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無名屍

那一年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

那一年的冬天,四里溝村來了一個乞丐。之所以把他定位為乞丐,是因為他穿得很破爛,蓬頭垢面。

那時候,四里八鄉有很多乞丐。當然了,“乞丐”這個詞太過書面化,村裡人還是習慣叫他們“要飯的”。

那些“要飯的”成天遊走在村子裡,村裡人都認識他們,甚至叫得出他們的名字,比如瞎老萬、二癩子、九妹、劉大個子等等。他們大都身體有殘疾,或者智力上有缺陷。他們是弱勢群體,只能選擇抱團生存。弱智是瘸子的雙腿,瘸子是瞎子的眼睛,瞎子是弱智的大腦。他們結伴而行,一個個村子走下去。

哪個村子裡有人家辦婚禮,他們肯定會到場。那是他們最高興的時候,比新郎新娘還要高興,因為在婚禮上他們能討到一些平時討不到的東西,比如說幾支香煙,一把糖果,幾顆大棗。

那時候他們不討錢,只是討點東西吃,一把米,一塊窩頭,幾個紅薯,用布袋裝起來,帶回去煮著吃,清湯寡水。

他們也不是每天都出門討飯。村裡人都很窮,不可能每天都施捨他們。也許,他們知道不能索取太多,否則大家的同情心也就淡了。

他們和村裡人的關係不錯,見了面會打招呼,有時候還會停下來說幾句話。不管到了誰家,主人都會喝住狂叫的狗,並囑咐他們路上小心。

他們收留了那個突然出現,來歷不明的年輕男人,還給他取了個名字,叫猴小寒,以此銘記他出現的日子。

猴年小寒日。

猴小寒並不是一個乞丐,而是一個輕微的精神病患者。他的目光有些呆滯,行動遲緩。還好,他沒有什麼攻擊性,總是很安靜。

猴小寒從不說話。

不過,他不是啞巴,因為他說夢話。據瞎老萬說,猴小寒做夢的時候,說的是那種很普通的話,和收音機裡播音員說的話一模一樣。

普通話是一種沒有地域概念的話,北方人會說,南方人會說,甚至外國人也會說。它掩藏了口音,掩藏了背景,千篇一律,讓人無法捉摸。

猴小寒的來歷更加深邃了。

他和那些“要飯的”一樣,也去別人家裡討吃的東西。他不開口,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等著施捨。他只等三分鐘,如果不給,馬上就換下一家。

因為來歷不明,他討到的東西很少,總是吃不飽。

他白天在村子裡遊蕩,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到了晚上,那些“要飯的”都去睡覺了,他還在村子裡遊蕩,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沒有人知道他如果度過那一個個淒冷而漫長的冬夜。

沒有人知道他的腦子裡在想什麼。

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因為他是外地人,小孩子對他充滿了好奇。他們成群結隊地跟在他後面,漫無目的地走。他從不回頭,昂首走在前面,像一個統領著千軍萬馬的將軍。只是,板結且沾滿草屑的頭髮,以及破爛發臭的衣服,削弱了他的孤傲。

太陽快要落山了,母親呼喚孩子的聲音在村子上空飄蕩。

孩子們拋下他,各回各家。

只是,沒有人喊他。

他依舊在村子裡遊蕩。也許,在很遠的地方,他的母親也站在落日下呼喚他,可惜他聽不見。

他一天天地瘦下去。

後來,大家發現九妹和他在一起討飯。九妹是個盲人,父母早就去世了,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

他還是在村子裡遊蕩,只是,有了一個伴。他眼神好,負責帶路,九妹嘴巴巧,負責討東西。他是九妹的眼睛,九妹是他的嘴巴。

再後來,他搬到了九妹家。

九妹是村裡人,有兩間破屋子,四處漏風。

他們要結婚了。

那是一個盛大的日子,四里八鄉的“要飯的”都來了,還帶來了賀禮:半袋苞谷、一條紅頭巾、一雙虎頭鞋、幾塊點心、幾隻小雞仔、一小包紅糖……

瞎老萬還賣了他的玉石煙袋嘴,給他們買了一把暖壺和一個臉盆。村裡人也給他們送去了賀禮,大都是些吃食,還有幾掛鞭炮。

那天,那些“要飯的”在九妹家院子裡支起一口大鍋,燉上白菜豆腐,喝著地瓜燒,吹著嗩吶又唱又笑,直到深夜才散去。

那天,九妹比平時好看至少三倍。

那天,猴小寒笑了七次,但是,沒說話。

後來,什麼時候不見了他們的身影,村裡人都沒印象。

第二年夏天,大旱,九妹家西邊的水坑見了底,一具白骨顯現出來。這時候,村裡人才發現九妹和猴小寒都不見了。很多人猜測,白骨是那個莫名而來,又莫名消失的猴小寒,因為九妹在水坑邊生活了很多年,從沒掉下去過。

至於九妹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

村裡人湊錢買了一口棺材,把白骨埋葬了。猴小寒已經變成了一具白骨,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因此,他沒有墓碑。

在官方的檔案裡,這是一宗沒有因果的無名屍案。

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人敢靠近那個水坑,總是遠遠地繞開它。那個外鄉人帶給四里溝村的恐怖,終於散發開來。

以上是往事,塵封在記憶裡。

這一年(上)

九妹家院子裡有一顆棗樹。很多年前,它只有擀面杖那麼粗,現在,它已經長成了一棵大樹,遮天蔽日。

那兩間破屋子,竟然還沒有倒下去,還在等著主人回來。

屋子裡,掛著一張黑白照片,兩個黑白的人,在黑邊白底的相框裡微微地笑著。那是九妹和猴小寒的結婚照,村裡人幫他們照的。

很多年過去了,那照片已經泛黃。

還有一個老式的黑色梳妝台,上面鑲嵌著一面橢圓形的鏡子。那個梳妝台和鏡子都太老了,落滿了灰塵,鏡子裡的影像有些模糊。

角落裡,房樑上,到處都是蜘蛛網。現在是冬天,那些蜘蛛不知道去了哪裡。

一派荒涼。

離開九妹家,左轉,走一百五十米,是一家小超市。很多年前,它叫門市部,又改成了小賣部,現在變成了小超市。

小超市的主人叫沙晃晃,今年四十歲。很多年前,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曾經跟著猴小寒在村子裡遊蕩。那情景刻在他的腦子裡,歷久彌新。因此,當他看見猴小寒的時候,一下就把他認了出來。

猴小寒推開門,左右看了看,很客氣地說:“你好,我買兩包衛生紙,兩斤白糖,一袋鹽。”他說的還是普通話。

沙晃晃呆呆地盯著他,半天沒說話。

“我買兩包衛生紙,兩斤白糖,一袋鹽。”猴小寒又重複了一遍,語氣很平靜。

沙晃晃指了指貨架。

猴小寒拿了東西,放下一百塊錢,走了。呆了半晌,沙晃晃拿起那張錢,放到驗鈔機裡驗了一下,是真幣,不是冥幣。

竟然是真幣。

猴小寒竟然回來了。他不是早已變成一具白骨了嗎?

沙晃晃扭頭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日曆。

又是猴年小寒日。

這個世界頓時變得古怪起來。

這個消息像瘟疫一樣迅速傳遍了整個村子。

一下子炸了鍋。

幾個膽子大的年輕人,跑去九妹家查看情況。

猴小寒在掃院子。他把枯枝爛葉掃到一起,點上火,連同地上的荒草燒了起來。沒有風,火勢很小,一股青煙飄上陰鬱的天空。

三十年過去了,猴小寒似乎並沒有變老,只是乾淨了許多。他穿一身黑色的衣服,黑色的皮鞋,筆直地站著,一動不動,如同商場裡的塑料模特。

猴小寒衝著那幾個年輕人招了招手。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走進了院子。有人往屋子裡看了一眼,桌子上擺著一盆妖艷的花,鮮紅如血。

院子裡靜極了,能聽見枯草燃燒的聲音。

“你們都長大了。”猴小寒說。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都沒開口。

猴小寒的目光慢慢地掃過他們的臉,又說:“你們小時候總跟在我後面,在村子裡遊蕩,還記得嗎?”

“你從哪裡來?”有個年輕人壯起膽子問了一句。

猴小寒想了想,說:“西邊。”

西邊是那個水坑。

一股寒意瀰漫開來。

幾個年輕人不敢再逗留,匆匆離開了。

晚上,沉寂了三十年的破屋子裡有了亮光,還飄出一股燉白菜豆腐和地瓜燒的香氣。很快,嗩吶聲響了起來,是一支歡慶的曲子,在以前的婚禮上經常能聽見。

村子裡幽靜得怕人,狗都不敢叫。

這天晚上,吃過蔥油餅和疙瘩湯,沙晃晃哄兒子睡覺。他的兒子正在上幼兒園大班,好奇心很重,喜歡聽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沙晃晃給他講《聊齋》。

兒子用被子蒙住腦袋,仔細地聽。

沙晃晃一邊回憶電視劇裡的情節,一邊說:“有一窩狐狸,經過很多年的修煉,變成了人的模樣。他們住在幾間荒廢的房子裡,一到晚上,在院子的桃樹下擺上一壺酒,喝酒彈曲……”

“是棗樹。”兒子突然說。

“什麼?”沙晃晃一時沒回過神。

“是棗樹。”兒子又重複了一遍。

沙晃晃仔細一琢磨,明白了,兒子說的是九妹家院子裡那棵棗樹。他驀地坐起身來,豎起耳朵,聽見從西邊傳來一陣陣嗩吶聲。

沙晃晃半天沒說話。

“爸爸,那個人是狐狸變的嗎?”兒子問。

“哪個人?”

兒子想了想,說:“猴什麼寒。”

這件事傳得很快,連小孩子也知道了。

沙晃晃咧嘴笑了一下,說:“他不是狐狸變的。”

兒子皺著眉頭問:“那他是從哪兒來的?”

沙晃晃的腦海裡莫名其妙地閃過一個不吉利的影像:一個黑白的人,在黑邊白底的相框裡微微地笑著。

“他是從西邊來的。”沙晃晃輕輕地說。

“西邊?是那個水坑嗎?”兒子打破砂鍋問到底。

沙晃晃竟然被兒子這句話嚇得抖了一下。

“不,是水坑西邊。”說著說著,沙晃晃就迷糊了。在暗淡的夜色裡,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兒子的眼皮一點點地耷拉下去。睡著之前,他嘟囔了一句什麼話,語速很快,聽不太真切。

沙晃晃輕輕地把兒子摟在懷裡。

突然,兒子打了個哆嗦,開口說話了:“沙晃晃。”他說的竟然是普通話,字正腔圓,無比清晰。

沙晃晃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答應了一聲。

兒子又說:“你小時候總跟在我後面,在村子裡遊蕩,還記得嗎?”他說的還是普通話。平時,他只有在幼兒園裡才說普通話,在家裡都是說方言。

沙晃晃第一次聽見兒子說夢話,而且說的是死人說過的話,心裡有些發瘆。他打開床頭燈,盯著兒子的臉。

兒子半閉著眼睛,處在半夢半醒半陰半陽之際。

沙晃晃甚至懷疑有什麼東西侵入了兒子的身體裡,也就是說,現在的兒子很有可能是一個陌生的成年人。他伸出手,小心地觸碰了一下兒子的胳膊,又迅速地縮回來。

兒子醒了,怔怔地看著他。

“你剛才說什麼?”沙晃晃輕輕地問。

“我沒說話。”兒子用方言回答。

“你剛才做夢了?”沙晃晃又問。

“我忘了。”

“沒事了,睡吧。”

兒子又閉上了眼睛。

沙晃晃關上燈,心想:也許是兒子白天聽到了什麼,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無意識地說了出來。他又看了兒子幾眼,終於閉上了眼睛。

沙晃晃睡不著,總覺得今天晚上有點怪。他的腦子裡不時閃過一幅幅畫面:水坑、白骨、掛在牆上的黑白照片、棗樹……該不會真有什麼晦氣的東西吧?他不放心,又一次打開床頭燈,盯著兒子看。

兒子睡得很香甜。

沙晃晃不再多想,關上燈,慢慢地躺了下來。半夜,他被尿憋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打開燈,一睜眼,看見兒子直撅撅地站在床上,眼神有些呆滯。

“你幹什麼?”沙晃晃撲稜一下坐了起來。他明顯地感覺到,那不是兒子的眼神,而是一個成年人的眼神,三十年前猴小寒的眼神!

兒子定定地看著他,半天才說:“爸爸,我要尿尿。”

兒子說的是普通話,他顯露出來了!

沙晃晃的後背發涼了,小心地說:“我帶你去。”平時,他都說“爸爸帶你去”,這會兒改了口,說明他心裡已經不信任兒子了。

兒子站在床上沒有動。

沙晃晃抱起了他。他感覺兒子的身體有點冷,而且硬邦邦的,缺乏小孩子應有的溫度和柔性。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到了廁所,兒子只尿了一點。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尿。

沙晃晃一點都沒尿,嚇回去了。

回到床上,兒子很快又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

過了很長時間,沙晃晃才一點點鬆弛下來。他關上燈,再一次躺了下來。

黑夜靜極了,只有西邊很遠的地方傳來幾聲狗叫,那叫聲裡充滿了驚恐,它似乎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沙晃晃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也許,那具白骨其實是九妹,不是猴小寒。

黑暗中,兒子小小的身軀蜷縮在被子底下,竟然看不出一點凸起,彷彿沒有質感的魂兒,十分古怪。

沙晃晃的眉頭越皺越緊了。

這一年(下)

如果一個陌生人送你一件非常貴重的東西,你要不要?

我就要。

如果那個陌生人早就死了呢?

……我還是再想想吧。

外面的天藍瑩瑩的,太陽很溫暖。

沙晃晃走出屋子,看見兒子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發呆。他走過去摸著兒子的腦袋,問:“怎麼了?”

“我知道了。”兒子有幾分得意地說。他說的是方言。

沙晃晃鬆了一口氣,又問:“你知道什麼了?”

兒子說:“有兩個猴什麼寒。水坑裡的白骨是年輕時候的猴什麼寒,現在這個是老了的猴什麼寒。”

小孩子的想法總是天馬行空。

沙晃晃想笑,咧了咧嘴,卻沒笑出來。他走到院子裡,溫暖的陽光一下撲到他身上,抱住了他。他蹲下來,想靜靜地享受一會兒。

忽然,他的眼前暗了下來,太陽被擋住了。他抬起頭,立刻就看見了猴小寒。

猴小寒站在大門口,一動不動,目光如水。三十年前,他的目光十分呆滯,現在卻無比清亮,這是為什麼?

“你有事?”沙晃晃站起身問。

猴小寒很客氣地說:“你好,我要結婚了,請你喝喜酒。”他走過來,遞給沙晃晃一張請柬。

沙晃晃愣愣地接過來。

“今天晚上,我在家等你。”說完,猴小寒轉身走了。

沙晃晃有些懵。

他打開請柬,看見了兩個黑白的人,已經泛黃。他的心頓時被黑暗吞沒了,手上一用力,把請柬撕得粉碎,大步走到廚房,扔進了灶台。

猴小寒的眉毛被撕掉了,一隻耳朵被撕掉了,一張臉只剩下三分之二。他用這張殘缺不全的臉,靜靜地看著這個世界。

村子裡謠言四起。

幾乎所有的人家都收到了猴小寒的請柬。那張泛黃的黑白照片像瘟疫一樣,裹挾著恐懼,迅速地傳播開來。

猴小寒對這一切似乎無動於衷。

他去了鎮上。

幾個膽子大的年輕人跟在他後面,密切地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猴小寒走過鎮上最熱鬧的十字路口,走過幾十家店舖,一直沒停。

人越來越少。

猴小寒慢慢地走出了鎮子,道路變窄了,兩邊是大片的麥地,還有一些大棚,裡面種的是青菜,黃瓜辣椒什麼的。又走了一會兒,前面出現了一個大院子,是敬老院。門口蹲著幾個老頭,正在曬太陽。

猴小寒走過去,和他們說著什麼。

一個老頭朝南邊指了指。

猴小寒走下馬路,朝南去了。

前幾天下了場雪,如今雪化了,地上泥濘不堪。幾隻喜鵲在麥地裡跳來跳去,不知道在尋找什麼。它們看見猴小寒,撲稜著翅膀飛走了。

猴小寒的鞋子和褲腿上已經沾滿了泥巴,但是他不在乎。

終於,前面出現了一個水庫,不大,也可以叫做水坑。一個很老很老的人坐在水坑邊,看樣子似乎是在釣魚。

是瞎老萬。

三十年過去了,他還活著。沒有人知道他多大年紀,可能是七十幾歲,也可能是八十幾歲,反正不到九十歲。

猴小寒似乎沒看到地上的泥巴,坐到瞎老萬身邊,定定地看著水面。他們似乎說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地坐著。

瞎老萬一直沒收桿。

終於,猴小寒站起身,把一個東西塞到瞎老萬手裡,走了。

幾個年輕人湊了上去。

瞎老萬機敏地轉過腦袋,那是一張無比蒼老的臉,眼睛緊緊地閉著,有些塌陷,似乎沒有眼珠子。

“猴小寒和你說什麼了?”一個年輕人問。

瞎老萬提起了魚竿。其實,那只是一根竹竿,上面綁了一根麻繩,沒有魚鉤,繩子的一頭拴著一個瓦罐,裡面放著幾根雞骨頭。瞎老萬把手伸進瓦罐,摸索了一陣子,竟然摸出一條小魚,兩寸長。

“猴小寒和你說什麼了?”年輕人又問。

瞎老萬把腦袋轉向別處,用沒有眼珠子的眼睛盯著猴小寒遠去的背影,慢慢地說:“我把它釣上來了。”他說的似乎是魚,又似乎是猴小寒。

幾個年輕人面面相覷,都嚇了一跳。

“你說什麼?”那個年輕人又問。

瞎老萬把瓦罐又扔到水裡,語氣有些冷:“你把它嚇跑了。”他說的似乎是魚,又似乎是猴小寒。

“猴小寒給了你一個什麼東西?”

瞎老萬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他要結婚了。”

“他給了你一張請柬?”

瞎老萬神情有些黯然,不說話了。

太陽一點點地往西邊走,天要黑了。

請人喝喜酒一定要有酒,還要有菜,可是猴小寒似乎什麼都沒準備,從中午過後他就沒出門,躲在屋子裡不知道在幹什麼。

沙晃晃是第一個客人。其實,他原本不想來,可是為了兒子,他還是硬著頭皮來了。他覺得,兒子昨天晚上的怪異行為和猴小寒有某種黑暗的聯繫。

屋子裡沒開燈,有些暗。

猴小寒請沙晃晃坐下,又給他倒了一杯茶,然後去了裡屋。

沙晃晃打量四周。

屋子裡已經打掃乾淨了,還添置了幾件傢俱,方方正正的桌子,方方正正的櫃子,沒有任何裝飾工藝,都是白色的,十分肅穆,顯得有些死板。

不經意間,沙晃晃的目光落到了梳妝台的鏡子上,悚然一驚——落滿灰塵的鏡子裡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似乎是九妹!

沙晃晃猛地轉過了頭。

九妹站在裡屋門口,神情有些木然。三十年過去了,她還穿著那身破舊的衣服,看上去沒什麼變化,只是老了一些。

猴小寒從裡屋走了出來。他換上了三十年前討飯時穿的衣服,手裡還拎著一個布口袋,鼓鼓囊囊的,上面打著補丁。

有一瞬間,沙晃晃覺得自己似乎穿越回了三十年前。

猴小寒把九妹扶到桌子旁邊坐下,說:“九妹,參加我們婚禮的客人來了。”

九妹沒說話。

猴小寒彎著腰站在她對面,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她,似乎是在等待什麼。

很長時間過去了,九妹一直端坐在那裡,神態極其專注。

那一年,猴小寒目光呆滯,不說話,九妹能說會道;這一年,九妹神情木然,不說話,猴小寒能說會道。

這是怎麼回事?

“九妹……”猴小寒的眼睛濕潤了。

九妹毫無反應。

“你還記得嗎?這裡是你家,我是猴小寒。”猴小寒的語氣十分傷感。

沙晃晃觀察著九妹。他看出來了,九妹的記憶力出了問題。

猴小寒又說:“你還記得嗎?你以前經常給我講起三十年前的事。你說那時候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說話,成天跟著你出去討飯。討到一個窩頭,我們就分著吃,你吃一小半,我吃一大半。如果什麼都討不到,我們就喝一點水,坐在院子裡看那棵小棗樹,盼著它早點結棗子……”

九妹打了個哈欠。

“你還記得嗎?那一年冬天,我的家人找到了我,帶我們回到了城市,還給我治好了病。剛開始你不習慣,總想著回來。你不敢出門,因為城市的馬路上有很多的汽車,很多的人。你說你害怕,就拉著我的衣角,我笑話你膽子小……”

九妹依舊無動於衷。

“你說句話吧。”猴小寒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

沙晃晃的心有點酸。他問猴小寒:“九妹怎麼了?”

“生病了。”

“什麼病?”

“老年癡呆症。”猴小寒拍了拍九妹的肩膀,又說:“她現在什麼都不知道,就像院子裡那棵棗樹,不吃也不喝。醫生說,她活不了多久了。這些天,她總是說夢話,說的都是三十年前我們結婚時發生的事。我就帶她回來了,打算再辦一場婚禮,希望她能想起些什麼,最好能吃點東西。”

沙晃晃唏噓不已。

猴小寒說:“客人們快來了,我給你梳梳頭。”他從衣兜裡摸出一把木梳,一下下地梳理著九妹的頭髮。他的動作很仔細,生怕弄痛了九妹。

九妹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似乎是笑了。

“你想起我來了嗎?”猴小寒的語氣裡充滿了期待。

九妹又沒什麼反應了。

猴小寒歎了口氣,說:“前幾年,她剛開始忘事的時候,總是到處走,經常走丟。有一次,她竟然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她找回來。”

沙晃晃說:“很多年前,我們村也有一個老頭,得了老年癡呆症,有一天走丟了,一直沒找到。”

猴小寒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靜靜地看著九妹,說:“就算她不記得我了,我也要和她在一起,因為當年她沒有拋棄我。”

沙晃晃的眼睛濕潤了。他站起身,說:“我有點事要回家一趟,馬上回來。”他覺得,應該給猴小寒和九妹送一份賀禮。

天已經黑了。

村裡人陸續都到了,還帶來了賀禮。他們沒說什麼,默默地在院子裡支起了一口大鍋,燉上白菜豆腐,把地瓜燒倒進碗裡。

還有人從別的村子趕過來,他們當年和猴小寒、九妹一起討過飯。

瞎老萬也來了,拎著一條一尺多長的大鯉魚。他雖然有點老糊塗了,但是還認識猴小寒,也認識九妹。

白菜燉熟了,每人一碗。這也許是最簡陋的婚宴,但是沒有人抱怨。他們端著酒碗,看著猴小寒和九妹,說著一些祝福的話。

九妹的神情生動了一些,還吃了幾口菜。

猴小寒把布口袋拎出來,把裡面的東西倒在桌子上,是一些鼓鼓的信封。他先鞠了一躬,又說:“那一年,如果沒有你們,我可能早就餓死了。我知道,你們當年都很困難,給我一口吃的,你們就要少吃一口。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這是我和九妹的一點心意,請你們一定收下。”

有人放起了鞭炮。

有人吹起了嗩吶。

九妹笑了。

猴小寒也笑了。

大家都笑了。

故事也要結束了。

對了,那具白骨的身份還沒確定。反正,它不是猴小寒,也不是九妹。也許,它就是那個得了老年癡呆症走丟的老頭。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