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錢脈和人脈

離上次北京之行已過去半月,杜林祥眼瞅著時間差不多了,便給張貴明打去電話。杜林祥一本正經地通知對方,經過仔細測算,自己願意接手礦山。張貴明大喜過望,立馬在電話中說,價格就按上次談的,其他細節都好商量。兩人約定下周禮拜一共同趕赴北京,商討具體事宜。

杜林祥提前動身,週末就趕去北京。呂有順已結束了訪問回到國內,在與張貴明正式談判之前,杜林祥還想去拜訪一下呂有順,既是當面感謝,也有請教之意。

呂有順將會面地點,安排在京郊昌平的華彬莊園高爾夫球場。從河州調回北京工作後,呂有順幾乎每週都要打高爾夫。杜林祥與呂有順打過幾次球,據他的觀察,呂有順的高爾夫球技似乎不在萬順龍之下。

起初,杜林祥還頗為驚訝,請教以往從不摸高爾夫球桿的呂有順,球技如何在短時間內突飛猛進。呂有順卻笑著回答說,垂釣與高爾夫,其實是自己最鍾愛的兩項運動。多年前在香港工作時,幾乎每週必打。可惜來到河州市政府後,出於顧忌影響的原因,不得已忍痛割愛,暫且把高爾夫球桿鎖進櫃子裡。重回企業工作後,便迫不及待地重操舊業。

星期天下午,杜林祥登上奔馳轎車,由駐京辦出發直奔昌平。從馬甸橋上八達嶺高速,十五分鐘之後,杜林祥便能感覺到城市的喧囂逐漸遠去。由13A出口左轉,沿著寬闊的鄉村公路向西飛馳,群山映襯下的華彬莊園就出現在眼前。

位於長城腳下的這座高爾夫球場,佔地近六千畝,坐擁京城上風上水之地。這裡還是中國最具規模的純受邀會員制高爾夫俱樂部。所謂純受邀會員制,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在會籍銷售上,沒有會員理事會的邀請,掏錢也買不到會員卡;二是在日常管理方面,原則上不接待散客和訪客。

一般說來,若希望加盟華彬莊園,首先需向會員理事會遞交申請,經審核合格之後,才能成為會員。譬如杜林祥,儘管多次受朋友之邀來此揮桿,至今卻還不是這裡的正式會員。今天若不是呂有順邀請,杜林祥依舊無法踏足球場。

呂有順的秘書早已等候在門口,與杜林祥握手時說:「老闆早就來了,他說有幾日沒摸球桿,手癢得很,就在裡面先打上了。咱們換了衣服,也趕緊進去吧。」

步入綠草茵茵的球場,只見呂有順剛打出一桿好球。杜林祥滿面笑容地說:「呂市長的球技又精進了。」

呂有順回頭笑了笑:「今天我選的是金熊球場。林祥,以你的技術,也能揮出幾桿子好球的。來,試一試!」

華彬高爾夫的金熊球場蜚聲海外,它是由「世紀球王」傑克·尼克勞斯規劃設計的。金熊球場的前四洞,並不難搞定。發球檯位置均在高處,放眼望去,從球道走向到果嶺起伏,從沙坑到水障礙,幾乎一覽無餘。即便杜林祥的球技平平,也幾乎感覺不到壓力。

杜林祥一邊打球一邊說道:「這次多虧呂市長出手相助。」

呂有順擺著手:「小事一樁,何足掛齒。」他接著問,「張貴明那邊,有什麼反應嗎?」

杜林祥說:「他已經答應,就按當初和你談的價格,把礦山轉手給我。接下來,再把徐浩成搞定,事情就差不多了。」

呂有順笑著說:「你的生意是越做越精了。」

杜林祥說:「沒有呂市長幫忙,一切都無從談起。」

「你這一招,是從萬順龍那裡學來的吧?」呂有順慢悠悠地說。

這一點,杜林祥還沒有想過。經呂有順一點撥,杜林祥發覺,這次搞定張貴明的手段,和當初摩天大樓項目上萬順龍對付自己的方法倒頗為相似。

萬順龍分明對摩天大樓垂涎欲滴,卻裝出一副根本不想買的樣子。杜林祥也一樣,心裡想的就是張貴明手上的礦山,嘴裡卻絕不說出來。甚至在呂有順提醒、張貴明央求之後,杜林祥依舊裝出一副為難的模樣。

商海沉浮多年,杜林祥悟出了一點,自己主動提出買一樣東西,和人家上門求著你買,生意的談法大不一樣。雖然張貴明坐困危局,可當自己主動提出有意接手時,對方依舊會端著架子,在價格上寸步不讓。所以,杜林祥繞了一大圈,把張貴明帶到北京來見呂有順。最後由呂有順在不經意間點出,不妨讓杜林祥接手礦山。

在呂有順這裡繞一圈還有一個好處。呂有順一上來就氣勢洶洶地砍價,仗著他的背景與實力,張貴明也只好認了。後來,呂有順又藉故退出。可呂有順談的價格,杜林祥是一清二楚的。也就是說,張貴明在價格方面的底線,已經暴露了。杜林祥再來接手時,價都不用砍。

當初設計這個計劃時,杜林祥也曾苦惱過,呂有順、張貴明接觸之後,如何幫呂有順找到一個合情合理的退出借口?沒想到去張貴明的老家梅河探訪時,竟收到一份意外大禮——得知礦山內發生械鬥,打死礦長的事情。接下來,只需安排人在合適的時間將此事捅出去,呂有順便可名正言順地退出。

吃一塹,長一智。自己的這一招,的確是把萬順龍當初的手段又使了一遍。數年前交出的學費,終於從別人身上收了回來。杜林祥更為得意的是,自己比萬順龍玩得更高明。萬順龍身邊沒有能夠熟稔操縱媒體的高手,一不小心就會留下破綻。自己後來稍微一調查,就發現萬順龍是幕後黑手。可這一次,袁凱幹得太漂亮!日後任憑張貴明掘地三尺,也不會發現任何線索。

揮出一桿後,呂有順眺望遠方,淡淡說道:「張貴明也非等閒之輩!可惜這次,背後被你捅了一刀,卻還得將你當恩人供奉著。」

杜林祥說:「張貴明就是一大老粗,在他面前玩障眼法,原本不是難事。」

「大老粗?」呂有順搖頭道,「我看這個張貴明是粗中有細。我回國以後專門關心了一下礦山的情況。省、市聯合調查組已經撤出礦山,媒體也沒有窮追猛打。一件引發全國矚目、大領導做出親筆批示的案件,短時間內就讓張貴明擺平了。這可不是一個粗人能辦到的。」

杜林祥點了點頭。上回梅河之行,他就看出張貴明在當地的政商關係非同尋常。此次事件,更讓杜林祥加深了這種印象。

呂有順說:「林祥,當初你給我說過你的計劃。一方面吃進礦山,另一面拿下上市公司的殼,最後讓礦山資產借殼上市。如今搞定張貴明,只是開頭呀。」

杜林祥點點頭:「與張貴明的談判結束後,我立即去拜會徐浩成。」

呂有順說:「以目前的局勢,說服徐浩成應該問題不大。甚至河州那邊,你收購信豐集團,把上市公司的殼捏在自己手裡,也是手到擒來的事。」

「但願一切順利吧。」杜林祥語氣平穩,但一想到自己這個充滿奇思妙想的大膽計劃,內心仍是止不住地激動。

說話間,兩人來到球場第六洞發球檯。經歷了前面幾洞的輕鬆愜意,這一洞的難度卻陡然升高。發球檯位於全洞最低點,雙層球道左低右高,落差數米。要想第二桿獲得理想的攻擊視線和角度,開球就必須打上寬度不足十碼的右側平台;一旦落入左側低谷,下一桿將面臨一百作十碼以上的盲打。

呂有順手指球場:「打到這個洞,慢慢就能體會到金熊球場的味道了。這座球場是典型的美式風格,球道寬大,做工精緻,先甘後苦,先松後緊,越到後面越有挑戰。」

在杜林祥聽來,呂有順的話既是在說球場,也是在評點自己的計劃。呂有順又問:「你的計劃一旦付諸實施,就需要大筆資金的支持。錢從哪裡來,有著落了嗎?」

對於資金的來路,杜林祥大致有些規劃,他說:「緯通如今是上市公司了,在銀行能夠拿到的授信額度比較大。」

呂有順揮出一桿,高爾夫球在空中劃出一條漂亮的拋物線。駐足遠眺,他緩緩說道:「你是不是還想說,張清波和你的私交不錯,他在銀行行長的位置上坐著,再加上自己上市公司的身份,貸款不成問題?」

「老張已經表態,在貸款方面將給予支持。」杜林祥說。

呂有順卻搖起頭:「僅靠銀行的錢來運作這種事情,風險未免太大。」他接著說,「銀行的每筆大額貸款,都有規定用途。就像老百姓常說的那樣,借給你買醬油的錢,不能用來買醋。我敢肯定,你去銀行貸款,不會說自己是拿錢到股市上興風作浪。當然了,現實中繞著紅燈走的人數不勝數。但要運作如你計劃那樣的項目,每一步必須慎之又慎,中間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如果張清波的工作調動了,或者總行追查起貸款的具體用途,你怎麼交代?運作摩天大樓時,可吃過這種虧。」

球打到這時,打球的事在杜林祥心中已成為「球事」。他問道:「我需要的資金量很大,除了銀行,還有什麼融資渠道?」

呂有順說:「做大生意,誰都想找到既便宜又能長期使用的資金。但人們似乎忘記了,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相對來說,銀行貸款的利息是最低的,自然也就沒那麼好用。」

呂有順接著說:「兼併信豐集團要錢,吃下礦山要錢,運作借殼上市更需要錢。上次你告訴我,運作這項計劃,起碼得備下二十至三十億現金。但我以為,你其實漏算了一筆賬。」

「哪筆賬?」杜林祥問。

呂有順說:「即便順利將礦山資產注入上市公司,甚至評估個百八十億的天文數字,那也只是賬面財富。真要落袋為安,還得你這個大股東不斷減持股份,把手裡的股票拋售出去套取現金。」

「可你想過沒有,」呂有順說,「如果借殼上市成功,股市卻整體陷入萎靡,股價長期在低位徘徊,怎麼辦?拋售套現,價格太低自己捨不得;繼續捏在手裡,前期投入的巨額資金無法收回,你將承受巨大壓力。還有,拋售套現的過程中,如果遭遇猛莊打壓股價怎麼辦?你勢必要準備大量的護盤資金,確保股價始終維持在一個合理價位。所有這些,哪一樣不花錢?」

呂有順加重語氣:「我看你需要的資金,不是二三十億,而是四五十億。」呂有順所說的話,莊智奇也提醒過自己。杜林祥總是樂觀地以為,車到山前必有路。但是,究竟路在何方,自己心裡始終沒底。

杜林祥問道:「依呂市長看來,除了銀行貸款,還有哪些找錢的門路?」

「我已經說了,」呂有順答道,「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銀行貸款便宜,但不好用。好用的資金,肯定不便宜。」

「什麼資金好用但不便宜?」杜林祥問。

呂有順說:「就像緯通上市時那樣,引入戰略投資者。當然,這幫人不是慈善家,動輒就會把你百分之二十乃至更高的利潤拿走。」

杜林祥明白,呂有順的意思,就是讓自己分享一部分利潤,引入合夥人。但那些兜裡揣著巨額現金的合夥人,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就拿緯通上市來說吧,杜林祥測算過,賴敬東與徐浩成拿走的收益,一點不比自己少。

杜林祥試探著問:「呂市長,你們公司旗下也有投資公司,實力就很雄厚。不知你有沒有意向,一起來做這單生意?」

呂有順盯著杜林祥:「你該不會以為,我說這番話,是旁敲側擊想在你這一單生意上分一杯羹吧?」

杜林祥有些尷尬:「我不是那意思。」

呂有順把玩著高爾夫球桿:「實話說吧,像我如今的企業,真還看不上幾十億的小生意。再者說了,坐在我的位置上,有比賺錢更重要的事。你的計劃,畢竟是在政策紅線邊緣遊走,說好聽點叫資本運作,說難聽點就是肆無忌憚地去圈股民的錢。這灘渾水,我可躲都躲不及。」

杜林祥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呂有順卻繼續侃侃而談:「武俠小說裡有關於任督二脈的說法,據說修煉武功時打通了這二脈,功力會突飛猛進。政商圈子裡,也有任督二脈,就是錢脈和人脈。」

呂有順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剛才我們說的,只是錢脈,更重要的,還是人脈。我說了,你的計劃,是在紅線邊緣遊走。有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事情也就過去了。可要是有人非來較真,那麻煩事就少不了。」

「你說得沒錯。」杜林祥的面色愈發嚴峻。

呂有順說:「要完成這樣的計劃,需要方方面面的人脈。你如今比過去闊綽多了,但要真正運作高層的人脈,有時僅靠錢是不行的。」

錢脈、人脈——杜林祥腦海裡反覆迴盪著這四個字,以自己的實力,能打通這二脈嗎?

杜林祥焦急地追問:「呂市長,你有什麼高見?」

呂有順連打了數桿好球,再有一桿,就能把球送上果嶺。他的注意力似乎全放在腳下的小球上,已顧不得身旁心急如焚的杜林祥。只見他收起下巴、兩臂縮緊,球桿面、桿身、握柄至左臂、左肩,自然地呈一直線——這正是高爾夫運動中標準的「瞄準」姿勢。接著一桿揮出,終於大功告成。

呂有順笑得更加開心。隔了一分多鐘,他才扭頭對杜林祥說:「我能有什麼高見?真正有高見的人是你。」

杜林祥一臉無奈地說:「你又拿我開涮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呂有順說,「如果我是你,肯定不會去進行這場豪賭。反正賺的錢夠幾輩子用了,幹嘛還去折騰?同樣,如果我是你,也不能將緯通做到今天的規模。」

呂有順繼續說:「古往今來,開國之君無外乎兩類人,要麼是名流,要麼是盲流。曹操、楊堅、李淵、趙匡胤都是名流,原本就家世顯赫,身居要職;劉邦、朱元璋之類,則是地地道道的盲流,一貧如洗,家徒四壁。打江山可是不折不扣的大賭局!坐上賭桌的名流與盲流,心態卻大不一樣。楊堅、李淵等人身上帶足了本錢,輸得起;劉邦、朱元璋卻是身無分文,輸了也不怕。想想也是,輸了大不了沒好果子吃,可像那些盲流,自打出了娘胎就沒嘗過好果子是啥味,那還怕什麼!」

「百無一用是書生啊!」呂有順接著說,「讀書人明白的事太多,幹什麼事都反覆權衡,到最後機遇也就溜走了。再者,讀書人總能憑一技之長混口飯吃,用不著像劉邦、朱元璋那樣,為了填飽肚子揭竿而起。就算投奔義軍,頂多當個搖羽毛扇的軍師,成不了領袖。」

杜林祥不明白,呂有順忽然縱論古往今來的開國之君與窮酸秀才,究竟是什麼意思,只好默默聽著。呂有順又說:「近幾十年來,真正發財的,我看也就兩類人。第一類是有背景的,他們憑借自己的後台做得風生水起。第二類嘛,就像林祥你這樣。起於草莽,膽量驚人。沒讀多少書,反倒是無知者無畏。當然了,後一類人中十之八九都會倒下,剩下的那幾個,是集個人魄力與運氣於一身的幸運兒。」

以杜林祥如今的身份地位,敢直接說他沒讀多少書、無知者無畏的,已經沒幾個人了。但這會兒站在對面的畢竟是呂有順。杜林祥心裡一百個不樂意,也得強裝出畢恭畢敬的樣子。

呂有順的話頭似乎收不住:「就說這次用礦山借殼上市的計劃吧。換作是我,或是那些科班出身的人,一定下不了決心。我們會反覆思考每一個細節,錢從哪裡來,人脈如何打通,萬一失敗又如何善後。想來想去,時機也就沒有了。林祥你呢,一拍腦袋就敢下決心,接下來的具體問題再具體解決,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杜林祥一臉憨笑:「呂市長是在批評我,計劃還沒想清楚就敢動手。」

「絕無此意。」呂有順說,「我是說,緯通能有今天,很大程度上緣於你們敢干常人不敢幹的事。套句時髦的話,叫作愛拼才會贏。」

「這就是你的風格。」呂有順說道,「你的風格,我學不來;我的風格,你也學不來。所以我只能說,換作是我,不會進行這樣的豪賭,但你堅持這樣做,我也不會反對。作為朋友,我只能將此事面臨的風險,盡可能分析給你聽。希望到時你能找到破解的方法。」

杜林祥明白了呂有順的意思,他說道:「多謝呂市長的提點。」

呂有順擺著手:「談不上提點,就當朋友之間的閒聊吧。期望你的計劃大功告成!」

《舵手:掌舵是一門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