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合縱連橫

呂有順又說:「近幾十年來,真正發財的,我看也就兩類人。第一類是有背景的,他們憑借自己的後台做得風生水起。第二類嘛,就像林祥你這樣。起於草莽,膽量驚人。沒讀多少書,反倒是無知者無畏。當然了,後一類人中十之八九都會倒下,剩下的那幾個,是集個人魄力與運氣於一身的幸運兒。」

1 做生意,還得算政治賬

楚天舒的稿件,猶如一枚重磅炸彈,狠狠擊中了猝不及防的張貴明。

早上九點過,依然沉醉在溫柔鄉里的張貴明,被下屬告急的電話吵醒。緊接著,寧古縣的縣委書記,老家城市的常務副市長,還有省公安廳的朋友,紛紛打來電話,或是厲聲責問,或是通風報信。

局勢的發展,不僅出乎張貴明的想像,甚至超出了杜林祥的預料。新聞發佈當天,礦山所在省的省委書記、省長都針對礦山械鬥案以及瞞報事件做出批示,要求徹查到底。省公安廳的一名副廳長帶隊,率領調查組趕赴礦山。袁凱還打電話告訴杜林祥,楚天舒的獨家報道刊發後,產生了轟動效應。如今各大媒體都在安排記者趕赴現場,準備深挖這條新聞。

綜合各方面的情報,杜林祥得出一個清晰的結論——事情搞大了!

下午三點多,杜林祥主動給張貴明打去電話,假惺惺地說:「老張,我剛看到新聞,怎麼樣,影響不大吧?」

張貴明說:「一點小事情,很快能搞定。」

杜林祥又問:「你還在北京嗎?」

張貴明說:「離開北京了,回家裡處理點事。」

杜林祥心中暗笑,這個張貴明打腫臉充胖子的本事倒是不錯。出了這麼大的事,自己都不得已趕回去處理,嘴上卻還硬撐著說「一點小事情」。

杜林祥關切地說:「明晚呂有順的飯局,我是不是幫你推掉?」

張貴明思忖了一會兒說:「不用推。俺把家裡的事處理完了,明天下午就趕來北京。」

杜林祥點頭道:「好吧,具體情況你來把握,我聽你的!」

第二天下午,張貴明如約趕回北京。杜林祥親自去火車站迎接,之後一行人徑直前往呂有順設宴的酒店。在車上,杜林祥繼續做出無比關心的模樣,還當著張貴明的面給袁凱打去電話,讓袁凱動用所有關係,盡量幫張貴明多搞定幾家媒體,以免事態繼續升級。

看著張貴明焦頭爛額又一臉感激的樣子,杜林祥心中倒生出幾分歉疚。他默念著:「老張呀,別怪兄弟下手狠。」

呂有順安排的晚宴,就在他公司附近的一家五星級賓館裡。見著杜林祥、張貴明到來,呂有順依舊十分有禮貌地起身相迎,握手寒暄。

張貴明掃了一圈周圍的環境,立刻察覺出氣氛有些異樣。那天見面時,呂有順不是說,今晚設宴既是款待自己,也是為考察礦山的團隊送行,可為何偌大的包間裡,只有呂有順及其兩個秘書?其他人去哪兒了?

落座後,張貴明立刻慇勤地說:「呂總明天就要陪領導出國訪問了,你在俄羅斯大概待幾天,要去哪些城市?」

呂有順說:「在俄羅斯待四天,其中莫斯科三天,最後一天在聖彼得堡。」

張貴明立刻說:「俺在莫斯科有幾個認識的朋友。昨天俺就打了招呼,讓他們在莫斯科一定款待一下呂總。」

呂有順擺著手說:「多謝張總美意,不過款待什麼的真是不必。這次跟在首長身邊,自己哪兒有一刻得閒。」

杜林祥插話道:「甭管呂市長有沒有時間,老張的這份心意真是令人感動。老張是一個厚道仗義的朋友。昨天因為家裡有事,他趕了回去,今天下午又特意趕回北京。他說呂市長設宴,自己無論如何不能爽約。」

「哎呀,辛苦張總舟車勞頓,實在罪過!」呂有順緩緩說道。接著,他話鋒一轉,「你趕著回去,就是去處理礦山械鬥的事吧?」

張貴明的表情非常尷尬:「沒錯。其實這都是一點小事,媒體胡說八道,把事情誇大了。」

呂有順淡淡一笑:「我聽說這事可不小。昨天新聞報道出來後,省委領導立刻做出批示,甚至連北京的領導都過問了。」

張貴明漲紅著臉,又說不出什麼話,只是不停地挪動屁股,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情。杜林祥又插話說:「老張在當地關係很廣,擺平這點小事不在話下。昨天回去,老張既是處理這件事,也是為迎接呂總派出的考察團隊做準備。剛才從火車站出來的路上,我聽了老張關於接待工作的安排,真是煞費苦心。」

「老杜哪裡話!呂總派出的考察團隊,是俺們最尊貴的客人,理當鞍前馬後效勞。」張貴明笑呵呵地說。

呂有順用手指敲擊著餐桌桌面,低聲說道:「關於這件事,恐怕要讓張總失望了。今天這頓飯,既是我盡地主之誼,也是向張總賠罪。」

呂有順繼續說:「幾天之前,我對礦山生意的確有些興趣。可惜事情的發展,大大超乎預料。特別是這篇稿件見報後,引起了大領導的關注。在中國做生意,需要考慮的因素很多。尤其像我們這種身份的企業,實在不便在此時繼續同張總合作。」

難怪說好的考察團隊不見了蹤影,原來呂有順已經決定叫停這單生意。張貴明情緒激動,語速飛快地說道:「你多慮了。礦山裡不過屁大一點事,俺很快就能擺平。」

呂有順搖著頭:「望張總體諒我的難處!宋紅軍死後,我來接手礦山生意,本來就冒著風險,外面的流言蜚語自然少不了。但我以為,只要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外人說什麼不必介懷。可偏偏這時又出了這檔子事!據我所知,省市聯合調查組很快就會進駐礦山。如果這時我還堅持合作,無論在經濟層面還是政治層面,都是十分愚蠢的。」

呂有順的聲音並不大,但在吐出「政治層面」四個字時,特別加重了語氣。的確,對於他這樣的人,除了計較錢袋子,更在乎官帽子。

寬大的包間裡,頓時陷入沉寂。可以坐十多個人的餐桌上,只坐著杜林祥、張貴明、呂有順及他的兩個秘書,面對滿桌豐盛的菜餚,五個人誰也沒有動筷子。

隔了好一會兒,張貴明才說:「出了這樣的事,只能怨俺疏忽大意,怪不得呂總。你的顧慮,俺也完全理解。只是不知,過一段時間,等俺把家裡的事擺平之後,合作能否繼續?」

呂有順沉吟了一會兒說:「日後的事情,誰能說得準。現在,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

餐桌上的氣氛更加尷尬。長達幾分鐘的時間,屋裡沒有一句聲響。最後還是杜林祥說道:「生意上的事咱們慢慢聊。今天除了談生意,也是聯絡一下大伙的感情。別只顧著說話,先吃菜。」

呂有順、張貴明見杜林祥出來解圍,紛紛點頭附和說:「對、對,先吃菜。」不過舉起筷子,所有人又覺得可笑——分明屋裡陷入了長時間的沉寂,杜林祥卻勸大家「別只顧著說話」。由此也可見,中國語言的含義是何其豐富!

在座諸人的學養、經歷的確差別太大,除了生意之外,似乎再也找不到什麼共同感興趣的話題。話不夠,酒來湊。所幸眾人的酒量還不錯,五個人輪番敬酒,打發著時間。

桌上心情最鬱悶的,大概就數張貴明瞭。找呂有順來接盤礦山的希望落空了,還被京城來的一個狗屁記者捅了一刀。在這種狀況下,想把礦山甩賣出去的難度更大了。呂有順剛才所說,省、市聯合調查組即將進駐礦山的事,自己也聽說了。未來一段時間,還得花費大把精力來應付這幫大爺。

酒宴進行到尾聲時,呂有順蹺起二郎腿說道:「林祥,你的公司也是上市企業了,資金比較充沛。與其到處找人接盤,幹嘛你不考慮接下這個項目?礦山最近出了一些狀況,像我們這種身份的企業,實在不敢摻和進來。你一個民營企業,又沒有這麼多的顧慮?」

杜林祥口裡的酒差點嗆出來。他連忙擺著手說:「呂市長的玩笑開大了,就我那點實力,哪裡有這樣的胃口!」

呂有順笑著說:「當著我們的面,你就說句實話。緯通最大限度能籌集多少現金?」

杜林祥思忖了一下說:「緯通是家地產企業,錢都壓在各地的建築工地上,使出吃奶的勁,最多也就拿出八九億的現金。」

「哦。」呂有順點了點頭,「八九個億要運作這種項目,的確少了點。」

杜林祥一臉憨笑:「我的那個企業,在呂總眼裡簡直就是小蝦米。」

「老杜,八九個億的確少了點。可你是上市公司,就不能再想點辦法,多籌集點資金?」張貴明如今已是病急亂投醫,只要聽說誰有可能接手礦山,眼睛裡就會放光。

杜林祥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上哪兒去找錢?真是沒有辦法呀。再說了,緯通一直以來是做地產的,對挖礦的生意一竅不通。」

呂有順微笑著說:「其實你也可以考慮一下多元化擴張。過去的近二十年時間,堪稱中國房地產市場的黃金時代。但搞企業的人都清楚,黃金時代不會永遠持續。有些事,不妨未雨綢繆。」

呂有順抖了抖衣袖:「當然了,我也就是提個建議。緯通怎麼發展,還得林祥說了算!」

「呂市長,你可別拿我開涮!」杜林祥說,「就我現在的實力,對於多元化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呂有順又說:「關於張總的礦山,大體情況我還知道些。宋紅軍的報價確實高得離譜,但礦山本身的礦藏,也還算豐富。我同林祥是老朋友了,與張總雖是新朋友,卻也一見如故。你們真能合作,我倒願意幫一點小忙。」

「什麼忙?」張貴明迫不及待地問。

呂有順不徐不疾地說:「鑒於目前的狀況,由我們企業出面接下礦山已不可能。不過林祥如果出面接盤,我願意提供一些資金支持。集團旗下的江西分公司,在香港入股了一家投資公司。這家投資公司,可以為收購行為提供一點注資。」

杜林祥做出有些心動的樣子,問道:「注資額大概多少?」

呂有順說:「兩三個億吧。」

杜林祥與張貴明,一下子又像洩了氣的皮球。張貴明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杜林祥搖著頭說:「就算多出兩三個億,對於整個收購也幫助不大。呂市長,以你企業的規模,就拿兩三個億,是不是太小氣了?」

呂有順兩手一攤:「剛才我就說了,照目前的局勢,我不能直接涉入這樁生意。香港的投資公司算是集團的孫公司,由他們出面,不會引人關注。而這家公司才成立不久,礙於實力也拿不出更多的錢。另外,真要進行收購,你也不能僅靠這一條融資渠道。可以開動腦筋,想想其他辦法嘛。」

「難啊!真要那麼容易融資,老張幹嘛急著出手?大可以融回點資金自己繼續經營。緯通雖然上市了,可真要去外邊拆借大筆資金,同樣難如登天。」杜林祥不禁歎了一口氣。

呂有順重新舉起酒杯:「我姑妄言之,諸位也就姑妄聽之吧。瓶裡還有一點酒,來,抓緊把它消滅了。」

晚宴結束後,呂有順親自把杜林祥、張貴明送到樓下。杜林祥的奔馳早已停在停車場,張貴明的邁巴赫卻不見蹤影。傍晚從火車站到酒店,兩人都乘坐的是奔馳。不過杜林祥記得,路上張貴明就打了電話,讓司機八點鐘準時到酒店停車場。這會兒已經九點過了,停車場裡卻不見那輛豪奢的邁巴赫。

張貴明抱怨道:「北京的交通太堵,司機剛給俺打了電話,說還堵在路上。」

杜林祥說:「那你就坐我的車,我送你回會所。」

素來爽快的張貴明此時卻客氣起來:「太麻煩了吧。俺的會所在西邊,你們企業的駐京辦在東邊,這一來一回,就得穿一個北京城。」

「這是什麼話?幾腳油門的事,你還這麼磨嘰!」杜林祥推著張貴明上了自己的奔馳車。

汽車飛馳在馬路上,杜林祥與張貴明在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話題轉到礦山上,張貴明恨恨地說道:「這篇新聞報道,可把老子坑慘了。聽說寫這篇稿子的,還是個娘們。老子真想找人廢了她!」

杜林祥勸道:「這種時候,可不能硬來。」接著他又問道,「那個女記者背後,有沒有什麼人指使?」杜林祥自信袁凱的活幹得足夠漂亮,所以有底氣問出這種問題。

張貴明搖著頭:「目前還不知道。」

車上沉寂了一會兒,張貴明又開口說:「剛才呂有順說的事,老杜你不妨考慮一下。」

「什麼事?」杜林祥一臉茫然。

張貴明說:「就是你來收購礦山的事。俺覺得呂有順說的有道理,從你企業的發展來看,有必要搞一下多元化。」

「扯吧!」如果不是有車頂,杜林祥幾乎要跳起來,「呂有順就是酒後隨便說幾句,你也能當真?我哪裡有錢收購礦山?」

「你剛才也聽到了。」杜林祥接著說,「呂有順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看熱鬧的不嫌事大。叫他收購,他不來。說什麼提供資金支持,鬧了半天就兩三個億。對於這種大項目,兩三個億還不夠塞牙縫。」

張貴明點燃一支煙,緩緩說:「呂有順畢竟不同於俺們,他出於自己的考慮,選擇退出也情有可原。但他的話還是有道理。礦山對於俺來說是燙手山芋,對於老杜你,可是難得的商機。」

「你別忽悠我!」杜林祥說,「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那個礦現在的情況大家都清楚,哪兒有什麼商機?真是商機,需要這樣滿世界找買家?」

杜林祥也在車裡點燃一支煙:「退一步說,就算真是什麼商機,我也沒這個胃口。操作這種項目,手裡起碼得有二三十個億。而我呢,連個零頭都湊不齊。」

想著自己礦山目前的窘境,張貴明不好辯解什麼。他頓了頓說道:「礦山的現狀是不怎麼好,可要是形勢大好,哪裡還有什麼抄底的機會?老杜,你要肯接手,俺就按呂有順的報價給你。」

「按呂有順的報價給我,還叫抄底呀?咱倆的關係,總比你和呂有順要鐵吧!」杜林祥說。

從杜林祥的話裡,張貴明似乎窺探到一絲機會——只要價格合適,杜林祥還是願意接手的。他拉高嗓門:「呂有順可是堂堂央企,世界五百強。按照他的報價給你,你便用一家剛上市的民企,享受了央企的待遇。老杜,你賺大發了!」

張貴明繼續說:「你是上市公司,在銀行貸款比較容易。想想辦法,哪兒有湊不齊錢的!俺可不光是想著替自己解套。俺是真覺得,這單生意對你也是機會。」

「老張呀老張,我可是頭一回發覺,你的口才還相當不錯。」杜林祥笑呵呵地說。

眼看汽車即將駛到張貴明的會所,杜林祥說道:「老張,以咱倆的交情,我就實話實說。在今天晚上之前,壓根就沒有想過收購礦山的事。可經呂有順這麼一說,尤其你在旁邊鼓勁,我似乎有些心動。但茲事體大,現在我也拿不定主意。」

杜林祥繼續說:「原先說明天去香港拜會徐浩成,可惜呂有順中途退出,這趟香港之行只能取消了。我回到河州後,找人好好合計一下,包括礦山的盈利前景、融資渠道等,都需要仔細測算一番。收購與否,也需要測算之後才能答覆你。」

張貴明又問:「大概要多長時間?」

杜林祥說:「短則一個禮拜,長則一個月,一定給你個准信。」

汽車駛抵目的地,兩人走下車來,握手告別。張貴明滿含期待地說:「老杜,俺可等著你的好消息。」

杜林祥點頭道:「盡量努力。」

《舵手:掌舵是一門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