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日本人的敬業精神

緬甸之行,讓杜林祥心裡有了底。回河州後,採購日本先進冶煉設備的事正式進入實施階段。

只用了五個多月時間,設備便在冶金廠裡安裝到位並完成所有調試工作,開始滿負荷運轉起來。

新設備投產當天,杜林祥還舉行了一場慶祝典禮。時值盛夏,慶典又安排在戶外進行,站在主席台上的杜林祥,背上不停地冒汗。

日本廠商代表也派人參加了慶典。都說中國人與日本人的外貌長相差不多,但在慶典現場,誰是中國人,誰是日本人,幾乎是一目瞭然。中方人士,大多穿著短袖襯衣,還有少數人穿著T恤衫。日方代表卻清一色穿著深色西裝,脖子上的領帶系得一絲不苟。這天的氣溫可在三十五攝氏度以上,就日本人的這身打扮,估計人人都得襯衣濕透。

杜林祥記得,半小時前在辦公區裡,這幫日本人只不過穿著襯衣,繫著領帶,身上還沒套西裝。這會兒離開舒適的空調房來到烈日當空的戶外,他們倒一個個添加衣服了!據日方公司負責人說,出席慶典和平時工作不一樣,他們必須正裝出席,再熱的天氣都會堅持。

慶典進行到尾聲時,台下穿著短袖衣服的中國工人,已經有人取下太陽帽當扇子來扇,但那些穿著西裝的日本人,卻依舊紋絲不動。

與大多數國人類似,杜林祥對這個東瀛島國沒多少好感。不過親眼看到在烈日下穿著西服、站得筆直的日本人時,他的想法又變得有些複雜。

事後,杜林祥曾在公司會議上提到過這事。有下屬開玩笑說:「日本人拿多少工資,咱們的工人拿多少工資?有些不一樣,也很正常。」

「放屁!」對這種論調,杜林祥當場就發飆,「那天站在台下的,都是日方派來幫我們調試設備的技工。平時在車間,我看他們也是滿手油污,穿一件藍色工作服。但人家就有這種意識!覺得錢少直接別幹,真要干了,就得拿出點敬業精神。」

這次採購日本廠商的冶金設備,還是杜林祥生平第一次和日本人打交道。接觸過程中,杜林祥的確對日本人的敬業精神有些肅然起敬。從管理幹部到底下的技工,似乎人人都是工作狂。當然,日本人的缺點也很明顯,比如固執,僵化,不善變通。

杜林祥還對莊智奇與日方人員的一次談話印象深刻。在一次閒聊中,莊智奇問日方人員,日本小孩的愛國主義教育是怎麼搞的?日方人員回答說,很少有專門的教育,大多是一種潛移默化。比如日本中小學生長期去世界各地開展夏令營。在旅行的大巴車上,老師會讓所有學生一起數著在道路上行駛的日本品牌的汽車。當數字突破一百時,全車人一起歡呼。杜林祥覺得,這種教育方式,的確比空洞的說教更好。

慶典結束後,照例安排有晚宴。晚宴上,杜林祥拉住原市長呂有順的秘書、剛出任河州市國資委黨組書記的劉光友:「一會兒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眾人散去後,劉光友跟著杜林祥來到辦公室。杜林祥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好幾條香煙:「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我這裡堆著好幾條香煙,都是人家送的,知道你的煙癮也不小,正好拿去抽。」

「別價,這些煙還是大哥你留著抽吧。」劉光友說。

杜林祥說:「我知道你現在不缺好煙,但這些東西,只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就別推辭了。」杜林祥又掏出身上的紅塔山,「你也知道,這些年我就抽這種煙。老習慣改不了!這些好煙,放在這裡也是浪費。」

劉光友笑起來:「大哥這麼說,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杜林祥給劉光友沏上一杯茶:「我還要向兄弟賠罪呀!你榮升都一個多月了,我本該登門賀喜,卻一直抽不出時間。」

劉光友擺手道:「我和大哥是什麼交情,用不著這麼客套。」

杜林祥與劉光友是老朋友了,有什麼話盡可以放開說。杜林祥點燃一支煙:「老弟這次爬得挺快呀!說實話,我都有些出乎意料。」

「我也很意外,同時更有些戰戰兢兢。」劉光友比起給市長當秘書時,顯得沉穩了許多,「大哥也知道,河州官場這幾個月經歷了大地震。自打高健榮春節期間被抓,半年以來就一直有人出事。各局委的一把手,抓了三個;區委書記與區長,逮進去四個。如今當官,風險越來越大。當初組織部部長找我談話,我甚至都有婉拒的念頭,心想就留在市文聯,安安穩穩過一輩子算了。」

杜林祥笑了:「你這話,可有些言不由衷。」杜林祥清楚,呂有順離開河州前,特意把劉光友安排去了文聯做黨組書記,甚至還讓財政配套資金,為文聯修建了嶄新的辦公大樓與培訓中心。呂有順這番安排可謂用心良苦——僅憑這些物業的租金,就足以讓劉光友在文聯過得有滋有味,也免得劉光友去實權部門,因為膽太大捅出婁子。劉光友當初對呂有順還頗有微詞,認為自己以市長秘書的身份去文聯,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劉光友搖著頭說:「我說的可是真心話。再者說了,同樣是黨組書記,我在文聯可是一把手,到了國資委,反倒成了二把手。」

劉光友這話倒沒亂說。文聯主席,一般由文化界名人出任,掌管文聯人財物大權的,其實是黨組書記。但在國資委,一把手是主任,黨組書記只能算二號人物。

杜林祥彈了彈煙灰:「這文聯和國資委的含金量,可是天壤之別。兄弟就別再抱怨了,好多人可是看著你就眼紅。」

杜林祥接著說:「咱們不是外人,你就給我透露一下,你是走了什麼門路,才撈來這樣的肥缺?」

劉光友抽了一口煙:「當著大哥我不賣關子。說實話,我哪條門路也沒走。像我這種人,身為前任市長的秘書,又被發配去了文聯,就算想走什麼路子,也走不通呀。」

杜林祥搖搖頭:「我不信。據我所知,受高健榮的牽連,河州國資委系統落馬了不少人,空出來的位置都是肥缺啊。好多人運作半天也沒戲,老弟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撿一大便宜?」

劉光友的臉上似笑非笑:「這段時間我也在分析,為什麼叫我去國資委?想了半天,或許還是托呂市長的福氣。」

「怎麼說?」杜林祥愈發疑惑。

劉光友沒有回答杜林祥的問題,而是蹺起二郎腿,緩緩說道:「大哥,你就沒看出來,河州最近大事不斷,背後是有一隻手在操控一切?」

杜林祥斜靠在沙發上,說道:「我也聽人說過,這隻手就是徐萬里。對唐劍來了個明升暗降,再用嚴鐵軍來架空楊文山。最後利用高健榮落馬的事,掀起一波大規模人事調整。」

「沒錯!」劉光友說,「就在上個月,公安局常務副局長白殿臣被免職。白殿臣可是唐劍的頭號親信,可如今說他在偵辦高健榮家被搶劫一案中犯有錯誤,直接就把官帽給摘了。還有嚴鐵軍,下個月的人大常委會上就會被增補為副市長。還沒當上副市長時,嚴鐵軍就是繞過政法委書記楊文山,直接向徐萬里匯報工作。再要當上副市長,楊文山就真成光桿司令了。」

「唐劍苦心經營多年的地盤,徹底淪陷了。最近幾波人事調整,徐萬里都把主導權牢牢抓在自己手裡,唐劍身為市委副書記,幾乎淪為看客。」劉光友歎了一口氣。

杜林祥點了點頭,接著追問道:「這些和呂有順有什麼關係?你能到國資委,怎麼說是托呂市長的福?」

劉光友說:「最近幾波人事調整,不僅徐萬里的心腹愛將撈著好位置了,就連過去陶定國、呂有順的舊部,也分到了一杯羹。我從文聯來到國資委,陶書記的秘書,則從市委副秘書長直接調到郊縣出任縣委書記。」

劉光友說:「徐萬里其實是通過這種方法,完成對陶定國、呂有順人馬的收編。你看看如今的河州,除了唐劍那一撥人,誰不說徐萬里的好話?」

「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把水攪渾。」劉光友說,「像我這種長期在主要領導身邊工作的人,當然清楚是怎麼回事。可還有好多基層幹部,並不知道內情。我聽說最近下面還流傳一種說法,說是陶定國的舊部在河州權勢熏天,甚至說是陶系人馬在修理唐劍。傳得有模有樣,這他媽都哪兒跟哪兒?分明是幕後主使的徐萬里,彷彿成了旁觀者。這才叫既要殺人,手裡還不想沾血。」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你怎麼評價徐萬里這個人?」放下茶杯,杜林祥接著說了句,「你放心,在我這兒說的話,就咱倆知道。」

劉光友思忖了一會兒說:「徐萬里算是官場裡難得一見的厲害人物!我就這麼說吧,原來在河州搭班子的陶定國與呂有順,陶定國玩弄權術的手段沒得說,經常弄得呂有順有苦說不出。但陶畢竟是鄉政府電話員出身,對於抓經濟工作,完全是門外漢。要不然,他怎麼被人叫作『二逼書記』?」

陶定國被稱為「二逼書記」的典故,杜林祥是知道的。當時在河州召開全國電商產業高峰論壇,陶定國作為東道主上台致辭。主題是電子商務的論壇,陶定國的講話稿裡自然有「B2B」這樣的詞。

「B2B」的英文全稱是Business To Business。在英文中,「2」的發音同「to」一樣,因此但凡口裡念「B2B」,一定是「B to B」。陶定國哪裡知道這些?站在台上一口一個「B二B」,下面的人想笑卻又不敢。從此,陶定國也多了個外號,叫「二逼書記」。

劉光友繼續說:「呂市長吧,是個真心想幹事的人,也懂經濟。但就是在企業工作太久,對官場裡的東西有些水土不服。他最後不能在河州扶正,不得已回北京,很大程度上就因為這一點。」

「再來說徐萬里吧,他抓經濟工作的能力,不遜於呂有順;玩弄權術的本事,更在陶定國之上。」劉光友說道。

杜林祥笑著說:「你這頂高帽可不小。」

劉光友續上一支煙:「當初唐劍仗著是姜菊人的心腹,在河州對陶定國、呂有順都有些陽奉陰違。陶定國與呂有順的關係固然很微妙,但起碼在一點上空前統一,那就是討厭唐劍。」

「可是呢,」劉光友說,「他們在河州幹了那麼久,卻趕不走唐劍。結果徐萬里來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唐劍收拾了。」

杜林祥說:「唐劍的勢力是大不如前了,他本人會被牽連進來嗎?」

劉光友搖著頭:「估計不會。從對白殿臣的處理結果,我看徐萬里是想見好就收。」

「白殿臣不是被免職了嗎?」杜林祥問。

劉光友說:「免職還不同於落馬,起碼人沒被抓起來。這半年來抓了那麼多人,唯獨白殿臣僅僅是免職,大有深意啊。什麼叫白殿臣在偵辦高健榮家被搶一案中犯有錯誤?大家心裡一清二楚,白殿臣故意不去抓捕劫匪,就是有意放高健榮一馬。白殿臣憑什麼這麼做,難道他沒收好處?」

劉光友繼續說:「唐劍雖然跋扈,但能力還是有。這白殿臣卻是口碑極差,在公安局被稱作『四狗局長』。像他這種人,真要去查,我不信沒有問題。」

「什麼叫『四狗局長』?」杜林祥問。

劉光友說:「是說白殿臣這人,對待領導像哈巴狗,對待下屬像狼狗,對待利益像瘋狗,對待女人像公狗。」

杜林祥笑起來:「這幾句話,還真是貼切。」

劉光友說:「白殿臣能過關,我想就是徐萬里留了一手。同時也是釋放一種信號,在清除了唐劍的勢力後,他不想動唐劍本人。」

杜林祥說:「徐萬里這一招,我看是一箭雙鵰,既是向唐劍示好,也是一種威脅。這個白殿臣,真如你所說那樣腐敗透頂、劣跡斑斑的話,簡直就是一枚定時炸彈。像他這種人,徐萬里今天可以放他,隨時也能抓他。留著他,就是讓唐劍老實待著別亂動。」

「大哥分析得透徹。」劉光友說,「這個徐萬里,實在是厲害。在河州官場,已經沒有挑戰者了。徐萬里才五十出頭,又擔任過常務副省長,未來直取省長寶座,可能性極大。」

杜林祥點了點頭。同樣的分析,徐浩成在緬甸也說過。無論是身為旁觀者的徐浩成,還是作為河州官場中人的劉光友,都將徐萬里視為潛力無限的政壇明星。杜林祥更加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事業要再進一步,一定少不了要和徐萬里打交道。

《舵手:掌舵是一門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