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凡早晨六時起床,在屋前的小庭院裡打太極,然後小跑,遠眺。夫人林姨准七點鐘的時候將文房四寶擺在廊簷下的大桌上。陶凡便神態信然,龍飛鳳舞起來。整個庭院立即瀰漫了一種書卷味兒。這的確是一個雅致的天地,並不見大的平房,一如村野農舍,坐落在舒緩的山丘間。滿山盡桃樹。時值晚秋,落了葉的桃樹,情態古拙。屋前小院橫豎三十來步,不成規矩,形狀隨意。庭院外沿山石嶙峋,自成一道低低的牆。這些石頭是修房子時剩下的。陶凡搬進來住時,屋前的石頭沒來得及清理。張兆林當時任地委秘書長,他立即叫來行政科龍科長,罵得龍科長一臉惶恐。陶凡擺擺手,說:「我喜歡這些石頭,不要搬走算了。」於是叫來幾個民工,按照陶凡的意思,將這些石頭往四周隨意堆了一下。堆砌完畢,龍科長請示陶凡:「要不要灌些水泥漿加固?」一副立功贖罪的樣子。陶凡說:「不用了,只要砌穩妥,不倒下來就行了。」龍科長很感激陶凡的仁厚,他覺得陶凡是他見過的最好的地委書記,暗自發誓,一定要好好地為這位領導服務。他便極認真地檢查剛砌好的石牆,這裡推一下,那裡搖一下。一塊石頭被他一搖,滾了下來。這讓龍科長臉上很不好過,直嚷民工不負責。這時民工已走了,龍科長一個人搬不動那個石頭,不知怎麼才好。

陶凡背著手環視四周之後說:「小龍,這石頭就這樣,不要再堆上去了。」這時,小車來了。陶凡說聲辛苦你了小龍,就上了車。陶凡在普通幹部面前,總是隨和些。

龍科長望著下山而去的小車,一腦子糊塗。他理解不了陶凡的雅意。如果是怕麻煩工作人員,這的確是位了不起的領導。但是不是怪自己不會辦事,生氣了呢?他見過許多領導生氣的樣子並不像生氣,有的領導生氣了反而是對你笑。

林姨在家收拾東西,見龍科長望著那個滾下來的石頭出神,就說:「老陶講不要堆上去就依他的,他可能喜歡自然一些。」那塊石頭就這樣待在那裡了,成了絕妙的石凳。

如今,石牆爬滿了荊籐,牆腳那塊石頭被人坐得光溜溜的。陶凡很喜歡那個石凳,但他太忙了,很少有時間去坐一下。倒是陶陶前些年經常坐在那裡,黃卷雲鬢,像個黛玉。陶陶那會兒剛上大學,常被顧城、北島他們的詩弄得怔怔地像中了邪。陶凡在家裡完全是個慈父,倒覺得女兒的癡迷樣兒很惹人憐的。夫人有時怪女兒神經似的,陶凡總是護著,說:「凡有些才情的女孩子,總有幾年是這個樣子的,長大一些自然好了。總比到外面成天地瘋要好些。」他有次還調侃道:「我們這種府第的小姐,多少應有些風雅的氣韻是不是?」女兒聽了,越發嬌生生地發嗲。但陶凡自己,縱有千般閒情,也只是早晨在他喜愛的天地裡文幾手武幾手。全套功課完畢,到了七點四十,之後五分鐘沖澡,五分鐘早餐。陶凡的飲食並不講究,早晨兩個饅頭,一碗豆奶,不放糖。偶爾調一碗參湯,陶凡會對阿姨王嫂講:「別聽林姨的,喝什麼參湯?我還沒那麼貴氣!」王嫂總是拘謹地搓著手說:「陶書記就是太艱苦樸素了。」陶凡把參湯喝得滋溜溜地響,說:「我到底是農民底子嘛。」

大家都知道陶凡的書法好,其實他最有功夫的還是畫。極少有人能求得他的畫作。林靜一當年愛上陶凡時,陶凡還不發達,只是省一化工廠的一位工程師。林靜一年輕時很漂亮,是廠子弟學校的音樂老師。她這輩子看重的就是陶凡的才華和氣質。陶凡的風雅常讓林靜一忘記他是學工科的。但陶凡總是用五分鐘狼吞虎嚥地吃完早餐,並把豆奶或參湯喝得絲絲作響,林靜一有時也會取笑他:到底是個粗人,看你出國怎麼辦?

吃完早餐,小車來了。司機劉平下車叫陶書記早,陶凡應了聲,夾著公文包上了車。小車到山下的辦公樓只用兩分鐘。按照陶凡這個作息規律,陶凡總是提前幾分鐘到辦公室,所以地委辦工作人員沒有誰敢在八點以後到。

書記們和幾位秘書長的辦公室在二樓,一樓是地委辦各科室。陶凡上樓後,見有些同志已早到了。張兆林同秘書長吳明賢正在辦公室講什麼,見陶凡來了,兩人馬上迎出來打招呼。

陶凡揚一揚手,逕直往自己辦公室走。陶凡在領導層裡是很嚴肅的,年輕一點的副手和部門領導還多少有些怕他。吳秘書長剛才一邊同陶凡打招呼,一邊就跟了過來。陶凡開了門,吳秘書長跟了進去,問:「陶書記有什麼事嗎?」

陶凡放下公文包,坐在辦公椅上,望著吳秘書長。吳秘書長一臉恭敬。

有什麼事?是的,有什麼事?這時,陶凡才猛然想到,自己今天來辦公室幹什麼?自己是退休的人了。現在是張兆林主持地委工作了。昨天上午剛開了交接工作的會。

吳秘書長又問:「陶書記,有事請儘管指示。」

陶凡靜一下神,說:「沒事,沒事。」

吳秘書長說:「張書記定的今天開地直部門主要負責同志會,陶書記有什麼指示嗎?」

陶凡笑了笑,很隨和地說:「沒有沒有。我來拿本書。你忙你的去吧!」

陶凡本想開幾句玩笑,說退休了,就是老百姓了,還有什麼指示可做?但忍住了不說。怕別人聽歪了,講自己有情緒。再者那樣也煞自己的志氣。

吳秘書長仍覺得不好意思馬上離開,很為難的。陶凡又說讓他去忙。他這才試探似的說,那我去了?一邊往外走,還一邊回頭做笑臉。

吳秘書長一走,陶凡就起身將門虛掩了。他坐回到椅子上,覺得精力有些不支。他剛才差點兒失態了。竟然忘記自己已經退休了,真的老了嗎?才六十一歲的年紀,怎麼成了木偶似的?調到地委十多年來,一直是這個作息規律,卻沒有注意到,從今天起,他要過另一種生活了。他今天上辦公室,完全是慣性作用。

半個月以前,省委領導找他談話,反覆強調一個觀點,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沒有退休不退休的,到死還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生命不息,戰鬥不止。何況老陶你仍然還是省委委員,省委交給你的任務就是帶一帶兆林同志。可不能推擔子哪!

陶凡明白這是組織上談話慣常使用的方式。他當然也用慣常的語言來表明自己的態度。說人退休黨性不退休,公僕意識不退休,為人民服務的宗旨不退休。只要組織需要,一切聽從黨召喚。但是工作交接之後,我還是不要插手了。兆林同志與我共事多年,我很瞭解他,是位很有潛力的同志,政治上成熟,又懂經濟工作,挑這副擔子不成問題的。

最後,那位領導說句「還是要帶一帶嘛」,便結束了談話。誰都知道,這只是客氣話。

陶凡清楚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已經結束。頭上省委委員的帽子也只能戴到明年五月份了。本屆省委明年五月份任期將滿。那時替代自己省委委員身份的將是張兆林。自己快要退下來的風已吹了半年,組織部正式談話也有半個月了,心理衝擊早已過去。他仍按長期形成的作息習慣工作著,像這個世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卻不料今天幾乎弄得十分難堪。

陶凡想,自己來辦公室看看,取些書籍什麼的,也算是正常的事,同志們也許不會想那麼多。問題是自己全然忘記自己的身份已經變了。他內心那份窘迫,像猛然間發現自己竟穿著安徒生說的那種皇帝新裝。

他打了值班室的電話,叫司機小劉十分鐘之後在樓下等,他要回家裡。十分鐘之後,也就是八點二十五,他起身往外走。剛準備開門,又想起自己才說過取書的話,便回到書架前搜尋。他個人興趣方面的書都在家裡,這裡大多是工作方面的書籍,都沒有再看的必要了。找了半晌,才發現了一本何紹基的拓本,便取了出來。這是關隱達到外地開會帶回來的,他很喜歡,可一直無暇細細琢磨。關隱達胸中倒也有些丘壑,同陶凡很相投。從外面帶回並不值幾個錢的拓本,倒也能讓岳父大人歡心,這也只有關隱達做得到。現在陶凡見了拓本,自然想到了關隱達,心中也有了幾許欣慰。拓本太大,放不進公文包,這正合他的意,可以拿在手裡,讓人知道他真的是取書來的。

劉平見時間到了,陶書記還沒有下去,上樓接來了。小劉伸手要接陶凡的包,他擺手道:「不用不用。」

走出辦公室的門,陶凡馬上意識到自己出來得不是時候。按慣例,上午開會都是八點半開始。地委的頭兒們和地直部門的主要負責人正三三兩兩地往會議室走。陶凡進退不是,只恨自己沒有隱身術。有人看見了陶凡,忙熱情地過來握手致好。這一來,所有的人都走過來。陶書記好,陶書記好,也有個別叫老書記好的,樓梯口擠得很熱鬧。陶凡本是一手夾包,一手拿拓本。要握手,忙將拓本塞到腋下,同包一起夾著。剛握了兩個人的手,拓本掉到地上。小劉馬上撿了起來。別人多是雙手同他握,陶凡想似乎也應用雙手。可左手夾著包,不方便。

好不容易應酬完,陶凡同小劉下樓來。剛到樓下,陶凡摸一下左腋,站住了。「拓本呢?」

小劉說:「我拿著。」

陶凡連說:「糊塗糊塗,剛把拓本交給你,馬上就忘了。」

小劉狡黠道:「當領導的大事不糊塗,小事難得糊塗。」

陶凡半路上交代小劉,從明天起,不要每天早晨來接了,有事他自己打電話給值班室。小劉說還是照常每天來看看。陶凡說:「不是別的,沒有必要。」小車很快到了家,陶凡堅持不讓小劉下車,小車便掉頭下山了。

陶凡按了門鈴,不見王嫂出來。他想糟了,夫人上班去了,王嫂可能上街買菜去了。他已有好幾年沒有帶家裡的鑰匙了。他的鑰匙常丟,乾脆就不帶了,反正下班回來家裡都有人在家。

怎麼辦呢?惟一的辦法是打電話要夫人送鑰匙回來。可打電話必須下山,顯然不合適,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夫人辦公桌上的電話號碼。這種事以往通常都是秘書小周代勞的。小周是接替關隱達的第二任秘書,跟他車前馬後幾年,十多天前被派到下面任副縣長去了。小周下去以後,吳秘書長說再配一位秘書給他,要他在地委辦自己點將。吳秘書長的態度很真誠,但陶凡明白自己點將,同時也意味著自己可以不點將。就像在別人家做客,主人要你自己動手削梨子。這他很理解,退下來的地委書記沒有再帶秘書的待遇。

沒有秘書在身邊,還真的不方便。十多天來,他的這種感覺極明顯。就像早些年戴慣了手錶,突然手錶壞了,又來不及去修理,成天就像掉進了一個沒有時間的混沌空間,很不是味道。後來位置高了,任何時間都有人提醒,乾脆不戴手錶了,也就習慣了。陶凡如今沒了秘書,雖然感覺上不太熨帖,但相信還是會慢慢習慣的。他想不帶秘書和不戴手錶最初的感覺應該差不多吧。

眼下的問題是進不了屋。他左思右想,苦無良策,只有等王嫂回來了。他便在小庭院裡踱起步來。走了幾圈就累了,正好在那石凳上坐下來。

無事可做,只一心等著王嫂回來。不免想起自己剛才在辦公室樓梯口的一幕。雙手不空,慌慌張張地將拓本交給小劉,再跟同志們握手,那樣子一定很可笑的。事先真應讓小劉接過公文包去。想到這一點,很不舒服,就像前年在法國吃西餐鬧了笑話一樣的不舒服。

當時自己怎麼竟冒出了用雙手跟同志們握手的念頭了呢?長期以來,下級都是用雙手同他握手的,而且握得緊。而他不管手空與不空,都只伸出一隻手來。有時同這位同志握著手,卻掉頭招呼別的同志去了。那是很正常的事,也沒聽人說他有架子。今天怎麼啦?見別人伸出雙手,怎麼竟有點那個感覺了呢?那種感覺應怎麼名狀,他一時想不起來,叫做受寵若驚嘛,又還沒到那種程度。當時只覺得自己不伸出雙手有些過意不去。哼!虎死還英雄在哩,自己一下子就這樣了?這會兒,他坐在冰涼的石頭上,為自己當時不應有的謙恭感覺深感羞愧。難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只不過是自己內心的一閃念,別人不可能看破的,方感安定一些。

可想起那些同志的熱情勁兒,心裡又不受用了。他知道自己在幹部中很有威信,大家尊重他、敬畏他。但他們今天表現得太熱情了,那已不是以前感受到的那種下級對上級的熱情,而是老朋友見面似的那種熱情。熱情的程度深了,檔次卻低了。不同級別、不同身份的人之間,熱情有不同的分寸;由不同的熱情分寸,又區分出不同的熱情檔次。這一點,他很清楚,也很敏感。這麼說,那些人在心裡已開始用一種水平視角看他了。自己的位置這麼快就降了一格,那麼以後呢?有人乾脆稱我老書記了,那是有意區別於新書記吧。這些人,何必還那麼熱情呢?哦,對了對了,我今天倒幫了他們的忙,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充好人的機會,讓他們好好表演一下自己的大忠大義。你看,我可不是那種勢利小人,人家陶書記退了,我照樣尊重別人。陶凡憤然想道:我可不要你們這種廉價的熱情!

剛才辦公室樓梯口不到兩分鐘的應酬,這會兒令陶凡滿腦子翻江倒海。不覺背上麻酥酥地發冷,打了一個寒戰。座下的石頭涼生生地像有刺兒,連忙站了起來。因剛才坐姿不對,雙腳發木,又起身太快,頓時頭暈眼黑,差點倒下。趕緊扶著石牆,好一會兒,才鎮住了自己。這才發現左手被荊棘扎得鮮血淋漓。

秋日的天空,深得虛無。滿山桃葉凋零,很是肅殺。陶凡頓生悲秋情懷。馬上又自責起來。唉唉,時序更替,草木枯榮,自然而已,與人何干?都是自己酸溜溜的文人氣質在作怪!

王嫂買菜回來,見陶凡孤身一人站在院中,嚇得什麼似的。忙將菜籃丟在地上,先跑去開了門,連問:「陶書記等好久了嗎?」又責怪自己回來遲了。陶凡說:「沒事沒事,剛到家。」進了屋,王嫂才看見陶凡的手包了手絹,問:「怎麼了?」陶凡只說:「沒事沒事。」頭也不回,進了臥室。王嫂是很懂規矩的,主人在家時,她從不進臥室去,只有陶凡夫婦上班去了,她才進去收拾。這會兒她見陶凡有點想休息的意思,就不再多問了。

陶凡在床上躺下了。偏頭看了一下壁上的石英鐘,已是十點半了,這才知道自己獨自在門外待了兩個多小時。

夫人下班回來,見陶凡躺下了,覺得奇怪:「怎麼不舒服嗎?老陶?」

陶凡說:「沒事沒事,有點兒困。」

他不想告訴夫人自己在屋外冰涼的石頭上坐了兩個多小時。說了,夫人也只會怪他死腦筋,怎麼不知道給她打個電話?他那微妙而複雜的內心世界,沒有人能理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這裡,一股不可名狀的孤獨感浸滿全身。

陶凡漸漸地覺得頭很重,很睏,卻又睡不著。到了中飯時分,夫人叫他吃飯,他不想起來。夫人說還是吃點東西再睡吧,便來扶他。

夫人碰到了他的額頭,嚇了一跳:「怎麼這麼燙?你不是發燒吧。」又趕緊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背。「老陶你一定是病了。」

陶凡這才感到鼻子出氣有熱感,背上微微滲汗,心想可能是病了。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秋涼天氣,在石頭上坐兩個多小時,哪有不病的?

夫人和王嫂都慌了手腳。

陶凡說:「不要緊的,家裡有速效感冒膠囊,吃幾顆,再蒙著被子睡一覺就好了。」

夫人取藥,王嫂倒水。陶凡吃了藥,依舊躺下睡。藥有點催眠,不一會兒,陶凡竟睡著了。

夫人準備關門出來,又見了滿是血跡的手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躡手躡腳出來問王嫂,王嫂也不知道,夫人越發著急。又不能吵醒陶凡,只有眼巴巴地等。

大概個把小時,夫人聽見臥室有響動,知道陶凡醒了。夫人輕輕推門進去,問:「感覺好些了沒有?」陶凡眼睛睜開馬上又閉上了。他覺得眼皮很澀很重,見滿屋子東西都在晃晃悠悠地飄蕩。「靜一,只怕是加重了。」陶凡的聲音輕而粗糙。

夫人早忘了血手絹的事,忙問:「怎麼辦?是叫醫生來,還是上醫院去?」

陶凡只擺擺手,不做聲。夫人不敢自作主張,站在床邊直絞手。

陶凡想,現在萬萬不可住院,而且不可以讓外界知道他病了。別人生病是正常的事,可他陶凡偏不可以隨便生病,尤其是不能在這個時候生病。如今官當到一定份兒上,就有權耍小孩子脾氣,有權放賴。一不遂心,告病住院。到頭來,假作真時真亦假。他想:我陶凡如今一住院,別人也不會相信我真的病了。即使相信我病了,也會說我喪失權力,鬱鬱成疾!

陶凡滿腹苦澀,卻不便同夫人講。見夫人著急的樣子,就說:「沒事的,不要住院,也不要讓人知道我病了。同志們都很忙,要是知道我病了,都趕來看我,耽誤他們的時間,我好人也會看成病人的,受不了。真的沒事的,只是感冒。」

夫人說:「總得有個辦法老陶。百病涼上起,你也不是年輕時候了。」夫人想起去年老幹部曾老,也只是感冒,不注意,並發了其他病,不得信就去了。她不敢把這份擔心講出來,只急得想哭。

「先挨一晚再說吧。」陶凡說話的樣子很吃力。

夫人只得告假護理。

陶凡總是閉著眼睛,卻不曾睡去。太安靜了,靜得讓他可以清楚地聽見自己腦子裡的轟鳴聲。伴隨轟鳴聲的是陣陣漲痛。

夫人從陶凡的臉色中看得出病情在加重。「怎麼辦老陶?」

陶凡說:「好像是越來越難受了。我剛才反覆考慮了一下,只有到陶陶那裡去,讓隱達安排個醫生在家裡治療一下。不要地委派車,要隱達來接。也不要司機來,讓隱達自己開車來。」

夫人馬上掛隱達縣裡的電話。縣委辦的說關書記正在一個會上講話。掛了縣工商銀行,找到了陶陶。一聽說爸爸病了,陶陶聽著電話就起哭腔。林姨馬上交代女兒:「爸爸講的,要保密,不准哭。」便按陶凡的意思囑咐了一遍。

那邊安排妥當,陶凡讓夫人扶著,勉強坐起,喝口茶,清了清嗓子,親自打了吳秘書長的電話:「老吳嗎?我老陶。林姨記掛女兒跟外孫了,想去看看,要我也陪去。我向地委報告一聲,明天一早動身。不要你派車了,隱達同志有個便車在這裡。沒事沒事,真的不要派車,派了也是浪費。老吳,就這麼定了。請轉告兆林同志。」

陶凡說是明天一早動身,其實他想好了,隱達一到,馬上就走。隱達從他們縣裡趕到這裡最多只要一個半小時。

天剛摸黑,隱達夫婦到了。陶陶快三十歲的人了,在大人面前仍有些嬌氣。見爸爸病病懨懨的樣子,她跪在床邊就抹眼淚。陶凡拍著女兒笑了下,就抬眼招呼隱達去了。

關隱達俯身同陶凡握了一下手。他倆見面總是握手,而且握得有些特別,既有官場的敷衍味兒,又有自家人的關切味兒。他倆在家裡相互間幾乎沒有稱呼。交談時,一方只要開腔,另一方就知道是在同自己講話,從不需喊應了對方再開言。而公共場合,從不論翁婿關係,一個叫陶書記,一個叫隱達同志。久而久之,他倆之間從稱謂到感情都有些說不准的味道,公也不像,私也不像。

關隱達說:「病就怕拖,是不是馬上動身?」

陶凡點了點頭。

王嫂已早將衣物、用具清理妥當。夫人望著陶凡,意思是就動身嗎?陶凡看了下壁上的鐘,說:「隱達他們剛進屋,稍稍休息一下吧。」

關隱達望望窗外,立即明白了陶凡的心思。他知道陶凡想等天徹底黑下來再動身。

這個世界上,最瞭解陶凡的人其實是關隱達。但他的聰明在於把一切看破了的事都不說破。王嫂聽說還要坐一會兒,就沏了兩杯茶來。關隱達喝著茶,又一次欣賞起壁上的《孤帆圖》來。他一直敬佩陶凡的才氣。在他跟陶凡當秘書的時候,有位老畫家來過地區,同陶凡一見如故,竟成至交。據說事後這位老畫家談起陶凡,講了兩個「可惜」。憑陶凡的品格和才幹,完全可以更當大任,可惜了;憑他的才情和畫風,本可以在畫壇獨樹一幟,可惜了。但是,真正能破譯陶凡畫作的,惟關隱達一人。就說這《孤帆圖》,見過的行家都說好,卻並不知其奧秘所在。那些下屬則多是空洞的奉承。有幾個文化人便用「直掛雲帆濟滄海」來做政治上的詮釋,就像當年人們按照政治氣候牽強附會地解讀毛澤東的詩詞。陶凡卻總笑而不置可否。關隱達知道,這其實是陶凡最苦澀的作品,是他內心最隱秘之處的宣洩,卻不希望任何人讀懂它。這差不多像男人們的手淫,既要宣洩,又要躲藏。關隱達有次偶然想到這麼一個很不尊重的比方,暗自連叫罪過罪過。

原省委書記同陶凡是老同事,盡人皆知。書記出山後,帶出幾位舊部做干將,陶凡又是最受賞識的。那幾年時有傳言,說陶凡馬上要進省委班子。後來,省委書記因健康原因退下來了,只在北京安排了個閒職,卻仍住在省城。外面卻傳說那位省委書記的身體很好,最愛游泳。而他常去的那個游泳館突然因設備故障要檢修,三個多月都沒有完工。陶凡便明白自己可能要挪地方了。果然有了風聲。偏偏在這時,中央有精神說穩定壓倒一切。他便這麼穩定了幾年,一轉眼就到退休年齡了。這幾年,他的權威未曾動搖過,但他知道,許多人都在眼巴巴地望著他退休。正是在這種不能與人言說的孤獨中,他做了《孤帆圖》,並題曰:孤帆一片日邊來。帆者,陶凡也。關隱達深諳其中三昧,所以從來不對這個作品有一字實質上的評論。

天完全黑了下來,陶凡說:「走吧。」

臨行,陶凡又專門交代王嫂,說:「明天早晨,地委辦還是會派車來的,你就說我們已走了半個小時了。」

縣委辦王主任同醫務人員早在關隱達家裡等著了。一介紹,方知醫院來的是高院長、普內科李主任和護士小陳。因為發燒,陶凡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人,卻注意到了三位醫務人員都沒有穿白大褂。這讓他滿意。為了不讓人注意,關隱達專門關照過。陶凡本已支持不住了,仍強撐著同人握了手,說:「辛苦同志們了。」

診斷和治療處理都很簡單。關隱達夫婦的臥室做了陶凡的病房。李醫生說他同小陳值通宵班,其他人都可以去休息了。高院長堅持要留下來。陶凡說:「晚上沒有別的治療了,大家都回去。只需換兩瓶水,林姨自己會換的。」關隱達說:「還是聽醫生的。」於是按李醫生的意見,只留他和小陳在床邊觀察。

關隱達留高院長和王主任在客廳稍坐一會兒。先問高院長:「問題大不大?」高院長說:「沒問題的,只是年紀大了,感覺會痛苦些。但陶書記很硬朗,這個年紀了,真了不起。」王主任也說:「確實了不起。」

關隱達特別叮囑:「我還是那個意見,請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他老人家德高望重,外界要是知道了,他不得安寧的。高院長你要把這作為一條紀律交代這兩位同志。」

高院長說:「這兩位同志可靠,關書記放心。」

關隱達又同王主任講:「你們縣委辦就不要讓其他同志知道了。也不用報告其他領導同志。」

王主任說:「按關書記意見辦。但培龍同志要告訴嗎?」

這話讓關隱達心中不快。這個老王,他這話根本就不應該問!到底見識不多。劉培龍同志是地委委員、縣委一把手,什麼事都不應瞞著他。岳父這次來雖是私人身份,但在中國官場,個人之間公理私情,很難分清。美國總統私人旅行,地方官員不予接待。而中國國情不同。所以要是有意瞞著劉培龍同志,就顯得有些微妙了。副書記同書記之間微妙起來,那就耐人尋味了。關隱達也早想到了劉培龍這一層,他原打算相機行事,但沒有必要馬上告訴他。可這不該問的尷尬話偏讓老王問了。關隱達畢竟機敏過人,只沉吟片刻,馬上說:「培龍同志那裡,我自己會去講的,你就不必同他提起了。」

安排周全後,已是零時。陶陶讓媽媽同兒子通通睡,她兩口子自己睡客房。臨睡,關隱達說:「明天告訴通通,不要出去講外公來了。」陶陶忍不住笑了,說:「你比老爸還神經些,他們幼兒園小朋友難道還知道陶書記瓷書記不成?」

陶凡這個晚上很難受,一直發著高燒,頭痛難支。直到凌晨五時多,高燒才降下來。這時,輸液瓶裡的藥水漸漸讓他遍體透涼,竟又發起寒來。護士小陳只得叫醒關隱達夫婦,問他們要了兩個熱水袋,一個放在陶凡藥液注入的手臂邊,一個放在腳邊。少頃,身子暖和起來,但寒冷的感覺卻在腦子裡久縈不散。又想起白天,自己在秋風薄寒中抖索了兩個多小時。陶凡也清楚,今天的事情,既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只是小事一樁,但內心仍覺蒼涼。

天明以後,病情緩解了,陶凡沉沉睡去。所有的人都退到客廳,不聲不響地用了早餐。

李醫生說:「現在沒事了,但起碼要連用三天藥,鞏固效果。醒來後,盡量要他吃點東西。還要扶他起來坐一坐。躺久了最傷身子的。」

李醫生讓小陳上午回去休息,下午再來接他的班。

上午十點多了,陶凡醒來。頭腦清醒了許多,但渾身乏力。夫人和李醫生都在床邊,見陶凡醒了,都問他感覺好些嗎?想吃些什麼?

陶凡搖搖頭。

李醫生勸道:「不吃東西不行的,霸蠻也要吃一點。」

陶陶這時也進來了,她今天請了假。林姨交代女兒:「熬些稀飯,有好的醃菜炒一點兒,你爸爸喜歡的。」

「想起來坐一會兒嗎?」李醫生問。

「好吧。」陶凡感覺有點奇怪,自己輕輕說了兩個字,那聲音竟震得腦袋嗡嗡作響。這是他以往生病從來沒有過的感受。是老了?是心力交瘁了?也許這次雖然病得不重,卻病得很深吧。這個道理西醫是說不通的,只有用中醫來解釋。

依著李醫生的意見,先在床頭放一床棉被,讓陶凡斜靠著坐一會兒,感覺頭腦輕鬆些了,再下床到沙發上去坐。陶凡雙手在胸前放了一會兒,便無力地滑落在兩邊。整個身子像在慢慢瓦解。心想:老了,老了。

陶陶做好了稀飯和醃菜。陶凡下床坐到沙發上。身子輕飄飄的,像要飛起來。

下午,陶凡暢快了許多。躺了一會兒就要求下床坐著。睡不著,躺著反而難受些。

這次跑到縣裡來,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劉培龍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到來。他必須馬上想個辦法同劉培龍見面。時間越拖,尷尬越深。劉培龍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是縣委書記中惟一的地委委員。讓關隱達跟劉培龍當副手,陶凡自有他的考慮。可如今,情況變了,劉培龍會怎樣?

護士小陳被陶凡熱情地打發走了。夫人林姨一再表示感謝。小陳說:「應該的,不用謝,每天三次肌注我會按時來的。」

夫人和女兒陪陶凡說話。陶陶盡說些縣裡的趣事兒,有幾回逗得媽媽笑出了眼淚兒,陶凡也打起哈哈來。陶凡聽著她們母女說笑話,心裡卻在想什麼時候同劉培龍見面,只怕最遲在明天上午。

關隱達準時下班回來,全家人開始用餐。陶凡的晚餐依舊是稀飯醃菜,還喝了幾口素菜湯。陶凡說:「明天告訴劉培龍,只說我來了。」陶凡只這麼簡單地交代一句,沒有多講一句話。關隱達也正在考慮這事,只一時不知怎麼同陶凡講。他擔心陶凡不準備見劉培龍,那將使他很被動,不料陶凡倒自己提出來了。他真佩服老頭子處事的老到。

《朝夕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