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既然被逼上梁山,只好一不做二不休

歐陽佟明白了,平衡大於民眾利益,這並不是哪一個國家獨有的現象,而是權力場的根本所在,無論中國還是外國,只要有權力這種東西存在,就一定會形成一個平衡的權力結構。這個結構,更多的時候,是具有破壞性的而不是創造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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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歐陽佟驅車前往德山。
明年是德山建市十週年。此前,德山一直是作為地委行署所在地而沒有單獨建市,行署僅僅只是作為省政府的派出機構,並不屬於一級嚴格的行政建制,所以,行署所在地,一直都無法成為市,名義上是地區,可行政建制上,又沒有地區這樣一級結構。後來,國家將原有的地級市和地區合併,統一建成市級行政架構。也有少數區域並不是地市並列,需要單獨建市。德山的情況相對特殊一些,解放前,德山因為是水陸碼頭,所以成為僅次於雍州的第二大城市。解放後,這裡便是德山地委所在地。但不久以後,地區合併,德山降格為縣。後來幾經變遷,直到十年前,德山才正式建市。
歐陽佟可算是德山的大功臣,為德山做出過巨大貢獻。
歐陽佟對德山的貢獻,與那些出錢捐物招商引資不同,他主要是替德山引進行政資源。比如現任德山市長王文青擔任德山地區交通局局長的時候,歐陽佟幫他從省建設廳立項了三條公路,先後數次總共要到了幾個億的行政建設撥款和幾個億的銀行貸款。共計約八個億的資金進入德山,整個德山因此大變樣,因為這一政績,德山建市時,王文青順利成為最年輕的副市長。雖說後來王文青升任德山市長,歐陽佟已經不可能直接起作用,畢竟,王文青還是記著歐陽佟這份情的。再比如德山現任市委書記曾憲平,是“文革”後的首批大學畢業生,畢業後分配到省委宣傳部,歐陽佟擔任電視台記者的時候,便和他成了好朋友。不久,曾憲平擔任了領導秘書,其後又被外放去當副縣長。歐陽佟在進行新聞報道的時候,沒少向這位老兄傾斜。而德山的水利、農業、建設、規劃等十幾個職能部門,難免需要到省裡跑專項資金。這些專項資金,往往掌握在省裡相關部門的一把手那裡,這些錢給誰?給多少?都是一把手說了算。全省幾十個市縣都在跑這些錢,誰能跑得下來,不是看你的政績如何,也不是看你是否需要,而是看你關係怎麼樣。歐陽佟和這些職能部門的官員關係密切,往往是一餐酒,就能把事情解決。而市縣也都有規定,誰如果爭取到這類資金,其中10%便作為獎金。歐陽佟為整個德山要到這類資金超十億元,僅僅是拿獎金,便能高達千萬。實際上,他一分錢都沒有要,留下的,便是人情。
下了高速公路,德山市政府辦秘書長喬知農的廣州本田早已等候在此。
這就是官員身份的好處。歐陽佟仍然是江南衛視副台長,省管的正處級幹部。如果沒有這個身份,大概也就不會有這麼高級別的接待了。喬知農擔任德山市廣電副局長的時候,就和歐陽佟很熟,後來謀求局長,跑到省裡找關係,歐陽佟曾帶著他去登老宣傳部長的門。顯然,老宣傳部長替喬知農說了話,他才在幾個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事後,喬知農自然也沒有虧待歐陽佟,每次到省城,一定要拜訪他,並且要給他帶點禮物,而過年過節,不管歐陽佟是否回來,喬知農也一定要去給歐陽佟的父母拜年。
兩人握過手,喬知農上了歐陽佟的車。汽車啟動後,喬知農告訴歐陽佟,王文青市長今天中午和晚上都沒有時間,已經安排好了,明天晚上和你一起吃飯。至於今天,中午就他陪歐陽佟在德林大酒店吃飯,晚上,由德山廣電局安排。歐陽佟想告訴喬知農,晚上不用安排了,他已經和憲平書記約好。他到德山來,事前和曾憲平書記以及王文青市長都聯繫過,兩人這幾天的安排,他瞭如指掌。如果不是約好了時間,他也不可能在這時候過來。轉而一想,這話,還真不能對喬知農說。作為整個江南省浸淫官場最深的媒體記者,他熟諳中國官場生態。對於中國官場,歐陽佟有一個形象生動的比如,他說,四套班子就像一個典型的中國式家庭,書記是丈夫,市長是妻子,人大是父家,政協是岳家。就算是再好的夫妻,也一定有矛盾,除非極個別的家庭,總體來說,都是丈夫決策,妻子執行。當然,也有少數家庭,夫妻向背,各懷鬼胎。至於父家和岳家,父家的意見往往更容易被接收,岳家次之。也有些時候,小兩口被父家或者被岳家控制,並沒有自主權。無論關係多麼好的夫妻,都會形成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體系,體現在中國官場生態中,便是市委和市政府的組成人員。這兩個體系,表面上會非常親密,但也最容易產生矛盾。許多時候,兩個體系的矛盾,會極大地影響夫妻關係,甚至直接左右家庭決策。
喬知農是政府體系的人,歐陽佟要和黨委體系接觸,自然不想節外生枝,只好說,晚上你就不要安排了,我要去拜訪一下我的中學老師,已經約好了。喬知農說,要不,把你的老師接過來,大家一起?歐陽佟故意裝著很動心,準備答應,可猶豫了一下,又拒絕了,說,算了,這些人和官場沒什麼關係,還是不讓他們摻和了。
德林大酒店是德山市最好的酒店,四星級,老闆是歐陽佟的中學同學。吃飯的時候,歐陽佟有意將話題引到明年的德山市慶。喬知農說,對於這次市慶,王市長是持不同看法的,覺得勞民傷財。憲平書記認為,這幾年,德山的發展非常之快,整個德山市日新月異,市民萬眾一心,借此機會,搞一次大慶,有利於凝聚人心。在市委,市長畢竟是少數派,王文青只好附和市委意見,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歐陽佟說,市慶準備怎麼搞?喬知農說,有關市慶活動,只是形成了決議,卻沒有形成具體方案。有人建議,市委和市政府可以組成一個聯合班子,由宣傳部牽頭,市政府辦具體負責,政研室等部門提出一個活動方案。也有的人說,宣傳部僅僅只負責宣傳,市慶活動,最關鍵部分還在活動,尤其是需要市裡的企業贊助,僅僅宣傳部,恐怕搞不掂,所以,最好是由市政府辦牽頭。還有人說,現在確定組織者,有點為時過早,最關鍵在於活動方案的確定,只有確定了活動方案,才可以考慮怎樣安排組織。到底採取哪一個方案,市委和市政府似乎還沒有取得一致。不過,最近可能開會研究這件事,到底何時研究,他也不是太清楚。
晚上,曾憲平在自己家裡請歐陽佟吃飯。
作為市委書記,在家吃飯的機會並不多,也基本上不會請人到自己家來吃飯。歐陽佟算是極少的特例,可能是省委書記省長都無法享受的待遇。曾憲平之所以提出在家吃飯,確實與兩人的友誼大有關係。當年,兩人都是單身漢的時候,便常常約在一起喝酒。曾憲平在宣傳部當辦事員,宣傳部屬於清水衙門,他根本沒有機會在外面吃飯。歐陽佟則不同,他是記者,常常有人給他送煙送酒。他本人不抽煙,酒也喝得少。他的煙便給了曾憲平,酒嘛,兩人約到一起喝。歐陽佟覺得,曾憲平一直待在省委宣傳部,很可能就這麼一輩子,根本沒有太多的機會。後來,省委辦公廳為新任省委書記選秘書,連選了兩個,書記都不滿意。歐陽佟恰好和省委秘書長一起參加活動,秘書長提起此事,問歐陽佟有沒有合適的人選,歐陽佟推薦了曾憲平。
飯是保姆做的,普通的家常菜,談不上特別,尤其是曾憲平的心血管不是太好,味道非常清淡,不太合歐陽佟的口味。但是,他到這裡來,不是來吃飯的,也不是來喝酒的,而是來談事的。兩杯五糧液下肚,話題便轉到了市慶上面。這是曾憲平下決心要抓的大事,也可以說是他的政績工程,他自然十分重視。
曾憲平說,我有一個想法,準備去省裡請一些專家來幫忙出出主意,給我們一些建議。歐陽佟說,我倒是覺得,與其找一堆所謂的專家說三道四,不如學一學洛杉磯奧運會,走完全市場化的道路。曾憲平對於洛杉磯奧運會不太瞭解,又不好說明,只是說,你有什麼好主意,說說看。歐陽佟說,每屆奧運會都是國際體育盛會,但是,奧運會開了那麼多屆,雖然世界各國爭舉辦權,可實際上,基本上是哪個國家辦,哪個國家虧大錢。到了洛杉磯奧運會,他們改變了以前政府包辦的做法,將承辦權交給公司,採取完全市場化的做法,結果,政府不僅沒有因承辦奧運會而出現大筆的財政赤字,還讓奧運會第一次成了可以賺錢的盛會。
曾憲平略想了想,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建議我搞招標,讓有實力的文化公司來承辦德山市慶。歐陽佟說,是啊,政府出政策,公司出方案。既節省費用,又博采眾長。就說這費用吧,政府能拿出多少?兩千萬三千萬?估計搞出來的活動,影響力也只不過如此,如果拿出一兩個億,倒是可以冒出一些泡泡。可是,政府有這樣的財力嗎?就算有,用一兩個億來搞市慶,市民會怎麼看政府?會不會罵市委書記市長是敗家子?如果讓企業來搞呢?政府只需要出一部分資金,其餘的資金,由政府出政策,承辦企業自籌。
曾憲平說,這個主意不錯。他又問歐陽佟,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是專為這件事來找我的,並且早已經成竹在胸,是吧?歐陽佟倒也坦然,說,我是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確實是為了這件事而來。曾憲平問,與你的利益有關?歐陽佟直言相告,他註冊了一間廣告公司,也拍了一些廣告,比如林飛廣告和芳寶露廣告,儘管有一定的社會影響,但公司初辦,目前還在成活期掙扎。他希望承辦德山市慶,讓自己的公司走出死亡地帶。
曾憲平點起一支煙,吸了兩口,顯然在思考。片刻之後,他說,你的方案,確實是一個非常好的方案,在你面前,我也不隱瞞。如果你不是對這個項目志在必得,我拿到常委會上討論一下,能不能通過,都不重要。既然你想得到這個項目,又求到我這裡,事情就有些不同了。如果這個方案不能通過,對你沒有什麼意義。但如果要通過,又確實有些困難。歐陽佟不解,問道,這個方案,對於德山市有百利無一害,為什麼難以通過?曾憲平說,兩點,第一,權力,第二,利益。
有關利益,歐陽佟好理解。或許,德山市有人早已經盯住了市慶活動,準備從中撈一筆。但涉及權力,歐陽佟就不是太懂了。曾憲平說,在你看來,市委書記一定擁有絕對權力,說一不二。可實際上,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權力場是一個平衡場,所謂的絕對權力,就是一種破壞平衡的權力,這種權力,是絕對難以維持的。從這種意義上說,權力制衡是必要的,也是最行之有效的。但另一方面,權力制衡,又會給權力的實施製造很多麻煩,甚至發生很多不必要的摩擦。我們開會的時候,常常掛在嘴邊的是,民眾利益大於天,實際上,誰心裡都明白,權力平衡大於天。我倒是覺得,這並沒有錯,權力不能平衡,權力就被顛覆了,連權力都沒有了,你用什麼來考慮民眾利益?
他這樣一說,歐陽佟明白了。權力平衡大於民眾利益,這並不是哪一個國家獨有的現象,而是權力場的根本所在,無論中國還是外國,只要有權力這種東西存在,就一定會形成一個平衡的權力結構。這個結構,更多的時候,是具有破壞性的而不是創造性的。一項決策的確定,並不是因為這項決策有利於民生,而是有利於權力平衡。換句話說,假若不能達到權力平衡,就算再有利於民生的事,也可能無法立案。
曾憲平略想了想,說,我給你出一個主意。歐陽佟說,你說。曾憲平端起酒杯,和歐陽佟碰了一下,然後干了杯中酒,對他說,我聽說你和王文青的私交不錯,你可以去找一找他。過幾天,我們要開常委會討論市慶的事,如果他能在常委會上提出這個方案,我保證這個方案一路暢通無阻。
歐陽佟意識到,這個話題觸及了權力一個最敏感的區域。曾憲平和王文青之間貌合神離,他是非常清楚的。現在,曾憲平主動提出這個辦法,他一時難以判斷,曾憲平到底是在替他出主意,還是在試探他。他略想了想,說,我聽說文青同志這幾天都排滿了,沒有時間。他故意用到文青同志這種稱呼,不稱呼王市長,是因為曾憲平知道他和王文青的關係不錯,如果用太官方的稱呼,顯得矯情,可能讓曾憲平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很假。如果直接稱呼文青,一來顯得他有點拿大,二來似乎有點表現與文青的私交。曾憲平說,再忙,陪老朋友吃餐飯的時間,還是有吧。歐陽佟還是拿不準曾憲平的態度,又不好太直接,便追問了一句,你的意思是我找一找文青市長?曾憲平說,他中午喜歡睡午覺。明天中午,他陪省裡一位領導吃飯,這個飯局不是太重要,估計十二點半最多十二點四十會結束,你可以等在他的辦公室門口,就讓他少睡一次午覺嘛。話說到這種份兒上,說明憲平書記確實是真誠的,歐陽佟便不再繞彎子,對他說,那好,我先和他的秘書聯繫一下,如果近幾天,他有時間見我就算了,如果沒時間,我就明天中午去堵他。曾憲平說,你要注意,不要說這件事和我商量過,就裝著我不知道。歐陽佟說,好,我聽你的。
其實,歐陽佟早已經和王文青約好了,當時不便告訴曾憲平,只好等到第二天中午給他發短信,說明約定一事。整個白天,歐陽佟無事可幹,便給宗秋媛打了一個電話。
宗秋媛原是二類大學雍州女子學院的大學生,有一次全省大學生搞活動,聘請歐陽佟當評委,宗秋媛恰好負責這次活動的接待工作,兩人因而相識。幾天後,宗秋媛主動給歐陽佟打電話,歐陽佟便順勢約她出來吃飯,吃過飯後,又帶她游雍州河。在雍州河岸的草地上,他完成了對她的深入探索。事後她說,那是她的第一次,他也搞不清楚她的話是真是假。畢竟那荒郊野外黑燈瞎火,他什麼也看不見,而他又沒有處女體驗。此後兩年,彼此一直保持著來往,說戀愛不像戀愛,說做愛又不像做愛,兩人的關係,始終停留在情人和父女之間。宗秋媛後兩年的生活費,基本是歐陽佟提供的,而作為二類大學的學生,畢業去向是一個大問題,歐陽佟便利用自己的關係,將她安排在了德山政府辦。宗秋媛在這裡工作已經四年,一年前剛剛結婚。這小妮子似乎頗善於討好男人,喬知農對她十分信任,不久前剛剛將她提拔為副科長,政府辦的一些重要活動也都由她負責勾兌。
歐陽佟和宗秋媛的關係,喬知農並不清楚。自從宗秋媛進入政府辦之後,他和她也只是電話聯絡,再沒有見過面,兩人的關係到底是定位在哪裡,歐陽佟心裡也沒底,所以,他沒有用自己的手機,而是用德林大酒店的電話我了宗秋媛。
宗秋媛接起電話就問哪一位,歐陽佟說,是你的一位老朋友。宗秋媛立即聽出了歐陽佟的聲音,興奮地說,老師,是你嗎?你來德山了?歐陽佟說,是呀。宗秋媛說,你在哪裡?我來看你。歐陽佟將房間號報給她,她說,你等著,我馬上過來。
二十分鐘不到,宗秋媛來了。歐陽佟將門打開,宗秋媛站在那裡,滿臉都是興奮,叫了一聲老師,歐陽佟輕輕一伸手,抓住她的手,將她往房間裡領,她幾乎跳著跨進來。歐陽佟返身將門關上,再轉過身來時,宗秋媛已經撲向他。他於是伸開雙臂,將她摟在懷裡。她說,老師你真壞,這麼多年了,竟然不來看我。歐陽佟說,我這不是怕你為難嗎?
晚上和王文青的餐敘安排在市郊一家名為德山水鄉的餐廳。這間餐廳佔地面積大,主體建築依山而建,而山體下面,則是一彎水塘,約有十幾畝的水面。餐廳分三個檔次,最差一檔是完全建在岸上的,可以聞到水氣,卻看不到水。第二個檔次,一半在岸一半在水,有點像少數民族的吊腳樓,坐在上面吃飯,至少有一半的客人所坐位置臨水。第三個檔次是完全被水包圍。主人在水塘中間選了三個點,每個點打下四根鋼筋水泥樁,再以這四根水泥樁為支撐點,建一座亭子。亭子的底座,是聚乙烯泡沫,具有浮力,泡沫上面,是一個類似於竹排似的底座。亭子便建在底座上面。人們跨上去,發現亭子可以隨著走動的力量晃動,以為這個亭子是沒有固定支撐的。三座亭子,均與岸上竹製的浮橋相連,確實有些村趣。
和市長吃飯當然不能遲到,歐陽佟有意將時間提前了很多,到達之後,離約定時間還有四十分鐘。閒著無事可幹,好在這裡依山傍水,風景很好,他便獨自在水塘邊轉悠。不想有一位女士從他身邊走過時,非常注意地看了他幾眼。他也沒有在意,見那人已經走過,便繼續自己的遊覽。不想幾分鐘後,那位女士去而復回,走到他的面前,自我介紹說叫劉艷紅,是德山水鄉的董事長。同時遞上一張名片。歐陽佟略愣了一下,認真看了一眼名片,然後說,劉艷紅?你就是劉艷紅?劉艷紅看歐陽佟的表情,已然明白一切,說,你果然是歐陽佟?我沒看錯。
劉艷紅和歐陽佟是初中同學,當時劉艷紅是班花校花,萬眾矚目。歐陽佟也在心中暗暗喜歡著她,只不過自己家太窮,總是破衣爛衫,因此從未得到劉艷紅一個正眼。初中畢業,歐陽佟成了全鄉唯一考上縣一中的人。第一次回鄉,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劉艷紅跟著一個外鄉來照相的男人跑了。直到幾年前,才又聽說,劉艷紅衣錦還鄉,在市裡開餐館。劉艷紅自然知道,同學中,只有歐陽佟地位最高,幾次回到德山,都是市領導作陪,還上了市電視台。剛才兩人碰面時,劉艷紅便覺得面熟,只是不敢相認。離開之後,再認真一想,記起他可能是老同學歐陽佟,又擔心認錯人,才想起拿出名片主動介紹。
老同學於是坐下來聊天。劉艷紅告訴他,當年,她未能考上高中,自知這樣下去,一輩子都別想離開農村,心裡就活動開了。恰好此時,那個照相的來鄉下,她覺得此人一定很有錢,經不起誘惑,就跟那個人跑了。後來,她才知道,那個人並沒有錢,又沒臉回鄉,就乾脆去了深圳。在深圳,她認識了另一個男人,就是她現在的丈夫。兩人在深圳從事餐飲工作,後來自己開餐飲店發了財,便回到德山開了這家店。
晚上的宴會,王文青搞得很正式,上下張羅的是政府辦主任喬知農,陪客的有市廣電局局長顏茗,德山日報總編輯邵懷誠,德平晚報社長朱玉硯。另外還有幾個人,歐陽佟根本沒有記住姓名。王文青拉著歐陽佟往正席一坐,也不管其他人,便抓起面前的青黃瓜,給了歐陽佟一條,自己拿了一條,猛地咬了一口。
歐陽佟知道,王文青的時間有限,便想盡快引入正題。恰好德山日報正在做市慶十週年專題,他便以此為話題,問邵懷誠,市慶還有一年呢,這麼早就開出市慶專題,會不會到時候沒文章可做了?邵懷誠說,他也有此擔心,可市委宣傳部要這樣搞,他也沒辦法。朱玉硯和王文青的關係最好,又完全不清楚歐陽佟和曾憲平的關係,便表現出不滿,說,什麼市慶,完全是勞民傷財。曾憲平這個人當秘書出身,就是會做錦繡文章。王文青大概覺得這話有些過了,便說,十週年,肯定要舉辦一些慶祝活動,這是沒錯的。關鍵要看怎麼搞,是量力而行,還是打腫臉充胖子。喬知農立即接過話頭,說,我聽那邊的人說,曾憲平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全省第一。歐陽佟立即接過話頭,說,別說全省第一,就是全國第一全世界第一,都沒有問題,關鍵看你有沒有錢。喬知農說,省裡的領導就是有水平,一針見血。德山能拿出多少錢來搞市慶?拿出三千萬,全市人民都要勒緊褲腰帶了。喬知農便趁此機會給王文青灌眼藥水,說,到時候,如果公務員發不出工資,人們還不是罵王市長。聽了這話,王文青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歐陽佟抓住了這個機會,說,其實,這件事,也不一定要政府包辦。喬知農說,市慶這種事,政府不包辦,誰辦?電視台辦?顏茗,你們辦得下來嗎?顏茗立即擺手,德山電視台就這點家底,把我們賣了都辦不起。歐陽佟說,可以向社會公開招標呀。市政府只需要拿出部分啟動資金,其餘的資金,由市政府出政策,承辦公司自行解決。
這句話,王文青聽進去了,問歐陽佟,你這個想法不錯,有沒有具體方案?
歐陽佟當然有具體方案,但他不能做得太顯山露水,便說,只是話趕話的時候,我心裡產生的一個想法。王市長如果要具體方案,回頭我可以弄一個。
吃完飯後,王文青說,歐陽台長是省裡的領導,我送送他。便坐上了歐陽佟的車。歐陽佟清楚,王文青是想單獨和他談一談招標的事。汽車啟動後,他並不主動提,而是等著王文青開口。王文青果然心裡急,說,你想打德山市慶的主意?歐陽佟也不迂迴,說,我剛剛弄了一家文化傳播公司。王文青又說,剛成立的公司,就想承辦德山市慶?你不怕撐死了?歐陽佟說,我後面有幾個大財團資助。王文青再問,哪幾個大財團?歐陽佟扯大旗當虎皮,說,江南煙草、南方重機和江南有色。王文青略想了想,說,你一定有了具體方案,說說吧。歐陽佟說,方案沒有,想法倒是有一個,但還不成體系。目前階段,並不一定需要具體方案,方案可以在標書中一起提出來。只要確定一個大方向,接下來的操作,就好辦了。王文青說,如果按你的設想,由公司來承辦,當然解決了市政府的大問題。可你想過沒有,如此一來,就得公開招標,一旦招標,就很難保證你能中標了。歐陽佟說,我有你大老闆在後面撐腰,怕什麼?王文青說,那可不一定,就算是大市長,也不可能一手遮天,何況,市長的權力,根本就不足以遮天。
歐陽佟知道王文青話裡有話,他說,具體步驟,我們可以再商量,現在主要是在市委常委會上確定向社會公開招標承辦權這一方案。王文青說,你這個方案,解決了我的很多難題,我非常贊成。我可以在常委會上提出來,不過,是不是能通過,我不敢保證。你和憲平同志關係不錯,你是不是去做一做他的工作?
歐陽佟並沒有留在德山等結果。承辦權招標這件事,對德山是有利的,只要曾憲平和王文青兩人首肯,方案肯定能夠通過。他現在迫切需要做的事,便是幫王文青想出一個招標方案,這個方案,自然要極大地有利於博億公司和歐陽佟,忙乎了一場卻替他人做嫁衣裳,他是絕對不會幹的。
他之所以急著趕回,還有一個原因,他必須對楊大元採取一些行動。這個想法,是來德山之前就形成的,只是德山的事早就約好了,不能改期,他才將此事向後推了推。從德山駕車返回雍州,一路上,歐陽佟都在琢磨怎樣對付楊大元的事。儘管楊大元此時的做法,頗有置他於死地而後快之意,他仍然不想將事情做絕。這與他和楊大元曾經有過的感情無關,僅僅因為他骨子裡的善意。當然,他也不得不考慮對楊大元進行還擊,只要自己決定還擊,就要痛下殺手,不能再給楊大元留下任何機會。
無論是妥協還是還擊,他都必須著手做一件事,那就是徹底瞭解楊大元的動向,以便知己知彼,確定打擊方向。
歐陽佟想到了自己的朋友賈宇革,他或許能替自己辦這件事。想到這一點,歐陽佟立即拿起手機翻找,卻發現手機上沒有賈宇革的電話。歐陽佟又打給公安廳一個朋友,問到了賈宇革的號碼。歐陽佟約賈宇革晚上一起吃飯,賈宇革說,晚上恐怕不行,約了一位領導。歐陽佟說,那麼,晚上一起去喜來登三十八樓喝茶?賈宇革說,那行,不過,可能要晚一些。歐陽佟說,晚一些就晚一些,反正吃過晚飯後,我就去三十八樓等你。
歐陽佟和賈宇革有較為特殊的交情。當年,賈宇革作為一名農村孩子被徵兵,進入的是消防部隊,被分到了雍州市支隊下面的一個中隊。作為農村戶口,賈宇革想留在城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有兩條路,第一,進入消防部門辦的教導隊,經過學習訓練之後提干。這種一步登天並不是一般人所能完成的,除了和中隊支隊的領導搞好關係,能夠拿到名額之外,還要文化水平過硬,能夠通過嚴格的考試。賈宇革雖然某些方面頗有怪才,可並不全面,參加考試絕對不可能通過。何況,他本人也沒有過硬的關係拿到指標。他選擇的是第二條路,開汽車。消防兵中有許多技術過硬的汽車兵,他們開著碩大的消防車穿行於狹窄的城市街道,沒有過硬的技術不行。正因為如此,消防部隊中轉志願兵的名額,大量被汽車兵佔有。可當汽車兵同樣需要各種因素的相互作用,不和領導搞好關係,這樣的機會,自然不可能落到你的頭上。
這兩大門路都走不通,賈宇革就只有一條路可走,拚命訓練技術,爭取立功受獎。後來,還真被賈宇革遇到了一次機會。那一年的大年三十,雍州市一幢大廈失火,由於早期的建築根本沒有使用耐火材料,大量使用的是易燃且有毒的塑料製品,火勢蔓延很快,市裡調集了四個中隊的幾十台消防車,將這幢大廈團團圍住,仍然難以控制火勢。最驚險的是大廈裡還有大量居民被困,為了解救這些被困在高層的居民,消防員只好往自己身上潑水,然後利用消防雲梯送上樓,再到頂層拴好消防繩,建起一條空中生命通道。這條空中生命通道並不容易走,沒有人敢徒手往下滑,除非用保險帶捆紮。而消防員帶上去的保險帶是有限的,用過一次之後,不得不再往上搬,第二次再上的時候,火已經燒到了消防雲梯能夠到達的樓層,上去的消防員必須穿過熊熊燃燒的火焰。為了保護這條生命通道,消防隊不得不調整戰略,集中消防籠頭控制這一區域,使得火勢至少在這一個區域不至於肆虐,以便消防員能夠獲得一個著力點。
賈宇革就是當時送保險帶的一員。他先後三次上去送保險帶,後來兩次均需要冒著生命危險穿越火線,最後一次,他背著幾十條保險帶穿越火線時,消防靴燒焦了,消防服燒著了。他將保險帶送達時,自己已經成了一個火人。上面的戰友將他身上的火撲滅時,他已經嚴重燒傷。
歐陽佟從總隊長那裡聽到介紹後非常感動,立即跑去醫院採訪。此時,躺在醫院的賈宇革異常絕望,已經毀容的他,回到農村後,很可能連老婆都找不到。他說他不想活了,再活下去,對於他已經沒有意義。歐陽佟的心深深地被這個小伙子不可測的未來揪住了,反覆問他,要怎樣才能改變這種命運。他說,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轉志願兵留城。因為有了城市戶口,或許還會有農村姑娘出於某種考慮,答應嫁給他。當時歐陽佟便生出一股豪氣,向賈宇革保證,他一定要努力促成這件事。他之所以敢這樣拍胸,根本原因在於,他和總隊長關係還算不錯,加上賈宇革本身的英雄行為,他覺得應該是有把握的。
歐陽佟的報道感動了很多人,有很多姑娘給賈宇革寫信,其中還真有一個姑娘後來成了他的妻子。但是,歐陽佟想給賈宇革轉志願兵的努力卻未能實現。一年多以後,賈宇革不得不回到了家鄉。其後有好幾年時間,兩人再沒有聯繫。直到五年前,賈宇革又突然出現在雍州。歐陽佟曾問過他在雍州幹什麼,他說替人跑跑腿,做點小生意。歐陽佟將自己的新名片交給他,表示如果需要幫助,可以找他。
又過了幾個月,歐陽佟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表示是派出所,需要他出面替一個叫賈宇革的人擔保。歐陽佟沒有立即趕去那家派出所,而是趕到分局,找了一個熟悉且有權力的人陪他去派出所。所長介紹說,賈宇革非法經營的私家偵探所被取締。
此時,歐陽佟才知道,賈宇革復員後,跑到深圳去找工作,後來找到一個私家偵探所,在那裡幹了兩年多,便自己跑回雍州開私家偵探所。他不明白,人家在深圳開得挺好,為什麼在雍州開,就不能註冊又是非法的?歐陽佟說,有關這件事,他稍稍知道一點。國內主要是看了國外的一些文藝作品,以為私家偵探所就是私人性質的情報調查所和刑事調查所,一旦擁有了這類私人機構,便將擾亂公安等部門的刑事調查工作。所以,公安部門始終不同意私人調查機構的合法化。實際上,國外的私家偵探所,根本就與情報調查和刑事調查沒有什麼關係,他們更多從事的是民事調查。而中國的民事調查,正因為這一原因,一直都處於空白地帶,使得大量的民事調查需求無法得到滿足。歐陽佟認為,未來的某一天,這項業務肯定會放開。就算目前,也並非完全的鐵板一塊,至少一些經濟以及其他調查,已經放開了。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以別的名義進入呢?比如信息調查。你調查某個產品的銷售情況是信息調查,調查某部電視劇的收視率是信息調查,還有其他一些,都是信息調查。在信息調查的同時,兼做一點民事調查,大概只能算是邊緣經營吧。
賈宇革受歐陽佟啟發,很快登記了一家信息調查公司,從此名正言順地當起了私家偵探,而且,業務還非常火,在雍州頗有一些名氣,一般雞毛蒜皮的小案子,他還不接了。
歐陽佟在三十八樓等了接近兩個小時,賈宇革才匆匆趕到。賈宇革的身上曾大面積燒傷,多年來陸續做過很多次手術,臉上的皮膚才不至於顯得難看,只是有幾處若隱若現的疤痕。但腿部燒壞的肌肉,顯然就不是幾次手術所能徹底解決,他走路的時候,步履顯得極其怪異,有點像鴨子,身子向兩邊歪來歪去。
賈宇革進門便向歐陽佟解釋,確實是因為急事才來晚了。為了取得歐陽佟的信任,他甚至不顧職業道德,告訴他,自己正在調查的這件案子,涉及一位高職位的領導。這位領導有一個情人,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總經理。但是,最近這位領導懷疑這位總經理,覺得她身邊可能有另一個男人,正是那個男人在背後操作了將女人獻給他這齣戲,他懷疑自己一直被某個陰謀算計,所以請賈宇革進行暗中調查。
聊了幾句閒話,歐陽佟便引入正題。歐陽佟的正題很簡單,希望賈宇革對楊大元進行調查。具體調查什麼內容,歐陽佟也並不十分清楚,他希望是所有一切。最後,歐陽佟說,你看,這個調查,需要多少費用?
賈宇革說,說費用就見外了。你對我有恩,你這是給我一個報恩的機會。
《陽謀高手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