不單是路燈,街道兩邊的窗口也得燈火通明,可是我卻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他們是故意躲了起來,還是屋子裡根本沒人?

我現在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感覺自己來到了一座燈火輝煌的鬼城。

我慢吞吞地走在大街上,這裡的空氣明顯要寒冷,鼻孔裡呼出的熱氣瞬間結霜,將鼻毛聚化成團。十多年過去,大多數店舖的招牌還是老樣子,漸漸喚醒了我冰封已久的記憶。

我在松子店的門前停下了腳步,旁邊的小巷的地磚被燈光映射的一清二楚,家家戶戶的窗簾關得很緊。從這裡直走到盡頭,向右拐,再向左拐,重複三次,便能到達城裡唯一的旅店。我不確定它是否仍在營業,但跟這座城市一樣,我找不到它關門大吉的理由。

第二次向右拐時,我聽到了狗叫聲。達哈蘇家家養狗,但很少有人放它們出門。狗叫得如此激烈,原因只能是有人誤闖民宅。

前方漸漸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側身讓出一條路。很快,我看到一團橙色浮現在遠方,方才拚命地朝我這裡跑來,神情驚恐。在他經過我身邊時,我朗聲道:“左轉,直跑,能甩開狗。”

本能促使他不假思索地拐進了左邊的岔路,他的身影剛消失,兩條狼狗就飛快地與我擦身而過。

我輕笑一聲,心情略微爽快。左轉是一條死胡同,盡頭的牆大約兩米高。俗話說狗急跳牆,此時急的是他,不是狗,翻過去應該可以脫身。

旅店大門格外明亮的燈光使我隔著很遠便鬆了口氣。走到門前,我發現那扇黑漆木門閃閃發亮,明顯是最近才刷了油漆。招牌倒還是老樣子,五尺見方的牌匾上寫著兩個難以恭維的金字:老店。

我的手剛接觸到門板,門就嘎吱一聲開了,一個男孩對我露出微笑。

“您好,請進。住店?稍等。媽媽!”

這孩子眉清目秀,口齒伶俐,但眼神有點呆滯。

廳堂的簾子猛地掀開,一個相貌平庸,臉色陰沉的中年婦女疾步走了進來,一把將男孩抱起,單臂夾在腰間。

“你是幹什麼的?”她粗聲大氣地問。

我端詳著她,她臉上的皮膚粗糙異常,腫脹的黑眼圈中,一對佈滿血絲的眼睛泛出冷冷的光。我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她的身形變得有些模糊。

“喂,問你呢!”老闆娘見我沒反應,提高了嗓音。

“住店的。”我回過神。

“沒房間了!”她伸手就要關門。

“我是趙成武的兒子。”

“趙成武?不認識!”

“我還記得你呢,芳芳姐。”

這句話倒也不算撒謊,旅店老闆只有一個女兒,名叫趙芳芳。可惜我對她的印象只停留在名字上,她年輕時的長相不壞,但具體是個什麼樣子,我早就忘了。

語言的魔力不可小覷,昔日的稱呼似乎讓她回憶起自己風華正茂的年代,臉上的橫肉頓時鬆懈了許多。她嘀咕了幾句,眼裡有了笑意:“你是趙小林?”

“趙小林是我姐姐,我是趙小樹。”我故意皺起眉,“難道我長得像女孩?”

“哦,對對,整天忙裡忙外,忙得我腦子都生銹了。”她笑道,“你怎麼來了?”

“想你了,專程來看你。”我拉長聲音,“這些年來我都沒忘了你。”

她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撇了撇嘴,以示自己不相信但很願意相信這個理由。我的後背冷颼颼的有些冒汗:逢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駕輕就熟,可對人說鬼話卻是頭一遭。

“這是你兒子?”我問,男孩在她的挾持下奮力掙扎,“幾歲了?”

“七歲。”她不陰不陽地說,“和你重名,也叫趙小樹。”

我怔了怔,老闆娘的眼神木然,我不信這是單純的巧合,但也猜不到她撒謊的動機。

“真巧。”我乾笑道,“孩子的爸爸呢?”

她沒有回答,岔開話題:“你這模樣變化太大了,根本認不出來。”

“芳芳姐倒是沒變。”我指了指男孩,“我記得那年胡亦斌爬上樹下不來了,你就是把他這麼夾下來的。”

她翻了翻眼皮,“好像有這麼回事……胡亦斌是你們班長吧?”

“他是體育委員,劉芬芳是班長。男生叫她芳芳妹,叫你芳芳姐,你都忘了?”

她的表情徹底放鬆了,乾笑幾聲,伸手接過我的行李箱,轉身引我進門。

“是大家都發財了,還是用電免費了?”我指了指門口碩大的燈泡問。

“亮一點能辟邪。”老闆娘半開玩笑地說,“我記得你小時候挺怕黑。”

我的心裡忽然很慌,一種說不出的慌張,彷彿錯過了某種重要的東西,卻又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

老闆娘毫無徵兆地停下腳步,扭過頭瞥了我一眼,眼裡掠過一絲耐人尋味的漣漪。

走進廳堂,我意外地發現那個女孩坐在桌子旁邊,啜飲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

“真巧。”她揚起眉毛,嘴角現出淺笑,“你來的路上有沒有見到方才?我和他走散了。”

她的態度很平靜,完全看不到意外的成分。

“別擔心,他丟不了。”我還以微笑,脫下棉衣,坐到她的身旁。

第一眼看到這個女孩時,她乖巧地坐在方纔的旁邊,像是只聽話的小貓。此時此刻這種感覺更加強烈:貓永遠不會因為主人或同伴的失蹤而焦躁,它們關心的從來只是自己。

明亮的燈光下,她的眼球散發出孩童般的棕色,水潤靈巧。我可以感覺到她身上隱藏了很多秘密,但我不急於打探。假如越過漫長緊張的等待,魚兒上鉤時的樂趣會大打折扣。

我和她同時陷入了沉默,老闆娘站在旁邊打量著我們,眼神有點怪異。她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像是要問什麼,這時門簾猛地被掀開,一個人氣急敗壞地闖了進來,與之相伴的是一股難以形容的臭味。

方纔的模樣很狼狽,全身沾滿了黃褐色的污漬,臉部是重災區。他大概是用紙巾擦過,看上去頗像迷彩紋,配上那雙怒氣沖沖的小眼睛,幾乎讓我忍俊不禁。

“我不知道牆後邊有馬糞,以前那裡只是單純的垃圾堆。”我很嚴肅地解釋,“見諒。”

他咬緊牙關,似乎整個人快要爆炸了。我知道他很想罵人,可又不知道從何罵起,兩害相衡趨其輕,怎麼說我都算是幫了他的忙。

老闆娘的一聲怒喝幫他卸掉了尷尬,“出去!”

“我,我和她是一起的。”方才連忙指著那個女孩解釋。

“出去先洗澡!”老闆娘拎起拖布,“這裡是旅店,不是馬廄!”

方才慌慌張張地想退出門,被老闆娘用拖布狠狠地捅了一下,“去後院!你這樣子站在門口誰還敢來住宿?”

他偷眼瞟了瞟女孩,女孩神色不動,彷彿根本不認識他。他垂頭喪氣地經過我們身旁,走向櫃檯。

“來了!”男孩的腦袋忽然從櫃檯後冒了出來,先前他被老闆娘放到那裡後便沒了動靜,這忽如其來的一嗓子嚇得方才倒退了兩步,“來了,來了!”

他的小臉煞白,明顯不是對方才打招呼,聲音顫抖得變了調,“媽媽,來了!”

“閉嘴!”老闆娘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再吵我就揍你!”

話音剛落,屋子裡突然漆黑一片,方才發出一聲慘叫。“噗通”一聲,像是有人跌倒在地板上,老闆娘發出含含糊糊的怒罵。

黑暗持續了不到半分鐘,燈亮了,但光線顫抖得猶如哮喘病人的呼吸。我看到老闆娘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方才神色茫然地坐在她的肚子上,身後的背包恰好蓋住了老闆娘的臉。

小男孩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燈泡,聲音更響:“來了,來了!”

“什麼來了?”我轉了轉眼珠,大聲問他。

“電鬼!”

老闆娘奮力把才纔推開,爬起身衝過去,拎著男孩的領子,拉開櫃檯旁邊一扇不起眼的門。門重重地關上,剩下我們三個面面相覷。

“電壓不穩,小地方常有的事。”方才自我解嘲地搔了搔後腦勺,“我先去洗澡。”

他進了那扇門,我扭頭看著女孩,“以前你們來過這裡?”

“我是第一次來。”

“你的男朋友對這裡貌似挺熟悉。”我意味深長地說,“相當熟悉。”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女孩放下杯子,“我叫薛晴雪,你怎麼稱呼?”

“趙小樹。”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展露給我一個曖昧的微笑:“那男孩的話你怎麼想,趙小樹?”

“我不信鬼。”

“那你相信什麼,趙小樹?”

“有時我連自己都不相信。”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真愛嗎,趙小樹?”

“真愛就像一個鬼,我從來沒見過,可總有人繪聲繪色地描述它的傳說。”

“有意思。”她發出一聲歎息,“沒準你是對的,趙小樹。”

燈光再次熄滅,旋即亮起,接著又是一陣劇烈的顫抖。

“聽!”薛晴雪把手放在耳邊,“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

開始我以為是一隻蒼蠅盤旋,可蒼蠅發不出哭腔。我疑心老闆娘在後屋打孩子,趴在門板上傾聽,裡邊一片寂靜。我抬頭看著天花板,白熾燈泡不該有日光燈鎮流器的雜音,那麼,這微弱而近乎啜泣的嗡嗡聲是從哪裡發出的?

燈光大起大落地明暗了幾個回合,終於穩定下來,那種奇怪的聲音頓時消失無蹤。

電鬼?

門開了,老闆娘拎著個水壺了進來。她給我倒了杯開水,臉上的笑容不很自然,“這些年電壓一直不穩,裝了穩壓器也沒用,冰箱電視燒壞了好幾台。小孩子都怕停電,別見怪。”

“那是你兒子?”我再次提出了這個問題。

她牙疼似地哼了哼:“去年冬天他發燒,腦子燒壞了。”

“孩子的爸爸呢?”

“我爸爸去世後他就跑了。”老闆娘冷笑道,“他以為除了這間旅館外,老爺子還有別的財產,結果讓他失望了。”

“他叫什麼名字?”

“你要幫我抓他回來還是怎麼?”她爆發出一陣大笑,“算了,別提他了。”

我沒再吭聲,悶頭喝光了杯中的水。

“孩子的爸爸四十多歲,雙眉之間有個肉瘤。”薛晴雪忽然開口道,“對不對?”

我吃了一驚,愕然抬頭。

老闆娘咯咯地笑出了聲:“你這小姑娘能掐會算嗎?說的跟你見過似的。”

薛晴雪莞爾一笑,“我說的不對?”

老闆娘連連搖頭,“你形容的那個人我這輩子都沒見過。”

“真的?”

“真的。”

話音未落,老闆娘猛地從腰間抽出一根粗短的木棒,狠狠地砸向薛晴雪的後腦。

胚坑

我打了個呵欠,睜開眼。

四周很黑,很冷,我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被繩子捆得結結實實。

“趙小樹,你醒了?”

薛晴雪的聲音離我很近,一陣花香撲鼻而來。我掙扎著將上身靠住牆壁,坐起身。舌頭麻癢得厲害,我哼了一聲。

達哈蘇有種特產,叫殺豬酒,和殺豬菜不同,這種酒純粹是給豬喝的。雖說名字中有個酒字,但和水一樣清澈無味。年關將至時,先讓豬喝下殺豬酒,很快它便睡得死心塌地,任由人們捆綁待宰。這麼一來誰都可以親自殺豬,連屠夫都不用請。

偶爾有人因為疏忽誤飲殺豬酒,不需就醫,睡上幾個小時會自己甦醒。小時我見過,未曾想今天也親歷一遭。

“這不公平。”薛晴雪呻吟了一聲,“為什麼她對你用迷藥,對我使棍子?”

我沒有回答,因為鼻子嗅到了一股極微弱的腥臭。我扭頭聞了聞牆壁,腥臭味果然是從泥土中滲出的。我不由得苦笑起來。

“這是什麼地方?”她問,“旅館的地下室?”

“胚。”

“你幹嘛呸我?”

“是胚胎的胚。”我含含糊糊地說,“把豬頭扔進這個坑裡,灌水結冰,等到春暖花開時再挖出來。”

“冷藏?”

“整容。”我伸直雙腿,“尤其是豬頭,不管它死的時候表情多麼猙獰,凍上一冬,取出來時全是笑瞇瞇的,賣相好極了。你吃沒吃過這樣的豬頭?”

她咳嗽了幾聲,隨即開始嘔吐。

我感到身上的寒意越來越濃,干坐不動,天沒亮就得凍死,於是青蟲般的蠕動身體,權當活動血脈。薛晴雪總算止住了嘔吐,氣喘吁吁地說:“只能……只能指望方才了。”

她的話剛出口,頭頂傳來石板挪動的摩擦聲,藉著月光,我看到一個黑影墜入坑中,重重地摔到地上。隨即,石板被重新蓋嚴。

新加入的盟友半晌沒有動靜,大概是摔得不輕。我正在琢磨是不是應該爬過去蹬他一腳,他忽然扯著嗓子發出嚎叫:“救命!救命!殺人了!”

薛晴雪不耐煩地喊到:“閉嘴!我喊了半天也沒人來!”

“小雪?”方才慌張地問,窸窸窣窣地向這邊爬來,“對不起,我……”

我咳嗽了一聲。

方纔的態度頓時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恐慌中多了兩分警惕,三分驚懼,“某先生,是你?!”

“嗯。”

“……你終於承認了?”

“承認什麼?”我冷笑道,“現在生死難料,就算你叫我爸爸,我也不介意。”

他屁股下的碎石子沙沙作響,“你怎麼在這裡?”

“托你們的福,惹得老闆娘發飆,順便捎上了我。”我說。

“沒指望了。”薛晴雪的聲音有些顫抖,“她想把我們怎麼樣?”

“我估計她會先倒進熱水,促進血液流通均勻,同時刺激汗毛孔張開,加快體內熱量流失。待熱水冷卻,再分三到四次倒進涼水,前兩次是為了凍僵咱們,後兩次則會把我們凍成冰棍。等到方便的時候弄出來,煎炒烹炸,焚燒碎屍,全看她的心情了。”我慢吞吞地說。

“你真夠經驗豐富。”方才色厲內荏,“沒想到今天會自食其果吧?”

“他故意嚇你的。”薛晴雪歎了口氣,“既然沒人能聽到呼救,老闆娘用不著這麼費事,她只需要讓咱們在這裡慢慢凍死就行。”

“分析得好。”我鼓起了掌,“這種可能性的確要大得多。”

“別說沒用的!”方才有點惱羞成怒,“想辦法出去最重要!”

“你知不知道一個故事?”我悠然道,“古代有個將軍在冬天攻城,雲梯被奸細焚燬,他靈機一動,令士兵砍下馬腿,趁著鮮血淋漓,凍在城牆上,以此為階梯夜登城樓,奇襲得手。”

我聽到方才嚥唾沫的聲音。

“你有兩條胳膊兩條腿。”我笑了笑,“應該夠用了,萬一不夠,還有你的朋友。只要我能爬上去,推開石板不成問題。”

“我倒想問,你用什麼砍我?”他的笑聲很勉強,“你有刀?”

我緩緩站起身,繩子從身上脫落:“那你覺得我是怎麼給自己鬆綁的呢?”

“你不會殺我的,趙小樹。”薛晴雪大聲說。

“那要看這位仁兄的手腳夠不夠結實。”我活動了一下筋骨,“要是他的運氣足夠好,手腳全無依然可以活下來,以後可以通過口述,邊創作偵探小說邊當身殘志堅的典範。”

“你……你不是人!”方才聲嘶力竭地吼叫,“你想殺人滅口!”

“只有人才會殺人滅口。”我殺氣騰騰,“老虎咬死人那叫用餐,請問我哪裡不是人?”

“等等……你們聽這是什麼聲音?”薛晴雪喊道。

頭頂再次傳來石板沙沙的摩擦聲,我警覺地靠在牆上,張望著。

坑口出現了刺眼的燈光,我驚訝地看到了那個小男孩的臉,他站在上邊,笑容異常燦爛,“您好,請進。住店?稍等。媽媽……媽媽?”

“小弟弟,把我們弄上去,哥哥給你買好吃的。”方纔的語氣甜得像蜜。

男孩向坑裡張望,沒有找到媽媽,神色頗為失望,聽到方才提到好吃的三個字,頓時陰轉晴,“好吃的?給我!”

“先讓哥哥上去,好不好?”方才笑瞇瞇地說,“我有很多好吃的,都給你。”

男孩的眼珠咕嚕嚕地轉了轉,從洞口消失了,沒多久,一根繩子垂了下來。我伸手拉了拉,很結實。我替薛晴雪鬆了綁,然後順著繩子爬了上去。

“你把他解開,讓他爬上來,我和他一起拉你。”我說。

上來後我才發現,這個坑居然在旅館的地下室裡,難怪沒人聽得到呼救聲。小學的同學們都知道這裡有間很深的地下室,把它描述的既神秘又恐怖。事實上這裡不過是儲藏蔬菜與肉類的地方,因為旅店老闆除了開店,還得兼顧學生們的飲食生意。

救命的那根繩子另一端是個死扣,拴在牆角的鉤子上。扣子很緊,沾染了些許鐵銹,看來頗有時日,想必老闆娘就是靠這根繩子出入胚坑。

我仔細地查看四周:男孩不見了,煤油燈放在牆邊的橡木桶上。牆壁旁擺著木架子,架子上儘是大大小小的玻璃酒瓶。地下室的空氣比戶外還要陰寒。它本身處在凍土層中,興建時花了很大力氣,是個天然的冷庫。

與十幾年前我來的時候相比,這裡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成捆成垛的蔬菜肉類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的垃圾。頂棚密密麻麻地佈滿了黑色的電纜,像是一個巨大的蜘蛛網,多看幾眼便覺得頭皮發麻。

我來到木架旁,拿起一個酒瓶看了看,瓶子裡裝的不是葡萄酒,而是一種凍結了的醬色液體。我打開瓶蓋小心地嗅了嗅,被腥臊味刺激的打了個噴嚏。瓶底一行凸起的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藉著光線看去,臉色頓時變了。

薛晴雪在坑裡的表現算是鎮定,上來後卻像是鬆了氣般地崩潰,癱坐在地上嚶嚶哭泣。方才蹲在她身邊連聲安慰,待她止住眼淚,方才又恢復了以往的神氣活現。

“你的刀呢?”他問,“和你說話呢,刀呢?”

我從來沒有隨身帶刀的習慣,就算有,老闆娘在捆綁我時也會搜走。

見我默然無言,他愈發來勁,“你和老闆娘是不是一夥的?說!”

我的手指在瓶頸上轉了轉,用力一掰,瓶頸斷開,切口處整整齊齊,“有些東西比刀好用。我有幾個問題,你最好如實回答,否則你就得死在這裡。”

他的臉色發了白,嘴上依然很硬,“那要看是什麼問題。”

“你們兩個人來達哈蘇的目的是什麼?”我問。

“我說過,一個讀者邀請我來做客。”

我把瓶子扔到地上,雙手展開,一條烏黑的金屬絲在胸前繃直。它縫在我的毛衣後襟,遇到危險時可以抽出來救急,切割繩索或者皮肉輕而易舉。

“不要衝動!”他退後幾步,“我說的是實話!那個讀者告訴我,有人要來達哈蘇殺害旅館的老闆娘,我便前來看個究竟。在火車上,我發現和你交談的那個中年人的相貌,和那個讀者描述的行兇者很像,但他在火車行駛進隧道時忽然消失了,我以為是你在幕後指示殺人……”

我皺了皺眉,按照他的說法,薛晴雪對老闆娘的試探也可以解釋的通,可是既然那個中年人要殺害老闆娘,她為什麼反對我們下手?

“你以前來過達哈蘇?”

“我和小雪都是第一次來,旅館裡的構造環境是那個讀者告訴我的。”

“你倒挺相信他。”我冷哼道。

“我要是能阻止犯罪,事跡刊登上報紙,對我的新書是個免費的宣傳……再說,我區區一個大學生,他騙我也沒任何好處。”方才吞吞吐吐地說。

“他叫什麼名字,你有他的住址嗎?”

“他住在西院胡同七號,叫趙小樹。不過他特地囑咐我,這個名字千萬不能告訴別人。”

趙小樹?!我的眼角跳了一下。

我盯著薛晴雪,她神色木然,低頭不語。這女孩從一開始就知道我這個趙小樹是假的,但依然口口聲聲地叫這個名字,是單純為了諷刺,還是另有更深的涵義?

我沉吟著,一時拿不定主意如何逼問她。

正在這時,煙霧從地下室的入口飄進,越來越濃,很快席捲了整個地下室。方才拉著薛晴雪慌慌張張地跑過去,我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就不管不顧地拉開了門,火舌伴隨黑煙氣勢洶洶地湧了進來。我咬牙切齒地在心裡罵了一句,脫下毛衣,砸碎幾個酒瓶,將裡邊冰塊敲碎鋪勻,熱浪很快融化了它們,我用毛衣裹住頭,彎腰跑了出去。

整座旅館都在熊熊燃燒,肯定是有人潑灑了汽油之類的東西縱火。我躲開墜落的房梁,直奔大門。這時我忽然聽到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孩子的笑聲!

我循聲跑進後院,四周火牆的照耀下,一個小小的火球站在井邊跳來跳去,是那個小男孩!他見我到來,笑得愈發歡暢,彷彿完全感覺不到痛苦。我猶豫了一下,想要取水救他,他卻的笑聲卻戛然而止。

“電鬼!電鬼!來了——”伴隨著慘叫,他墜入井中,頓時沒了聲息。

追跡

旅館的大火引發了很大的騷動,住在周圍的人蜂擁而出,拚命地將一桶桶水潑在自家房屋的周圍。滴水成冰的寒夜,道路與牆壁在火光中閃閃發亮,酷似童話中冰雕的城堡。

我站在陰影中冷冷地打量他們:這些人就像幽靈,只有在自身受到威脅時才會出現。火光熊熊,他們眸子中的光芒比火光更加狂熱,這是一種混合著驚恐絕望以及憤怒的光芒,困獸猶斗的光芒。他們的動作雖然慌亂,但很有默契地一聲不吭,整個場面看起來宛如一幕無聲劇,既滑稽又令人暗暗心驚。

火焰騰空,彷彿在審視這座光明而寂靜的城市,木柴燃燒時的辟啪聲恰如它的咆哮。

消防車被遠遠地困在百米開外的巷口,結冰的路面,紛亂的人群成了致命的障礙。趁著空當發動油門前進一段,偏偏有那麼一兩個居民失足滑倒在車前,只好無奈地再次停下。

我蹲在巷口的角落,打開行李箱檢查損失:外殼被熏得漆黑,但錄像帶和那條帶刺的腰帶都在,衣物也沒有翻動的痕跡。

方才和薛晴雪出現的比我預想的要遲很多,兩個人互相攙扶,狼狽不堪。雙手空空不說,衣服破爛不堪。

“行李呢?”我合上箱子。

“你還好意思問?見死不救的混蛋!”方才惡狠狠地罵道。

“你倒是給我一個捨身相救的理由。”我淡淡地說,“你們和我又不熟。”

方纔的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呼呼地喘著粗氣。薛晴雪茫然地看著亂哄哄奔跑的人群,喃喃道:“為什麼他們只顧自己?”

“他們做了明智的選擇。”我說,“注定被燒燬的旅店和有望保全的自家,換成你,會選擇哪個?”

“窮山惡水出刁民!”方才鄙夷地說,“他們根本不曉得互相扶助的美德。”

我笑了,笑得呲牙咧嘴,不懷好意,“你知道達哈蘇的歷史嗎?”

他愣住,“什麼歷史?”

“一百五十年前,達哈蘇還是一座人口不足千的小鎮。居民大部分都是因為觸犯刑律,被舉家流放到邊陲的犯人。為了方便給往來驛卒和客商提供歇腳之處,駐守在附近的將軍派遣了部分兵士,監督他們在這座四面環山的荒野中修建了城鎮。修建完畢後,兵士們也住在此處,監督指揮犯人們自給自足。”我冷笑道,“如今這座城市裡的人,大部分都是流放犯人的後代。剛才那句話如果被他們聽到,會引起什麼反應,你應該明白。”

方纔的臉色發了白。

“我覺得我們現在該去西院胡同七號。”薛晴雪岔開話題,“去找趙小樹把事情問清楚,不然報了警咱們也說不出個子午卯酉,你不覺得這很傷你的面子嗎?”

“沒關係……”方才像垂死的蛤蜊,語氣硬了一下就柔軟如綿,“我覺得應該先報警。”

薛晴雪沒再說話,站到了我的身旁。

“……好,聽你的,小雪。”方才投降了。

“我可沒說要去找趙小樹。”我不習慣被人靠得這麼近,向旁邊走了幾步。

“你會去的。”薛晴雪意味深長地說,“在地下室時,我知道你看到了瓶子底的字。”

我獰笑起來,這女孩的觀察力比我想像的還要強,但有一點我始終沒弄懂:她對老闆娘的試探為何那麼冒失。老闆娘拎著水壺進來時,我發覺她的腰間鼓囊囊的藏了東西,為了探聽真相,我故意喝下那杯殺豬酒,當然,大部分進了袖間的手帕裡。雖然身體不那麼好受,但我有信心應付任何情況。

可惜除了這兩個人和老闆娘不像是一夥的之外,我沒有更多的收穫。事已至此,跟著他們行動倒算是可行的選擇,我不怕他們耍花招。

消防車總算到達了旅館附近,不過此時已經沒有多大滅火的意義了。房子的木製部分全都灰飛煙滅,只剩下殘垣斷壁間奄奄一息的火苗。人們停下了腳步,呆呆地注視冒著黑煙的火場,在沒有引起他們注意之前,我拎起箱子匆匆離去。

西院胡同離旅館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三個人走了二十分鐘總算到了。

七號是一棟二層的紅磚小樓,與周圍的光明形成鮮明的對比,燈火全無。方才敲了敲門,裡邊有人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可過了半天也不見開門。方才按捺不住,伸手一推,門開了。

門裡是一條黑暗的走廊,他喊了幾聲,沒人回答。他遲疑地看看我,又看看薛晴雪,磨磨蹭蹭地走了進去。沒走幾步,我聽到裡邊咕咚一聲,他好像絆倒了。

“啊,這……這是什麼東西?!”他的聲音抖得像八級地震。

我歎了口氣,從行李邊上摸出個手電,向裡邊照去。藍紫色的光線下,方纔的屁股撅得很高,雙手慌亂地摸索著。他的面前躺著一個人,臉側向門口,淌滿了深色的液體。

“死人了!”方才怪叫起來。

我走過去,俯下身看了看,踢了那個人一腳,“快點燈去,你想把他嚇死嗎?”

“哎呀!”他尖叫道,一骨碌爬起來,“你咋下腳這麼狠?!”

他摀住腰,沿著牆邊摸索了一會兒,走廊的燈亮了。

這是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濃眉大眼,高挺的鼻子下,厚厚的嘴唇絲絲地吸著涼氣。鮮紅的液體在從寬闊的腦門淌下,效果與鮮血非常近似。

我凝視著他,他的年齡倒是和我所知道的趙成武的兒子相仿,可是我從未見過趙小樹,無法判定真偽。

“你怎麼知道這是番茄醬?”他氣呼呼地問,“能告訴我不?”

“黑光燈可以輕易分辨出血跡。”我掂了掂手電,“以後再耍這個花招要用豬血,至少它不會發出番茄醬的味道。”

他癟了癟嘴,不搭理我了。看到方才驚魂未定地爬起身,男孩一把抓住他的手,“方大哥,我是趙小樹!終於見到你的活人了,我太高興了!”

男孩如此熱情,方才肚子裡的火氣自然不好發作,他乾咳了兩聲,“啊,你好。”

“你早就預料到我們會來?”我問。

這個自稱叫趙小樹的男孩貌似對一腳之仇念念不忘,他狠狠地瞪著我,“你是誰?”

“他是我的……助理。”不知為什麼,方才竟然給我安了個助理的頭銜,我稍加思索,沒有反駁。

他扭頭尋找薛晴雪,招呼她進來,“這個姐姐是我的同學。”

“啊,那麼都進來,關上門,外邊冷著呢。”趙小樹招呼道,“哎,方大哥,你這衣服是怎麼回事?”

“旅館著火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方才有點尷尬地說,“你這有沒有衣服借給我們穿?”

“有,有!你們先去客廳坐,我去找衣服。”

客廳不大,陳設簡陋,但足夠溫暖。聽男孩上了樓,我語帶譏諷地對方才說:“真是個寬容而熱心的讀者,你在他的偽裝前出了醜,他卻絲毫沒有表現出失望。嗯?”

“我不是傻瓜!”他陰沉著臉,“我在耐心的觀察,用不到你提醒!”

“隨你,老闆。”我笑了幾聲,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薛晴雪。她忽然沉默了很多,神情淡漠,彷彿對發生的一切毫不關心。

趙小樹捧著一摞衣服回來了,他洗了臉,但洗的很潦草,紅一塊白一塊的,“這是我爸媽的衣服,你們試試合身不。”

“你父母不在家?”我瞥了眼衣服,都是些式樣老舊的貨色。

他沒搭理我,迫不及待地問方才:“方大哥,你抓到兇手沒有?”

“暫時還沒有。”方才斟字酌句道,“不過是遲早的事。對了,我來這裡是想問幾個問題。”

“儘管問!”趙小樹興奮地說。

“你告訴我,老闆娘的丈夫會在今天乘車回來殺害自己的妻子,我進旅館之前在附近轉悠了半天,都沒有發現他的蹤影。旅館裡也沒有別的客人,是不是弄錯了?”

“肯定不會。”趙小樹露出委屈的神情,“他和媽媽是熟人,兩個人一起閒聊時,他說走了嘴。我是偷聽到的,絕對沒有弄錯。”

“你的媽媽呢?”

“她臨時有急事,今早出遠門了,過幾天才能回來。”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注意到我和薛晴雪的目光,方正有點尷尬地壓低了嗓門,“咱們不是說好了,我去確認情況,一經證實,讓你的爸爸媽媽去報警抓人。深入虎口無人接應很危險,我差點被燒死了,你知不知道?”

“對……對不起!”趙小樹眼圈泛紅,哽咽道,“方大哥,我喜歡你寫的故事,我覺得你很了不起,沒想害你!”

見他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我打了個圓場,“他的故事那麼好看?”

“當然!”趙小樹馬上來了精神,“方大哥是個天才,他設計的那些詭計棒極了!我最喜歡他的KTV殺人事件,兇手故意在麥克風裡藏了一把匕首,誤導了偵探的視線,實際上真正的凶器藏在衣架裡。還有那個深夜公共汽車殺人案……你是他的助理,怎麼會不知道?”

“我故意考考你。”我意味深長地說,“他寫了些什麼,我很清楚。”

麥克風裡藏匕首?真是天方夜譚。實際上是將匕首的柄偽裝成衣架,待警察發現後,沒有檢驗出被害者的血跡,以為是兇手的故佈疑陣,不再對案發現場感興趣。其實凶器一直在他們的眼皮底下:點唱機金屬標示中那個大寫的L字母。他們要是取下這個字母,馬上就能發現它的邊緣被磨得鋒利異常,殺人不成問題。

照此推斷,深夜公共汽車殺人案應該改編自我謀劃的深夜長途車殺人案。這兩樁是我職業生涯的代表作,沒想到卻被方才竊為己有。他口口聲聲要將我繩之以法,真是打的好算盤。

我愛藝術體的英文,我恨以藝術改造為名的抄襲。這是我做人的原則,倘若有人觸犯,大不了就讓他再也做不了人。

我的臉上笑得很和藹,心中主意已定:方才欺世盜名也好,別有所圖也罷,一定要找個適當的機會幹掉他。提前把他埋進人生的後花園,權當圖個心安。

“哦?你很熟悉?”方才自然看不透我的殺機,對我玩起了旁敲側擊。

“你爸爸叫什麼名字?”我沒心思搭理他,繼續向趙小樹詢問我在意的問題。

“幹什麼?”趙小樹對我依舊保持著警惕,“跟你有什麼關係?”

“告訴方大哥吧,這很重要。”方才畢竟沒有傻到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必要性。

“我爸爸叫趙成武。”趙小樹痛快地回答道。

“他和你媽媽去了哪裡?”

趙小樹眨巴著眼睛打量了一下我和薛晴雪,示意方才附耳。他倆嘀嘀咕咕了半天,方才直起身,像是說給我聽似的大聲道:“謝謝,我會替你保密的。”

“我想起來了,相冊裡有爸爸和要殺旅館老闆娘那個人的合影,我去拿給你們看。”他撂下這句話,快步走出了客廳。

這絕不是單純的巧合,我用手指轉動一枚硬幣,看似不急不躁,大腦卻在飛快地轉動。兒子和父親全都與我小時候認識的人重名,簡直是匪夷所思,我倒想看看這個趙成武的尊容。

十分鐘過去,趙小樹沒有回來,我有了種不祥的預感。我起身來到走廊,臉上的肌肉頓時僵住:趙小樹就躺在剛才裝死的位置,血流滿面。

他的雙眼睜得很大,嘴角流出涎水,身體微微的抽搐,這是典型的頭部遭到重擊,生命垂危的徵兆。我不用伸手觸摸便嗅到了血腥味,是誰幹的?居然能讓我毫無覺察?

房後傳來異樣的聲響,我跑進廚房,窗開著,在風中來回搖晃。向外看去,一個模糊的人影在翻越院牆。方才和薛晴雪跟了過來,我推開他們跑出房子追了出去,來到後院的小路,那個人影在昏黃的路燈下,向西狂奔。我舉步欲追,一條面貌猙獰的黑色惡犬從黑暗中冒了出來,小牛犢般壯碩的身子躍起,血盆大口咬向我的咽喉。

殘影

狗跟狼不同:狼在咬第一口的時候,心裡已經計劃好了另外兩口該怎麼咬;狗則相反,咬上一口算一口,咬不中再說,因此連貫性自然要差些。

這條狗來勢洶洶,我迅速彎腰,待它從頭上越過,飛起一腳踢了過去,不料它的動作迅捷異常,一口咬住了我的腳踝,喉嚨裡發出瘋狂的呼嚕聲。我感到皮膚被尖利的犬牙刺穿,鮮血流淌,浸濕了襪子。血腥味使它更加亢奮,用力拉著我的腿,意圖將我掀翻在地。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身體向前撲去,猛地壓住了它的背。它支持不住,四腳一軟趴了下去,可還是死不鬆口。我發現一條黑色的皮帶死死地勒在它暴起的肌肉上,邊緣處凝結著斑斑血跡的血斑。

我抽出那條金屬絲,繃直後沿著皮帶的邊緣全力劃去,幾乎沒費力氣它的身體便攔腰而斷,腥臭的狗血噴了我滿頭滿臉。

我掰開它的嘴,抽出腳看了看,傷口不深,沒有大礙。

“你……你沒事吧?”薛晴雪緩緩地從後門走出,臉色蒼白,聲音顫抖。

我一言不發,伸手去解狗身上的皮帶。

“這是條瘋狗,你得快點注射狂犬疫苗才行。”

又是那種古怪的滯澀感,掀開皮帶後,密密麻麻的尖刺引得薛晴雪發出一聲低呼:“這是什麼東西?”

“瘋狗沒有這麼狡猾。”我爬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房子,“隨便找條狗麻翻了,繫上這種東西,它遲早都會疼得半瘋,逢人便咬。”

我走進後門,薛晴雪站在那裡盯著狗的屍體,像是中了定身咒。

趙小樹依舊躺在走廊上,不再抽搐。我摸了摸他的頸動脈,死得很徹底。方才靠牆而坐,仰面朝天,目光呆滯。我叫了他一聲,他不答應,於是抽了他一記耳光。他回過神,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發出令人生厭的尖叫:“不行了,我不幹了!我要回去!不關我事,不關我事……”

“告訴我,他和你說了些什麼?”我陰森森地問。

“什麼?什麼和我說了什麼?”方才茫然地反問,“……趙小樹……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這就是你的遺言?”我冷笑道,“那好,準備上路吧。”

金屬絲套上了他的脖子,他剛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嚎便被勒了回去。我不慌不忙地慢慢加大力度,他的臉色越來越紅,逐漸變成了豬肝色,眼球開始充血,淚水和鼻涕混合,流了滿臉。

“別動,別動。”我柔聲道,“這樣還能留個全屍,你一動腦袋就得搬家。”

“住手!”身後傳來薛晴雪的聲音,“再不住手我……我就……”

“站在原地別動。”我說,“叫他腦袋搬家輕而易舉,除非他實話實說。”

方才想點頭,又不敢點,拚命地用眼神向我示意。說實話,我真想就此結果了這個孬種,但時機稍嫌欠妥。

我歎了一口氣,把金屬絲放鬆一些,“說。”

方才咳嗽了半天,艱難地開了口,“他,他的父母去了淨水湖。”

淨水湖在達哈蘇城北十五公里處,名字裡雖然有個湖字,實際不過是熱電廠的廢水池。大部分是鍋爐循環出的濃水,水質看上去很清澈。秋高氣爽時,站在這個三萬多平方米的池子邊,倒也舒暢自在。

孩子們喜歡戲水,尤其是炎熱的夏天。達哈蘇地下水資源豐富,但方圓幾十里內沒有河流經過,於是有些膽大的孩子便偷偷到淨水湖游泳。

少不經事者的眼中只有清澈與渾濁之分,看不到水中的除垢劑與殺菌劑。玩的心滿意足,回家後起了滿身疹子,險些喪命。後來家長們嚴令自己的孩子遠離淨水湖,我在離開達哈蘇前特地去淨水湖看了看,人蹤絕跡。水裡沒有魚蝦,水面沒有蚊蟲,波瀾不興,死氣沉沉。

“他們去淨水湖幹什麼?”

“不知道。趙小樹在父母臨走的前一天偷聽了他們的談話,談話間隱約提到了月亮河,似乎是個地名,可他從沒有聽到附近有這個地方。”

月亮河,又是月亮河!

“要說就全部說完!”我煩躁起來。

“他們還提到了個地名,石門。就這些,我全告訴你了!”

石門?!我的手顫抖了一下,猛地收緊金屬絲,方纔的臉再次漲紅,喉嚨咯咯作響。

“你怎麼言而無信?”薛晴雪厲聲道,“你要是殺了他,我和你拚命!”

我陰冷地笑了幾聲,漸漸鬆開了手。

“忍耐一會兒。”我拍了拍方纔的臉,“等我走後要報警要跑路隨便你。”

“你要去哪裡?”薛晴雪驚異地問,“莫非要去找趙小樹的父母?”

“扶他上樓。”我吩咐她,“不許離開我的視野範圍。”

二樓有三個房間,其中一個堆放著各種雜物,另兩件是臥室。我略作思索,把他們兩個人推進雜物間,從外邊鎖好門,然後走進臥室開始尋找有價值的東西。

我在床頭櫃裡找到了趙小樹提到的那本相冊。

相冊很薄,裡邊夾著十幾張照片,其中大部分是一對夫婦的合影。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的臉都很陌生,背景是茂密的樹林,大概是在達哈蘇附近的山林裡拍攝的。

只有一張照片是個例外:這是一張合影,趙小樹站在女人面前,我在火車上遇到的中年護林員背負雙手,站在他們旁邊。護林員的身邊還站著一個年輕女孩,神情陰鬱冷漠……是死在我住處的那個女孩!女孩懷中抱著一個四五歲摸樣的男孩,是我在旅店見到的那個傻男孩!

這幾個人到底是什麼關係?難道那個黑影擔心我發現這張照片,才殺了趙小樹滅口?若是如此,他為什麼沒有順便銷毀這張照片?

這張照片給人一種很強烈的違和感,照片上除了趙小樹喜笑顏開,其餘的三個人神情陰鬱,似乎在竭力掩飾一種身不由己的厭惡。

但存在的並不僅僅是厭惡,護林員用眼角的餘光盯著趙小樹,而那個女人的關注點則在傻男孩的身上,這真是一幅耐人尋味的奇妙畫面。

我把照片收好,窗台上的一部老式收音機引起了我的注意。

銘牌上的生產日期磨損得很厲害,估計它少說也有三十年的高齡。達哈蘇的電視現已普及,雖然節目有限,但總比廣播豐富多彩。這對夫婦的年紀不算大,為什麼保留著這種老古董?

我打開開關,它發出嘩嘩的噪聲,我伸出手想調整頻道,胳膊在空中停住了。

收音機的指針指向83.1這個頻率,我感到有點眩暈,耳邊隱約傳來一個溫婉的女聲:“各位聽眾,歡迎收聽我們的節目。首先是天氣預報……”

我用力搖搖頭,擺脫了幻聽。收音機的噪音令人心煩意亂,偶爾穿插著無線電的滴答聲和別的電台荒腔走板的戲曲。我趕緊關了它,扔到床上。

十幾年前,達哈蘇有一個屬於自己的電台。那時正逢城北熱電廠的全盛期,在它的資助下,徒有空殼的廣播局購買了設備,每天播音十小時,總算給缺乏娛樂的人們提供了消遣的途徑。信號覆蓋了方圓幾十里,護林員的夜晚也變得不那麼難熬。

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多久廣播電台毀於一場大火,迄今我還記得那個蟬鳴淒切的傍晚,以及火焰中慘絕人寰的呼救。

我咬咬牙,竭力從往昔的幻象中抽身而出。

83.1早已隨著那場火災成為了空白的波段,為何要讓指針停留在這個頻率?

這該死的數字,這個應該被惡魔詛咒的數字!我緊握雙拳,牙齒咬的咯咯響。

我返身下樓,凝視著趙小樹扭曲的臉,驚恐且愕然,充滿了不信。他是不是看到了兇手的長相,萬萬沒料到會被這個人殺死?

我對自己的聽力很有信心,在等候的那段時間,我沒有聽到有人進入房間的聲音,也沒聽到廝打的動靜,這恰好印證了我的推斷。兇手應該是預料到我們會到這裡,所以捷足先登。

他為什麼要殺趙小樹?怕他說出對自己不利的話?

燈光陡然變暗,我吃了一驚,抬頭觀望,燈絲像是條燃燒的毛蟲,在黑暗中散發出暗紅,瞬間它忽然變亮,亮得宛如太陽,甚至比太陽更刺眼。一明一暗的反覆了幾個來回,燈泡痛苦地悶響一聲,徹底不亮了。

走廊陷入黑暗,樓上的燈光卻仍然閃來閃去,一時間屋子裡充滿壓抑與不祥的氛圍。方纔的叫聲傳了下來,“開門,快開門,有鬼!”

鬼?

我不禁想起旅館裡那個男孩的叫聲,“來了,來了!電鬼!”

電鬼?如果不是他的胡言亂語,那麼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我聞到了焦糊味,方纔的叫聲更加急促和響亮,“快開門!著火了!”

單純的電壓起伏不應該引發火災,我走上樓梯,牆上的電線果然燒了起來,煙霧從雜物間的門縫裡冒出,咚咚的撞門聲比火勢的蔓延更加急促。白樺木門很結實,他的努力徒勞無功。

就這麼燒死他倒也省事,我想,火焰會消滅一切痕跡,省了掃尾的繁瑣。

“開門吧,我知道你在門外。”薛晴雪的語氣很鎮定,“燒死我們對你沒任何好處。”

“也沒壞處。”我說。

“你要是現在不放我們出去,等到救火的人來了,我就告訴他們是你在殺人放火!”方才威脅道。

我笑了,“首先我從不怕被人誣陷,其次我發現四周的房子都沒人居住,按照火勢的發展,等消防車趕到後,一切都成了焦炭。沒人見到咱們三個人在一起,你倆死了連累不到我。”

“求求你,我不想死!”方才帶著哭腔問,“你有什麼條件?我全答應!”

火焰爬上了門板,電線失火的蔓延速度比汽油還要快。

“放你出來可以。”我悠然道,“我要你立刻給我滾,馬不停蹄地滾。”

“行,我滾!”

我打開了門,一股熱浪鋪面而來,方才踉踉蹌蹌地衝了出來,坐在地上痛苦地咳嗽。薛晴雪看起來有點虛弱,但腳步很從容。她盯著我,眼睛裡散發著奇異的光彩。

方才爬起來怨毒地看了我一眼,“小雪,快跟我走。”

“他要你滾,沒要我滾。”薛晴雪緩緩地說,“對不對?”

“沒錯。”我說,“你得跟我走。”

“為什麼?”方才叫道,“你想拿她當人質?”

“隨你怎麼想。”我抓住薛晴雪的胳膊,“走吧,我們得在天亮前趕到石門。”

三十分鐘後,我和她來到了達哈蘇北方的山腳,這裡有條小路直通淨水湖。我停下腳步,回頭注視遠處的達哈蘇,趙小樹家的火焰已經熄滅,黎明前的黑暗緊緊地擁抱著這座小城。

輝煌的燈光被壓制住,我能感覺到它依然睡得很沉,死一般的沉。但是在這種異樣的寂靜中,我感受到一股躁動的黑色寒意,它籠罩在城市的上方,似乎隨時可能徹底爆發。

尾聲

兩天後,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住處。

”事情有點變化。“老麻急不可待地鑽進房間,”我那個朋友的冷庫出了點問題,年底突擊大檢查,屍體放在那裡實在不安全。聯繫不到你,我自作主張,買了口特大的白條豬,把屍體藏在豬肚子裡,在後院挖了個坑,澆上水凍住,保證沒人能發現。“

”花了多少錢?“

”沒多少,等你下次生意做來了再算。“他嘴上這麼說,眼睛卻在盯著我的褲兜。

”挖出來吧。“我掏出錢包,又塞了回去,”找塊好點的墓地,幫我把那姑娘的後事辦了。到時一起算賬。“

”這可不像你的作風。“老麻訕訕地說。

”經歷了很多事,人多少都會變的。“我伸了個懶腰。

”能不能講給我聽聽?“

”你先去辦好我交代的事,回頭再聊。“

我喝了整整三壺咖啡,夜色降臨前,老麻露了面,”辦妥了。“

我招呼他落座,將達哈蘇之行的前後始末描述了一遍。

”太慘了。“老麻歎息道。

”哦?“

”你折騰了半天,一無所獲,還不慘?“

我笑了,這才是他的邏輯,”起碼我要對自己的祖先刮目相看了,他的深謀遠慮,我遠不能及。“

”此話怎講?“

”閻知縣從一開始設計死屋時就沒安好心。那些碑文符咒什麼的是嚇唬人的,真正管用的是隱藏的機關。他改進殺豬酒的配方,麻醉的功效更強了,但是給屍體脫水的功效起了微妙的變化,目的在於讓屍體搬進墓穴後,內藏腐爛的屍液積累到死屋地下的池子裡。天長日久,容量相當可觀。“

”他為什麼要對鄉親使用這種手段?“老麻不解地問。

”以下是我的猜想。達哈蘇位置偏僻,居民們普遍貧困。你可以設想一下,因為長輩犯罪,全家受到牽連,被流放到這種窮鄉僻壤,心中多少會有怨氣。有一天,這個長輩患了重病,治不好,又一時死不了,無疑是個負擔,害死他又怕吃官司,該怎麼辦?“

”……用殺豬酒麻醉他,偽裝成死亡的假象,一埋了事?“

”十有八九如此。石門隧道裡的那些房間,應該就是把生病的長輩麻醉後,放進去活活餓死,變成乾屍後再行埋葬。之所以非要等到屍體乾燥,恐怕是他們心裡也頗為心虛吧。“

”按你這麼說,的確很有可能。“

”閻知縣在考中進士前,家境相當貧寒。家裡人不知他金榜題名,在他父親病重時,選擇了這個辦法。他回家奔喪後,發現了真相,怒髮衝冠,但按照律法行事,頂多職能制裁幾個人,以前發生的類似的事,沒有證據奈何不得。“

”我記得你說他是兵士之家,親人們怎麼會那樣做?“

”罪惡是會傳染的。“我靜靜地凝視著老麻,”表面上看是無可奈何,但是其中有多少不孝子孫渾水摸魚?天知道。大家心照不宣,自然無人敢跳出來揭穿。閻知縣倒不是不敢,而是覺得那樣太便宜了他們,乾脆拿鬼神之說嚇唬眾人,終日生活在恐怖的陰影中,這便是誅心的威力所在。“

”月亮河也是他編出來的了?“

”按照他的設計,屍液遲早會衝破死屋,流進達哈蘇。他把自己的墳墓放在墓室正中,墓碑裝有機關,為的是親眼目睹城市崩潰的一幕。“

”……真是個可怕的人物。“

”可怕的人物還有一個。他看透了閻知縣的居心,投資建了個熱電廠,暗中加固和擴張原有的機關,瞞過守陵人,用電流加熱屍液的溫度,增加破壞力,目的是徹底控制達哈蘇。“

”達哈蘇是個毫無價值的城市,控制了有什麼好處?“

”在達哈蘇人看來,祖先的秘密事關自己的臉面甚至性命。罪惡傳承的越久,越令人抬不起頭,直不了腰,做不成人。只要能參與到他們的秘密中,那就等於把握住了他們的性命,生意人都希望有幾個賣命的手下,趙成武就是榜樣。“

老麻讚許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他為什麼還要毀了達哈蘇呢?“

”屈服和服從是兩碼事,他們總有反叛的一天,那麼必須做好清理門戶的準備。趙成武雖然賣力,但做事太過草率。廣播電台播放了一曲月亮河,他便疑神疑鬼,縱火焚燒。旅館老闆一家五口試圖反抗,遭遇殺害,這些都是危險的信號。火中取栗在某些條件下獲利很大,但前提是不能燙到自己的手。從那時起,他就開始逐漸抽身,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這人真夠謹慎小心,和我有得一拼。“

”確實如此,因為這人就是你。“

老麻笑了,臉上的皺紋讓他看起來像是一隻老虎,”為什麼是我?“

”總得有一個人僱傭方纔,命令趙成武,慫恿薛晴雪,這場戲才能唱的下去。方才和趙成武與我同坐一輛火車,實在巧得過了頭。趙成武配合方才縱火殺人,卻全然不知死的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和你的真實目的,結合我在達哈蘇的遭遇,若是沒有一個人通風報信,背後謀劃,那才是咄咄怪事。“

老麻點了點頭,”說得通。“

”還有那個死在我房間的女孩,也是你的安排吧?讓她找來,然後殺了她,反正她也奄奄一息了,目的是誘使我去達哈蘇。我和方才在你的眼中就像兩根雷管,用來除去對你有威脅的人,無論我和他誰死誰活對你都無所謂,同歸於盡更加理想。“

”也說得通。“

”令我更加確定的是薛晴雪的那句話,她叫我以後換個職業,別怕麻煩。“

”這有點牽強附會了吧。“

”一個從小離家的女孩,如果沒有人慫恿攛掇才是怪事。和她一路走來,我能感覺到她對往事的模糊記憶,她想確認自己和父母的真實身份,可是真確認後,卻無法接受殘酷的事實,選擇了死亡。“我咬牙切齒道,”我思前想後,除了你之外,沒人能做到這幾點。“

”的確如此。“老麻讚許地笑了,”我知道趙成武悄悄把她送出了達哈蘇,托付給朋友收養。對此我睜隻眼閉只眼,畢竟趙成武辦事得力,可惜不久前他學會了勒索我,要我給電廠繼續提供資金和煤炭,於是讓他和他的孩子活下去實在是個威脅。“

”我在趙小樹家看到的那張照片,想必是你拍攝的吧?“我說,”你為什麼要那麼幹?“

”暗示,讓他們明白自己的實力,永遠不要打我的主意。可惜他們愚笨透頂,反而把我的陳述當成了威脅。不過我想它起到了提示你的作用,也算我當年沒白費力氣。“

”你覺得我現在該怎麼辦?“我笑瞇瞇地問。

”按理說你該報仇。就算你不喜歡那個女孩,你對自己的母親還是存有敬愛。不過我要聲明一點,我的計劃中沒有殺害她的內容,那只是方才為了刺激你的心神,自作主張。我向你保證,你母親的往事,永遠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這算是威脅?“

”不,我只是想分析利害。“老麻搖了搖頭,”你的那些推斷不準確。我最初去達哈蘇建熱電廠,是因為聽說那裡可能有石油。我打算用電廠的盈利買下那裡大部分的地皮,以後如果油田得以開發,地價會大大升值,絕對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可惜後來我發現自己錯了,那些東西根本不是石油,而是屍液。“

”真夠倒霉的。“我冷笑道,”然後呢?“

”我是個生意人,自然不能容忍血本無歸。趙成武那些人雖然心狠手辣,卻都是蠢貨,對閻知縣的真實目的一無所知。我懶得和他們解釋清楚,只告訴他們,屍液積累多了,遲早會有爆發的一天,他們手足無措,先是改變殺豬酒的配方試圖乾燥屍體,進而想出了用電力蒸發屍液的辦法,可實際效果無異於飲鴆止渴。我正好把電廠脫手,高價轉讓給他們,全身而退。“

”好一個全身而退。“我握緊了拳頭,”你不過是在等待達哈蘇崩潰,所有的秘密全都會被月亮河送入黃泉。你改進了閻知縣的設計,譬如修建那條鐵軌增加導流力,加固那條隧道,為的就是確保增加月亮河的威力,大家死光光。“

”說到底是他們自作自受。“老麻聳了聳肩,”我認為你不會像他們那麼愚蠢。歷經艱險,你活了下來,殺了我你一無所獲,相反,我以後的生意非常需要你的輔助。“

”向你復仇,後患無窮。“我站起身,”這點我清楚得很,想方設法租房子給我,替我介紹生意,算是一片苦心。“

老麻的眼中露出喜悅之情,”……那麼?“

”薛晴雪告訴我,別怕麻煩。我想試試。“

”這種嘗試沒有任何好處。“

”不這麼做我害怕。“

”你怕什麼?“

”趙成武他們拚命發電,用來蒸發屍液,電流經過屍液轉到達哈蘇城內用以照明。我不止一次地見過那些電流的詭異之處,從那時起,我相信了人在做,天在看。所以我要是什麼都不做的話,我怕我同樣會被鬼糾纏不清。“

我掏出一張照片遞給老麻,聲音很溫柔,”你是不是以為我已經殺了方才?你錯了,他現在依然活著,我覺得如果能讓你去做伴,他一定會很高興。“

老麻只看了一眼照片,邊彎腰大吐特吐,連苦膽汁都吐了出來。

”你到底有什麼要求?“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我都答應。“

”真可惜。“我掏出手帕摀住了他的嘴,”把提示當成威脅,你也比不趙成武聰明多少。我是你們聯手製造出來的魔鬼,你早就該有面臨今天這種結局的覺悟。“

伴隨新年清脆的鞭炮聲,我拎著行李箱,低頭慢慢地走進火車站。

我忘記了自己從哪裡來,忘記了自己向哪裡去,只有那條漆黑的月亮河清晰依舊。

寒風掠起,手機在我的掌心振動,顯示出一個陌生的號碼。

直覺告訴我,那時薛晴雪打來的。

我思忖了很久,關掉手機,擲向鐵軌。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