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8

省委組織部年處長的電話內容,三天後就得到了印證。

週六,省委楊副秘書長回陽城老家辦事,傍晚準備回省城時給馮開嶺打了個電話,算是打聲招呼問候一下。

「這怎麼行!不吃飯就走,要麼顯得我這個父母官沒有人情味兒,要麼顯得你這省裡下來的首長架子大。」馮開嶺一句話就把楊副秘書長攔下了。

楊副秘書長是本市陽東區人,「文革」後恢復高考的第一批大學生,畢業後一直在省委機關工作,現在省委辦公廳主管信息、法規和理論研究,是省委機關刊物《理論前沿》的主編。雖然長期在省委機關工作,職級也不算低,可是因為從來沒有在陽城工作過,又屬於位高權不重的那種虛銜,所以每次回來看望父母或有其他私事,基本上都不通過公共渠道,也不主動驚動陽城官方,洪書記、丁市長們即使知之也就裝作不知。常務副市長馮開嶺卻是個例外。

當年馮開嶺初到省城,雖然是跟在老書記後邊,可畢竟還是一介毛頭青年,形單影隻,環境生疏情況不熟,難免會多受到一些白眼與冷落。楊副秘書長其時已是政策研究室主任,年長馮開嶺五六歲,在辦公廳裡算是有了些資格,對於這個初來乍到的陽城老鄉,自然格外加以關照。那時,馮開嶺經常應邀到楊副秘書長家裡做客,以大魚大肉中和機關食堂裡的清湯寡水,逢年過節更是多有叨擾,兩人算是結成了一對忘年交。後來,楊副秘書長升任現職,馮開嶺接替了政研室主任的位置。兩人在省裡前後共事三四年,每天在走廊、廁所、食堂裡時有碰面,也同在一個支部過黨的組織生活,就是不曾在同一個處室裡共事過。熟悉中國官場的人都知道,像他們這種幾乎從來沒有同時在一個鍋裡搶過勺、爭過羹的幹部,一般就沒有什麼利益上的直接紛爭,如果再有些類似的同鄉之誼,那就極易做了朋友,至少不會成為相互傾軋的死敵。也因此,「遠交近攻」一詞,最適宜的用處其實不在戰場,而在官場。馮開嶺與楊副秘書長之間的良好關係,始於彼時,持續至今。

這次楊副秘書長回來省親,馮開嶺照例要親自招待,兩位老朋友把酒言歡一番。地點還在明達集團的休閒中心,陪客只有黃一平、鄺明達以及規劃局長於海東等幾個親近的人。

舊友相聚,菜不在精,酒不在貴,重要的是一份真誠與熱情,其中最直觀的考量標尺就是交談的流暢與熱烈程度。

酒席開始,馮開嶺雖然和往常一樣談笑風生,笑容滿面,可是卻時常有瞬間的走神與愣怔。對此,別人也許不怎麼看得出來,黃一平卻是一目瞭然。箇中原因,還是因為年處長電話裡透露的那些內容,讓他感覺不是很踏實。省委龔書記的那幾條原則,如果真是確定下來,他這個常務副市長轉正就少了些必然性,多了些不確定性和偶然性。

從主人到客人,包括幾個陪客,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自己人,席間說話就沒有什麼拘束,上自京城的政治傳聞,中到省城的趣聞軼事,下至普通百姓間流行的葷故事黃段子,知無不可言者,言無不盡興者,一時聊了個痛快淋漓。說著說著,難免就碰到來年地市級政府換屆的事。楊副秘書長畢竟久居省裡,聽到好多信息,有民間流言,也有官方或半官方消息,不管涉及什麼人的,統統拿出來一一說了。說到陽城方面,楊副秘書長一口咬定,未來幾年陽城政府,必是馮氏天下無疑。

馮開嶺只是淡然一笑,起身敬了杯酒,表示一切盡在不言中。

「聽說最近省委龔書記對換屆選舉有些新的指示?」照例亮了杯底,馮開嶺問得很隨意。

「是啊,本來組織部拿了個方案,但是龔書記不滿意,又親自定了幾條原則。據說組織部的部長、處長們為此沒少挨罵。」楊副秘書長回答得也很輕鬆。

馮開嶺和黃一平對視一下,心裡都有些吃驚。關於年處長電話的內容,近幾天馮市長也陸續透露一些,畢竟有些主意需要兩個人商量著拿,很多具體事要通過黃一平來辦。再說,像馮開嶺這樣相對謹慎、性格內向的官員,平時遇事並無多少人可以訴說、商量,甚至包括自己的妻子在內,此類機密大事若總是一個人憋在心裡,畢竟不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楊副秘書長大略說到龔書記定的那個四點原則,語氣裡卻充滿調侃的味道。

「這麼說來,這次換屆,方針政策真是要有質的改變了?」馮開嶺問。

「哪裡啊!那不過是做做姿態,主要是防止組織部門弄權。」楊副秘書長也不隱瞞自己的觀點。「龔書記從北京來省裡工作雖然也有三四年了,可地市換屆還是第一次,當然要體現出足夠的重視。前一陣,可能是主管組織的領導有些事沒辦好,在用人方面領會書記意圖不到位,惹得老人家有些不高興,這次發火主要是表現一種強硬的姿態。」

「呵呵,堂堂省委書記也要通過這種方式表示強勢?」馮開嶺笑笑說。

「倒也不是。龔書記來省裡之前,主要是在北京的高等院校、科研機構任職,似乎缺少一些封疆大吏的履歷和氣派,也因此,省裡有些人剛開始就不太買賬。可是,你看這兩年,他把省裡工作搞得有聲有色、政績卓著,頻頻得到高層的讚揚,大家也就服氣了。現在,他已經完全掌控局面,就不喜歡太多人七嘴八舌。」楊副秘書長進一步介紹道。

「可惜,我對龔書記不熟悉,估計他也不認識我。」馮開嶺說。

「是啊,你離開省裡六七年了,書記也換了兩任。其實,龔書記還是個直率的性情中人,骨子裡頗有些文人情懷,與你我這些人容易拉近距離。」楊副秘書長道。

「哦,是這樣?」馮開嶺驚訝。

「我想,你倒真是需要讓他熟悉一下,如果他對你一點都不瞭解,可能不是什麼好事。若是一般層級的幹部還好說,像討論到市委書記、市長這個層面的幹部,其他人說話都沒用,關鍵時刻還是要靠這個拍板定奪。」楊副秘書長說著,豎起右手大拇指晃了晃。

「可是,我不像在省裡工作那樣,可以近水樓台,更不可能如老兄你這般隨時聽命於近前呀。」馮開嶺的話,既有玩笑,也是實情。

「其實機會還是有的,只是不知你老兄運氣如何了。如果閣下有興趣,不如近期給我們《理論前沿》雜誌寫篇文章。」楊副秘書長略一思考,便當場獻了一計。

原來,龔書記曾經在北京某社科院任職多年,對理論研究情有獨鍾,特別關注事關重大國計民生的應用性理論問題。他到省裡第一件事,就是視察社科院、新聞單位、高等院校等理論文化部門,並特別重視楊副秘書長主編的省委機關刊物《理論前沿》。這幾年,他不僅親自給《理論前沿》出題目,而且還聘請了一幫高等院校、社科研究機構的專家擔任雜誌特邀編委,同時兼任省委理論顧問,其中又數N大哲學系主任最得信任。據說,龔書記當年在北京某社科院擔任副院長時,這個系主任當時在該所進修,兩人結下不錯的關係。

「《理論前沿》上掛頭的重點文章,龔書記一般都會認真閱讀,還經常有指示哩。怎麼樣,你也來一篇,或許會讓他注意一下,或者乾脆重點批示?現在省委黨校的校長,就是通過在《理論前沿》上發表的兩篇文章,讓龔書記產生了深刻印象,一下從副廳調提拔為正廳職。」楊副秘書長滿臉得意。

不用細想也能掂量出,楊副秘書長的這個主意確實很夠份量,也很夠交情。不知底細者,絕對不會朝這方面考慮。馮開嶺抑制不住興奮,馬上帶領黃一平、鄺明達、於海東幾個人,敬了楊副秘書長一個「三盅全會」。

「有幾個選題哩,可以提供你參考一下,新農村、現代製造業、新興服務業、傳統產業升級換代、文化大省、環境保護、城市化進程等等,都是龔書記關心的課題。除了角度要新穎、言之有物、論述有深度等基本要求,關鍵是要有學術氣,理論性強,站得高一些。」楊副秘書長的這番點撥,算是把佛送到西天了。而且,他還和馮開嶺當場約定,再下一期的《理論前沿》的掛帥位置給他留下,一萬五千字左右。馮開嶺當然滿口答應。他一算,那期《理論前沿》的出版時間,剛好距離換屆還有四個月左右,時機恰當。

「不過,這篇稿子份量不輕,不知是否能寫好哩。」馮開嶺有些擔憂。

「嗨,區區一篇稿子,對你這種文章大家還有什麼為難?從陽城上下到省委機關,誰人不知你馮老弟的一段佳話——一支筆,不僅寫出了千鍾粟、黃金屋,而且還寫出了顏如玉呢!」楊副秘書長調侃道。

「你楊兄就別尋我開心了。文章的事,你得把關。」馮開嶺語氣真誠,並非假裝謙虛。

「不能,不能,萬萬不能指望我。」楊副秘書長連連搖手道。「說實話,平常弄點一般化的稿子倒還湊合,可是像如此重要的理論文章,是要經過龔書記這樣大家的慧眼,必須確保足斤足兩,方能取得奇效。這個,我真的力不從心。不過,剛才我說過的那幾個理論顧問裡,倒是可以想想辦法。」

「可是,若非你我這樣的至交,人家又豈肯幫如此大忙?畢竟,這種文章勞心費神,不是那麼好弄的哩。」馮開嶺操筆多年了,對文章中事自然心裡有數。

這時,坐在邊上一直忙著倒酒遞煙的黃一平,瞅了領導們談話的一個空當,問:「請問秘書長,您說的N大哲學系主任是否姓方?」

「正是。怎麼,你認識?」楊副秘書長道。

「哦,果然是方教授。豈止認識,當年我在N大讀書時,與他是鐵桿棋友,也算是一對忘年交,關係非同一般哩。」黃一平回答。

「那你出面,他一定肯幫忙嘍?」馮市長迫不及待,顯然來了興趣。

「我想可以試試。」黃一平答。有一句話,他想了想卻沒有出口——畢業之後這十多年,他和方教授已經疏於聯繫了。

「呵呵,只要他肯幫這個忙,此事妥矣。」楊副秘書長語氣相當肯定。

9

楊副秘書長提出讓馮開嶺以筆做利器,文章做奇兵,以期引起省委龔書記的關注,算是一語中的,點到了穴位。

的確,在省委和陽城市級機關裡,很多人都清楚,馮開嶺之所以能從陽城師專的一位普通教師,走到今天陽城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的高位,手中一支筆,曾經發揮過多麼奇特的作用!至於楊副秘書長說的那個寫出了千鍾粟、黃金屋、顏如玉之類,雖是玩笑,卻也是實情。

馮開嶺的家境,與黃一平也差不太多,父母、祖輩清一色務農的農民,家裡的兄弟姐妹比黃家還多兩個。作為兄姊中的老小,馮開嶺有一股特別的倔勁兒,讀書寫字時的專注與認真,深得老師們的喜愛。從中學時開始,馮開嶺就特別喜愛雜文與文藝理論一類,考大學時本來報考的是復旦大學文學批評專業,後來因為分數不夠,上了江南師範大學的古典文學專業。大學期間,他仍然喜歡讀文藝理論書籍,並時常在校報上發表一些「豆腐塊」。畢業分配到陽城師專中文系,擔任助教與年級管理員,經常給《陽城日報》副刊投稿,多是千字左右的文藝短論、述評,還時常在一些徵文評獎中獲獎。這樣的次數多了,在學校裡就有了些影響,學校領導也漸漸開始關注他。那時,師專年輕老師多,一般人進校三五年領導都叫不出名字,可校長、書記們對馮開嶺卻印象很深。剛剛在路上遇到校長才問:「最近又在報紙上得獎了?」馬上又讓書記攔住了吩咐:「還是要多寫,報紙的影響大,都知道師專有個馮開嶺能寫哩。」其實馮開嶺也知道,師專裡比他能寫的人很多,每年在外邊發表的文章能用籮筐裝,可正如書記所言,報紙是大眾化讀物,容易產生影響。

進校不多久,陽城師專團委改選,需要一名專職團委書記,很多年輕教師一心撲在提升學歷、做精專業、晉陞職稱上,大都不太願意做團的工作,校領導馬上就想到了馮開嶺。平心而論,馮開嶺本來就不喜歡做老師。他不習慣成年累月站在同一個講台上,對著一幫幾年不變樣的老臉色,照本宣讀著一套程式化語言。他喜歡新穎、變化、挑戰,願意每天面對不同的東西。因此,在團委書記的崗位上,他做得極其賣力,也非常得心應手。那時候,陽城團委一掃多年死氣沉沉的陰霾之氣,各種活動不斷,每有活動又都能在報紙、電視上及時報道。馮開嶺依然喜歡寫文章,只是不再單純寫文藝評論之類,而是結合實際重新開拓思路,寫些理論性較強的時評、述評,發表的陣地也不僅僅局限在陽城本地的報刊。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與一代偉人鄧小平南巡講話相呼應,全國範圍內掀起第二次思想解放的高潮,《人民日報》搞了一個以青年為主題的徵文競賽,馮開嶺有一篇理論文章被選用,提出的命題是當代青年應該自尊自強自立,文章刊登時註明了作者單位。應該說,那篇文章完全是激情所至有感而發,既寫得激情澎湃,又充滿思辨色彩。小小陽城的無名作者,能在中央頂級報紙發表那樣有份量的理論文章,立即引起市委主要領導的注意,並一度在陽城市級機關引起熱議。事後不久,市委書記即點名調他來身邊做秘書,三四年後又隨著書記到省城。在省裡那幾年,馮開嶺一直沒有再做領導貼身秘書,而是在綜合處做信息工作,使他有了更多寫作的時間。期間,他是省委《理論前沿》的特約撰稿人,在中央幾個大型理論刊物上也發表了不少文章,其中一篇關於城市化浪潮中的農民工問題,是國內理論界首批關注此類問題的文章之一,當時主管農村工作的副總理親自作了批示,引起高層決策部門的重視。也正是那篇文章,直接把他送到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令他至少提前兩年完成了副處到正處的晉陞。可千萬別小看了那個兩年,有些人在面臨進退去留的關鍵時刻,不要說兩年,就是兩個月甚至兩天,也許一輩子就卡在那裡了。

回到陽城擔任副市長之後,馮開嶺寫文章的頻率就沒有那麼高了,一般選題的文章也不怎麼願意輕易動筆了,可是,每隔那麼一年半載,或者是天下大勢、身邊環境、個人命運面臨重大變革,他仍然會拿出一兩篇份量不輕的文章,發表在省裡《理論前沿》之類刊物上,以顯示他與一般官員的不同之處。比如,在擔任分管農業副市長的最後一年,省裡組織省直機關、下轄各市農業主管領導到澳大利亞參觀,十天行程其實也只是走馬觀花,其他人看了也就看了,聽了也就聽了,回來後除了帶回大包小包化妝品之類,也就只有若干風景區留影聊以為證了。馮開嶺卻不同,雖然該玩的時候也玩,當買的東西也買,可參觀時則留意向當地政府部門、農牧場主索要了很多外文材料,回來後通過網上翻譯系統自動譯成中文,又根據需要下載了一些介紹澳洲農業的歷史資料,不久就寫成一篇洋洋灑灑、足有兩萬多字的《澳洲現代農業啟示錄》。省農林廳作為文件呈送到分管農業的副省長案頭,馬上批轉成為全省農業口乾部的必讀。同樣花費的三萬元人民幣,馮開嶺的性價比較之其他同行者,陡然高出無數倍。而且,此後不久,省裡討論陽城常務副市長人選,那位分管農業的副省長恰好剛剛榮升了省委副書記,當即力薦了馮開嶺。

對自己以文章立身政壇,即使馮開嶺本人也絕不諱言。尤其在與黃一平閒聊的時候,每每說到自己的人生軌跡,或是談及如何把文章寫得精彩,就總要說到關乎他命運轉折的那幾篇作品,自得之情不免溢於言表。

「當今官場,會做官的人不少,可是會做官又能寫文章者又有幾人呢?」馮開嶺說這話的時候,往往眼睛放光。他還時常掰開手指,把歷代人物一一指點過去,其中最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者,當算開國領袖毛澤東主席。「文韜武略,多有經典傳世之作,真是千古難得的一代偉人!」

黃一平可以作證,像馮開嶺這樣至今仍時常閱讀《矛盾論》、《實踐論》、《論十大關係》之類著作的官員,可能已經不多了,至少在陽城政界當屬絕無僅有。

10

馮開嶺憑借手中一支筆,一舉奠定了從政生涯的基石,並構成其日後不斷晉陞的重要階梯。與此同時,馮開嶺借助同一支筆,當年首先征服了岳父大人,而後俘獲了夫人朱潔的芳心,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緣,同樣在圈子裡傳為佳話。

當年,二十五六歲了的馮開嶺,在陽城師專中文系擔任助教兼管理員,由於老家在農村,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普通農民,兄弟姐妹又多,再加上本人相貌土氣、性格內向,見了生人愛臉紅,即便肚子裡讀了不少書,可總不能把學問掛在嘴上或貼在臉上吧,因此,找對象就成了個不小的問題。偏偏小伙子個人條件不行,自我要求還不低,找對象的第一標準是長得漂亮,其次必須是城市姑娘,再有就是文化水平不能低於中專。這些條件一來,好多原本熱心的介紹人,紛紛搖頭歎息而去,非但從此不再多事,而且背後還私下串通,結成了沒有言明的某種同盟。

正如哲人所言:上帝在關閉一扇門的時候,往往會同時敞開另外一扇窗。婚姻戀愛問題不順,馮開嶺乾脆一門心思讀書寫作,在《陽城日報》副刊上連連發表,連連獲獎,一時弄得風生水起,在陽城業餘作者圈子裡有「獲獎專業戶」的美譽。

小伙子的才能,迅速得到一個關鍵人物的賞識,這個人便是馮開嶺日後的泰山大人、當時《陽城日報》副刊部朱主任。

所有在《陽城日報》副刊上發表的稿件,統統由朱主任把關。馮開嶺的第一篇稿子就在他手上編發。一個在大學裡學過整整四年古典文學的高材生,同時又讀了很多文藝評論方面的書籍,給一張地市級報紙副刊寫些千兒八百字的小文章,豈不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朱主任做報紙副刊編輯多年,每天桌上的來稿無數,打開一看,多是錯別字連篇、大話空話成串,不要說直接發表,連修改意見都沒法提。因此,偶然讀到馮開嶺文筆優美、思路清晰、觀點鮮明的來稿,頓時如食甘飴,如飲佳釀,心裡只一個字能形容與概括:爽!

好的報紙編輯,對優秀作者的培養與愛護,那是非常傾情、非常無私的。連續發表了馮開嶺的幾篇來稿,朱主任馬上認定孺子可教,於是當即電話約見。等到在報社辦公室裡見了面,幾句話一交流,馮開嶺身上透出的那種質樸、誠實、靈氣、聰明,更是讓朱主任欣喜異常。聯想到自己當年也是從農村孤身一人出來,由於家境貧寒,業餘時間拚命打工,掙足學費後才敢坐到教室。後來在船上做水手,閒來無事給航運局的報紙寫稿子,從火柴盒子大的文章開始,一路才寫出今天的結局。如此一來,他竟然從馮開嶺身上找到若干當年自己的影子。首次交談,朱主任對馮開嶺的好感頓時大增。

作者和編者一旦相互有了好感,馬上就會熱絡起來,而熱絡的一個重要媒介或表現,就是作者的寫稿積極性空前高漲,編者對作者的稿子也是鍾愛有加,有時甚至到了偏愛的程度。這種偏愛,往往又不單純體現在用稿或得獎頻率的提高,而是相互間見面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有時,本來一個電話三五分鐘就能說清楚的事,朱主任非得約了馮開嶺過來面談;又有時,本來把稿子往信箱裡一投,或者往傳真機裡一塞,很方便就把稿子傳到,可作者馮開嶺也非得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大老遠從東郊的師專趕到城市中心的報社。當然,有時正好趕上飯口兒,兩人也在報社附近小酒館,點幾個小菜,要一壺小燒或一扎生啤,慢斟細飲一番。再後來,趕上那年中秋節,朱主任乾脆發出邀請,讓馮開嶺到他家裡吃團圓飯賞明月。

第一次走進朱主任家裡,前來開門的恰好就是朱潔。雖然過去快二十年了,可當時見到朱潔的情景和感覺,馮開嶺至今仍清晰如昨。大概是晚上六點左右,天色將黑未黑,朦朧門燈下,但見立在面前的美人高挑身材,橢圓臉形,鼻樑高挺,一雙大眼睛盯緊人看令你如電擊一般,白嫩光潔的皮膚於微暗中更加耀眼。從髮型到服飾,完全是那種高雅、時尚的城市女孩中的佼佼者。那一瞬間,馮開嶺甚至有些後悔和猶豫了,他希望是走錯了人家,更希望能有個合適的理由趕緊逃離。當然,直到結婚之後細想起來,他才知道那種心態完全是自卑心理作祟。

中秋的晚飯吃得毫無味覺,平常的談笑自如也忽然沒了蹤影。一邊是朱主任夫婦熱情的聲音,一邊是朱潔高傲、清冷的表情,馮開嶺如同遭遇了兩股強大敵人的夾擊,完全亂了方寸,失去了招架與防守之力。不過,事後的情況證明,那個晚飯的作用和效果非常之大。原來,朱主任從馮開嶺的文章開始,漸漸喜歡上了他的才能,又通過幾個月頻繁的接觸,逐步喜歡上了他這個人,自然就想起家裡那個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寶貝女兒,心想女兒要是能和這樣優秀的青年結成秦晉之好,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回家後便把想法和夫人說了。朱夫人在家裡是決策性人物,本意是希望女兒找個城裡門當戶對的人家,免得像自己這樣,找個農村出身、家境貧窮的丈夫,一輩子跟著受窮受苦。可是,經不住朱主任老是在家裡鼓吹,又經常把馮開嶺的作品帶回來給她欣賞,朱夫人也就勉強同意先見一面再說,於是約定中秋節讓小伙子順便來吃個便飯,成或不成彼此都不尷尬。哪裡知道,一頓飯吃下來,朱夫人立即就喜歡上了馮開嶺,因為在整個吃飯交流的過程中,這個有些靦腆的小伙子,言行舉止非常大方得體,說話也很誠實,一點不迴避和掩飾自己的農村出身和貧寒家境,甚至說起小時候過中秋節,父母把整塊月餅讓給子女,自己只捨得撿食掉落的屑兒,馮開嶺竟然哽咽住了。

自從那次中秋節晚宴之後,馮開嶺就成了朱家的常客,頻繁給他打電話的,不再是朱主任,而是朱夫人。到了朱家,馮開嶺也很勤快,拖地、洗碗、抹桌子、搬煤氣罐之類的力氣活基本全包,一有空就陪准岳母聊天,有時還陪她上街買買東西。不消一個月,朱夫人就向女兒下達最高指示:這個女婿找定了,同意不同意都是他。

朱潔在看到馮開嶺的第一眼,確實沒有把他當回事,只當是敲錯了門的陌生客,或者是眾多專程來給朱主任送禮的普通通訊員。吃飯的時候,看著父母和他聊得非常投機、熱絡,媽媽又時不時向自己投來有些曖昧的目光,朱潔才開始感覺有點不對勁兒。再用眼睛餘光認真打量對方,發覺這個陽城師專的老師身高、長相大體也還說得過去,一口普通話聽著也順耳,就是眉眼、骨子裡總有股說不出來的鄉土氣,一眼就能看出來自某個偏僻鄉村的普通農家。而當時的朱潔,也剛剛中專畢業不久,正在省屬重點學校的陽城中學做會計,年齡比馮開嶺小三歲。

剛開始,朱潔死命不肯和馮開嶺談,主要理由是土氣,帶不出去,再說如果像爸爸那樣,家裡總有一幫七大姑八大姨的上門,怎麼受得了!可是,朱主任夫婦卻不依。關於土氣帶不出去的問題,主要由朱主任出面化解,老人家親自幫馮開嶺把所有作品全部剪貼成冊,攤放在女兒面前一一點評給她聽,那些文章如何精彩耐讀。「這樣有才氣的人未來前途肯定不可限量,現在的土氣以後會隨著地位變化而徹底改變,到那時帶不出去的恐怕不是對方,而是你自己嘍。」對鄉下七大姑八大姨的擔憂,則由朱夫人親自出馬。她收起以前抱怨丈夫的那些陳詞,反過來勸說女兒:「鄉下人怎麼啦,鄉下人純樸善良,你有什麼大事小情,他們保準第一個上門幫忙,你偶爾下趟鄉,他們像接財神一樣熱情迎著你,哪像周圍這些勢利的城裡人呢?」——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架不住父母如此輪番攻擊,更主要的是,朱潔畢竟也是個中專生,又在陽中那樣的重點學校工作,自然對馮開嶺的那些文章並不真的熟視無睹、無動於衷,她也從中看出對方是個愛讀書、勤思考、有學問、有志向的人。於是,慢慢同意和馮開嶺接觸。男女戀愛之事,最難便是開頭,一旦起了頭,後邊就是男人們的天下了,徹底由不得女孩兒了。何況,馮開嶺可不是一個等閒之輩,憑他過人的心計,拿下美人指日可待。

如今,每每看著女婿步步高陞如此長進,朱主任就要在女兒面前居功:「你看看,要不是老爸我報紙上慧眼識英雄,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朱夫人也不甘示弱:「都是我一錘定音嘛!」

11

楊副秘書長前腳離開陽城,馮開嶺和黃一平馬上就著手研究文章方面的事情。

大凡懂些寫作之道的人都清楚,文章之首要,在於主題與立意。

「這篇文章不同於以往的那些東西。發表出來是一回事,主要是要有影響,收到奇效,而其中最關鍵之處是要引起省委龔書記的注意。這種注意,又不是一般的注意,而必須是高度關注。」馮開嶺進一步為文章的立意奠定基調。

按照馮市長的這個基調,黃一平已經做了些前期準備工作。他先是從網上下載了一大堆相關信息,又到圖書館找了許多參考資料,多是各種各樣的論文,有發表在學術期刊上的,有報紙理論版的,也有專門的論文集。而後,根據楊副秘書長餐桌上的點撥,擬定了幾個題目,比如:新農村建設方面,陽城市的農村居民集中居住、勞動力轉移與培訓、農業規模化經營等,都走在全省前列。其中有的在大型會議上作過典型介紹,有的則是省裡在陽城開過現場會。現代製造業、新興服務業、傳統產業升級換代方面,陽城雖然在面上未必有很大優勢,但在某些點上卻也相當突出——陽北縣以船舶為主體的現代製造業,佔到全省的將近四分之一;陽東區的紡織企業升級,已經走到全國同行業的前列。此外,文化建設、環境保護、城市化進程等方面,也都能找出很多亮點出來。

馮開嶺雖說是由文章步入政壇,在官員裡面也確是寫作高手,可寫文章也與唱歌、打拳一般,講究個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常練常熟。自從當上常務副市長之後,客觀上事情多了,工作繁忙了,主觀上也因為有了黃一平這個滿意的「替身」,很多文稿就不再親自動手了。因此,按照平常寫作講話、材料的套路,一般是由黃一平提出幾個題目和大體思路,交由馮開嶺斟酌確定下來,就算萬事大吉了。可對於這篇文章的選題,馮開嶺卻是慎之又慎,不肯輕易認可。

「你說的那幾個題目好是好,但是,有一樣你可能沒有考慮到,而且是犯了大忌。」馮市長連連搖頭,卻又賣了個關子。

黃一平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裡流露出一絲驚恐之色,等待市長下言。

「這篇文章取得龔書記注意、重視當然非常重要,可也不能因此而得罪了另外一些人,產生太大的副作用。」馮開嶺說。

「副作用?你是說別人會忌妒?」黃一平不解。

「同僚之間眼紅忌妒那只是小事,若是被人家抓住明顯破綻當成攻擊的武器,那就可能得不償失了。」馮市長的關子還沒賣完。

「哦?」黃一平更加迷惑。

「你想過沒有,就我現在的身份而言,雖說有市委常委和常務兩個擋箭牌,可說到底還只是一個副市長,上邊有洪書記、丁市長,市委那邊有副書記張大龍也排在我前邊,周圍還有若干常委與副市長。按照市委、市府分工,新農村建設是市委洪書記的政績工程,工業經濟由丁市長主抓,現代服務業在張大龍手裡,農業一塊又歸秦眾。如果照你說的這幾個題目做下來,他們會怎麼想?實際效果或後果又會如何?」馮開嶺終於點到問題的要害。

原來如此!

「呵呵,我還真沒想到這些。畢竟您站得高、看得遠、想得深,否則我就會好心辦壞事,幫了您倒忙了。」黃一平說的是心裡話。

「那麼到底該從哪裡切入,才能既避開矛盾又收到奇效呢?」馮開嶺這一發問,說明心裡有底了。

黃一平非常熟悉馮市長的這種思維方式,在不斷的設問、否定中,思路越來越清楚,離最終需要的那個結論或答案也越來越近了。

果然,馮開嶺提出,不要觸碰那些事關全局性的選題,以免讓洪書記、丁市長他們感覺你有越位、擅權之嫌,也避免其他同僚、競爭對手覺得你是提前篡權、迫不及待了。更不要涉及別的常委、副市長分管的範圍,包括自己過去分管過的農業口,否則人家會說你手伸得太長,有貪天功為己有的意思,或者說現在分管農業口的秦眾副市長不如你馮開嶺當年管得好,云云。總之,陽城官場與中國所有官場一樣,顯也好,潛也罷,規矩很大水很深,千萬不要觸碰了不該觸碰的雷區,不要趟那些不該亂趟的渾水與深潭,否則,到斷氣了你都還不明白自己為何而死。

聽著馮市長一番分析,黃一平立馬感覺根根汗毛直立,腋下冷汗如流。

馮開嶺順著剛才的思路進一步往下分析,這下情況就簡單多了,最終確定就在目前自己分管的範圍內篩選題目。

作為常務副市長,除了協助市長丁松處理一些日常性事務,馮開嶺的具體分管範圍主要包括交通、城建、國土、規劃、房管等。總體上講,他管的都是很有實權的一些建設部門,所做工作與業績大都立竿見影看得見摸得著,從中選擇幾個亮點應該不難。但是,凡事都有兩面性也都是雙刃劍,畢竟文章是為競爭市長而做,又要取得省委主要領導的充分首肯,這就要保證既有足夠的力度,又不能讓另一面的刃口傷著自身。譬如交通這一塊,這幾年,高速路、沿江路、國道、省道紛紛建成,城鄉公路四通八達,村村通工程也是全省領先,這是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可是每一個重大工程建設時,又總會有那麼一兩個人栽進去,內部有人戲說交通局在監獄裡面的人都快組成一個加強班了。誰能保證萬一文章出來,不會有人拿這個問題大做文章,或者還有更大的問題被捅破呢?城建、房管這兩塊,也都存在著同樣的隱患。而且,市政建設投入量大,資金缺口也大,做了很多好事實事,群眾不滿意的地方也不少,還是盡量避開為好。至於國土部門,人事財務及主要業務已經劃歸條上管理,市裡只是業務協管加黨務管理,寫成文章不太好放開講。說來說去,好像也就剩下規劃了。

「對,就寫規劃!」馮開嶺思路打通,一錘定音。

「陽城市區護城河沿岸規劃得到省裡充分肯定,中央來的領導也專門表揚過,全國政協副主席還專門寫過詩呢。」黃一平也興奮起來。

「哈哈!對了,終於說到正題啦!」馮開嶺很得意自己的這種誘「敵」深入式思維。

「可是,護城河沿岸規劃,又不能光寫規劃。如果實打實地就規劃寫規劃,洪書記、丁市長的理念之爭怎麼處理?」馮市長提醒道。

「是啊,就是。」黃一平其實已經想到一個好的角度,但他不能馬上道破。做秘書多年,他早已掌握一個訣竅:在和領導討論問題時,越是接近真理越不能輕易多嘴快舌,最後的正確結論永遠要讓領導做,標準答案永遠要由領導口裡出,你的任務就是提出一個又一個接近真理的謬誤,引導對方慢慢道出真諦。當然嘍,這種戲法又要玩得恰如其分,否則,玩過頭了,就難免露出蠢相,或讓領導感覺受到愚弄。因此,黃一平就一再提醒自己,縱使眼下是在幫馮市長出謀劃策,也還是要悠著點兒,讓領導最終點題,絕不可圖一時高興喧賓奪主。

「想想看,楊副秘書長報的那些選題,還有什麼沒有考慮進來?」馮市長明知故問。

「他好像提到,龔書記對文化大省建設很感興趣。」黃一平假裝努力回憶,還是只在鼓邊輕輕用勁。

「你終於把我的想法吃透了!對,就在規劃和文化的結合上做這篇文章。還記得天津那個著名的馮作家嗎?前年他來陽城時和我有過一番長談,其中就說到城市建設中的文化記憶問題。我們就從這個角度入手,把觸及很多具體矛盾的護城河規劃來個避實就虛,同時又通過文化這個載體使之得以體現與提升。」馮開嶺說到興奮處,竟然手舞足蹈起來。

黃一平馬上乘勢在電腦上敲打出一行字:城市建設中的文化記憶——兼談城市規劃在建設文化大省中的功能與作用。

馮市長看了很滿意,說:「好,就是它!」

12

陽城市區的護城河改造工程,確是馮開嶺在常務副市長任上的一個傑作。這個工程的成功,不僅激活了陽城這座千年古城,而且巧妙地避開了市委、市府兩個一把手之間的矛盾。

陽城是一座濱江小城,初建於宋代,成形於明朝,清代達到鼎盛的程度。因為瀕臨長江的緣故,借助於周圍四通八達的水運,陽城的轉口貿易歷來相當發達,長年流轉著大江南北的棉花、糧食、油料、家禽等等,同時也吸引了來自五湖四海的客人駐足定居,隨之帶來了各地豐富的民俗與文化。加之,陽城當地人世代重視教育,歷史上進士舉人輩出,狀元也有好幾位,更是形成了非同一般的文化積澱。一千多年綿延下來,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相互輝映,最直觀的結果,便體現在城市建築上,一條條從石板到青磚鋪成的古街,一座座印記著城市年輪的建築,無論是外觀、線條、色彩還是內部架構,無不構成了陽城鮮明的城市個性,以及濃厚的地域文化特色。

選擇馮開嶺主持這樣一座城市的規劃建設,還是比較合適的。在馮開嶺之前,洪書記和丁市長都曾經做過主管城市建設的副市長,後來又都做了市長,兩人對城市建設的理念、風格卻有著很大差異。洪書記主持政府工作時,正值全國性的舊城改造風潮,一時大拆大建風起雲湧。按照他的設想,陽城面貌要想天翻地覆,必須實施「城市更新」,設法把城市從破爛中解放出來。而解放的唯一途徑,便是大面積拆舊建新。丁松市長則強調「大城市」的概念,認為現代城市樓房唯高,馬路唯寬,一切都應當講究大氣派大手筆,甚至提出建設國際大都市的口號。好在陽城委、府兩邊的矛盾是個老問題,政府主官的想法一般很難兌現,因此,洪書記、丁市長的城建理念都未能順利施行,否則,若是真的遵照執行起來,陽城早就不知變成什麼樣子了。

馮開嶺擔任分管城建的常務副市長以後,一方面需要設法解決城市規劃無序、建設思路混亂的問題,另一方面又要在洪、丁之間的矛盾夾縫中求得平衡與生存空間,委實吃了些苦頭。

雖說沒有專門接受過城市規劃、建設方面的專業培訓,過去在省市機關工作也從未涉足過城建領域,可馮開嶺畢竟是接受過高等教育、善於吸收新知識的新生代,早在擔任分管農業的副市長期間,他就發現陽城城建的混亂,完全是因為黨政主官各自為政、相互拆台造成的。在馮開嶺看來,陽城的城市建設既不在一味求新,也不在片面求大,而是應當考慮城市的歷史與現狀,著眼於未來發展,充分體現城市的特色與個性。陽城是江城、水城,也是一座有著豐厚歷史的文化之城,如何把這兩方面的特點既充分突顯出來、又有機融為一體,應該是解決問題的一個根本點。於是,走馬上任之初,他悄悄出去走了一遭,考察城市保護、開發的樣板,問計國內知名專家,最終決定圍繞眼前這條縱貫陽城市中心的十里護城河做文章。具體說來,就是以這條城市內河為主線和媒介,把整座城市裡星羅棋布且又相當分散的寺院、廟宇、塔樓、名人故居等等古建築串接起來。如此,原本鬆散的城市佈局馬上就緊湊了,貌似死寂的建築物讓流動的水給帶活了,斷隔的城市發展脈絡也一下變得清楚而連貫,即使是那些在過去拆建中遭到破壞的東西,慢慢也可以得到恰當的修復。馮開嶺的這個城建理念,雖然得到上海同濟、北京清華等著名高校幾個建築學泰斗的一致好評,在陽城卻不敢冒昧端出。

此前相當長一個時期,陽城的實際情況是,凡是有關城市建設方面的議案,大到拆除一片建築、新建一條馬路,小至搭一座橋、造一塊綠地,丁市長說東,洪書記偏說西,政府這邊定下一橫,市委那邊非得改成一豎,因此,要想真正做成一件事非常難。

在夾縫中磨礪了一段時間,馮開嶺慢慢也悟出了竅門。護城河改造方案形成之後,他即以增強城市規劃、建設的科學性為名,提出建立一個城市建設智囊團,借助省內外高等院校、科研院所、設計單位的知名專家,廣泛為陽城的城市規劃和建設出謀劃策,甚至充當幕後決策者的角色。為了平衡委、府兩邊的心態,在組建這個智囊團的時候,馮開嶺把開列專家名單的權力基本上一分為二,主要交給洪書記和丁市長定奪。這樣,他的城建理念既可以得到智囊團的檢驗、論證與完善,又可以借助智囊團的名義來順利推行,巧妙地避開了委、府兩邊根深蒂固的矛盾。事實證明,這是個非常充滿智慧的決定。護城河改造方案一經提出,就得到智囊團的首肯,洪書記、丁市長自然也非常滿意。事實上,關於這條護城河的改造,早在馮開嶺當年離開陽城到省裡工作時就已列入規劃,可直到他回來當了常務副市長還沒見動靜,其中主要原因就是洪書記主張沿河兩岸搞高檔商舖,建設十里商業步行街,而丁市長則主張建造超寬馬路,形成新的城市中軸線。現在建成的這種沿河景觀帶,兩邊以綠化帶、水上觀光走廊為主體,嚴格控制岸上建築的密度、樣式、用途、層次,水面則修建或重建了一些不同朝代、不同風格的橋、亭、榭,一座城市因之而神韻漾動,流光溢彩。

如今的護城河,一改過去污物漂浮、臭氣逼人的景況,碧波蕩漾,垂柳依依,彎彎曲曲環護著大半片陽城市區,一頭連著大運河,一頭連著長江。河的兩岸,用花崗岩做了斜斜的護坡,兩邊是寬寬的花圃,臨水搭了一條木質廊橋。一年四季,河面上都有水鳥蜂蝶嬉戲,花圃裡有市民晨練夜舞,廊橋上依偎、流連著年輕的情侶。即使是晚上十一二點了,也還仍然可以見到三三兩兩悠哉游哉的市民在徜徉。

說實話,即使拋開秘書的身份,僅僅從一個普通市民的角度看,馮開嶺的能力、水平、才幹,特別是近年在城市建設方面所作的努力與貢獻,那也是大家公認並有目共睹的。這幾年,黃一平近乎零距離地感受到了馮市長為此所做的一切。

「您一旦到了市長這個位置,就能夠更加放開手腳,大展鴻圖,那也真正是陽城人民最大的福音哩。」黃一平很真誠地對馮開嶺說。

馮開嶺感歎道:「是啊,人在不同的位置,所表現出的智慧、能量、水平是完全不一樣的,未來之前途更加具有天壤之別。」

13

文章的主題確定下來,主要內容、結構也有了基本框架,底下就需要考慮求助方教授的事了。

「你和那個方教授,關係到底如何?」馮市長問。

「畢業之後一直沒怎麼見面,前些年逢年過節還寄張賀卡或打個電話,這幾年工作忙漸漸斷了聯繫。」這下,黃一平就不得不說實話了。

「這篇文章找到他,把握多大?如果求上門去,他會鼎力相助嗎?」馮市長問。

「我想會的,畢竟當年關係不一般。」黃一平說。

「那好,這件事就全權交給你辦。最近,我也從側面打聽了,那個方教授在省委龔書記面前果然說得上話,而且份量還相當重。既然龔書記相信他,那我們就在他身上下足工夫,請他幫助把文章打磨結實,實現效果最大化!他是你棋友、老師、忘年交不假,可這麼大的事情找他,絕不是一般性敘敘舊就能解決問題,而且我估計如今這個方教授,已然不是你當年認識的那個方老師了。不論怎樣,都要設法拿下他,可以不惜代價。有關事項,你直接找鄺明達商辦,不必向我匯報。還有楊秘書長家裡,也要專門跑一下,文章的版面安排要確保。」多謀善慮的馮開嶺,總是喜歡把事情往深一層處想,而且細節考慮得非常周密。為官多年,他始終崇尚一句格言:細節決定成敗。

「好的,我一定設法請出方老師!」黃一平雖然陡感肩頭擔子沉重,卻也信心頗足,滿口應承。

「這次換屆成功了,你的問題也該解決啦!」馮開嶺忽然說。

黃一平聽了,一驚。

「爭取一步到位!」馮市長語氣相當堅定。

黃一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類似的話,馮市長雖然過去也說過,但那都是閒談時隨意提到,不僅語氣偏軟,而且大多是假設、祈使句式。這次的表態,沒有什麼拖泥帶水,語境相當獨立,語氣也足夠硬朗,更多了毅然決然的意味。

聽到馮市長這句話,黃一平激動、興奮之餘,差點就脫口而出:「要不,我還是跟在您後邊再鍛煉幾年吧。」當然,這次他終於忍住沒說,而且事後也一直慶幸沒說,他不想再次因為自己的出言不慎而弄假成真、弄巧成拙。

對於黃一平這種鞍前馬後跟定一個領導四五年的秘書來說,忽然聽到領導的這種親口許諾,心裡陡然就產生了那種虎欲入林、馬要還山、鳥將出籠的感覺。箇中滋味,頗似過去大戶人家養在外邊的一個外室,或者時下那些半隻腳跨入豪門的女人,身體也奉獻了,青春也耽擱了,甚至一男半女也生下來了,盼星星盼月亮般苦撐苦熬多年,終於等來一句登堂入室的承諾,那該是怎樣的欣喜若狂,又怎樣的百感交集。

今年四十歲的黃一平,在政府辦也算是個老資格了。十年前,剛由陽城五中借調到教育局那會兒,他的要求並不高,只希望先在教研室幫助編編教材,一邊照顧家庭把女兒撫養大,一邊在機關積下點人脈,將來能留在局裡做個公務員更好,即使還回到原來的學校,至少也可以混個教學組長之類的職務,好歹課少上點補貼多拿點。沒料到,一年後市府來教育局挑秘書,採取筆、面試結合的辦法,全局那麼多人恰恰選中了他,令他對自己的未來期望又上了一個台階。等到了政府辦,先在信息科做些摘抄傳遞之類的零碎活計,本來還要再打一段時間雜,這時恰好北京某部下來一位掛職的魏副市長。當今官場,不論多大的機關,但凡秘書跟領導都是有很多講究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條,便是你跟了誰就算是誰的人了,將來基本上是要與領導榮辱與共、進退同步的。按照這樣的邏輯,不同的秘書便有了不同的命運,關鍵是看各人自己的造化了。在秘書群裡,對於掛職副市長這種過渡性的領導,好多人都不願跟,秘書長就派了新人黃一平,而且這一跟就是四年整。四年裡,周圍好多秘書大都升了兩個台階,只有黃一平才混到副主任科員。魏副市長掛職四年期滿回京後,黃一平卻意外地被馮開嶺挑中。說意外,是因為秘書出身的馮開嶺,從省委研究室下來擔任副市長,對秘書要求很高,先後試用過好幾位都不滿意,弄得秘書長很為難,一幫秘書也人人心裡發毛。沒想到,人家馮市長早就瞄上了黃一平,親自點名非他不要,倒讓整個市府機關吃驚不小。黃一平擇高枝而棲五年來,馮開嶺由叨陪末座的副市長,一躍而為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黃一平好不容易解決了主任科員,按說也應該解決副處了。

市府辦秘書解決職級問題,表面上看可外放也可內任,可實職也可虛級,方式與途徑多種多樣。而且,在一般人眼裡,只要是個市府秘書,不論跟了怎樣的市長,則人人皆可平步青雲,個個都能馬到成功。其實卻不盡然。什麼人什麼時候升,升到一個什麼級別,是安排實際職務還是給個相當於的級別,當中有很多鮮為外人知的潛規則,有些規矩甚至嚴格得與國家法律相彷彿。同在市府辦公室裡進出的秘書,如果撇開年齡、資歷這些硬性的東西不談,僅僅從舉止、神態、派頭上是很難看得出職級區別的。而事實上,就拿陽城市府這一層面來說,職務高的秘書可以是正處,低的才是辦事員,上下相差即使不足十萬、也遠遠超過八千里。有些秘書在機關混了幾十年,直到腰彎背屈頭髮白了,說不定依然落在剛進來三五年的毛頭小伙子後邊。再具體到各個不同類別的秘書身上,也是區別很大。一般副市長的秘書,有科員有副科,最多只能配到個正科,再要提拔,就只能離開原崗位了。常務副市長的秘書,通常情況是正科到頂,雖說特殊對象也可以配備到副處,卻也只能是一個副處級調研員之類的虛職。正市長的秘書則不然,級別則一般都是副處或正處,大多安排兼任辦公室副主任,甚至直達副秘書長。而且,只要跟了一把手,提拔重用的概率、頻率就會大大高於其他領導秘書,常常可以優先佔得些非常搶眼的位置。像市長丁松的秘書小吉,與黃一平同一年進的市府,工齡、年齡都還小兩年,現在卻已經是副處級助調了。小吉前邊兩任市長秘書,現在一位是市外經貿局局長,一位是開發區管委會主任。因此,對黃一平來說,馮開嶺副市長前邊的那個副字去與不去,對他的前途命運是有天壤之別的。

其實兩年前黃一平有個機會解決副處。當時討論到市府裡一批秘書的職級安排,根據市府辦與組織部協商的一個方案,黃一平剛好進入可以解決副處的範圍,於是就準備安排到馮開嶺分管的城建局當政治部主任。後來,馮開嶺特別徵求黃一平意見,說:「政治部主任作為部門負責人,雖然進了黨組,卻不能算是正兒八經的局領導。不知你是什麼意見?」黃一平自然聽出了馮市長的話音,幾乎想都沒想,張口就說了一句客氣話:「那就不著急,我還是再跟在馮市長後邊鍛煉一段時間吧。」馮市長二話沒說,當即表示同意,說:「那就再跟我後邊辛苦幾年吧,也許將來會有更好的機會。」後來,那個位置讓政府辦信息科的王科長撿了個大便宜。那小子在建設局政治部主任位置上屁股沒坐熱,很快就下到陽北縣擔任組織部長,現在據說已經納入縣委副書記的考察範圍,說不定三兩年後就是縣長、書記了。

現在回想起這件事來,黃一平仍然心痛難耐,腸子都快悔青了。

馮市長剛剛說的「該解決」和「一步到位」,應該也是針對兩年前那次放棄。

14

「擺個什麼位置呢?是留在政府辦,還是國土、城建、交通或其他哪個局?要不就下到縣、區?」馮市長既似徵求意見,又像自言自語。

表面看來,馮市長的思路還在那個關於黃一平提拔的問題上。事實上,剛才秘書黃一平的微妙心態,已經通過其表情、神態全都洩露無疑。在這方面,黃一平顯然還不是很老練。

「一切請馮市長做主,我聽您的安排。我想,不管安排個什麼崗位,都只能給您增光,不能給您丟臉,對得起在您身邊這幾年。」黃一平的回答,看似謙虛,卻也暗藏幾分狡猾。黃一平知道,這個請市長做主,聽上去恭敬,其實是把球踢給了對方。增光、丟臉之類,則又暗含激將之意,言外之意一旦安排不到位,我黃一平吃虧倒霉,你馮市長臉上也同樣無光。

「唔,那倒也是。我馮開嶺的秘書走出去,不管是落實單位還是安排職務,都不能掉了我的架子。」馮開嶺果然順著黃一平的意思,一語點破。

「如果可能,我想直接下到縣裡或區裡,在基層黨委、政府班子裡能夠得到更多一些鍛煉。」黃一平想了又想,希望表達得清晰而準確,同時又顯得低調、誠懇。

「哦?機關部門沒考慮?比如我現在分管的幾個部門,好多人爭得打破頭哩。」馮開嶺有些不解。

「我想還是先在下邊干幾年,吃點苦鍛煉鍛煉,也積累些實際工作經驗,到時候再考慮上來不遲。」黃一平回答得盡可能簡單,他怕說多了會出錯。其實,他內心裡一直有個小九九——他現在離開市府,一般只能安排副處職。馮市長分管的機關部門裡,像規劃局這樣的單位專業性很強,知識分子與專家扎堆,一旦有了什麼矛盾,於他這個外行的副職肯定不利;國土之類的省管部門,人事、財務等權限全在省廳,市裡管不到也就不會多管,到那裡很難再出得來,等於是變相養老;至於城建、交通這類大局,雖說都是權力很大的部門,可現在去了終究只是個副局長,權力集中在局長手裡,有權等同於無權,不如暫時不去。如果現在主動要求到縣、區做個常委或政府副職,在領導面前顯得有上進心,在機關同事面前也不是多麼顯山露水,等三兩年一過,如果幹上黨政主官的希望不大,再回到機關說不定就能謀個正職的位置。何況,縣、區畢竟相對獨立,比起機關委局來自由度更高,權力運作的空間也更大。

「也好。那就這樣定了吧。」馮開嶺點點頭,算是讚許。

「最後如何定,我還是聽從馮市長您的安排。」黃一平繞了一個大圈子,把自己的想法充分表達了,最終又賣了一回乖。

事實上,對於自己的這個未來去向,黃一平曾經有過很多規劃。只是,處在他這樣的地位,人微言輕身不由己,本人的定位再準確、願望再迫切都只能是一句空話。只有心甘情願把自己交給領導,由馮市長親自拍板定奪了,一切才可能最終實現。

聯想到不久之後,自己將脫離做了十年的秘書崗位,進入到某個期待中的權力核心,也像身邊的馮市長這樣權柄在手、指點江山,那該是何等的豪邁與痛快!因此,黃一平心想,多虧當初選擇了秘書這職業,這才會有如此錦繡、光明的前程。

秘書這個行當,看上去風光無限,其實只有身在其中並歷盡甘苦者,才能品其精髓、得其三昧。黃一平回想起當年在大學,讀過的歷史書籍中,多有對古代師爺、幕僚的專門描述。那些師爺、幕僚,大抵類同於如今的秘書。在古代,一般官府的師爺、幕僚,通常是在當地頗有文名的落第秀才中挑選,若是官居一二品的尚書、總督一類大員,其幕府則可能就是更具才華的舉人、進士。而且,那些幕僚、師爺在官府的地位都很高,吃飯、看戲、待客常常與主人平起平坐,禮遇幾可等同於家人。因此,江浙一帶文風旺盛之地如浙江紹興、江蘇虞山一些地方,素以狀元輩出聞名天下,同時也以盛產師爺而舉國皆知。清朝一代,紹興師爺甚至在京城形成了一個勢力不小的族群,黨羽遍佈各個官府衙門的掌門人物之側,惹得慈禧太后老佛爺都深感恐慌,最後不得不借助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狠狠整了紹興師爺黨一個屁滾尿流。那時的師爺,多以此為終身職業,若是有幸伴得李鴻章、左宗棠、曾國藩之類的名臣,同樣可以隨之名揚天下,享得人間富足安逸之極樂。

等到進入現代,隨著社會文明程度的提高,秘書隊伍迅速膨脹乃至蔚為大觀,同時又不免有些魚龍混雜。就說眼下,且不論那些為民主事、請命的黨政機關,但凡是稱得上一級組織、團體者,甚至哪怕只是三兩個人的皮包公司,那些「長字號」、「總字號」首腦人物後邊,必有拎皮包、端水杯的秘書隨侍。尤其那些男性官員或老總,如其秘書前邊再加個女字,那就又多了一層曖昧甚至情色的味道。於其中多數人而言,秘書不過暖身之衣、飽腹飯碗而已。當然啦,堂堂政府機關秘書如黃一平輩,情況又有不同,人家所在機關、服務對象並非一般,自身能力、水平、檔次在那裡擺著,自然不是社會上一般的雜色水貨所能同日而語。不過,話又說了回來,不管檔次有多了不起,服務的機關多大、領導級別多高,秘書也還只是個秘書,這個職業終究只宜過渡,做得再出色也只能作為通向仕途的一塊跳板。平常閒聊的時候,馮開嶺就經常告訴黃一平,北京某某、省裡某某,別看如今都是身份顯赫的要員,出則前呼後擁,行則車隊如龍,當年只是某某領導人身邊的普通秘書。每逢此時,黃一平就會在心裡說:「馮市長您不也是。」

也有少數行中人,將秘書做成了終身職業。這些人無非兩種,一種是在領導身邊呆慣了,不太願意離開;還有一種是除了秘書,其餘職業做不來。前者,一般是那種性情溫和且有些惰性,沒有太大的人生抱負,安於在熟悉的環境裡蝸牛般廝守。這類秘書,感覺跟隨領導身邊,畢竟大樹底下陰涼大,辦個私事、開個後門很方便,或者也習慣了那種隨侍領導周圍被人前呼後擁的感覺。不過,在陽城政府辦這樣的機關,做個終身秘書既要有點忍功,又要耐得住寂寞,在你上頭,可能主任、副主任、秘書長、副秘書長一大堆,你資歷再老,能力再強,一輩子就只能老死在秘書崗位上,永遠做些拎包端茶杯熬夜爬格子的勾當,終歸是聽人使喚的角色。放眼那些離開了市府辦的秘書,年紀輕輕下去擔任一個局、委、辦的負責人,或者是縣、市、區的黨政班子成員,總要主管一個方面,手中有不小的簽字、決策、人事等等諸多方面的實權。現在的社會,連幼兒園的小朋友都知道,有職就有權,有權就有實惠,就會蔓延滋生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人脈資源,就會有好多可供自己和家人、包括親戚朋友利用的機會。如果像黃一平這樣,有馮市長這棵大樹罩著,主政一方並不是什麼難事,而一旦做了某個單位的黨政一把手,那天地就更加廣闊無邊了。

黃一平原來跟的那個魏副市長,在國家某部工作大半輩子,做副司長也有十幾年了。按規定,副地、廳、司級的幹部,是沒有資格配備專車、秘書之類的,名義上擠進了高級幹部行列,實際上卻與普通幹部無大區別。可是,中國官場的最大特色便是不管規矩定得多細多嚴,卻僅僅限於寫在紙上貼在牆上。那個魏副司長在北京時,住中套公寓,騎自行車上下班,在食堂吃飯和普通職工一樣排隊,甚至連辦公室也是兩人一間,說到底只是一個職務高些的辦事員,其工作和生活環境甚至都不及發達地區一個普通鄉鎮的工作人員。可是,副司長下派陽城成了副市長後,情況立即改觀:市裡為他配備了奧迪專車,專職秘書,換了新款手機,住宿在陽城賓館,辦公室不僅比部長的還要寬大,而且超豪華配置,於是當即驚詫莫名、感慨萬端。及至工作了一段時間,更發現此副市長與彼副司長的實際權力又豈止形同天壤——走到哪都有官員熱情迎送,坐到哪都有熱茶送到手上,言必重要指示,座必主席主位,至於請客送禮、歌舞娛樂等等一應消費不僅全額公費報銷,且有專人負責辦理。至於平常下去視察或逢年過節,車子後備箱裡從來都是滿載,那些專程送上門來的還不包括在內。本來,此公任期只有二年,可是二年轉眼即到,魏副市長竟然有些樂不思蜀,正好部裡其他官員也都不願離開京城,他就主動提出申請,又在陽城多呆了一任。後來,黃一平每次到京,總要抽空看望老領導,那魏副司長也不見外,說起在京城每每騎著自行車混雜於茫茫人流,或擠公交、地鐵一類上下班,還老大不適應,難免想起在陽城呼風喚雨種種。緣於此,黃一平也深有感觸,知道同是一個職級的官員,在此是君,於彼為臣,甲處是鳳凰,乙處就只能是隻雞了。也因此,他從內心裡不僅希望早些離開秘書崗位,而且更希望選好一個落腳點,最好能借助馮市長的上升期,自己也隨之飛黃騰達、不斷上升。

「眼下的頭等大事與當務之急,是搞定方教授,處理好馮市長的文章。否則,一切免談。」黃一平反覆提醒、告誡自己。

《中國式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