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與其花錢請槍手,不如把人當槍使

大約半個月後,來自北京的記者楚天舒,在寧古縣一家賓館內滿含激情地敲擊著鍵盤。連續數日的採訪,令她備感震驚。朗朗乾坤之下,居然能發生如此血腥的慘案!更不可思議的是,有人居然試圖掩蓋這一切,用骯髒的金錢去贖買鮮活的生命。她決心用自己的筆來揭露真相,為逝者挽回應有的尊嚴。

除了憤懣,楚天舒更有慶幸。這次採訪的經歷十分順利,甚至每到關鍵時刻,都會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

此時此刻,袁凱卻在千里之外位於河州的辦公室裡,左手悠閒地夾著一支香煙,右手輕擊鼠標,在電腦上玩著斗地主的遊戲。一局遊戲結束,他看了看桌上的日曆,心中默念道,楚天舒的稿子,大概快要成形了。杜林祥交代的事,自己總算不辱使命。

袁凱猛抽了一口煙,在網絡上開始了新一局的遊戲。腦中的思緒,卻飛回半個月之前。

那晚正在香港招待各路媒體總編輯的袁凱忽然接到電話,高明勇向他傳達了杜林祥的命令。袁凱不敢耽誤,立馬將香港的工作吩咐給手下。第二天一早,他便急匆匆啟程趕路。飛機抵達省城時已是中午,他在客運站吃了一碗蘭州拉麵,又乘坐大巴奔赴寧古。

一路上,他都在思索如何完成杜林祥交付的使命。要挖出礦工討薪打死礦長的內幕本就不輕鬆,更要命的是,如何撇清關係,讓所有人都不知道在背後操縱這一切的其實正是杜林祥。

縱然千難萬險,袁凱心中的信念卻很堅定:三哥交代的事,自己必須辦好!

袁凱當然不知道,自己父親嫖娼被抓,便是杜林祥設下的圈套。他只以為,杜林祥不僅對自己有知遇之恩,更讓父親免去了牢獄之災。

進入緯通以後,杜林祥對袁凱器重有加。儘管只是一個宣傳部部長,但公司上下都說,袁凱可比一般的中層幹部強勢得多。除開林正亮等創業元老,袁凱是公司內少有的幾個能稱呼杜林祥為「三哥」的人。親密的私人關係以外,對於宣傳部的各項經費,杜林祥也會竭力保障。就說去年吧,宣傳部撒出的銀子,足有好幾千萬,令其他部門羨慕不已。

甚至好些其他公司的同行,也對緯通的媒體公關能力驚訝不已。當著外人,杜林祥總是誇獎袁凱,說這是袁凱的功勞。但袁凱心裡清楚,像他這樣擁有媒體資源的人,在圈子裡多如過江之鯽,但像杜林祥這般揮金如土的老闆,卻難得一見。

比如這次在香港舉辦的新聞研討班,完全就是以交流研討為幌子,組織各媒體的負責人遊山玩水。袁凱起初制訂的計劃,是將研討班放在深圳,中途去香港參觀一天。杜林祥卻大筆一揮,將地點改在香港,同時指示把下榻地點安排在五星級酒店。僅此一項,開支就多出幾十萬元。

袁凱為參加研討班的人員,準備了筆記本電腦等禮品。可杜林祥還特別交代,對於其中的某些關鍵人物,袁凱有權臨機決斷,再送出一些貴重的禮物。

對於這種不提任何要求,僅僅是聯絡感情的研討班,受邀的媒體負責人自然是樂此不疲。緯通公司內部都有人提意見,說這麼多媒體人士過來,其實好些是來白吃白喝的。杜林祥卻說,來九個白吃白喝的不要緊,只要其中有一個日後能為我所用,錢就沒有白花。

經過近三個小時的顛簸,袁凱乘坐的大巴抵達礦山所在的寧古縣。這些年,他早已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不過來到寧古縣之後,為了不引人注目,袁凱刻意選擇了一家一百多塊錢一晚的經濟型酒店。另外那套價值不菲的西裝也被收進衣櫃,他專門去超市買了一件幾十塊錢的廉價襯衣。從酒店住宿到衣著打扮,袁凱彷彿瞬間回到了多年前的記者時光。

杜林祥一再叮囑,此次行動必須保密。所以袁凱沒有帶著記者一同前來,他打算自己先去摸一摸情況,再決定下一步如何動作。

第二天一早,袁凱租下一輛當地的黑車,逕直前往礦山所在地。寧古縣距離張貴明的老家梅河有一百多公里的距離,礦山距離寧古縣城也有幾十里地,而且路況十分糟糕。直到上午十點過,袁凱才抵達礦山。

在周圍觀察了一圈,袁凱發覺情勢頗為嚴峻。礦山已被封鎖起來,門口站著十多個保安,進出的人都要接受盤查。直接去礦山裡刺探情況的念頭,不得不打消。接下來,袁凱又在周圍的村莊尋訪,指望打開突破口。可惜沒一個村民願意開口,甚至有人充滿警惕地盯著袁凱,問他是不是記者。見勢不妙,袁凱趕緊登上黑車,溜回了縣城。

回寧古縣城的車上,袁凱整理了一下思緒。出了打死人的事,礦山加強一下警戒,切斷礦山內外的聯繫,在情理之中。周圍村莊的村民,大都拿過礦山發的補償金,從情感上更傾向張貴明一方,自然不會多說什麼。看來,要調查清楚事件的原委,還得另闢蹊徑才行。

黑車在縣城的一座酒店前停了下來。袁凱付了錢,走到酒店大堂,悠閒地抽起煙。幾分鐘後,他又掐滅煙頭,到酒店對面的洗腳城裡做了一個全身按摩。

剛才下車的酒店,並不是袁凱下榻的地方。多年的記者生涯,把袁凱鍛煉得像名特工。他知道,在這種小縣城裡,七大姑八大姨的,誰都可能有個什麼拐彎抹角的親戚。比方今天去探訪的村民和開黑車的司機,沒準就是熟人。再加上一番機緣巧合,自己就有暴露的風險。

所以,一大早出門時,袁凱先打車來到另外一家酒店,休息一會兒後,再走出酒店租下一輛黑車。辦完事情,車子直接把自己送回這家酒店。接下來去洗腳城轉悠一圈,再繞回真正居住的地方。

眼看第一天撲了空,袁凱並不氣餒。過去當記者去各地採訪,比這更難採訪的事多了去了,最後不一樣大功告成?

袁凱想起了數年前去珠三角採訪一家工廠罷工的事。當時工廠也封閉了廠區,記者根本進不去,也聯繫不上工人。在當地瞎轉時,袁凱偶然間瞧見街上到處是招工中介的店舖。來珠三角打工的全部是外地人,都得通過招工中介才能進入工廠。袁凱靈機一動,能否從中介這裡挖出廠區內工人的聯繫方式?一試之後,果然大獲成功。袁凱順籐摸瓜,采寫出一篇極具影響力的報道。

順著這個思路,袁凱想到,在礦山裡當礦工的,大概也以外地人居多。在寧古這種地方,應當也有許多招工中介。今晚好好休整一下,明天順著這條線索再去試試。

經過幾天探訪,袁凱終於在寧古汽車站外找到一個肯提供幫助的招工中介。僅僅一條兩百塊錢的香煙,這名中介就把幾百名礦工的手機號碼告訴了袁凱。

如獲至寶的袁凱,立刻回到賓館,冒充起記者,挨個給礦工撥打手機。一番努力下來,真有幾名礦工相信了袁凱的記者身份,並同意趁著週末外出購物的機會,與袁凱見上一面,詳細介紹打死礦長當天的情況。

接下來幾天,袁凱終於把打死礦長事件的來龍去脈,瞭解得一清二楚。此刻,他又開始思考另一個問題,如何把這些料餵給記者?

袁凱起初想過,自己操刀寫一篇十分詳盡的報道,再花錢請兩個槍手過來,把文章署上他們的名字,直接在媒體發表。可仔細一琢磨又覺不妥。為了錢能當槍手的人,也能為了錢掉轉槍口。文章見報後,張貴明只要肯下一番功夫,就能發現隱藏在槍手背後的那雙手。而自己一旦暴露,杜林祥的苦心也就白費了。

這時,袁凱想到了如今供職於北京一家媒體的記者楚天舒。袁凱與楚天舒談不上多熟,僅在北京見過幾面。在媒體圈美女凋零的時代,楚天舒的模樣還算俊俏。更難得的是,這個小師妹大學畢業不久,與當年的袁凱一樣,既急於成名,又滿懷「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書生情懷。

楚天舒比起圈子內的老油條要單純得多,還沒有被這個物慾橫流的大染缸影響太深。而這樣的人,恰恰是袁凱心中的理想人選。

袁凱新註冊了一個郵箱,接著又模仿礦工的口氣,寫了一封語焉不詳甚至充滿錯別字的舉報信。袁凱以一個礦工的身份告訴楚天舒,在寧古縣的一座礦山,老闆為富不仁,把礦工當牛馬一樣對待。從今年以來,礦上連續拖欠工資。工人們氣不過,去找礦長理論,礦長卻調來保安隊,對礦工們大打出手。爭鬥之中,礦工們一時失手打死了礦長。如今,礦上人心惶惶,唯恐在當地背景深厚的老闆會派人來報復。

舉報信的最後,袁凱寫道:「我只是一名普通礦工,出於義憤才向楚記者傾訴。但我也是普通人,生怕遭遇報復,所以不能留下任何聯繫方式。這件事在寧古鬧得很大,你如果來當地採訪,一問就會清楚。」

袁凱心裡清楚,楚天舒固然單純良善,但畢竟是做記者的人,不會沒有一點提防之心。如果一上來就留下自己的聯繫方式,楚天舒難免會懷疑有人要拿自己當槍使。這樣半遮半掩,既打消了楚天舒的懷疑,又能激發出記者天生的好奇心。

果不其然,楚天舒一連給他回了數封郵件,追問具體的聯繫方式,並承諾一定給爆料者保密。

此時,袁凱又從河州招來一名機靈的下屬,並買下一個新手機號。他讓下屬冒充礦工,用這個手機號與楚天舒取得了聯繫。

袁凱對於此次事件的前因後果,已調查得十分清楚,稍微扔出一點料去,已令楚天舒大感興趣。幾次電話聯繫之後,楚天舒便決定奔赴寧古採訪。

這名下屬接待了楚天舒,並向楚天舒詳盡介紹了事發當天的情況。袁凱從招工中介那裡搞來的礦工通訊手冊,經過一番特殊編輯之後也交到了楚天舒手上。楚天舒按著這個通訊手冊撥打電話,很快就找到其他願意接受採訪的礦工。

當然,袁凱的手下也以人身安全為由,一直不肯告訴楚天舒自己的真實姓名以及在礦山的具體職務,甚至他也拒絕與礦裡的其他「同事」打個照面。眼看楚天舒的採訪進展順利,袁凱與那名冒充礦工的下屬,悄悄溜回了河州。離開之前,袁凱另外安排了兩人趕到寧古,在暗處盯著楚天舒。楚天舒在寧古住在哪間賓館,白天見了什麼人,晚上在哪家餐廳吃飯,他都能第一時間獲悉。

回到河州後,袁凱立即向杜林祥匯報了計劃的進展。杜林祥卻皺著眉頭:「計劃很周密,只是你派去冒充礦工的人,說話一口洪西口音,這會不會令人懷疑?」

袁凱說:「我之前也想過這個問題,後來卻不擔心。誰叫咱們洪西是民工輸出大省?全國各地,哪裡沒有洪西的工人?就說張貴明的礦上吧,真就有許多洪西人。」

杜林祥接著說:「我當初只是讓你去摸情況,做準備。至於這篇報道是否要刊登出來,還不能確定啊。如今這個女記者一腔熱血、滿腹天真,我卻擔心,要是咱們最後並不想讓新聞見報,會不會控制不住?」

「三哥放心。」袁凱胸有成竹地說,「我當時之所以選擇楚天舒,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那家報社的領導和咱們關係不錯。如果三哥想讓新聞見報,咱們就當沒這回事,讓楚天舒那小姑娘使勁鼓搗去,反正這事跟我們沒有一丁點關係。如果不想讓新聞見報,就告訴張貴明,咱們知道北京有媒體正在弄他,可以幫他協調關係滅掉稿件。送禮的錢張貴明出,他還得記下這份情誼。」

「好!」杜林祥這才笑逐顏開,「小袁,你這招厲害啊!與其花錢請槍手,不如把人當槍使。咱們呢,進可攻,退可守,永遠在安全地帶。」

「我也是按三哥的吩咐辦。」袁凱當時謙遜地說道。

伴著腦海裡不斷浮現的往事,電腦中斗地主的遊戲又進行了好幾局。袁凱抬腕看了下手錶,然後掐滅了手裡的煙頭。他拿起電話,撥給杜林祥:「三哥,休息了嗎?」

電話那頭的杜林祥說:「還沒有。晚上張貴明邀我喝酒,這會兒剛回賓館。」

袁凱知道,杜林祥這段時間一直在北京。昨天打去電話時,杜林祥還與呂有順在打高爾夫球。聽今天這口氣,張貴明應該也趕到京城了。袁凱接著說:「這麼晚打攪你,就是請示一件事。那個記者的稿子,大概差不多了。如果我們不去做什麼工作,稿子很快就會見報。」身為下屬,袁凱謹記著老闆的吩咐,稿子最後登不登,還得杜林祥拍板。

電話中沉寂了大概一分鐘,接著傳來杜林祥低沉的聲音:「趁著這幾天張貴明人在北京,讓稿子盡快見報吧。」

「好的。」袁凱說。

放下電話,袁凱又點上一支煙。想起自己與楚天舒之間這次堪稱天衣無縫的「配合」,袁凱有幾分得意,也不乏一絲歉疚。他更不清楚,在自己過去激濁揚清的記者生涯中,是否也曾像如今的楚天舒一樣,被他人戲弄於股掌之上?

《舵手:掌舵是一門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