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以退為進

    項誠這段時間一直都不在狀態,常委會上,他講完話之後就沉默了下去,常委們輪番發言,項誠卻沒有將任何人的話聽進去,在這樣的會議上,身為會議主持者的他居然思想開小差的確是很少見的現象。
    市委副書記蔣洪剛叫了一聲項書記,才把項誠的思緒拉回到現場中來,項誠淡然道:「說到哪裡了?」
    常委們一個個都流露出錯愕的表情,項書記明顯沒把他們剛才的話聽進去。
    蔣洪剛笑道:「項書記,我還沒開始說呢。」
    項誠也笑了,他向後靠了靠,微笑道:「最近精神不太好,洪剛同志,你說啊!」
    蔣洪剛道:「昨天我剛巧經過藺家角,在當地短暫停留了一下。」
    自從泰鴻建廠的事情作罷,藺家角已經成為了常委們避談的話題,所有人都知道,因為泰鴻建設分廠泡湯,項誠和宮還山都非常惱火,上次的事情不僅僅是誰給誰讓路的問題,還是北港和濱海行政歸屬權的一次激烈碰撞,其結果顯然是張揚一方勝利了。
    項誠點了點頭,似乎鼓勵蔣洪剛繼續把話說下去。
    蔣洪剛道:「之前泰鴻曾經有意在藺家角建設鋼鐵廠,後來因為具體的條件所限,最終沒有實行。」
    市長宮還山有些忍不住了,他笑了一聲道:「洪剛同志,不是條件所限,是條件沒談攏,泰鴻堅持要藺家角的那塊地皮,可濱海方面堅持不讓,甚至連我們提出用雙倍土地換取藺家角地皮的提議,他們都不同意。」
    蔣洪剛道:「我想說的就是這件事,現在泰鴻已經放棄了投資,藺家角以南的大塊區域也沒有任何的開發計劃,最近濱海方面提出申請,想市裡將這塊土地劃給他們,用於保稅區的開發建設。」他站起身,將手中準備好的文件,交給了會場秘書,讓他分發給在場的每一個常委。
    項誠翻了兩頁,兩道濃眉就擰在了一起,他的臉上陰雲密佈,蔣洪剛應該不是一個沒眼色的人,這會兒將這件事翻出來,究竟是什麼目的?項誠並沒有急於表態,他的沉默已經充分表明了他的不悅。
    宮還山將那份申請瀏覽了一遍,然後很不屑的將申請扔到了桌面上:「我真是不明白,他既然想要藺家角的那塊地,為什麼不自己把報告送過來,而是要通過你蔣副書記呢?」
    蔣洪剛早就預料到宮還山會有此問,他微笑道:「張揚最近對市裡的一些政策有些誤會。」
    宮還山道:「誤會?他能有什麼誤會?市裡對他還不夠支持?對濱海的建設還不夠支持?幾個轄縣中,我們最偏重的就是濱海!」他顯然認為蔣洪剛的理由是不成立的。
    蔣洪剛道:「年輕同志有些想法是難免的,他說市裡之前答應下來的兩億元撥款,到現在都沒有兌現,所以就對我們這個領導班子產生了一些誤會嘍!」
    宣傳部長黃步成雖然始終沒有說話,到了這時候他也不禁暗讚了一聲佩服,蔣洪剛不但有謀略還有勇氣,比起宮還山,蔣洪剛的心機顯然要勝出一籌,他先提出藺家角的事情,再把事情推到張揚的身上,看似不經意的牽出兩億撥款的事情,張揚對市裡一直都不買賬,說他對領導層產生誤會也很容易理解,蔣洪剛的這番話已經把自己放在了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他可以站在張揚的角度闡述支持保稅區建設的重要性,如果風向不對,他大可將所有一切都推到張揚的身上,這份申請是張揚的意思,他只是充當一個傳話者的角色。
    宮還山道:「他有什麼意見為什麼不當面說?一個年輕幹部連這點心胸都沒有嗎?」宮還山最近明顯變得浮躁,他應該是感覺到了危機,來自於蔣洪剛的危機,一個從未被他重視的對手,現在表現出越來越多的鋒芒,這對宮還山來說絕不是好事。
    宮還山雖然是市長,可是蔣洪剛的級別並不在他之下,他這會兒表現出的咄咄逼人非但沒有讓人感覺到強勢,反而讓很多常委感覺到宮還山落了下乘,這幫政治老手眼中的宮還山已經失去了昔日的鎮定和坦然,一個人只有在切身利益受到威脅的時候,才會失去常態。
    市委副書記蔣洪剛表現出了很好的涵養,他微笑道:「還山同志,你別急啊,年輕幹部不都是這個樣子?其實我們不該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他們頭上,交流是雙方的事情,人家不願意和我們交流,或許是因為這些年輕幹部的心中有些傲氣,或許是因為我們這些老同志做得不夠好,在某些方面處理不當,傷害了年輕人的熱情和信心。」
    宮還山此時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表現有些過激了,在這麼多常委面前,他一連串對蔣洪剛的發問有些不夠禮貌。
    宣傳部長黃步成此時說話了:「誰都有缺點,誰的身上也都有優點,我們不能憑著經驗去看待問題,隨著時代的發展,衡量幹部的標準也會不斷發生變化,過去我也看不慣有些年輕幹部的做法,可是事實證明,我看不慣的東西未必都是錯誤的,有句話怎麼說,存在即有其合理性,我覺得我們這些人也不應該用始終不變的標準去看問題,不然早晚會跟不上這個時代。」
    黃步成這番話說得多少有話不對題,可還是很多人都聽出來了,黃步成這番話是衝著宮還山說的。
    宮還山的臉上有些迷惑,黃步成搞什麼?跟著蔣洪剛幫襯什麼?
    紀委書記陳崗說話了:「步成同志有句話說得對,我們這些人看待事物的標準和年輕人不同了,誰對誰錯還真說不清楚,別說工作中了,就說我們家,我對孩子們的很多做法都不瞭解,可是未必代表他們的做法就是錯的,時代在變化,人的思想也在不斷變化,要不怎麼現在流行說代溝這個詞兒呢,我看體制中也存在代溝。」
    這下不但宮還山糊塗了,連黃步成也糊塗了,陳崗這番話究竟是在幫襯自己還是挖苦自己?這貨什麼時候也往這邊的陣營靠近了?
    陳崗狡猾得很,他只是藉著黃步成的話抒發一下感想,至於核心的問題他不去碰。
    市委書記項誠這會兒突然笑了起來,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後搖了搖頭道:「我說你們這幫人,有沒有正事可說?聊著聊著,怎麼就聊到代溝上面去了?現在是開常委會,不是拉家常,別在這兒浪費大家的寶貴時間。」他落下杯子,目光往那份申請報告上瞄了一眼道:「張揚這小子還是不甘心啊,又想要錢,又想要地,真是貪得無厭!」說這話的時候,項誠的臉上並沒有怒氣,儘管他的心裡很不爽,但是他知道現在絕不能表現出任何的不爽,張揚真想要錢要地為什麼不直接來找自己?宮還山問得那句話沒錯,問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換成任何人都會考慮到這件事,以蔣洪剛的智慧不會考慮不到這一點,當眾提出這件事,最大的可能性就會在自己這裡碰一鼻子的灰,明明預料到這樣的結果,卻偏偏還要這麼幹,那就是蓄謀,那就是你蔣洪剛想要利用這件事挑起我的怒氣,蔣洪剛啊蔣洪剛,你就這麼迫不及待,你以為我看不出你的目的?現在就想挑起大旗和我唱對台戲?我的胸懷要比你想像中大得多。
    項誠說這句貪得無厭的時候,你絕對從他的臉上找不到任何的憎惡。
    蔣洪剛敏銳地從項誠的臉上得到了某種信息,他也呵呵笑了起來:「項書記說得對,可不是嘛,這小子真是貪得無厭,我也說過他了,這世上沒有那麼便宜的事情,魚和熊掌豈可兼得?」
    項誠道:「他雖然貪心,可是他畢竟還是從濱海的利益出發,從這一點上來說,他的出發點還是好的,洪剛有句話說得對,對於這些問題我們一定要注意處理的方式,如果處理不當,很容易傷害到年輕幹部的工作熱情,其實之前張揚找過我,當時沒說藺家角那塊地的事情,主要是想要錢,市裡答應給他兩億撥款,我們既然說出去的話當然就要兌現。」
    所有常委都怔怔地看著項誠,誰都沒料到項誠聽說這件事之後會這麼心平氣和,難不成今天真的會發生魚和熊掌兼得的事情?真要是那樣,張揚這廝也太好命了一點。
    項誠道:「市裡今年的財政情況也不好,一下拿出兩個億對我們來說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當時我都跟這小子說得清清楚楚,想不到他還是那麼沒有耐心,居然找到了洪剛那裡。」
    蔣洪剛笑道:「這小子的確沒什麼耐心,項書記比我要瞭解他。」
    項誠道:「還山啊,保稅區是我們北港的重點工程,這筆錢盡快下撥給他們,省得這小子整天惦記,搞得跟我們欠他錢似的。」
    宮還山的臉色很難看,還是勉為其難的應了一聲。
    項誠又道:「至於藺家角的那塊地,一早就打算劃撥給他們了,既然泰鴻已經取消了建廠計劃,總不能讓那塊地閒置下去,他既然有這麼大的精力折騰,就由著他折騰去吧。」
    項誠沒有動怒,也沒有否決這份申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如此輕易地就同意了將藺家角劃撥給了濱海,項誠很平和的結束了這場常委會,儘管他的內心中並不平和。
    很多人都像項誠一樣心中頗不平靜,如果從中挑選出最不平靜的那個,一定是宮還山。宮還山因為張揚的申請而憤怒,因為蔣洪剛的發言而緊張,因為項誠的態度而惶恐。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前程並非是一片坦途,眼看就要跨上的台階似乎出現了變數。
    項誠知道宮還山會來找自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之後,他就吩咐秘書泡好茶,靜待宮還山的到來。
    會議結束近一個小時之後,宮還山方才姍姍而來,這比項誠預料的時間要晚一些,這並非是宮還山足夠沉穩,而是他必須花上一段時間來消化會議上的內容,他需要想清楚應該怎麼辦?需要仔細猜度一下蔣洪剛的用意,需要想出應對之策。
    項誠微笑道:「還山來了!」他對宮還山一直都很好,他也從不掩飾自己想捧宮還山上位的想法,項誠擁有這樣的念頭很正常,任何領導都希望一個聽話的下屬來接自己的班。
    這一個小時的時間已經足夠宮還山平復內心的情緒,如果說此前他對繼任北港市委書記信心滿滿,那麼現在他的信心已經大打折扣了,項誠雖然是北港市委書記,但是他的權力還沒大到可以指定繼任的地步,當然如果項誠肯為自己說服薛老出面,那又另當別論,可經過這一連串的事件之後,宮還山發現項誠的影響力在不斷減弱,不僅僅是在北港領導層內部,也表現在薛老那一邊,至少他就知道薛老對待張揚並不比項誠差。
    宮還山笑著點了點頭,項誠指了指隔壁休息室,宮還山和項誠一起走了進去。兩人來到休息室靠窗擺放的雞翅木茶海旁,這套茶海還是宮還山作為禮物送給項誠的。
    項誠道:「坐!」
    兩人相對坐下,宮還山很熟練的拿起茶壺,為項誠斟滿了面前的茶盞,項誠捻起茶盞,抿了一口茶,等待的時間過久,茶泡得有些濃了,項誠微微皺了皺眉頭。
    宮還山一口將茶盞內的濃茶飲下,他低聲道:「有點苦!」
    項誠笑了,意味深長道:「是說茶還是說心情?」
    宮還山也笑了起來,知他者項誠也,兩人在長期合作中形成的默契是別人比不上的,宮還山從不懷疑項誠對自己的支持,但是他仍然不理解項誠在今天常委會上的表現,面對蔣洪剛的發難,面對黃步成和陳崗的煽風點火,項誠居然沒有做出一丁點的反抗,這位項書記的腦子裡究竟在打什麼算盤?宮還山道:「這茶挺切合我現在的心情。」
    項誠道:「換了!」
    宮還山搖了搖頭,又飲了一杯,低聲道:「真的要將那兩億劃撥下去?」
    項誠道:「你是不是很不理解,我為什麼要同意張揚的那份申請?」
    宮還山道:「其實那兩億早晚都要劃撥給濱海,至於藺家角那塊地,誰開發還不是一樣,保稅區雖然建在濱海,可濱海也是北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的眼光沒那麼狹隘。」
    項誠笑道:「那你心裡苦什麼?」
    宮還山知道項誠是明知故問,比起張揚的申請,蔣洪剛的態度才是一個大問題,宮還山擔心的是蔣洪剛危及到自己的前程,現在蔣洪剛突然變得高調,而且拉幫結派,儼然在北港領導層內部自立山頭,大有準備和項誠叫板的意思,項誠不可能看不出來。宮還山道:「我突然感到米旺起來,不知道北港的未來應該往何處去?」
    項誠道:「北港的未來全都要看你們怎麼做了,我還有一年的時間,到點之後,我打算徹徹底底的退下來。」
    宮還山道:「項書記,您怎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您還得為我們黨的事業發揮餘熱呢。」
    項誠笑道:「這地球離開誰都照轉,前些天見到顧書記,我就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人家顧書記多大的幹部,還不是說退下來就退下來了,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如果到點了,仍然繼續留在這裡佔個位置,那麼我們國家的退休制度還要來做什麼?年輕人還有機會嗎?」
    宮還山道:「老同志的經驗是一筆寶貴的財富。」
    「再好的經驗只屬於過去,只是對過去成績在某種程度上的總結,沉舟側畔千帆過,未來充滿了未知,單憑經驗是不可能判斷未來會如何發展的,未來屬於你們,屬於年富力強的一代,而我已經老了。」
    項誠的這番話讓宮還山感到沮喪,如果項誠喪失了鬥志,那麼蒙受損失最大的將會是他,宮還山的信心正在被一點點消磨著,正因為此,他感覺到來自蔣洪剛身上越來越大的壓力,如果這樣發展下去,此消彼長,自己在和蔣洪剛的競爭中真的沒有勝算。
    項誠話鋒一轉:「我們這些國家幹部首先要記住,凡事都要把公字放在第一,做公事的時候,不可以將個人的私怨放在心底,心中的私念佔據了主動,那麼他的行為就會不由自主的出現偏差。」
    宮還山一時間沒明白項誠這番話的意思,有些迷惘地望著項誠,他不知道項誠這句話是在教育自己還是在說別人。
    項誠道:「人在權力面前容易迷失自我,低調的變得高調,隱忍的變得張狂,為了權力,有多少人不惜代價,放手一搏,可是這世上的任何事都是有代價的,在做決定之前,必須要考慮到後果,同樣,每個人都要守住自己的底線,如果別人侵犯到這條底線,你就無需忍讓,忍下去,別人不會認為你的涵養夠好,只會助長他的氣焰,他下一步要做的肯定是得寸進尺。」
    宮還山的目光一亮,項誠的指向已經相當明確,這番話也是說得霸氣十足,可是想想今天他在常委會上的表現,宮還山有些琢磨不透了,項書記到底哪句話才是發自內心呢?宮還山不敢輕易接話,在沒有搞清楚項誠的真正用意之前,他並不方便貿然發言。
    項誠道:「還山,你為人謙和,群眾基礎很好。」
    宮還山謙虛道:「我記得項書記說過,我們本來就來自於普通的老百姓,不能因為有了官職就忘了自己的本份。」
    宮還山討好的話並沒有引起項誠的任何共鳴,項誠彷彿沒聽到他這句話一樣,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繼續道:「群眾基礎固然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可絕非政治基礎的全部,在官場上想要向上一步,必須要獲得領導的認同,同事的認同,一個謙虛低調的幹部,或許可以給人親民的印象,但是如果把握不好其中的度,反而會給人留下懦弱無能的印象,所以做官要懂得看天氣。」
    項誠停頓了一下,喝了一口茶,側身向窗外看了看道:「何時晴空萬里,何時陰雲密佈,何時傾盆大雨,何時濛濛細雨,該打雷的打雷,該下雪的時候下雪,其實人的臉色遠比天氣的顏色要豐富多彩的多。」
    宮還山恭敬傾聽著項誠的每一句話,他雖然明白這些道理,可是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在政治上的修為還不夠,項誠要比自己老道的多,項誠的這些提點對他來說都是無比寶貴的財富。宮還山心中想問,何時應該晴空萬里?何時應該雷雨交加呢?最近的形勢撲朔迷離,搞得他有些猶豫了。
    項誠早就看出了宮還山的猶豫,他將喝空的茶盞放在茶海上,宮還山慌忙為他蓄滿新茶,在項城面前,宮還山明顯是在執弟子之禮。
    項誠非常享受宮還山對自己的恭敬,雖然他知道人隨著地位的變化,心態也會發生變化,但是把宮還山和蔣洪剛放在一起,他仍然願意選擇前者,項誠道:「還山,有句老話說得好,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最近洪剛同志風頭不錯。」項誠已經把話徹底挑明了。
    聽到這裡宮還山的內心中宛如針扎般疼痛,現在的蔣洪剛對他而言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他不但要將這塊異物吐出來,而且要恨恨地踏上一腳,將之碾碎。宮還山道:「項書記,我本不想傷和氣。」
    項誠道:「只有和氣生財,沒有和氣陞官的道理!」
    宮還山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應該怎麼做了。」
    項誠喝了口茶,感覺茶的味道淡了許多,他留意到宮還山的眼神中浮動著許多仇恨的因素,他知道宮還山肯定不是針對自己,如今的宮還山已經對蔣洪剛忍無可忍了,項誠的目光再度投向窗外,日出日落,每天都會如此,人生的輝煌卻只能有一次,不可能像日出日落一般重複,太陽仍然會在北港上空升起,但是站在最高處享受陽光的那個人肯定不會是自己,從目前的狀況來看,宮還山未必是蔣洪剛的對手,兩人最終誰會勝出,要看誰更狠得下去心,要看誰更果斷!
《醫道官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