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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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書記張大龍和副市長秦眾很可能結成某種同盟!這就意味著,兩個原本利益衝突的競爭對手,將可能聯起手來共同對付馮開嶺,原先的某種平衡會被打破,馮開嶺面臨的形勢便由優勢在握變為急轉直下,乃至命懸一線。

這個信息,是黃一平在市府秘書聚會上獲悉的。聚會結束,雖然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半了,黃一平還是馬上給馮開嶺打了電話。

馮市長一改往日的沉著內斂,連忙說:「快到家裡來詳細說。」

黃一平不敢怠慢,當即打車趕往馮府。

這時,省委組織部在陽城的民主推薦與測評剛剛過去一個多月,距離市府班子換屆時間越來越近,眼看著省委就要正式研究確定市長候選人,然後組織人員下來考察。

陽城市長推薦、測評的結果,與當初預料基本一致——在所有被推薦提名者中,意見相對集中且條件過硬者只有常務副市長馮開嶺、市委副書記張大龍、副市長秦眾三人。按照民主推薦情況排序,馮開嶺列在首位,張大龍居中,秦眾殿後,馮、張二人呼聲相對較高。最後民主測評下來,三人的得票總數相差不多,特別是馮開嶺與張大龍之間僅僅差了十幾票,檔次並沒有完全拉開。

根據年處長私下裡透露的信息,市委洪書記首先推薦了馮開嶺,對他的德、能、勤、績、廉方面的評價總體也還到位,尤其對他在常務副市長任上,大刀闊斧進行城市改造與建設,大力修正過去城建理念、規劃謬誤方面,給予了比較高的評價。不知內情者聽則聽之,像年處長那樣熟知陽城政壇情況的人,自然就聽出其話外之音——在褒獎馮開嶺的同時,也順便將丁松狠狠踩了一腳。不過,這個老奸巨猾的官油子,並未在推薦和表揚完馮開嶺之後就此打住,而是話鋒一轉,給年處長下了個不大不小的套子:「像馮開嶺同志這種德才兼備的幹部,估計省委和你們組織部門不會只有一種任用方案。如果對他另有更加重要的使用,那麼,我再推薦一個人選。」這個人選,自然就是市委副書記張大龍。對張大龍的評價,洪書記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與周密準備。他著重介紹了張大龍在鄉鎮、縣裡任職的經歷與政績,再三強調作為一個地級市長,擁有基層實際經驗的重要性,而且以近乎悲情的語調,強化了年過半百的張大龍,多麼需要在仕途的最後一站上,坐上市長這個位置,既是他為黨和人民的最後一搏,也是組織上對他的一種同情與安慰。事後,年處長對馮開嶺說:「假如不是因為你的因素,或者另換了一個人在場,也許就會被他的煽情所打動。」

到了市長丁松那裡,倒是說話爽快,直截了當:「陽城市長第一人選,當然非馮開嶺莫屬。無論從哪個方面看,至少目前沒有比他更適合者。」畢竟在政府班子裡相互配合多年,馮開嶺幫他支撐城建、交通這一大攤子,啃的是政府裡公認的硬骨頭。丁松掰開指頭,將馮開嶺近幾年所做工作一一列數,對其勤奮、踏實、能力、政績充分肯定。當然啦,他對馮開嶺也有諸多不滿意的地方,比如為人內斂,心機甚重,不易交心,特別在處理委、府兩邊矛盾上,瞻前顧後,缺乏是非觀念,旗幟不夠鮮明,等等。當年處長問起是否還有另外人選時,丁松當即十分警覺,問:「你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市委那邊已經推薦了什麼人?」接下來他警告年處長:「千萬不要受騙上當,讓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在他看來,市委那邊個別人,是想趁這次換屆渾水摸魚,把陽城市委市府變成自己家的天下。「如果有人阻撓馮開嶺同志擔任陽城市長,或者組織上對他另有考慮,那麼,政府這邊還有一個人選,那就是副市長秦眾。這個同志,本來就是你們省委重點培養的對象嘛,下來這兩年表現也是有目共睹,給他壓點擔子肯定成長進步更快!」

至於下屬的部、委、辦、局、院、行、社,以及各個縣(市)、區的主要負責人,從最後得票比例的分佈情況看,馮開嶺佔有相當的優勢,估計黃一平背後做的那些工作,基本收到了應有的效果。只是,智者千慮果然必有一失,幾十位離退休的地、市級老幹部那兒,馮開嶺忽視了,黃一平也是無能為力,卻讓張大龍鑽到空子撿了便宜。那些離退休多年了的老幹部,遠離了政壇,也漸漸被政治所淡忘,可他們對政治的熱情不僅絲毫不減,有的甚至還老且彌堅、與日俱增。這種對政治的熱情,平時由於信息的日益閉塞,其關注面往往越來越狹窄,最後甚至慢慢聚集在某一兩個點上。最近幾年,則相對集中在腐敗與物價上,尤其日益瘋漲的房價更讓他們憤憤不平。事實上,就他們中的很多人而言,在位時已然用足職權,為自己備足了面積寬敞、價格便宜的住房,得其蔭庇,其子女也往往大多安排在收益豐厚的機關事業單位,不論房價多高,他們及其子孫皆非受害最深一族。可是,他們仍然要大罵特罵該死的房價,既洩心頭之不平,也顯示他們的存在。這一罵不要緊,倒給張大龍提供了撈分的契機。在市委那邊,張大龍長期分管老幹部工作,平日常做些類似糊、涮、抹之類的泥瓦匠活計,把老幹部們哄騙得不錯。這次民主推薦與測評之前,他又特地召開了一個老幹部座談會,鼓動老幹部給政府提意見,特別把話題引導到房價上。結果,分管城建、規劃、房管的馮開嶺就倒了大霉,在會上被罵了個狗血噴頭。如此,馮開嶺原本遙遙領先的得票,因了老幹部的一次測評,馬上就被拉了下來。

所幸的是,最終結局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馮開嶺仍然排在首位。可是,假如張大龍、秦眾接下來真搞了什麼動作,就像那三國時代劉備、孫權招親結盟一般,那麼縱然馮開嶺再強勢,雙手也斷然難敵四拳。因此,馮市長半夜得到黃一平報告,馬上就從床上躍起,當即召他前來細說情況,商議對策。

黃一平氣喘吁吁趕到,馮市長已在客廳沙發上坐定,一副十分警覺模樣。

「消息來自小吉,應該不會有誤。」不待坐定,黃一平馬上一五一十細說原委。

原來,市府一幫秘書例行聚會時,又是丁市長秘書小吉酒多了,席間悄悄把黃一平拉到僻靜處,說:「告訴你一個絕密消息,張大龍副書記最近極力拉攏秦眾副市長,兩人有結成同盟的趨勢。前者仗著市委洪書記撐腰,一心做著市長美夢,許諾先讓秦眾做常務副市長,分管政府裡最重要的幾個部門,等洪書記提拔到省裡了,他和秦再分任黨政一把手。秦眾雖然在省裡也有些後台,但自知資歷不夠,難敵馮、張兩個強勁對手,或者也經過了省裡什麼高人指點,已有暫退一步、以退求進的念頭,因此就聽從了張大龍的安排。」黃一平聽了,心裡大驚,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問:「他們做這事丁市長不知道?」小吉說:「丁市長也是從別人那裡間接獲悉,而且知道後非常生氣。他雖然馬上就要到政協上班,卻不想讓洪書記一繫在委、府兩邊都一手遮天,因此把秦眾叫到跟前痛罵一通,說你怎麼這樣不長眼色,跟著那幫混蛋哪裡能有你的好處,做夢吧!」小吉酒喝多了,敘述得卻一絲不亂,模仿丁市長語氣也是惟妙惟肖。

聽完黃一平的匯報,馮市長神色立馬冷峻起來,眉間的川字擰得幾乎變了形,右腮咬嚼肌抖動得完全沒了規律。見此情景,黃一平的心也驟然抽緊,與其說他對馮市長前途擔憂,不如說是對自己的未來失去了把握。他知道,此時自己和馮市長的命運,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緊地拴在了一起。

多虧了自己及時組織這次秘書聚會,否則,哪裡能獲得如此重要的情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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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城市委、市府秘書班子,不定期有個聚會,已是延續了二十幾年的一個傳統。

這次聚會,輪到黃一平做東,時間有些提前。由於前一陣幫助馮市長在下邊跑選票,緊接著又處理那個狗屁記者黃光明的事,把個黃一平忙得瘦掉好幾斤肉。於是,為了讓自己藉機放鬆一下,他就提前張羅一幫秘書聚會。

據說,陽城機關裡這種秘書聚會最早可以上溯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其時,全國沿海發達地區的地委、行署一級建制普遍撤銷,地、市剛剛合併,原來地區和市裡的兩套領導班子合成一套班子,秘書班子自然也歸攏一處。那陣子,正是撥亂反正之後不久,改革開放如火如荼,嚴打、清除精神污染等大型運動一個接著一個,會議材料多,領導講話多,各種文件也多,市委、市府辦公室便顯得人手緊、事情雜,經常需要加班加點趕材料。而且,那會兒辦公手段原始,寫作、打印講話稿、會議材料之類不像現在直接可以在電腦上進行,利用網絡傳輸可以一條龍作業。通常情況下,一個主管秘書寫了初稿,先交給主任修改,再謄抄了送給秘書長和市領導審閱,而後再交給文印室一個字一個字地用手工敲打出來,最後校對無誤了油印、裝訂,全套工序都是手工操作。如此一來,兩辦的秘書們不僅星期天、節假日經常不得休息,平日熬夜也是家常便飯。再加上,當時秘書班子和領導的組成一樣,一半來自原地委、行署,一半來自老的市委、市府,剛剛捏在一起難免有些不協調,亟待通過某種方式實現黏合。因此,足智多謀的秘書長、主任們便用了心思,每當節假日或夜裡加班,就輪流掏腰包請客,或者是每人一個燒餅、一碗餛飩,或者是點幾隻小菜就三五斤黃酒,數九寒冬則大都聚到樓下小店打來一鍋滾燙的羊雜碎湯,大家圍坐在一起吃喝談笑,飽了肚皮,也增進了相互瞭解與感情。久而久之,就形成習慣甚至制度,隔三差五大家聚一聚,菜不在精,酒不在貴,熱鬧為主。

到九十年代馮開嶺做秘書那會兒,領導隊伍擴大了,秘書隊伍也隨之壯大,基本上每個市領導都有相對固定的專職秘書,人手似乎不像過去那樣緊張。而且,隨著辦公自動化水平的提高,文稿寫作、印刷、裝訂全部機械化、自動化,工作效率大幅提高,不再需要過去那種大兵團作戰,秘書們集聚在一起加班趕材料的現象漸漸稀少。但是,聚餐的傳統卻沒有丟掉,只是形式由不定期改成了定期,通常每年利用五一、十一、春節搞那麼三四次,地點也不再是樓下小店、辦公室、家裡之類,一般多是在某個有點特色、價格實惠的餐館。有時,十幾、二十來人擠在一張大桌子上,杯盤碗碟堆得重重疊疊,擠得屁股靠屁股、椅子挨椅子,搛個菜敬個酒費了老鼻子勁,可是大家感覺非常愉快,較少有人無故缺席。

等到黃一平跟了馮市長,秘書隊伍已然比過去更龐大,辦公室下邊分出若干小部門,以前叫科,現在稱處,兩辦合在一起聚會顯得過於擁擠。另外,市委、市府主要領導矛盾公開,弄得下邊的秘書也非常難辦,上頭兩大要員整天踢腳絆腿抽梯子,下邊秘書嘻嘻哈哈吃吃喝喝,好像反差太過強烈。於是,聚會不再是市委、市府兩辦合在一起搞,而是分開進行、分中有合。兩邊總體上是每個月聚一次,市委那邊逢雙月,市府這邊逢單月。洪書記、丁市長的秘書,得益於其特殊身份,基本上兩邊都參加。馮市長還不是常委時,黃一平只參加市府那邊的單月聚,後來馮市長進常委變常務了,黃一平就和市長丁松的秘書小吉一樣,兩邊都參加。至於聚會地點,曾經一度流行放在大型酒店、豪華休閒中心,集吃、喝、歌、舞、洗、按於一體,名義上是各個秘書請客,實質由關係單位買單或者乾脆簽上領導名字。自從市委洪書記的那個秘書嫖娼事發,秘書長有指示,秘書們也變得自律了,就不再在公共場所聚會,而是放在機關裡某個單位食堂,或下邊企業的招待所進行。

按說,現在秘書隊伍龐雜了,人際關係淡薄了,這種聚會應該越搞越稀鬆,最終趨於壽終正寢才對。可是很奇怪,一幫秘書們還是不肯放棄,而且逢聚必是一頭勁,只是人員在慢慢精簡,活動漸漸有些走向地下的味道。過去,不管你是機要秘書還是文字秘書,是跟領導還是蹲辦公室,見者都有份兒,現在只有跟在常委、市長們後邊的貼身秘書才有此資格。以前聚會都是公開約、當面請,喧喧嚷嚷不避任何人,要的就是個熱鬧,時下則短信、電話個別聯繫,搞的都是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究其實,就像整個官場那樣,已然形成了一種專屬於秘書的黨派、山頭、圈子。

黃一平原本對這種聚會興趣不濃,感覺有些庸俗與無聊,另外也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煩與是非。可是,幾年參與下來,竟慢慢體會到其中樂趣、奧妙無窮,因而也就漸漸習慣且樂在其中。他發現,秘書們熱衷於這種小型聚會,固然有某種從眾心理在,是謂你請我請大家都請,不能因為自己的例外壞了規矩,顯得與眾不同、格格不入。可是,透過這種表象往深一層次探究,卻也折射、透露出秘書這行,其實也是孤單、寂寞且值得同情的一個弱勢群體。身為秘書,甭管你跟的是多高級別的領導,外人看起來整天被人前呼後擁,燈紅酒綠、山珍海味應酬不斷,可那熱鬧、繁華景象卻距你相當遙遠,甚至根本就與你無關。別看秘書在人前風光無限,其實卻永遠處於被動、從屬地位,時刻須提醒自己,走路腳步要輕、步幅要小、姿態要低且不能冒在前邊,說話不能搶嘴多舌、高聲朗調、喧賓奪主。領導在那邊主桌主座上細斟慢飲,你則只能在樓下某個角落裡趕緊隨便吃點,根本沒人理你不說,還得早早在某個領導容易望見處等候,隨時聽從召喚、支使。等到酒足飯飽了,領導在牌桌、桑拿間、歌舞廳娛樂放鬆,或者早早進到溫柔之鄉酣然入睡了,秘書還得熬夜整理當天文書,或是準備第二天的領導講話。如果遇到的領導脾氣、修養好,對手下寬容、溫和,那倒也算運氣不錯,倘是遇到一位不好侍候的官員,或是再加上母夜叉一般的首長夫人、刁蠻無理的少爺小姐之類,那秘書就算倒大霉了。在陽城市委、市府機關史上,就曾發生過書記夫人掌摑秘書、副市長孫女讓秘書四肢著地當馬騎的故事。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秘書又是一個充滿無限辛酸的職業,不是其中人焉知其中味啊!也因為如此,大家既然都是秘書,就希望隔段時間能在一起聚聚,放開手腳吃喝也好,嬉笑打鬧也罷,不過藉故傾訴、發洩、放鬆一番。這當中,雖然也有大秘書、小秘書之說,是謂有些秘書跟的官大了,難免就趾高氣揚一些,可一幫秘書廝混一處,終究不像在領導跟前,等級不是那麼森嚴,也無需低聲下氣說話、耷拉眼皮看人,說到底,彼此有種惺惺相惜、同病相憐、同聲相求的親近與熱貼,也算是一種安慰吧。

除此而外,這類聚會還有更深一層的意味:別看大家目前都是低眉順眼的小秘書,可幾年一過,說不定就如馮開嶺一樣,成了說一不二的領導。今天大家同在一個部門共過事,又經常同坐一張桌子上吃飯,就頗有點當年一道扛過槍、一起下過鄉的意思,有朝一日苟富貴了,但求真能勿相忘。話再說得不客氣一點,秘書就像當年歡笑場上的女子,吃的不過是青春飯,鐵打的領導流水的秘書,或贖或賣將來終究是要放出去,萬一有如港星梁洛施那般嫁入豪門者,大家不都樂得跟著沾光嘛。

51

這次的例行聚會,黃一平做了精心準備。他預先向馮市長做了報告,把時間定在星期六晚上,地點放在交通局食堂。

「辦公室裡幾個同事想小聚一下,借貴方寶地一塊,打個秋風。」黃一平一個電話打到交通局長那兒,也不多說客氣話,更無需繞什麼彎子,直道其詳。

局長當然是明白人,別的也不多說,只問:「幾位?什麼標準?要不要局裡班子成員陪同?」

黃一平也不客氣,直言答道:「酒要國賓茅台,絕對不能有假貨;菜以江鮮為主,河豚一定要個頭適中、體格肥碩些的;香煙軟中華就行,多備些就是。你們局長大人都忙,就不必陪同了,我們自娛自樂。」

「那好,我讓局辦主任辦理,你有什麼要求直接找他,除了出台陪睡的小姐,保證有求必應。」局長已經不是第一次接到這樣的電話,自然知道如何處理才能讓黃大秘書滿意。雖然貴為一局之長,手下也有上千號人,可對黃一平這類市長秘書,還是得服侍到位,否則他在背後稍用把力,說不定就讓你摔個鼻青臉腫。

提前兩天,黃一平短信一一發出,又分別打過電話,很快就收到各位秘書同僚的熱烈回應,表示知曉並樂意成行。如此,就算萬事俱備,只待到時由著一幫秘書兄弟吃喝鬧騰了。

對於這種定期舉行的小型聚會,表面看上去似乎很隨意、鬆散,好像只是一時興起之舉,其實不然,每次聚會都是精心組織,充分準備。譬如聚會時機,一般只能選在星期六或星期天晚上,是考慮領導秘書平時很難掌握自己的時間,唯有雙休日領導公務活動少,秘書們通常比較空閒。再譬如人員,為把人約齊,就盡量打足提前量,反覆約定時間、地點,甚至不怕麻煩三番五次敲定,最後也還總有人缺席。但是,無論什麼人缺席,兩個一把手的秘書不宜缺,一切時間都會將就他倆。當然啦,近來風傳馮市長可能由副轉正,黃一平也就成了不可輕易缺席的對象。聚會的場合,既然不宜放在領導光顧頻繁的大型賓館,卻也不可隨便置於那種檔次低下的小店,所選機關委、辦、局食堂或者企業賓館、招待所,也得有些規模與特色。當然啦,時下陽城機關的那些食堂也好,大型企業的招待所也罷,絕不像一般單位的普通職工食堂,而是裝修豪華、烹飪考究,檔次與星級賓館不相上下,甚至有過之無不及。尤其是馮市長分管的城建、交通、國土、規劃等幾個部門,食堂水平都是市級機關一流,大多招待過副部長、副省長級高官,而且菜餚各有特色——交通局食堂,以燒時令江鮮出名,刀魚、河豚自然不在話下,就是比大熊貓還要稀罕的長江時魚,偶爾也能嘗到;城建食堂,法式牛排非常正宗,主廚西餐師曾經在法國使館工作,退休後被高薪挖來支撐門面……而且,這些單位,也都樂於為這些秘書提供服務。

通常情況下,秘書們聚會只是吃飯、喝酒、說黃段子,飯前飯後如果時間寬裕,偶爾也打打牌、唱唱歌,或者找個活動室打幾盤乒乓球、斯諾克之類,目的只在於放鬆身心、消磨時間,也起到溝通感情的目的,並不真正交流思想。酒席桌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只說閒話,不談國是,更加不涉及官場是非。陽城官場,如同所有的官場一樣,關係本就錯綜複雜,秘書名曰為領導服務,說白了各事其主、各有歸依,跟在哪位領導身邊自然就被劃歸了誰的山頭、圈子,領導們不往一隻壺裡尿,秘書們之間就隨之多了戒心與防備。秘書做到地市這一級,又是跟隨領導多年的專秘,對於內中的那些顯規則、潛規則自然並不陌生,懂得一個秘書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守口如瓶、忠誠盡職,最忌諱處就是搬弄是非、立場不穩。加之,秘書們在年齡、學歷、資歷各方面都相差無幾,相互之間的競爭也相當激烈,有的人做了一輩子秘書,最後還是跟在別人後邊當拎包族,伴隨昏黃燈光握筆桿、磨鼠標;也有的當了沒幾天就被領導開了,美其名曰下基層鍛煉,實則從此打入冷宮,逐離官場;只有目光遠大、頭腦冷靜的聰明人才能借秘書這個梯子平步青雲,好運連連。其中區分高低優劣的關鍵所在,就看誰能真正懂得箇中竅門、參透其中三昧。像馮開嶺這種由秘書而步步高陞者,算是一個成功的典範。而洪書記以前那個秘書,嫖娼事發不假,據說真正的原由卻是在領導間搬弄是非,惹惱了政法委書記和公安局長,最後被人設局舉報,落得身敗名裂的可悲下場。

一幫年輕秘書聚會,鬥酒自然是免不了。年輕人血氣方剛、自制力偏差,一旦放開來喝酒、鬥酒,難免有把持不住的時候。有些人酒喝到一定程度,便開始忘乎所以信口開河,發一點牢騷啦,說一些家長裡短啦,雖然腦子裡想著避開官場是非,不涉及敏感話題,可說著說著情緒上來了,又有周圍氣氛的烘托,慢慢就挨、碰、擦、刮到一些是是非非。比如有一次,市委辦幾個人聚會,副書記張大龍的秘書可能因為心情不好喝得高了些,忽然就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來,大家知道他母親剛剛去世,就紛紛上來勸說。誰知,不勸還好,這一勸就更加大哭不止,邊哭還邊數落道:「他媽的什麼狗屁東西,我媽媽那邊在醫院病危了,這邊還硬要老子到省城出差。說是出差,卻又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給那個在省城讀書的小兔崽子送一隻燒雞。等我夜裡回來趕到醫院,我媽早就不在了。嗚——」大家聽了,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張大龍的小兒子在省城讀大學,張家經常派人給他送東西,這是公開的秘密。這類事情,如果不是當事人氣憤難耐酒後吐了真言,絕對不會有人知情。逢到這樣的場合,若是大家聽之任之不加制止,往往就容易說出大問題,萬一閒話傳到當事人那裡,說者固然小命不保,旁聽的諸公也難逃干係。

不過,秘書們私下也有個約定,對這種聚會上的言談,一概不外傳,更不向主管領導透露。黃一平原本是個重承諾守規矩的人,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在馮市長面前洩露秘書聚會場上的事。可是有一次,馮市長在車上似乎很無意發問:「聽說昨晚丁市長身邊的那個小吉喝多了,說了不少酒話,是嗎?」黃一平一愣,當時感覺就像做了件不可告人的壞事被當場揭穿,結結巴巴想解釋,馮市長很大度地擺手一笑說:「酒後醉言,權當一笑。」不過,黃一平還是把那晚聚會的情況,原原本本報告了馮市長。從此,每次聚會之後,黃一平總會在第一時間,把秘書聚會的過程,特別是那些涉及敏感人事的信息,完整準確地一一陳述。敘說時似是無意閒聊,有時甚至完全當做笑談,內裡卻一點不敢馬虎,生怕遺漏了重要內容。馮市長每次也聽得極其認真,有時還會追問一些相關細節。再後來聚會,黃一平就有些心虛,不敢直面那些同事,好像他是個出賣了朋友的猶大,充當著不光彩的間諜角色。但是,他也難吶,在馮市長和秘書同人之間,他別無選擇。他只希望那些嗜酒如命的傢伙,好好把牢嘴巴關。當然,黃一平後來也慢慢知道,那些原本信誓旦旦的同事,竟然沒幾個是信守諾言的君子,有些秘書不僅在自己領導面前洩露天機,而且還頻頻在別的領導那兒邀功請賞,甚至不惜出賣同僚。

這天晚上在交通局食堂的聚會,黃一平心情好,安排到位,大家吃喝得也非常盡興。由於上了小吉最喜歡的河豚與國賓茅台,他就喝得比較盡興,河豚連吃三條,酒也一杯接一杯,連連對黃一平說:「黃兄夠意思,安排得夠檔次。」後來,酒到欲醉沒醉的微酣之際,小吉就悄悄把黃一平拉到外邊,透露了副書記張大龍與副市長秦眾可能聯手的驚天秘密,而且描述得繪聲繪色。黃一平聽了先是驚訝,後是激動,馬上吩咐賓館大堂專門給小吉準備了兩瓶茅台、兩條軟包中華香煙,算是回報。

黃一平確信,小吉之所以會說出這個秘密,原因應該出自多個方面。酒喝多了,情緒有點失控,嘴上缺了守門把關的,固然是一個因素。丁松市長授意,由小吉故意放風,賣馮開嶺一個人情,同時讓馮開嶺因此與洪派陣營結下怨恨,也不是沒有可能。另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可能,就是小吉以此作為籌碼,獲得未來市長馮開嶺的信任,以備另投新主、另尋靠山。小吉跟隨丁松市長這麼多年,算是死心塌地一心一意,深得丁松的信任。為此,他破格當上市府辦副處級助理調研員,提前解決了副處,平時在住房、人事、錢物等方面也撈了不少好處。可是,因為跟著丁市長太緊,平時行為又有些張揚,在洪書記那兒也就沒落下什麼好感,最近,市府這邊幾次提出讓他擔任市府辦副主任,都被市委打了回票。現在,眼看丁市長船到碼頭車靠站,馬上就到無職無權的政協上班,小吉要想謀到理想位置更是難上加難。近一階段,他有意找機會和黃一平套近乎,今天又藉著酒勁說出這樣一番機密,應該不是即興之舉,而是精心刻意為之,意在設法朝馮開嶺這邊貼。

52

「平時印象,丁市長秘書小吉不是那種口風不緊之人,從他嘴裡透露出這樣重要的消息,應該不會有什麼毛病吧?」馮市長一向慎重,他倒不是對黃一平傳話的真實可靠性有什麼懷疑,他擔心這裡面是否有什麼訛詐或圈套。

對小吉其人,黃一平還是頗為瞭解的。他把事情的前後經過認真想了又想,再把小吉的那些原話複述了好幾遍,說:「拋開傳話的時機、場合、動機不談,我覺得他說的應該是真話和實情。目前情況下,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寧當其真,不當其假。」

「倒也是,非常時期,大敵當前,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了。」馮市長點頭道。

那個張大龍與秦眾,難道真的會形成同盟嗎?假如他們真的聯手,會怎樣聯手、能聯到什麼程度?說直白一些,張、秦聯盟對整個陽城市長的取捨又將會發揮多大的作用,對馮開嶺的未來又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呢?

這些問題,才是他們二人需要連夜商議與應對的當務之急。

其時,已是凌晨一點多,可馮開嶺與黃一平卻絲毫沒有睡意,甚至愈益亢奮起來。多年來,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通宵不眠,而且,由於經常如此,體內生物鐘的頻率、節奏也漸漸趨於一致,往往越是夜深人靜就越是興奮異常,越是鬥志昂揚。

「那個張大龍,可不能小看哩。」馮開嶺告訴黃一平,張大龍其人,別看平時表面嘻嘻哈哈一副笑面虎形象,也沒有多少真才實學,可骨子裡卻一肚子壞水。像他這樣的平庸之人,之所以能在官場上平步青雲、一帆風順,以至於被人稱為陽城政壇上的常青樹、不倒翁,內中最大的訣竅只有兩個字:投機。張大龍最大的能耐,是善於觀測政壇風向,精於政治賭博。早在鄉鎮工作開始,他就認準洪書記是棵可以倚靠的大樹,一心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完全托付於洪。而且,在其後追隨洪書記的過程中,他特別擅長製造並利用矛盾,常常成為那個鷸蚌相爭之後得利最多的漁翁。別的不談,只要看看他擔任市委秘書長、組織部長、副書記這麼多年,陽城市委、市府主要領導間的很多矛盾,其實都與他有很大關係,尤其現在洪書記與丁市長的矛盾激化,更是離不開他的離間挑撥。

「不獨陽城官場如此,也不獨張大龍一人這樣,當今官場,有很多像張大龍之類的官員,已經練就了一身在矛盾、夾縫中生存、發展的技巧,或者說,沒有矛盾和摩擦,他們就喪失了生存、發展、壯大的基礎。」馮市長的情緒,慢慢又被調動起來。

「省裡有無可能使用張大龍呢?」黃一平問。

「很難說,不確定因素很多。」在馮開嶺看來,如果完全從個人素質和陽城實際需要出發,張大龍絕無任何優勢,簡言之,若是大家獨鬥單挑,張大龍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可是,官場之事往往好比戲台,又常常好似賭場,沒有什麼一成不變的程式,變化與意外恰恰才是常態。現在民主推薦與測評的結果雖然放在那裡,民間輿論的呼聲也很明顯,可選擇誰擔任陽城市長,是否使用張大龍,除了慣常因素之外,還有很多常情常理之外的微妙原因。就目前情況而言,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是洪書記,而其說話份量的輕重,又取決於省委對他的使用情況。如果省裡暫時不準備起用洪書記,那麼在陽城市長的人選上,極可能就要充分考慮他的意見,這是中國官場慣用的一種平衡術。另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便是張大龍與秦眾是否聯手,以及聯手的程度。張大龍是陽城的地頭蛇,秦眾在省裡有些關係,他們若是真正達成緊密型聯盟,那效應絕對不是一加一等於二那麼簡單。

「張大龍與秦眾有形成聯盟的基礎嗎?他們的同盟能夠持久、牢固嗎?如果他們搭檔起來,會是怎樣的狀態?」黃一平內心裡自然不希望這樣的情況成為現實,可又無法不朝那個方向設想。

「這正是我們需要破解的一個謎。」說到自己感興趣的話題,馮開嶺漸漸進入亢奮狀態,他把身子朝黃一平這邊傾了傾,說:「你記住,官場與生意場沒什麼兩樣,沒有永遠的敵人、對手,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同盟,一切分分合合都以利益為基礎,完全取決於現實需要。張大龍與秦眾,出於各自利益的考慮,完全有可能達成某種默契,形成利益同盟。對張大龍而言,他是為了謀得市長位置,在退休之前嘗嘗市府掌櫃的味道。於秦眾來說,目前在陽城根基尚淺,暫時還沒有能力直接衝擊市長寶座,這次摻和進來,也只是露個臉,強化其個人形象,積累點政治資本。而在我與張大龍誰當市長這個問題上,他顯然更傾向於張,因為從年齡方面考量,張大龍最多只能當一屆,我卻有可能幹滿兩屆。而且,他與張聯手,正合了洪書記的旨意,等於在政治上額外多撈了一筆。至於說他們是否能真正實現持久、牢固的聯盟,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不可能!」

看到黃一平面露不解之色,馮開嶺乾脆來了個竹筒倒豆。就他在官場多年的觀察與體驗,像張大龍與秦眾這樣的官員,極難形成前者為主、後者為輔這樣的執政格局。當今政壇,眾多領導班子無非四種組合形式、四樣效果:強強組合,正職、副手爭著做主充老大,相互不服,叢生內耗;弱弱相配,全套班子皆膿包,整個單位肯定一盤散沙,工作根本無法開展;正弱副強,主政者壓不住陣,副職動不動犯上作亂,亦是不妙;唯有正強副弱的班子,時時事事處處體現一把手的江湖老大地位,才能風平浪靜、諸事順當。因此,不論多大的官場,都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則,也已經形成不可推翻之鐵律——官德、人品、能力、水平皆屬平常的官員,如張大龍輩,一旦成為主政一方的要員,絕對不會重用、信任比自己強的副手。副市長秦眾雖然年紀輕、資歷淺,但其德才素養絕對在張大龍之上,即使以馮開嶺一向挑剔的眼光看,其人也足以算得上一隻潛力股。這樣的能幹之人,自然不會長期甘於庸者之下,而張大龍這類武大郎式的官員,也絕不輕易放心、放手於他。所謂聯手,也只能是一時利益驅使,純屬權宜之計。可即便如是,若是任其一旦聯盟成功,其破壞力之強、後果之重,也絕對不能等閒視之。

馮開嶺侃侃而談,兩眼放光,黃一平聽得簡直有些驚呆了。

跟隨馮市長好幾年了,平常也經常有此閒聊的機會,可是能像今夜這樣,親耳聆聽馮市長縱論官場詭秘、橫議政壇風雲,還不多見。這哪裡是在談論一個莫須有的張、秦聯盟,分明是畢其半生學識、經歷、體驗,高屋建瓴,高瞻遠矚,盡攬天下大勢於懷。黃一平作為秘書,說是身在官場,平常在馮市長身邊耳濡目染,自信也懂得些其中奧妙,原來卻只是知曉皮毛,不知官場竟然有這樣高深的學問,更不明馮市長對官場的研究、評點如此精深。他感覺自己還是太嫩太淺了,也是感受、體悟太晚太鈍。換言之,如果有機會能在馮市長身邊多待些時間,或者平常多主動討教,也許他會學到更多東西,真正摸準官場脈搏,成為其中一個游刃有餘的高手。

馮開嶺似乎也忽然發覺興之所致,言多了,故而馬上急剎車,說:「扯遠了,還是言歸正題。」

對於下一步如何動作,馮開嶺似乎早已成竹在胸,確定了一個基本思路——發揮優勢、做強自我,重點打擊張大龍,弱化、孤立秦眾。

「《理論前沿》上那篇文章快出來了吧?」馮市長問。

「應該就在這兩天。」黃一平回答得很肯定。

「看樣子理論研討會還是要搞,主要是在輿論上把勢造足,從心理上壓倒他們。」馮市長道。

「好的,我馬上和省裡方教授、楊副秘書長他們聯繫。」黃一平點頭道。

說實話,黃一平對於自己能有這樣的機會增長見識、鍛煉自己,感覺非常幸運。他想,若是等到將來自己當了領導,遇到像馮市長今天這類情況,可能就會束手無策甚至坐以待斃了。

53

《保持城市特色,彰顯城市個性,以建設文化大省的宏大氣勢統領城市規劃和建設》一文,在省委主辦的《理論前沿》頭條位置隆重推出。

方教授果然沒有食言。文章經過他的精心修改,確實立意高遠、論述充分,文筆也非常生動、優美。其中,引用了不少當下流行的重要理論成果,增加了文章的理論厚度,尤其是多處文字直接摘錄了省委龔書記的講話或著作原文,馬屁拍得到位且不露骨,恰到好處,更是堪稱神來之筆。縱是馮開嶺寫了幾十年文章,讀過很多書,眼光自視不低,也不得不對方教授的水平讚賞有加。

楊副秘書長也兌現了當初的承諾。文章放在頭條不說,封面上做了醒目導讀,雜誌扉頁的《本期推介》裡也作了重點介紹,介紹文字雖短,評價卻非常高,稱之為「本刊多年未見的扛鼎之作」,「建議全省黨員幹部、特別是廣大領導幹部撥冗一讀」,云云。而且,這期刊物特地加印了五千冊,在原先主要發行到單位的基礎上,重點增發給省級機關、省轄市的一些主要領導,餘下一些則以備後用。

雜誌發行下來的當天,馮開嶺就接到好多電話,其中既有省級機關的熟人和老同事,也有一些在各地任職的黨校同學,大家對這篇文章從立意到內容都給予了很高評價。就連平時不怎麼喜歡讀書的洪書記,也在第一時間打電話說:「不錯,嗯,不錯,確實不錯。看得出來是花了大工夫。」又問:「省委那邊有什麼反響嗎?」很顯然,他或是從文章發表的特殊時機,或是由文章裡面提及的相關內容,已經感覺到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省委領導那邊,通過方教授和楊副秘書長的運作,不僅反響非常迅速,而且效果出奇地好,令馮開嶺興奮不已。得知消息的當天,他丟下手頭正在召開的一個會議,臨時決定帶著黃一平、鄺明達急忙趕往省城,在最豪華的希爾頓酒店訂下宴席,專門請來方教授、楊副秘書長,既是當面表示感謝,又是直接聽取情況介紹,同時也順便商量召開專題研討會的事宜。

晚上,在預訂的酒店包廂裡,方教授與楊副秘書長如約而至。

一見面,方教授倒顯得比馮開嶺還要興奮,不管是否第一次認識,上來就逐個給以結結實實的熊抱。知識分子就是與官員不同,矜持處架子擺足,激動時卻也容易顯露於表,所謂文人無形大概就緣於此吧。

「太開心了,沒想到龔書記會看得那樣認真、仔細!」方教授迫不及待介紹起他和龔書記通電話的情況。

原來,本期《理論前沿》雜誌由楊副秘書長親自送到龔書記桌上,馬上就告訴了方教授。作為一名省委書記,面對桌子上堆積如山的各種文件、報紙、雜誌、批件等,再加上需要處理的一樁樁緊要事務,自是日理萬機、頭緒繁多。《理論前沿》是省委主辦的重要刊物,每期他是必定要看的,可什麼時候看,怎麼個看法,卻有很大的隨意性。既然這期雜誌上有馮開嶺的大作,非要書記大人認真、仔細研讀,又仗著自己和書記有一份特殊關係,方教授自然就以省委特聘理論顧問的身份,一個電話打過去,著重加以推薦、提醒,並約定時間再電話交流讀後感受。這樣的機緣巧合,在老同學楊副秘書長的精心配合下,方教授已經運用得相當嫻熟,屢試不爽。而且,在龔書記眼裡,方教授這樣的做法,又與周圍諸多官員大不相同,貌似有些小小冒犯,實質顯出一些別樣趣味,充滿了頑童式的率真,因此絲毫也不覺得唐突與衝撞。

「書記到底什麼態度,什麼評價?」黃一平到底不夠老練沉著,也是仗著與方教授的師生關係,頗有些不耐煩對方關子賣得太長,卻招來馮市長批評與制止的目光。

「什麼評價?告訴你,一通批評!」方教授一臉嚴肅,眼神裡卻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據方教授透露,當天夜裡,他又跟龔書記通了電話,書記果然已經認真讀了馮開嶺的文章。對於文章寫得如何,龔書記並未有一言半語的評價,他只是就其中的一些問題與方教授進行了商榷,比如,文章中多處提到城市的「文化記憶」一詞,那麼,這個文化記憶的概念,西方學者其實早有論述,國內專家如著名作家、民俗學家馮驥才也見解頗深,對此應當有原文的引用,也有必要作系統性表述,否則時下很多讀者對這個概念恐怕不知所云,或者不得要領。還有,其中一則小標題「城市規劃在建設文化大省中的功能與作用」,「功能」與「作用」好像太實用主義了一些,不如用「地位」一詞來得宏觀、妥帖。此外,龔書記還就文章中的幾個小觀點進行了評點,認為有的可以再深化,有的則需要在理論上尋求進一步支撐,等等。

「龔書記在電話裡居然一口氣講了二十分鐘,還說有時間再坐下來慢慢探討。」方教授伸出兩根手指,晃了又晃。

「那麼說明龔書記對這篇文章還是不太滿意?」黃一平的問題愚蠢得恰到好處,顯然有些故意賣癡裝傻。

方教授與楊副秘書長兩位老同學對視一下,竟然爆發出哄堂大笑。

「哈哈,你還是太不成熟了,至少政治上不夠敏感呀。」楊副秘書長不知是計,諄諄教導黃一平道:「這恰恰就表示他很滿意很重視這篇文章。你想想,一個省委書記能隨便表揚一個副市長?書記評點、批評,說明他看了,僅只一看就已經不得了啦!更何況,書記批評得越是詳細、具體,就表示他老人家對這篇文章不是一般的重視,那是相當重視了。」

「要不是方教授對龔書記和省委的精神吃得透、把握得準,再加上楊兄在版面上做了精心安排,又怎麼可能收到這樣的效果?」馮開嶺嘴早已咧得收不攏,寬闊的眉間平坦得沒有絲毫波紋,右腮邊那塊肉一時歡騰得厲害。他舉杯與方教授、楊副秘書長用力一碰,然後一飲而盡。

「更為難得的是,龔書記和方教授通電話的第二天,就把我找去,說是對這個馮開嶺以前只是認識,希望瞭解一下他的詳細情況。」楊副秘書長喝乾杯中酒,也很興奮。

這個情況馮開嶺與黃一平已經知道。龔書記向楊副秘書長詢問情況,後者盡其所知作了介紹,同時又馬上通知組織部市縣幹部處年處長,讓其書面整理一份馮開嶺的個人資料,快速送到龔書記手上。那年處長是什麼人?楊副秘書長電話放下不到一個小時,馮開嶺的個人簡況就馬上送到,內容包括剛剛在陽城的民主推薦和測評情況。

「龔書記這一過問,底下的麻煩就大了。」方教授話說一半,藉故上廁所小解,有意再賣一個更大的關子。

趁著馮市長陪同方教授去了衛生間,楊副秘書長端起酒杯專門敬了鄺明達:「小鄺,你那個裝修工程隊確實不錯,幫我兒子的房子搞得非常漂亮,你大姐在我面前不住聲地誇你,還說要好好謝你哩。」

鄺明達馬上回敬道:「一點小事,不值得這樣。只要秘書長全家滿意,就算是最好的獎勵了。」

「裝修費用你大姐和你結了吧?這個我要和你交代清楚,朋友歸朋友,錢歸錢,費用和手續上一定要清清爽爽,不能讓我犯錯誤哦。」

「這您放心,費用我和大姐已經結清,分文不差。」說到這裡,鄺明達好像忽然想起,馬上從包裡掏出一張發票,說:「這是裝修全部費用結清的發票,您收好。」

說話間,馮開嶺和方教授也回來了。兩人一路談笑風生,儼然已是一對無話不談的老朋友。

「龔書記提出的那些問題,正好就為底下進行專題研討找到了由頭、破了題。」方教授不緊不慢接上剛才的話。

「對呀!」黃一平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盡量給老師以最大的心理滿足。

於是,底下的議題便歸到研討會上,馮市長當場全權委託給方教授和楊副秘書長二位。

是夜,馮開嶺主動把自己喝醉了。送走方教授與楊副秘書長,馮開嶺情緒大好,當然也借一點酒意,居然不避黃一平、鄺明達兩個,直接指引車子開到鄒蓉蓉別墅門前,逕自倒在美人懷裡,被鄒蓉蓉攙扶進屋。黃一平與鄺明達遠遠看在眼裡,只好裝作視而不見,悄悄駕車離開另行找賓館投宿。

路上,黃一平問鄺明達:「那個楊夫人果真和你結清了費用?」

鄺明達哈哈大笑說:「那才見鬼哩!工程才做到一半時,楊夫人生怕我中途反悔,竟然當著裝修工人的面,拎來一隻鼓鼓囊囊的大袋子,說是結賬。屁股一轉,背著那些人,我又原封不動退還給她。這不,我還得開張三十五萬元的發票給她,額外又貼進去幾萬元稅費。」

54

五天後,馮開嶺《保持城市特色,彰顯城市個性,以建設文化大省的宏大氣勢統領城市規劃和建設》一文專題研討會在省城隆重舉行。

研討會以省社科聯、N大哲學系、《理論前沿》雜誌社的名義聯合主辦,由鄺明達租下省城希爾頓飯店的一個會議中心,明達集團負責全部費用。研討會的實際張羅人,則是黃一平。

黃一平是第一次操辦這樣的研討會,根本不知道從何入手。好在方教授手下那幾個博士生,得益於在老師身邊時有見習的機會,對於這樣的活動早已駕輕就熟,會議的主要事務基本全由他們辦理,黃一平只負責開支錢款、及時入賬即可。

根據那些博士生師弟師妹的介紹,按照正常情況,若是召集一個像模像樣的理論作品研討會,起碼得提前一個月時間開始籌備,先得把作品發到有關專家、學者的手裡,按照各位專家、學者的學術涉獵範圍,給出大致的評論主題與角度,而後還得對他們的準備情況有一個基本規範,防止一旦到了會議發言時,有觀點相互衝突者擦槍走火或當場叫板,局面不好收拾。另外,對於會議地點的選擇、會場的佈置、座位的編排,以及發言順序的先後,等等,都應當有一套嚴格而完備的程式。

可是,馮市長這個作品研討會,因為時間緊迫,加之真實用意並不在於內容,而在於形式,過程才是第一位,因此就一切以簡化、速成為原則。

按照博士生們的安排,先要邀請的不是專家、學者,而是新聞媒體的那些知名記者。在這方面,他們有一班相當熱絡的記者、編輯朋友,一個個電話打過去,完全不提作品題目、內容、研討主題之類,甚至在提及作者時也只說:「是個有實權的常務副市長,馬上晉陞市長哩。」在他們嘴裡,連馮開嶺三個字都無需提,最重要的主題詞則是「每隻紅包一千塊」,或者「你們那裡總共五千」云云。不過醜話也是說在前頭,對報紙記者的要求是「稿子必須保證在醒目位置刊登,不能少於一千字」;電視記者「晚上本省新聞聯播,時長不低於三十秒」;電台「新聞加專訪,新聞全天滾動,專訪連續三天復播」。看著一幫師弟師妹的嫻熟操作,黃一平感覺自己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紀,他只能在心底感歎,真正創造和改變這個世界的,不是人,而是時間。

約好了一幫記者,離研討會就剩下兩天時間,博士生們這才開始邀請參加會議並且要在會上發言的專家、學者。他們那兒,早有方教授開列的一串名單,無非是省社科聯的主席、副主席及秘書長,《理論前沿》的幾個主編、副主編、責任編輯,N大哲學系的幾個資深教授,另外也請了省委辦公廳、政研室、宣傳部等幾個要害部門的官員。大家知道是方教授、楊副秘書長牽頭,又放在希爾頓那樣級別的酒店,對此行人情效應與經濟效益自然心中有數,於是一律痛快答應。至於到會上發言的幾個人,則早就由方教授、楊副秘書長出了題目,博士生們寫好初稿,直接通過電子郵件發送到各人名下,有的甚至直言,稿子不必先看了,開會時拿到文本稿件即可。

會議請柬也通過方教授送到龔書記秘書手上。日理萬機的龔書記事務那樣多,自然不可能參加這樣一個小型研討會,可也發下話來:「既然研討就認真坐下來解決點實際問題,真正為推動文化大省建設做點實事。」

龔書記這句話雖然經過秘書之口轉述,已經不是原汁原味,也完全是口語化表述,而在方教授、楊副秘書長們聽來,卻是了不得的大事。方教授當即指令會場打出橫幅,上書「認真探索,求真務實,積極推動文化大省建設」,並要求新聞報道時一定要把龔書記的上述重要批示加進去。

對於召開這次研討會,馮開嶺在陽城方面原本並不準備聲張,這一方面出於其一貫低調的行事風格,另一方面也不想因為太過張揚而刺激了競爭對手們。可是黃一平提醒說:「會議報道見諸報紙電視了,還是會驚動陽城,那樣反而會讓人感覺我們做得不夠陽光。」馮開嶺一想也是,就主動邀請了洪書記、丁市長,卻採取了模糊戰術,並不道出真實前因後果,只說是省社科聯等主辦方硬要這麼做,他自己也是趕鴨子上架、勉為其難。洪、丁二位聽說了,心裡難免一罈子醋打翻大半,感覺這個馮開嶺挺會來事,一篇文章居然做出這麼大的道場,嘴上卻一個勁恭喜連聲。再一追問,知道省裡並無領導出場,特別是龔書記那邊好像沒有什麼動靜,當下也就全都藉故推托了。洪書記還裝模作樣地吩咐:「一定要代表陽城市委送只花籃,把氣氛搞熱烈。」丁松也叮囑:「你老馮的事,就是我們陽城市政府的事,經費什麼的全力保證,不准跌我們市府的架子!」

洪、丁二人不來參加,於馮開嶺來說正好求之不得。這個會議原本只是為的新聞輿論上造造勢,真開起來並不多麼隆重、熱烈,萬一他們到場一看不過如此,回去說起來豈不笑話!可是,正如黃一平提醒的那樣,會議是以自己那篇文章為主題,如果不主動邀請他們,萬一將來報紙、電視上看到了,二位肯定會有牴觸情緒,說不定又要壞事。如今,請也請了,推托也推托了,彼此也就心照不宣。

會議舉辦那天,希爾頓飯店門前拉了大大的橫幅——熱烈祝賀馮開嶺同志作品研討會隆重舉行。大堂裡擺了幾塊標牌、花籃,既有對會議表示祝賀的,也有對來賓表示歡迎的。會議室並不大,只有一百來平米,卻是飯店裡最豪華的一間,佈置得有條有理,頗有模樣。主席台上照例彩旗飄揚、鮮花簇擁。總共四十幾個與會者,倒有八九個坐在主席台上,完全是按照官方正規程序,主人馮開嶺居中,方教授、楊副秘書長及社科聯、辦公廳、研究室、宣傳部的領導分列兩邊。與會人員每人胸前一朵鮮花,座位前有姓名牌、茶水、水果、濕巾,椅子上有文件袋。為了營造濟濟一堂、氣氛熱烈的效果,電視台記者甚至要求所有服務人員、包括駕駛員在內,都要中規中矩坐在那裡,把所有座位填滿,等電視錄像後該做什麼再做什麼。黃一平一看司機老關根本不像學者模樣,靈機一動,趕緊把自己的眼鏡摘下來戴到對方眼睛上,事後從電視上看,效果還不錯,陽城的熟人既沒有認出戴眼鏡的老關,也沒認出脫了眼鏡的黃一平。

研討會由楊副秘書長主持。方教授作主旨報告,著重從宏觀上論述馮開嶺文章的現實與深遠歷史意義。其餘專家、學者則分別依照分工發言。事後眾多新聞上的所謂專家討論熱烈,不過是到會發言諸公,依著限定的題目與意思即席發揮一通,或者乾脆比著稿子照本宣科。那些專家、學者平時多是這種應景場合的常客,站在發言席上侃侃而談,有從馮氏文章本身入手,縱論嚴密結構,橫議邏輯關係,甚至還有專人談其獨特語境。也有從龔書記重要指示生發開去,將一篇剛剛寫就的文章,與龔書記早些年發表的一系列講話、文稿相對照,竟然從中發現諸多暗合之處,把個龔書記的馬屁拍得風生水起,也將馮開嶺文章抬得上了九天。坐在那裡的黃一平知道,不少發言者直到開會前一刻才看到馮開嶺的文章,有的只是草草翻了一下,等到倉促上台,照樣口若懸河吹得天花亂墜。

哈哈,原來這就是專家!黃一平想。

黃一平發現,專家、學者發言時,馮市長臉上不時飛起紅雲,那當然主要是得意、興奮之色,間或也有讓那幫人吹得不好意思的成分。

至於新聞記者那邊,早有博士生們與黃一平共同撰寫的通稿,上邊既有「按照龔書記重要指示精神」的字樣,也有「專家、學者們高瞻遠矚、見微知著,踴躍發表高見」之類的句式,完全符合當下新聞的格式規範。事後播放的電視畫面更加奇巧,也不知那些記者採用了何種拍攝或編輯手法,一間原本不大的會議室陡然變得闊大、深邃,空間感覺大了好幾倍,包括服務人員在內的區區四十幾個與會者,居然產生出摩肩接踵、人潮湧動的奇異效果。

會議結束,除了中午每人五百元的自助餐,臨走時照例人手一隻紅包,少則千元、多者五六千不等。主辦會議的社科聯、N大哲學系、《理論前沿》雜誌社,又分別有三五萬元的主辦費,那幾個幫忙了好幾天的博士生,黃一平也讓鄺明達每人悄悄塞了兩千元。整個研討會在一片碰杯聲中圓滿結束。

研討會一結束,馮開嶺馬上就悄悄趕回陽城。第二天,陽城很多人都從省裡的報紙、電視、電台裡獲悉研討會的事,大家這才知道馮開嶺的那篇文章,竟然受到省委龔書記的高度評價,在省理論學術界也引起很大的轟動。市委洪書記從電視、報紙上看了報道,當即給馮開嶺打了電話,一是表示祝賀,二是表示遺憾,說:「你個馮開嶺,早也沒說這個研討會是按照龔書記指示召開,怎麼說主辦單位也應該是我們陽城市委嘛。你看看,這下我們多被動呀。」丁松市長在走廊上遇到黃一平,也大聲嚷嚷道:「好嘛,場面、規模搞得不小,這個臉露得不錯!」馮開嶺則趕緊向洪書記做檢討,說:「我也是到了會場才知道怎麼回事,完全是被省裡牽著鼻子走。」對丁松市長,他則回應道:「不讓他們那麼搞,非不聽,硬是搬出龔書記這尊大菩薩,沒辦法。」

馮開嶺也知道,如此與洪、丁二位對話不免有些假,可不管怎麼說,文章發表及之後這個專題研討會的效果,還是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在他看來,龔書記由文章進而留意馮開嶺這三個字,對於自己底下角逐陽城市長,肯定是加重了籌碼,提高了保險係數。

「這一仗打得不錯!底下的工作重心是打擊張大龍,弱化、孤立秦眾。」馮開嶺以少有的親暱,拍了拍黃一平肩膀。

《中國式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