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裡的「他」

1. 出院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躺在醫院裡,身邊有一個自稱叫做慕燕的女孩。

幾天之後,醫生檢查說我沒問題了,慕燕帶我回了家。

開門,亮燈,我環顧四周,這是個40 多平方米帶廚衛的單間,有一張雙人床。家電都很陳舊,電視螢光屏是凸面的,冰箱的漆皮也起了泡。其他陳設也很簡單,唯一稱得上豐富的是衣櫃與書架。

我打開衣櫃,一半衣服是迷彩,另一半顏色卻是大紅大藍,鮮艷無比。很熟悉,我卻不記得什麼時候穿過它們。

書架上擺滿了書刊,隨手拿下一本,是《國家地理》雜誌。其他的不是旅遊便是探險,慕燕說,我之前是一名導遊,她大概沒有說謊。

我回頭看了看,慕燕有些緊張地盯著我“:怎麼,想起什麼了?”

我搖搖頭,她那一瞬間的神態讓我捉摸不透,既心思重重,又像是突然鬆了一口氣。她可能有什麼事情瞞著我,但我並不認為她心懷惡意。在醫院的幾天裡,她對我一直很好。也許她覺得,過去發生的一些事情,不太適合現在告訴我。

“你四處轉轉吧,看看有什麼能讓你回想起以前的東西,我去做飯了。”慕燕說著便進了廚房,我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裡轉悠了好一會兒,很多東西給我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我翻出了一些以前的相冊,大概四五本的樣子。我一頁一頁地翻看,除了和慕燕的合影,相冊中大多是我的單人照,背景是各地的風景,我擺著有些誇張的姿勢。

剛開始看,我覺得我曾經是一個導遊,去過很多地方。可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兒,所有留影的地方都給我一種奇險的感覺,普通遊客應該不會去這些地方吧。

我翻著翻著,在一張照片上發現了異樣。這是一張單人照,背後還扣著另外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合照,我與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帥小子攬著肩對著鏡頭歡呼著。

他約摸比我高半個頭,笑容像標準牙膏廣告一樣,露出八顆整齊的白牙。我在那一刻甚至覺得身體不再屬於自己。這張照片給我的感覺要比我在失憶後初見慕燕的感覺還要強烈。

我摩挲著照片,將它翻到背面,只見上面用魏碑體寫著一行字:不拋棄,不放棄。

我拿著照片,呆在那裡很久。大腦好像在盡力喚醒一些什麼東西,但同時腦中又有什麼在拚命阻止它,這種交戰讓我頭痛欲裂。

“啪。”我回過頭,慕燕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白瓷杯碎了一地。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奪過了照片,將它撕成了碎片。

“那是誰?”在我短短幾天的印象中,還沒見過她如此強烈的反應,我木然問道。

大概是我呆滯的臉起到了反效果,慕燕以為我只是隨便地抽出來翻看了一下。

“不是誰,你曾經的一個朋友。”她按著胸口,手中緊緊攥著那堆碎紙。

“那他現在在哪兒?”

“他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情,你們決裂了,他也去了別的地方。程銘,以後別問有關他的事了。”

我皺眉思考了一會兒,在腦海中實在挖掘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了,於是我把相冊收好放回去。

“你去客廳坐會兒,我把地上的東西收拾好就來吃飯。”慕燕走進廚房,我瞥見她把碎片都扔進了垃圾桶,又拿著掃把將瓷片清掃乾淨。

這一頓飯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我盡力平靜自己的情緒,不去想那張破碎的照片。慕燕收拾好碗筷離開時,還不忘帶走那堆垃圾。我躲在窗簾後,目視著她將藍色垃圾袋扔進小區垃圾堆,等她一消失在視野之中,我就用衝刺的速度跑下去,不顧蚊蠅與惡臭,在垃圾堆裡翻撿起來。

我花了好一會兒才找到慕燕扔下的垃圾袋。我將垃圾帶回家,一股腦傾倒在地板上,從中尋找一塊塊碎片。我將所有碎片拼湊起來,用透明膠粘好,一遍遍地看著,卻還是找不到任何線索。只有那幾個被茶水模糊的魏體字:不拋棄,不放棄。字字都像一顆顆釘子,釘在我心臟上。

2. 尋找線索

幾天後,我仍感覺自己處於困局之中。所有的線索也到此為止,那張照片給我提供的東西太少了。

我想到了慕燕,她似乎也有不少事情瞞著我,那天她看到了照片,先是激動地把它撕成碎片,又丟到垃圾堆裡,這種反應太過強烈,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但我完全不知道如何開口,這張照片引起了慕燕的不快,也許是因為某些事情,但更可能因為某個人。

我試圖再找出點什麼線索,終究一無所獲,這樣不鹹不淡的日子過去了一個月,終於有一天,慕燕找到我,她的表情很鄭重。

“程銘,我要跟你說一件事情。”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慕燕才緩緩開口,“你一定想知道照片中的那個人是誰。我以為你失憶後已經忘記他了,但上次看到你的樣子,我覺得你一定想起了什麼。他曾是你的一個朋友——很好的朋友。”

“你說‘曾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後來怎麼樣了?”我急忙問。

慕燕低頭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他死了。”

“他……死了?怎麼死的?”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他已經不在的消息仍然在我胸中引起了一片震盪。我再一次肯定,我與他的關係非同一般。

“意外,”慕燕長歎一聲,“這也是我不想告訴你的原因,因為他的死與你有關。”

我再次迷茫起來,是我導致了他的死嗎?還是另有隱情?

“不是你想的那樣,”慕燕動作輕柔地將手心貼在我的手背上,“當時你是要去救他的,可他最後還是沒能挺過來。對不起,我對你隱瞞了很多東西,因為你現在還在康復中,我不希望你再受到任何的刺激。”

我翻過手掌,將慕燕的小手緊緊握住,心中的愧疚更深了一些。慕燕沒有任何惡意,她的隱瞞,也是為了我好,而我卻不止一次懷疑過她。

“等你好一些了,我會告訴你更多的細節。原諒我一開始沒有對你說,因為這件事給我造成了很大的陰影……”“什麼意思?”我疑惑道。

慕燕的眼眶紅了,她抽了幾下鼻子,說:“為了救他,你自己都險些沒命。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可這件事情我無法原諒他,甚至不想提起他。我不想再去感受差點兒失去你的那種滋味……所以我把關於他的東西都丟掉了,除了那張照片。”

我將慕燕拉進懷裡,柔聲安慰了幾句。倘若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那我確實也應該放下。只是還有一個問題——“慕燕,能告訴我他的名字嗎?這是我最後一個要求。”

“陸航,你大學最好的哥們兒。”

“陸航……”我在心中念叨著這個名字,心中湧起不知名的複雜情緒。

3. 探查過去

在慕燕主動告訴了我事實後,我反而平靜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去追尋“陸航”這個名字背後的故事。

沒過多久,我就閒不住了,於是打算找一份工作。和出院時一樣,我的整個左臂依舊不太聽使喚,做不成體力活,還好一家旅遊雜誌聘用了我。

這天,我忙完手上的工作,提著公文包往家的方向走去。我家離雜誌社不算很遠,與其在公交車上擠得汗流浹背,我更願意步行。

走著走著,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好像有什麼人一直在跟著我。我假裝走過一個死胡同,卻在拐角處守著。果然,那個跟蹤者跟了上來,和我來了個大眼瞪小眼。

那是個滿臉痘坑的人,看樣子年齡比我小幾歲,面色有些狼狽。

“你是誰?為什麼要跟著我?”我嘴上問著,腳下卻挪了挪,把他的退路給封死了。

誰知,對方竟然說是我的粉絲,還請我給他簽名。難道我是一個名人?可是慕燕從來沒說過。

我想套一下他的話。

“你是‘藍狐’吧,絕對不會錯的。”

“藍狐?”我猜他說的不會有假,隨即笑了一下。看到我的反應,對方的表情變得有些亢奮:“看吧,我怎麼可能會認錯人!我可是你的忠實粉絲,關於你的東西,可以說全部都看過!”

我並不知道他說的“關於我的東西”是什麼,但我想從他口中套出更多的東西來,於是問道:“那你都看過什麼東西?”

“書籍、錄像之類的,我家都收藏了一堆。”

我假裝思考了一陣,說:“不知道你收集了哪些?有些東西我自己都沒有保存下來……”

這番暗示頓時讓他興奮異常,當即表示希望我去看看。

我們一邊向他家走去,一邊聊著“我”的事情。慕燕沒有告訴我實情——我之前不是一名導遊,而是一個冒險家。我教人們如何在蠻荒的野外掙扎求生,曾經出過書,也上過電視。

“我最重要的藏品是這個。”在看過他的一件件收藏後,我的粉絲終於祭出了重頭戲,那是一張看起來很普通的光盤。

我讓自己露出一些笑容,不出我所料,他果然繼續說了下去:“是你最近一次參加野外生存大賽的視頻,它讓我明白什麼叫真正的朋友。”

真正的朋友?不知為何,我腦海中浮現出的是照片中那張支離破碎的臉,還有那行小字:不拋棄,不放棄。

我不無遺憾地說,連我自己都沒有弄到這張光盤,並問他有沒有電腦,可不可以讓我看一下,他很爽快地答應了。

我將光盤塞進光驅,開始緊張起來。我看到了以前的自己,那時的我精神奕奕,身上有股摧不垮的韌勁。

終於,我看到了陸航,我最好的哥們兒。他使用的也是化名:蒼狼。

這是個將荒野生存與真人秀結合在一起的節目,參賽者都是個中強手,競爭極其激烈,獎金也出人意料地高。

每個參賽者都配有一個帶通訊功能的微型攝影機,能通過衛星將實時信息傳回欄目組。

競賽地點是太平洋的一個群島附近。群島中大多是環境惡劣的無人荒島,唯一有土著人居住的主島在數百公里之外。而參賽者都是由飛機從隨機地點拋入海中的,身上除了一把小刀外,不允許攜帶任何工具。在出發之前,我們還簽了像生死狀一樣的協議,節目的氣氛瞬間緊張了許多。

競賽的規則很簡單,在不依靠外力的情況下,誰能挺到最後,巨額獎金就歸誰。如果參賽者無法堅持或自願放棄,節目組會派遣直升飛機救援。同時,該參賽者也自動失去競賽資格。

慕燕曾經說過,我獲得過一份數額頗高的獎金。她說的是不是這次比賽?如果是的話,難道我就是生存競賽的冠軍?

我繼續往下看去,這場比賽中並不制止參賽者組成團隊,不過這樣有利有弊,人多了,也就意味著需要消耗更多的食物與淡水,需要在生存資源的獲取上花費大量的時間與精力。

況且最後的獲勝者只能有一人,越到後面,利益的誘惑就越大,團隊的離心力就會越來越強,而隨身攜帶的攝影機也杜絕了私下談判以重分獎金的可能,最好的夥伴,反倒更容易反目成仇,而兩種情緒的掙扎,恰恰是觀眾所津津樂道的……

生存是殘酷的,然而有些東西比生存還要殘酷。策劃出這個節目的人,一定是個超級變態。

我不想關心那個變態是誰,只想知道發生了什麼,還有陸航,那個我的至交好友最後怎麼樣了。

由於參賽者們都是被飛機隨機拋下的,彼此之間也無法通訊,所以能在哪裡遇到哪些人完全是憑運氣。

“不拋棄,不放棄!”

視頻中,我和陸航都不約而同地表示要找到對方,組成一個二人小團隊。這種非常細微的小團隊能在生存與資源分配中取得一個平衡點,既能從容應付各種挑戰,也不需在資源尋找上浪費太多的精力。

接下來的事情有些瑣碎,我從一個島嶼轉移到另一個島嶼,有時是游泳,有時是借助浮木之類的簡易工具,目的是尋找陸航。而另一些視頻中,陸航也在尋找我。但他同時又表示,希望到一個叫“靈影島”的地方去看一看。

這個神秘的島嶼是群島中的一個,在土著人的傳說中具有很重要的地位,一百多年前還曾經是土著的禁地,現在早已對外開放了。

後來,我從另一群參賽者那打聽到了陸航的消息,他們和陸航交換過一點物資,但沒過多久又分道揚鑣了。據他們說,陸航在靈影島附近被一種太平洋毒魚蟄傷,雖然自行做了處理,但傷口的情況不容樂觀。

視頻中的我有些氣惱和糾結,我手上本就不甚充裕的物資,大部分已花在尋找陸航的途中了,何況我對靈影島所知甚少,更沒有什麼充分的準備。但遲疑之後,我還是決定先找到陸航再說。

我從幾個參賽者那打聽到了靈影島的一點消息,那裡環境惡劣,暗礁密佈,附近可能還有一群鯊魚。但這不是我們所面臨最嚴酷的考驗,當我出發後的第二天,欄目組臨時告知我們,一場熱帶風暴即將來臨。

沒在沿海呆過的人可能不太瞭解熱帶風暴的概念,它是一個超級空氣漩渦,會帶來巨大的破壞和大量的降水。

我們身上僅有的衣物是透氣T 恤和快干褲,連一件御寒的外套都沒有……種種困難的疊加,最終會形成蝴蝶效應。節目組還同時表示,在惡劣天氣下,救援的飛機也無法到達。

意外的消息讓所有參賽者嘩然,也正式拉開了高潮的帷幕,當天就有許多人不甘地棄權。剩下的參賽者,都將在風暴中苦苦掙扎。坐在電腦前的我,看著視頻中越來越近的黑雲,心中也湧起了某種恐懼。然而那時的我,只是望著遠方的黑雲說:“我要去找陸航,我們說好了的,不拋棄,不放棄。”

也許再次回到現場,我的反應還會與那時一樣。我簡單地準備了一些必需品,用很早之前就學來的技術紮了個小木筏,往陸航所在的靈影島而去。

接下來是許多其他參賽者的片段,漫長的一段快進後,我才重新看到了自己。天邊是越來越近的黑雲,而我的木筏在已被映成藍黑色的海水中沉浮。

越靠近島嶼,風浪越大,我的木筏終於光榮犧牲。我在水中載沉載浮,鏡頭隱約能拍到岸上的人,從衣著來看,應該就是陸航。

鏡頭開始劇烈晃動起來,那是我甩開了懷中的浮木,向著陸航所在的孤島游去……

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襲來,好像腦中有什麼東西阻止我繼續看下去。我差點摔下椅子,等清醒一點時,我的粉絲正面帶關切地扶著我。

我有些尷尬地道歉,他笑著說沒關係,並說正是我游向陸航的這一幕,讓他成為了我的忠實粉絲。

“你剛才摁下了暫停鍵,我知道這種感覺並不好受,你的朋友陸航最後沒有回來。”他遞根煙給我,自己也點了一根之後按下了播放鍵。

我看到好幾十秒的黑屏,接著是另一個畫面:狼藉的海灘上,只有一個人的背影。看衣著,那個人應該是我。這短短數分鐘的視頻太過跳躍,中間應該是缺少了許多東西,也許是幾個小時,也可能是幾天。

他將長長的煙灰彈斷:“這就是那次生存大賽最大的意外——風暴帶來的破壞遠遠超出了製作組的預料,甚至連你們的便攜錄製設備都失去了作用,無法將視頻傳回衛星,節目倉促收尾,最終失敗,製作組也隨之解散。但你卻成功地挺到了最後,是當之無愧的冠軍。”

我想聽到的不是關於冠軍的事情,而是陸航的。我又問:“我那個最好的朋友呢?你知道他的下落嗎?”

“我怎麼會知道?你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他感到十分奇怪。

我說我受傷住院,接著與他失去了聯繫,現在很著急,他看我有些著急,熱心地告訴我:“我沒有關於他的消息,但有個朋友曾經在製作組工作,可能知道一點內情,我可以給你他的聯繫方式。”

4. 消失的母帶

好不容易找到一點線索,我打算先去碰碰運氣。我打電話給慕燕,說今天同事聚餐,就不回家吃飯了。

卡片上的地址是陳家弄,我打車過去,到了才知道這是一個城中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個褪色的門牌號。

我敲了半天門,一個蓬鬆的腦袋從門裡擠了出來“:你找誰?”

我解釋了一番,說是一個朋友讓我來找他的,又拿出那張字條,他才相信。他揉了揉腦袋,讓我進去再說。

我說明來意,遞了支煙過去,他點上煙,目光呆滯地回憶了半天才緩緩說:“我當時確實是在電視台,當時的剪輯視頻是我們做的。”

我聞言精神一振,連忙問他是否知道陸航的結局,他卻搖頭說不清楚,因為他並沒有看到那部分的視頻。

我繼續追問,他也算是個比較好說話的人:“真不是在敷衍你,我其實沒有見過完整的視頻,只有一些片段,因為我們的導演他……比較特別。”

“什麼意思?”

“我還是從前面說起吧,”他拉了張凳子,示意我坐在他的對面,又從我放在桌子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根煙,“我們的導演姓劉,是上面空降下來的,名氣大,來頭也大,在他負責的節目組裡,所有事情他一人說了算,連剪輯也不例外。”

“對,連剪輯視頻也不例外。我們拿到的都是二手視頻,所有的第一手視頻都是發到他的個人電腦裡的。他會把自己關在小黑屋裡,一個人看完這些視頻,然後再將他認可的部分拿給我們剪輯。”

“那份資料是不是還保存在電視台?”

他搖搖頭“:應該不在了。”

“不可能,電視台總有個母帶之類的備份吧?”我仍舊不死心地追問。

“你聽我說,當時發生了一件怪事,也不知道劉導那天出了什麼毛病,他一個人呆在小黑屋裡,一呆就是十多個小時,不吃不喝的,後來台裡的領導強行打開了門,看到……”

“看到什麼了?”我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追問道。

“我們看到劉導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著屏幕。屏幕上什麼東西都沒有,電源也都關掉了……所有,所有的帶子都是空白的。”

“等等,你說所有的帶子都是空白的?”我身子一歪,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你沒事吧?”

我撐著椅面,好不容易穩定了身子,勉強一笑:“我沒事,還是回到剛才的話題吧。你說劉導將台裡的母帶都毀掉了?”

他點頭,我卻有些激動:“不對,還有一份母帶!這個生存挑戰的節目是在太平洋的群島上拍攝的,再通過衛星傳回來的,所以應該還有一份母帶,它可能留在了當地,或者在衛星的數據庫裡保留了電子數據……”

“沒有冒犯的意思——作為不是行業中人的你也知道,劉導怎麼會考慮不到呢?”

他這句話一說,我頓時覺得自己掉進了冰水中。是啊,連我這局外人都能想到,劉導肯定也能想到,他既然不想讓它們留下來,就一定有毀掉它們的辦法。

“劉導一折騰,什麼痕跡都沒留下。領導都快氣瘋了,卻也沒有辦法。本來很有可能大紅大熱的節目連個收尾都做不出來,招來罵聲一片,台裡為了給出一個交代,直接把我們整個節目組都解散了……”

他自嘲地笑笑,事情雖然是劉導干的,我心中也隱約有些歉意,覺得好像是他受了我們的牽連。“我還想請你幫最後一個忙,你能聯繫上劉導嗎?”我還是打算去找劉導,母帶是毀了,但劉導肯定看過其中的內容。

他搖頭說:“劉導我是聯繫不上的,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他在陸亭療養院。”

陸亭療養院在我們市很有名,是這個地區最大最好的精神療養院。我驚道“:劉導精神出了問題?”

“是,從那天起,他這裡就不正常了,”他用手指點點自己的太陽穴,“那天回去後他就再也沒來上過班,聽說是直接去了陸亭療養院。”

我還想再追問點東西,褲兜裡的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我開始不想接聽,誰知它一直響個沒完。我無奈地掏出手機,看到了七八個未接來電,都是慕燕打過來的,只好匆匆告別。

5. 催眠

“你在哪兒?”我剛一接通,慕燕就當頭問道。我有些惱火:“我還能幹嘛?”

“我去雜誌社找你,沒看到你的人,同事說你沒來。”慕燕的聲音顯得很擔憂,她平時說話輕聲細氣,只是在我面前才有這樣的焦急。我心裡又是溫暖又是愧疚,輕聲說:“別擔心,我今天碰到了一個朋友,就請了假,和他吃頓飯聊聊天。”

慕燕的情緒這方才稍稍平復,我聽到她鬆了一口氣:“你們吃完飯沒,吃完了就趕緊回來吧,叔叔阿姨來了。”

“誰?”我一下沒反應過來。

“你忘記了?陸航的父母啊!”慕燕將聲音壓低。

我腦袋“轟”的一聲,腦海裡浮現出了兩個模糊的人影,腦袋又是一陣炸裂般的疼痛。

陸航的父母當然不是來敘舊的。我是最後一個與陸航在一起的人,他們一定是想從我這裡打聽陸航的下落。

半個小時候,我打開門,看見慕燕拘束地過來迎接,沙發上坐著三個人,一個五十多歲的正裝男子,不苟言笑,兩條嚴厲的法令紋如同刀刻;一個上了些年紀但依然優雅端莊的太太。

他們就是陸航的父母,毫無疑問。我機械地客套著:“陸叔叔好,阿姨好。”

陸航的母親心不在焉地對我點了點頭,而陸航的父親連敷衍都省略了:“小程,你醒了就好,我們來談談陸航的事情。”

他態度堅決,毫無緩和的餘地,也不假裝客套,與慕燕不久前的描述截然相反。我能理解他們的心情:獨生兒子失蹤了,我是最後一個知情者,他們只能從我這裡得到答案。如今我們之間的唯一一根紐帶——陸航已經不在,我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個無關的人。

我說好,我會盡量配合的,我也想知道陸航怎麼樣了。陸父的表情毫無變化,他指了指旁邊“:方教授會告訴你怎麼做的。”

他身邊一個人站起來,向我伸出手來:“你好,我叫方立,在南城大學做點研究。”

這張和煦又俊雅的臉,我似乎有點印象,一下子又想不起來。

“我知道你忘記了很多東西,所以讓方立來幫忙,看能不能讓你回想起一些事情。你有什麼要求,現在就可以提。”陸父緩緩說。

我猛然想起,方立不就是經常在電視上露面的那個年輕教授?留美歸來,年紀不大已是某些方面的權威,尤其精通催眠術,是電視台特邀的嘉賓。

我慢慢從口袋裡摸出錢包,小心地掏出一張照片。那是我和陸航留下來的唯一一張合影,被慕燕撕掉扔進垃圾堆,又被我一點點拼湊起來。我在上面套了一個透明的塑封,以免它再受什麼損害。我將那張照片放在茶几上,陸航那張破碎的臉對著我大笑。

我呆呆地看著照片,沉聲說:“您誤會了,無論是錢,還是別的什麼東西,我都不想要,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陸航的下落。”

大概是我的態度出乎他們的意料,我眼角餘光看到陸母的肩膀顫動了一下。我不去看他們,而是將那張照片遞給了方立。

“不用緊張,我們慢慢地說好了,”方立的手指摩挲著塑封,眼神流露出淡淡的憂傷,“人的記憶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它並不完全為我們所操縱,而是與我們的意識共存在大腦之中,換一種說法,我更願意將它理解成一個活物,它有自己的生命。有時候它會沉睡,我們可以將它喚醒——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催眠。”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陸父與陸母,又對我說:“雖然我受雇於他們,不過打開這扇記憶之門的決定權在於你。在你進入催眠前的任何時候,你都可以選擇拒絕,我絕不會用那些卑劣的方法強制催眠你。”

我不知道這是他的職業套話,還是內心的真實想法,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陸航的下落,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所以我只提了一個要求,我指了指慕燕:“我被催眠的時候,她可以在吧?”

方立微微愣了片刻,點頭道:“當然可以,我先去準備一下。”

他禮貌地讓慕燕帶他去廚房,我與陸航的父母都沒有說話,我將照片翻過來,看著那上面的幾個小字:不拋棄,不放棄。

陸航,我不知道你怎麼了,但我一定會尋根究底,哪怕用盡所有的辦法。

過了一會兒,方立拿著一杯飲料來了。

“這是一種能讓催眠效果更好的藥物,只是結束後會讓你頭痛幾個小時。你可以選擇喝或不喝,也可以在催眠開始前隨時終止……”

“不用考慮了。”我接過杯子,就在那一瞬間,劇痛襲擊了我。我手一抖,灑出了許多。但我仍然揚起頭,把剩下的飲料一飲而盡。

6. 另一個人

再度醒來時頭依然很痛,鬧鐘夜光的指針指向十一點。我摸索著爬了起來,驚動了屋裡的另一個人。

慕燕坐在我的電腦椅上睡著了,被我吵醒後還不太清醒。

“啊,我擔心你晚上要喝水什麼的,就在這裡守著,結果睡著了。”她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

我找了件外套給她披上:“這裡就你一個人?他們呢?”

“陸叔叔和阿姨走了,方立也走了。”

慕燕用袖子遮著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噢……他們說了什麼?”我追問道。慕燕反應有些慢,她眉頭微皺,一點一點地回憶。

“方立對你的催眠很成功,用他後來的話說,那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輕鬆的催眠。因為你的極力配合,你很快就進入了被催眠的狀態,他想在你的意識裡尋找任何東西,就像從自己的錢包裡掏錢那麼簡單。”

“然後呢?”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方立問了你一堆問題,漸漸引到了陸航的身上。你說了很多很多小事,我現在都記不太清楚了,慢慢地說到了關鍵的地方——你們參加的最後一次探險。當時陸航被困在了一座荒島上,你知道了這個消息,就趕緊去找他。等你總算找到陸航的時候,一切都變得非常糟糕了……

”那個荒島非常荒涼,沒有多少食物與水,你們將最後一點東西分給彼此,計劃著盡快離開荒島,前去別的島嶼準備衝刺最後一關。隨後事態的惡化超過了所有人,包括節目組的預料,一場風暴正在接近比賽地點,毫無經驗的攝影師被迫撤離,你們的隨身設備也受到了影響。

“在這個關頭,你和陸航沒有退縮,而是想放手一搏,前往節目組劃定的終點。你們定下了一個冒險的計劃,打算藉著風暴的力量快速到達終點,再在那裡呆到風暴結束,這樣勝利就是你們的了。

”陸航演算了一番,最終覺得這個計劃是可行的。你們做好了木筏,當風暴邊緣讓海浪變化時,你們衝上了木筏,乘著海流向目標衝去。

“就在接近終點時,你們的木筏被大浪拍散了。你們盡力挽救,還是沒有辦法。一個大浪將你們分開,你們只能各自求生。你抱著一根木頭,被海浪沖到了島上,靠著本能找到一處巖洞避難,捱到了最後,而陸航……”

慕燕頓了頓,語氣沉重:“陸航被大浪捲走,失蹤了。”

我眼前一黑,劇烈地顫抖著。我知道在茫茫的大海中失蹤會是什麼結果,何況他身後還有風暴緊追不捨。

“不可能,陸航不可能死……”我眼角一陣滾燙,眼淚不受控制地衝出來。陸航,我最好的兄弟,就這樣消失在海中,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我突然想到,我們每個人的手腕上還有一個微型自動攝像機。

“不對,我的攝影機呢?它應該記下了很多東西!”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但慕燕搖搖頭:“他們發現你的時候,它已經不見了。風暴也影響了通訊,你們最後記錄的影像都沒能發出去。”

我嗚咽著一拳砸向床頭“:不,肯定是那個催眠師弄錯了!”

“方立說過,你是最配合他的催眠對象,你敞開心扉,對他進入你的意識毫無防備,他相信從你的潛意識裡挖掘到的這一切是真的,還說換了另一個催眠師,能找到的也就是這些了。程銘,你要接受現實。”

慕燕憐愛地看著我,手輕輕按在我的肩上,我嘶吼了一陣,終於不再掙扎,只感覺渾身無力,像是虛脫了一樣。

“還有一件事情,我覺得應該告訴你……”等我安靜下來,慕燕絞著手指,語帶猶豫,“方立教授還留下了一張名片,說你以後有事可以找他。”

我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又沒有精神病,幹嘛找他?慕燕說:“昨天晚上,你的精神狀態有些不正常。說完你與陸航的事情後,你突然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說起了很多事情。

”那些事情並不是你的經歷,而是陸航的故事,從他五歲那年陸叔叔抱回一隻小狗開始,一直到他最後一次與父母說話的場景。這些細節應該是陸航跟你說過的,然後再由你複述出來的吧。聽到後來,我甚至有一種詭異的感覺……“

”什麼詭異的感覺?“

慕燕拉了拉外套的衣角,好讓它裹得緊一點:”不光是我覺得詭異,連陸航的父母也一樣,陸阿姨當場就情緒失控,不停地流淚。陸叔叔沒有說話,但一直在發抖。

“你甚至還用陸航的語氣對他們說,不要傷心,你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我恍惚感覺,你在那一刻變成了陸航。”“怎麼會呢?”我無力地反駁,慕燕掏出了手機。

“這是我偷偷錄下來的,”她點下播放鍵,我看到畫面中的我在對陸航的父母說著話,那百分百就是陸航的語氣。除此之外,我還隱約覺得這段視頻中的我看起來很彆扭,但彆扭在哪裡,我一時又說不出來。

我摁掉了視頻,將手機塞還給慕燕。慕燕抓住我的手,說以後有空一定要陪著我去找方教授看看。

“方教授說,陸航的死對你是一個重大刺激,你覺得沒能挽救陸航,又不能接受陸航已經死去的結果,於是你在腦海裡建立了一個陸航,你用他的語調說話,模仿他的動作,這樣你的潛意識就會認為陸航還活著。他還說,目前這只是雙重人格的表現,但如果不受控制,任由它發展,可能會演化成嚴重的精神分裂……”

我呆滯地點頭,我失去了我的好友,失去了我的記憶,我的左手不聽使喚,接下來命運還要剝奪我的意識。這場生存競賽,徹底地改變了我的人生。

我答應慕燕,會找個時間去找方教授,又下樓攔了一輛出租車送她回單位宿舍。慕燕上樓之前,還告訴我方教授留下了幾片安眠藥,就放在床頭櫃裡,睡不著可以吃兩片,我需要好好休息。

回到家中,我木偶一樣躺在床上不想動彈。我的腦袋好像被強行拆開,又胡亂裝好,痛得厲害。

我捏著兩顆藥片,也懶得去倒開水,嚥了嚥口水就吞了下去。我驀然想起,因為陸航父母的不期而至,打斷了一件事情:去陸亭療養院找劉導。

我還想思考點東西,安眠藥的藥勁卻已經上來了。我最後看了一眼鬧鐘,時針已走過了一點,我再也抵抗不住睡意,陷入了深眠。

9. 同一個身體

我冰封的記憶像是被洪水沖毀的閥門,一下子都打開了。

我知道陸航被困在靈影島的消息後,想盡一切辦法到達了那裡。但現實比我料想的狀況更加糟糕,那裡沒有補給,我們甚至找不到淡水。不是所有的島嶼都有淡水地下水,許多小島的淡水只能靠降雨補充。

陸航的情況比我更糟糕,我面臨的選擇只有兩個:放棄挑戰,這樣陸航就能得到救治;或者繼續前進,棄陸航的生死於不顧。

我知道風暴即將到來,風暴會干擾通訊,電視台就無法收到我們所傳輸的衛星影像,只要我們能站在終點,我們就是勝利者。

所以我選擇了後者,我紮起木筏,帶著陸航衝向終點。我本以為風暴會帶來降水,這樣我們就能得到補充,但我錯了,風暴的邊緣沒有給我們帶來淡水,再這樣下去,我們兩人都會死。

那時我腦海裡徘徊的是北非柏柏爾人的辦法,當他們被困在風暴中時,會割破駱駝的血管,用駱駝血中的水分來度過難關。陸航已經很虛弱,在我向他舉起刀時,他已沒有反抗能力。

我說再堅持一下,我們就能到達終點。我是說給我自己聽的,按照陸航的身體狀況,他也未必堅持得了,何況又被放了許多血。說這話的時候,我滿嘴都是陸航的血腥味。

陸航問我:“不用假裝了,你我都知道結果,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沉默片刻,說:“為了慕燕,她不可能和一個一無所有的男人結婚。”

陸航說“:你是為了你自己。”我說:“好,我就是為了自己。我要為了自己贏一次,贏了我就什麼都有了。”

陸航笑了,說:“我就再幫你最後一次吧,你的筏子承受不了兩個人。”說完他一翻身,從木筏上滑落到海裡。

放手前,他說了一句話:“我們還沒出靈影島的海域,我死不了,也沒法死,有些東西是永存的。”

人在極度缺水的時候意識會陷入模糊,我當這些都是陸航的胡言亂語。我只是控制著木筏,讓它往目標前進。隨後風暴追上了我,我的木筏被拍散,但我總算抱著一根木頭漂到了終點,至少我是那樣認為的。

但其實不是,我在最後一段已經筋疲力盡,拯救我的是陸航,或者說陸航操控了我的軀殼。

我在靈影島附近喝了陸航的血,享用了他的血食。我變成了一個容器,身體裡不僅容納著我的意識,還有陸航的靈魂。

所以方立檢查不出我隱瞞的真相,所以我會對陸航的父母說起許多只有陸航才知道的往事,因為與他們對話的根本不是我,而是陸航。

我們的隨身攝影設備也未必全壞了,至少有一份影像被傳了回去,被劉導看到,所以劉導寧願毀掉,也不願它被人看見。

陸航就這樣潛伏在我的身體裡,他壓制了我之前的記憶,每當我進一步探尋時,他就用各種手段來干涉,甚至不惜在我沉睡不醒時,操縱這軀殼去毀滅那些會透露秘密的人。

我在靈影島的決定,決定了我們的命運,就像將兩杯水倒在一起,再也無法區分。

我終於找到了陸航。

我就是陸航,陸航就是我,無法拋棄,也無法放棄。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