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新農村為何越扶越貧?

按照慣例,縣級領導都要掛一個聯點鄉鎮和一個村。聯點,說白了就是「聯錢」和「聯項目」,如果聯點的領導手裡的權力大,或者和上面的關係好,每年能給聯點鄉鎮和聯點村搞幾萬塊錢或向上面爭取個把項目,鄉鎮和村裡的領導到你這裡跑的腳步就勤;否則,一年都懶得上幾次門。像我這樣的掛職領導,手中無錢,對口的旅遊部門爭資的口子窄,以農家樂的名義去爭資的理由都站不住腳,我既為他們撥不了款,又為他們爭不來資,所以我掛點的那兩年,鎮裡、村裡的領導幾乎就沒進過我的門。市裡面對聯點領導也沒什麼硬性的工作指標,只要保證「計劃生育不降類次、汛期不倒山塘水庫和院子、農村老百姓不鬧事、安全和防火不出事」就可以了。

聯點工作說輕鬆也輕鬆,「年頭賀個新,中途踏個青,秋天釣個魚,年尾訪個貧」。由於大多數縣級領導手裡都沒掌握錢,所以市裡在安排聯點工作時都為每個聯點領導配備了買單的「聯點單位」。像安排和我一起掛點的單位有三家:農業局、藥監局和石油公司。每年春節一過,聯點領導要帶著各聯點單位領導下鎮下村拜個晚年,並就春耕生產等工作不痛不癢地做幾點指示,農業局表態送點化肥和種子,拍幾個電視鏡頭吃一餐中飯就返程了。到了四五月份山火高發旺季,風和日麗,春暖花開,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遊走在山林田野中,神清氣爽。當然,在踏青的過程中不要忘了工作,要反覆強調預防森林火災的重要性,督促鄉鎮、村幹部不間斷地巡查,確保萬無一失。這個鏡頭一定要電視台的記者完完整整詳詳細細地拍攝下來,一旦日後發生了什麼大的山火,上級領導部門要追責,這就是「領導督促到位」、可以減輕處罰的最有力證據。

秋天,秋高氣爽好垂釣。這個季節下鄉就不要勞師動眾,帶三兩好友,到村裡走一走,計劃生育方面裝模作樣地督一督,坐到魚塘邊嚼嚼檳榔垂垂釣,中午燉個土雞燒只鴨,嘴巴一抹回城了。年尾,訪貧問苦必修課。這個季節是領導幹部「集體表達親民愛民」的匯演時間。聯點領導們帶著各聯點單位買單的一把手們,深入田間地頭農戶家中,訪貧問苦送溫暖。按照規定,每個聯點單位點對點幫扶20個困難戶,每戶發放500元慰問金。市級領導不可能60戶家家上門,所以事先由村幹部精心挑選四到五戶路程不遠、路相對好走、而且特別特別困難的家庭。最好挑那些癱瘓在床、房子將倒、家徒四壁的特困戶,這樣背景拍出來的電視畫面最有質感,再配上「皮鞋上沾滿泥巴的領導將慰問金送到特困戶手中,熱淚盈眶的特困戶戶主緊緊地握住領導的雙手,話不成句、泣不成聲地連連說:感謝黨感謝政府」的生動畫面,特具感染力。

做完這一切,一年的工作便打了句號了。春節前夕,鄉鎮領導大都會送來幾十斤臘肉臘魚幾隻腳魚王八給掛點領導過年,懶得熏醃採購的就意思個千把塊錢。當然,如果這一年之內掛點領導要是為鄉鎮或村裡搞來了什麼項目就另當別論了,他們會另外從項目資金裡劃個萬把塊錢,打到市政府辦為縣級領導設置的專戶賬上,作為該領導來年的工作經費。具體劃多少,視項目的大小,爭得多,劃得也就多。不然的話,副縣級領導來年的日子咋過?

當然,聯點工作看似輕鬆,責任卻也不小。諸如計劃生育降類、年終評比得不到紅旗呀都是小事,最多挨頓批評,臉上無光,要背處分有鄉鎮和村裡的領導來抗,但「山林大火、群體性上訪事故、汛期倒垸垮堤、重特大安全責任事故」,等等,隨便犯上了哪一條都是輕則受處分重則掉帽子的事情。2010年在長湖鎮掛點的市委常委、統戰部長熊雄就挨了個誡勉談話、書面檢查的處分。可憐他響應前省委書記的號召,放棄省廳那麼神仙的單位來建設江南小縣,短短的幾年時間為江南爭取了那麼多資金,就因為長湖的一把森林大火,恰好燒在他掛點的地方,所以給了他一個處分。他著實想不通,見人就「申冤」,頗有一點祥林嫂的味道。

我聯點的那個鎮叫木楊鎮,村叫古橋村。

在江南的所有鄉鎮、街道辦事處中,木楊鎮算得上是比較優秀的。這裡民風淳樸,山清水秀,各項工作都排在全市前列,幾乎挑不出什麼缺點,但也沒什麼特別明顯的優點,屬於那種「樣樣都好沒特色」、特別傳統的先進。鎮裡的書記是個男的,四十多歲;鎮長是個女的,剛調來。我帶著農業局長到古橋村去瞭解產業情況,鎮裡的辦點幹部和村裡的支書,把我帶到已廢棄多年不用的村小學當頭號大事向我匯報,希望我能為他們解決五萬塊錢把村部好好地裝修一下,第二件事是把村小學前的一條溪溝護個坡……匯報來匯報去,就是不匯報如何做大做強產業方面的打算。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把書記、鎮長叫到跟前語重心長地說:「古橋村的確很貧困,但如果像你們這麼扶下去會越扶越貧。古語說得好:『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像石橋村這樣的窮地方,把個村部裝修得那麼好幹什麼?死要面子活受罪。把錢花到面子上還不如花到產業上。老余,是這樣的,今年你們農業局安排給鎮裡和村裡的扶貧資金全部要用在產業上,盡可能多給種子化肥,多做技術指導,不要直接撥款。年底我只看產業,產業沒有搞起來,我就讓農辦給你們排『新農村建設』最後一名!」老余是隨我走點的農業局長。

我的話說得直落得重,在場的鄉鎮、村領導不愛聽。我也知道,他們也聽不進去。就好像我給老柳建議在趙李村如何建設新農村示範點一樣,我堅決反對大包大攬,那樣會越扶越懶,如何能成示範?可是又有什麼辦法?為了不增加農民的負擔,又要建設一個有點看相的樣板,江南只好採取政府主導、單位「志願」的辦法,把任務細化,按職能分給建設局、交通局、民政局、林業局等幾個職能、經濟強勢局,各負其責。建設局負責粉刷農民舍外牆、安裝路燈、建垃圾池;交通局修路;林業局栽花種草;民政局裝修光榮院……一年下來,農民的房子統一刷了牆漆,令人賞心悅目;村裡家園清潔,路燈明亮,鳥語花香,一派新農村氣象。可實際情況呢?紅漆馬桶外面光。自趙李村被確立為雲夢的典型以後,為接待絡繹不絕前來視察、參觀學習的各級領導和兄弟縣市的取經嘉賓,已負債纍纍。到目前為止,也沒看見他們搞成一個什麼真正像樣的產業出來。

果真如我所預料的那樣,對於我的批評,鎮村兩級領導都「沒有放在心上」。當年年底,我再次來到古橋,鎮、村領導第一站就帶我參觀裝修一新的村部辦公大樓。上下兩層,間間辦公室都貼了600×600的瓷磚,屋頂牆壁粉飾一新。我很不高興,問村支書:「有沒有增加新欠?」支書答:「刨去余局長支持的,新欠了一點點。」我回頭對老余說:「我們走,不看了。我來是看產業的,不是來看樓的。怪不得你們古橋窮,窮得有道理!」

那天中午,我連飯都沒有在鎮裡吃,直接回了江南。

年底,石橋村在全市新農村建設以及建整扶貧工作中被排在二類倒數第一名。

《官路(我的官樣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