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園賓館外頭扯起了橫幅,滿街都是「學習、致敬」之類的標語。人大、政協兩會終於召開了。漓州市下面的十三個縣市,各縣市的政府賓館好像叫做某園。但烏和柚兩個字,都不好放在園字前頭。叫烏園嘛,怕落得百姓望文生義去笑話;叫柚園呢,文理上似又不通。二十年前新修賓館,有人想出個梅園,雖說無憑無考,倒也有幾分雅趣。既然叫了梅園,就得栽幾株梅樹。花大價錢買了十幾棵老梅樹,在賓館前廳正面弄了個梅圃。大堂掛著巨幅梅花,寓含「喜上眉梢」。味道雖說俗了些,卻也合了梅園的意思。再過些年月,為那十幾株老梅編些故事,都是後人們的事了。

李濟運脫掉冬天的棉衣,穿上了西裝。領帶是大紅色的,很有些喜慶氣氛。一件藏青色風衣搭在手腕上,萬一覺得冷就穿上。他不太懂得衣服品牌,這件風衣是去省城買的,不是太貴,款式好看。他喜歡在西裝外頭套上風衣,走起路來暗自琢磨自己的風度,腦子裡滿是電影明星的派頭。

李濟運剛進梅園,就碰見老同學劉星明。他是人大代表,當然又是黃土坳鄉代表團的團長。李濟運馬上伸手過去,心裡卻有些虛。劉星明把李濟運拉到一邊,悄悄兒說:「老同學,別把我當寶錢啊!」

李濟運說:「請你一定相信老同學。」

劉星明說:「我屋美美堅決不支持我做差配。」

「美美是個開通人,又是中層幹部,你多說說。」李濟運說。

劉星明夾著公文包走了,李濟運突然有些歉疚。雖然再沒有人同他說差配幹部的事,可劉半間未見得就會隨便耍弄人。李濟運儘管叫自己不要想得太多,但好像總覺得對不起老同學。他正望著劉星明的背影,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回頭一看,原來是縣人大主任李非凡。

「喲,李主任,您最近可忙了啊!」兩人握了手。

李非凡一笑,說:「濟運老弟,感謝您替我們解了難啊!」

李濟運說:「哪裡啊,替您李主任打工,我非常榮幸!」

李非凡使勁捏了李濟運的手,樣子格外親熱,說:「李主任把話說反了,您是常委,我替您打工啊!」

兩人云山霧罩,說的是差配幹部。選差配幹部,縣委有責任,人大也有責任。李濟運把這事擺平了,也算是幫了人大的忙。選舉這場大戲,縣委書記是總導演,人大主任是執行導演。演員沒選好,戲就導不下去。

李非凡本是縣委副書記,雄心勃勃要當縣長的。他自己也放出話來,說烏柚縣不能總讓外地人當家。他敢這麼說話,必定心裡有底。場面上的人都清楚,李非凡心裡這個底,就是市委副書記田家永。沒想到市委突然派了明陽當縣長,李非凡就做人大主任了。李非凡沒有做成縣長,人們就有兩種猜測,要麼是田家永越來越說不起話了,要麼是李非凡在田家永那裡失寵了。

公安局長周應龍走過來,老遠就笑道:「兩位領導,多好的太陽!」

周應龍伸出兩隻手,一隻朝著李非凡,一隻朝著李濟運。握手之後,李濟運拍了周應龍的腰板,說:「周局長厲害,連握手都是兩個兩個地握!」因拍著了周應龍腰間的槍,馬上又笑道:「呵,真傢伙呀!」

周應龍笑道:「遵照你們領導的安排,兩會的安全保衛工作馬虎不得啊!」

李非凡望望周應龍腰間鼓出的東西,呵呵一笑:「安保重要,但也用不上你這四兩鐵啊!」

周應龍說:「這叫啞巴說話,做樣子!」

玩笑開完了,正經話仍要說幾句。李非凡說:「重點是堵死上訪的。每到兩會,上訪的就趁機到城裡來找領導。」

「上訪的是螞蟥聽水響,縣裡一有大活動,他們就出動了。」李濟運說。

周應龍說的是狠話,臉上卻仍是笑著:「我是下了死命令,不能讓上訪者踏進賓館半步。重點上訪釘子戶,已派人配合信訪局控制起來,不讓他們離開家門。」

李濟運聽這話有些刺耳,笑道:「周局長措施得力,話可要說得藝術一點。你這話要是讓敵對勢力媒體聽了,又是沒有民主的證據了。」

周應龍在李濟運肩上狠狠拍了一板,說:「李主任你是玩筆桿子的,我是玩槍桿子的!」

「你兩位扯吧,我得去去。」李非凡說著就揚手走了。他說去去,也沒說去哪裡。也不用說清楚,無非是不想再扯談了。

李濟運同周應龍仍站著說話,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卻絕不涉及是非長短。公安局長也許是案子審得多了,臉色通常不怎麼好看。周應龍卻總是笑哈哈的,見了熟人就伸出手來握握。他人長得黑,笑起來一口白牙。李濟運平時想起周應龍,就是他那白亮亮的牙齒。人在公安裡面當頭,非有幾分威風不可。起碼樣子要做得凶悍,見人就龍睛虎眼的。周應龍看起來沒煞氣,卻也壓得住他那幫武藝弟兄。他也許另有過人之處,不然在公安是待不下去的。

兩人握手別過,各自都有事去。李濟運轉過身來,迎面又碰上毛雲生。他是信訪局長,老遠就苦笑著搖頭。李濟運明白他的意思,握了他的手說:「毛局長,我知道你這幾天很辛苦。」

毛雲生卻說:「哪天不辛苦!李主任,我再次向您匯報,一定要想辦法,弄幾間辦公室給我們。實在沒有,給我幾間柴棚子都要得。李主任,您可是分管信訪工作的縣領導,您真得關心我們信訪局啊!」

原來,大院本是砌著圍牆的,早幾年機關做生意,圍牆都改作了門面。後來不讓機關經商了,門面都租了出去。信訪局辦公室不夠用,大院裡頭也空不出房子。有人出了一個好主意,收回四個門面給信訪局作辦公室。信訪局死也不要那幾間門面,可縣裡領導做了決定,不搬不行。信訪局原先在機關裡面,上訪的來了傳達室和門衛先擋擋,擋不住的才會進信訪局。如今搬到了大院外面,老百姓有事沒事就上信訪局去。毛雲生後來做了信訪局長,一直罵那個搬出大院的前任,說房子小未必就擠死人了?搬到外面說不定哪天真會被人打死!他只要見著李濟運,就問他要辦公室。

李濟運說:「雲生兄,你自己去院子裡看看,哪間辦公室是空的,你搬進去就是。你明知道沒有,我是孫悟空也變不出啊!」

毛雲生搖頭歎息的,說:「我們信訪局這幾天傾巢出動。我在這裡坐鎮,其他同志跟公安局一起守釘子戶,信訪局關門。我巴不得天天開『兩會』,我們信訪局天天關門,省得跟上訪人員磨嘴皮子。」

毛雲生說話沒輕沒重的,誰都知道他這個性格。李濟運想要走掉,毛雲生卻拉著他,說:「我就怕藥材公司老職工上街。三閻王安排做政協常委,不知道縣委領導怎麼想的!我們信訪局人手有限,公安局派人日夜守著幾個骨幹分子。」

毛雲生說的三閻王,就是民營企業老闆賀飛龍。他公司的名字冠以「飛龍」二字,就叫飛龍實業股份有限公司。烏柚人說起飛龍公司,人們想到的就是三閻王。此人十幾歲開始就在街上混,打架的名氣很大,得了個外號三閻王。二十幾歲時,三閻王成了道上老大,自己不再出面打架,慢慢開始做生意。先是承包建築工程,再是自己開發房產。生意越做越興旺,凡在烏柚賺錢的門路,他都是裡頭的老大。他是縣裡最大的煤炭老闆、最大的房地產老闆、最大的酒店老闆。他的紫羅蘭酒店三星級,縣裡沒有第二家。見過世面的人都說,紫羅蘭的設施和環境,並不遜於大城市的四星級。前幾年,賀飛龍開始做善事,資助失學兒童,給孤寡老人拜年。他便成了民營企業家的表率,很快就被推作縣政協委員。本屆政協,又被安排做常委。有人教育孩子不聽話,就拿賀飛龍打比方,叫浪子回頭金不換。三閻王這個外號,似乎不再是惡名,只是他的小名了。誰小時候沒淘過氣呢?

前年,賀飛龍把縣藥材公司買下了,官方說法叫企業改制。聽說在招標會上,飛龍公司搶先舉了牌子,誰也不敢再舉了。飛龍公司出的報價,只比標的高出一萬塊錢。有人還說就連這個標的,都是賀飛龍他們事先串通好了的。種種說法傳來傳去,弄得群情激憤。加上原先的職工沒有安置好,一直都有人在告狀。再怎麼告狀也沒有辦法,賀飛龍中標完全合法。沒有人再舉牌子,又怪不得賀飛龍。這回聽說賀飛龍又要做政協常委,老職工們早就暗中串聯。

這事說不得的,李濟運只是笑笑。正好劉星明的車來了,李濟運趕快迎了過去,也就勢甩掉了毛雲生。毛雲生不便湊上來,只喊了聲劉書記,笑了笑走開了。劉星明隨口問李濟運:「都好吧?」李濟運也隨口答道:「都好。」劉星明嘴裡好好著,往貴賓樓去了。

劉星明是去看望市委副書記田家永。田副書記是個有名的硬派人物,這回是專門到烏柚坐鎮來的。烏柚縣本是田家永的老家,他曾是這裡的縣委書記。縣裡中層以上的頭頭多是他的老部下,市委讓他來烏柚把關自是用心良苦。田家永到縣裡之後,不太同人打交道,整天坐在房間裡。自然也有老部下要去看他,都被他的秘書擋了駕。他的房間只有劉星明、明陽、李非凡和李濟運出入,別的縣領導他都不單獨見面。吃飯也只讓他們四位陪同,簡簡單單吃完就回房間去。依照常理本來輪不上李濟運陪同,但田家永同李濟運的關係烏柚人都是知道的。李濟運曾是田家永的秘書,算是他一手栽培起來的。田家永平日並不是個神秘兮兮的人,雖然說話做事硬邦邦的,卻也很願意同部下混在一起。他這次回到縣裡像個影子似的,叫人暗自看在眼裡,生發出許多離奇的說法。

選舉是絕對不允許出麻煩的,縣級領導都負責聯繫三四個代表團。只有政協主席吳德滿沒有承擔談話任務,他說政協會議上的事情也多。劉星明也沒有勉強他,只道老吳您就負責把政協會開好吧。實際上大家心裡都明白,劉星明原本就不打算讓吳德滿聯繫代表團。政協主席權威不夠,吳德滿的性格又太溫和,他未必就負得了責任。吳德滿在縣裡資格老,已當過一屆政協主席。他這次再任政協主席,選舉不會有任何懸念。

看來劉星明把握十足,有人說居然聽見他哼歌了。他那張生鐵般青硬的臉,平日不怎麼有喜色。細節都叫人描述了,說是在梅園賓館,劉半間從車裡下來,嘴裡哼著太陽出來喜洋洋,只有點兒走調。原來天氣一直冷颼颼的,「兩會」剛剛報到,天氣就放晴了。劉半間說,好兆頭。背後叫他劉半間的,多是些官場失意的人。他們巴不得選舉出亂子,要是像台灣選舉時打起架來那才好玩哩!

李濟運是專門來看望代表的,他在賓館樓道裡碰上宣傳部長朱芝。朱芝喊了聲李老兄,兩人招呼幾句,各自找人去。朱芝只負責一個代表團,她的主要任務是防範媒體找事。劉星明在常委會上說到媒體,用的是「防範」二字,而不是說應對,更不是講接待。他過去可能嘗過媒體的苦頭。朱芝比李濟運還小兩歲,同事們都叫她美女常委。朱芝的眉毛又黑又長,眼睛又大又亮。但時興的美女眉毛不可太重,朱芝的眉形是修飾過的。她得意自己仍是天眉,不是紋出來的假眉毛。美女通常更加愛美,朱芝卻不敢穿得出格。她只穿職業女性的西服或套裙,靠各式各色的絲巾小心做些點綴。她的包也很中性,通常只是提著。朱芝的面色總是沉靜的,眉頭有時會微微皺起。李濟運同她私下開玩笑,說美女你不要皺眉頭,會生川字紋的。威嚴沒有漂亮重要,不信過幾年你會後悔的。李濟運的玩笑話,朱芝肯定是聽進去了。她從此多了個習慣動作,喜歡拿手順著眉毛往眼角抹。畢竟也過了三十歲,兩眉間的細紋若隱若現了。

才同朱芝打過招呼,又碰上肖可興。他是副縣長候選人,這回新提拔的。肖可興握著李濟運的手,暗中用了好幾回力,嘴上說著多多關照。李濟運拍拍他的肩膀,臉上只是笑。話說透了,並不太好。肖可興這幾天最客氣,見人就握手言笑。他也是從鄉黨委書記中提的名,卻不像劉星明那樣是個差配。無論提拔誰,好醜都有人說。代表中間就有人講,要是劉星明暗中活動,差掉肖可興都說不定。縣裡領導注意到了,關照各位聯繫代表團的負責人,務必把工作做細。

吃晚飯的時候,劉星明嘴裡嚼著東西,含含糊糊說:「濟運,差配幹部,你看看讓誰提出來。」明陽正給田家永敬酒,大家的眼睛都在兩個酒杯上,誰也沒在意劉星明說了什麼。只有李濟運聽清了,點頭說了聲好。李非凡望望李濟運,不知道他說什麼東西好。

晚飯吃完了,李濟運去找代表團談話。他包了烏金鄉、黃土坳鄉和白馬鄉。他不是人大代表,以列席身份參加活動。

有人問他:「李主任,副縣長到底是等額選舉,還是差額選舉?」

李濟運說:「差額選舉,早就定了的。」

「聽說差配人選都還沒有?」

「有人說,原來定的是舒澤光,舒局長罵娘了。」

李濟運笑道:「謠言!老舒是個老實人,脾氣最好的,他哪會罵娘呢?」

「想想也是,舒局長人好,要他紅個臉都不容易。」

李濟運說:「按組織法,差額人選得人民代表提名,又不能組織上指定。」

「哈哈哈,李主任也越來越會說官話了。」

代表們多是基層幹部和企業老闆之類,很多同李濟運是老熟人,說話也就隨便。李濟運只好笑笑,含糊著握握手,再去別的房間。又碰到別的人,問他:「李主任,聽說這次組織上定的差配是劉星明?」

李濟運說:「我不知道呀?組織上怎麼會指定差配人選呢?不合組織法嘛!那得人民代表提名。」

問話的人就笑,搖搖頭不說了。李濟運也笑笑,話全在眼睛裡。大家都心知肚明,彼此望望眼神就行了。

李濟運曾在烏金鄉當過書記,現任書記叫朱達雲,自然就是代表團團長。李濟運剛進朱達雲的房間,就跟進了幾個人,有村支部書記,有村委會主任,有企業老闆。他們都是人大代表,也都認得李濟運。大家圍著扯談,慢慢有人看出,李濟運同朱達雲似乎有話要說,就告辭了。只要有人說走,眾人都走了。李濟運過去關了門,說:「達雲,組織上決定請劉星明同志做差配,到時候請你聯合十位以上代表提提名。」

朱達雲說:「好,這個好說。濟運兄,怎麼讓您出面說這事?」

李濟運不想解釋,故意開玩笑:「達雲兄,你是嫌我的官小吧?」

朱達雲笑了起來,說:「哪裡!你們領導各有分工,按職責這就不是您管的事。」

李濟運說:「星明同志讓我做工作,受命而已。」

朱達雲說:「聽人說,這回先找的是舒澤光,星明同志親自找的,被臭罵一回。舒澤光,看不出啊!」

李濟運忙說:「那都是外頭亂傳的,老舒不是這種人。他是個老實人。」

他倆說的有兩個劉星明,外人聽著必定糊塗。李濟運猜想,舒澤光肯定發了火,說不定也真罵了娘。不然劉星明那天不會那麼大的火氣,說舒澤光想充英雄,當鬥士。李濟運得維護劉星明的威信,只好替他打圓場。

朱達雲說:「濟運兄您是領導,我說句沒原則的話。基層選舉要民主就真民主,內定差配不是個辦法。活活地拉個人出來做差配,這人沒心理承受能力還真不行。人家說老舒罵了娘,真有人相信。」

李濟運搖頭一笑,說:「達雲,你說是遊戲規則也好,說是演戲也好,說是糊弄也好,我們先這麼辦吧。今後社會進步了,再當笑話講去。我們國家幾十年不就是這麼走過來的嗎?過去說水稻畝產幾十萬斤,有誰敢說是假的?還都相信是真的哩!」

朱達雲點頭道:「我小時候天天聽人喊萬歲萬歲萬萬歲,真相信偉人是不會死的哩!」

李濟運忍不住爆笑,說:「我小時候寫文章,開筆就是春雷一聲震天響,東方出了紅太陽。告訴你,我真以為1949年以前天上是沒有太陽的。」

兩人就開始懷舊,說起過去好玩的事情。朱達雲說:「我記得小時候家裡毛主席像貼得越多,說明政治覺悟越高。生產隊還搞過競賽評比,看誰家的毛主席像貼得多。我家除了廁所裡,所有屋子都貼著毛主席像。每個屋子還不止貼一張兩張,而是牆壁上貼上一圈。我不懂事,就問媽媽,到底誰的覺悟最高呢?」

李濟運笑了,自己又想起一件舊事:「我倆年紀差不多,有很多相同的記憶。我小時候聽說地主暗地裡會記變天賬。賬上記些什麼,我總一個人傻傻地猜,打死也猜不出來。但什麼是變天,我是知道的,就是回到萬惡的舊社會,紅旗變色,人頭落地,血流成河。可我又常常聽奶奶望望天色說,要變天了!我聽著心裡怦怦跳,怕有人說我奶奶講反動話。」

朱達雲哈哈大笑,眼淚水都出來了。李濟運頗為高興,以為他的故事講得幽默。朱達雲其實是想起了一個更好笑的故事:「李主任,我們村裡有個哈卵,沒人把他當回事。偏偏他的老婆長得好。毛主席逝世的時候,每個大隊都設了靈堂,晚上都安排社員守靈。大隊支部書記每天晚上都叫哈卵守靈,哈卵覺得臉上很有光。有天晚上,別人同哈卵說,你夜夜守靈,回去看看老婆在幹什麼。他回去一看,支部書記正同他老婆睡覺。哈卵指著支部書記大聲哭喊,狗日的,毛主席都死了,你還有心思搞男女關係!中央禁止一切娛樂活動!」

李濟運早聽過這個故事,仍笑得腰背生生地痛。他倆談興很濃,聽得有人敲門,就不說了。李濟運起身告辭,見進來的居然是老同學劉星明。

李濟運說:「星明,我正要去你房間坐坐哩!」

朱達雲招呼道:「星明兄,請坐。」

劉星明站在門口不進來,笑道:「李大主任一定是有指示,達雲兄我就改時間再來拜訪您。」

「我們扯完了,去你房間坐坐吧。」李濟運去了劉星明房間,坐下來同他扯談。劉星明也是他們代表團的團長。李濟運說:「老同學,會有代表提名讓你做候選人。你在選舉之前不方便到處走,免得有人說你拉票。」

劉星明嘿嘿一笑,說:「老同學,說句真心話,我也後悔答應你做差配了。」

李濟運聽著就急了,忙說:「星明兄,這可開不得玩笑啊!你如果臨時不幹了,縣委會很被動!」

劉星明歎息一聲,苦笑道:「放心,我也只是說說。肖可興可以四處竄,沒人說他不方便。我要是走動走動,就懷疑是拉票。老同學,要是拉票成了合法行為,就是真民主了。」

李濟運說:「你我都別亂說!什麼是真民主,我們並不懂。有人羨慕西方民主,但人家是怎麼運行的,我們知道嗎?別跟著瞎嚷嚷!」

劉星明點頭道:「說得也是。我其實不是去找朱達雲,聽說明縣長在那裡,我想找找他。」

「有事?」李濟運問。

劉星明鬼裡鬼氣一笑,說:「要錢!」

李濟運笑道:「你真會找時間,知道選舉之前找縣長要錢是最好要的。」

劉星明問:「濟運,聽說明縣長不太好打交道?」

李濟運笑笑,說:「星明,你說這話,可就不成熟了。再說了,明縣長都來半年了,你又不是沒見過!」

劉星明說:「見是見過,又沒有正面打過交道。他去過我們鄉,聽聽匯報,吃頓飯就走了。我又不會看相,哪裡見個面就瞭解?」

李濟運倒是熟悉明陽的脾氣,說話像嘴裡吐鋼珠,梆硬地砸在你臉上。他同意的事情,不用你多說,拍起板來啪啪響。他要是不同意的,由不得你多說半句。摸準了他的性子,都說他是個實在人。初次打照面的,都說他架子太大了。明陽這種性格的人,要麼是後台硬得如磐石,要麼就是自己真有本事。代理縣長本不該這麼硬的,畢竟還得讓人大選一選。縣裡這些幹部,誰是什麼人脈關係,大家心裡都清楚。明陽的後台就是田家永,他自己的本事也是有的。但縣長的後台再硬也硬不過縣委書記,不然縣長同縣委書記就該換換凳子了。

「星明,我建議你莫在這個時候找他。選舉過後,該給的錢,明縣長照樣會給。」李濟運說。他知道明陽的性子,卻不方便把話講穿。明陽是個不怕人家不投票的人,你現在找他簽字要錢,很可能空手而歸。

劉星明聽了李濟運的話,不打算在會上找明縣長。他閒扯幾句,卻又忍不住問道:「濟運,我的事應該是他劉星明自己找我談,還是李非凡找我談?我就這麼不尷不尬的。」

這話問得李濟運不好怎麼回答。那個劉星明似乎不打算講遊戲規則,他在飯桌上交代李濟運,示意下面提出差配,竟然那麼輕描淡寫。也許是自己誤會了吧,相信劉星明會有考慮的。李濟運只得安慰道:「老同學,我同你談話,就是代表劉書記。他這幾天才忙,你別太在意。」

劉星明仍是不快,道:「濟運,我不要他許什麼願,至少得尊重人嘛。我報到之後,同他碰了幾回面了,他哪怕暗示一下,說聲謝謝,我也好過些。他居然就當沒這回事似的。」

李濟運索性幽默一下,說:「星明,劉書記裝著不知道這事,也是有道理的。按組織法和程序,你這個差配應該是十人以上人大代表自發提名產生。」

劉星明苦笑道:「哈哈,還要當真的演啊!」

李濟運說:「星明,這個話題我們暫時放下。你得替老同學打包票,你們團不能在選舉上出問題啊!我可是在常委會上領了軍令狀的。」

「老同學,我別的不說,本代表團裡幾個人腦殼我還是管得住的。你儘管放心吧。」劉星明表明了態度,又說,「濟運,我聽到有人說,肖可興有點玄。還說我若是努點力,說不定正式當選。我知道人家是好意,但我明確拒絕了。」

「老同學你做得對。共產黨員,就得服從組織安排。」李濟運把聲音再放低些,「星明,這個話,你聽都不要聽。再聽到這種議論,你的態度要更嚴肅些。不然,真會有人說你在活動。」

「唉,都是我自討的麻煩!」劉星明萬分後悔的樣子。

李濟運也不便在這裡久坐,閒話幾句就告辭了。兩人握手都暗自用力捏捏,似乎彼此心裡明白。但到底明白了什麼,誰的腦子裡都是糊塗的。劉星明送李濟運到門口,招招手就進去了。他好像不敢走出自己的房間,得在裡頭坐禁閉似的。

李濟運想要不要把老同學說的情況告訴劉星明呢?反覆琢磨,還是不說算了。某些跡象,幾個頭頭都已知道。再去多嘴,倒讓人懷疑他老同學在做手腳。李濟運正要下樓,突然聽得有人喊:「李主任!」

李濟運回頭看看,原來是明縣長。「哦,明縣長,還沒休息?」李濟運問。

明陽說:「看看代表,就回去。」

明陽和肖可興他們看望代表,都是名正言順。劉星明是暗定的差配,就不能隨便走動。老同學事後要是沒得到安排,李濟運會很對不住人。

「我也是看看代表。」李濟運主動把手伸了過去。

明陽就不再說話,同李濟運一道下樓。他倆是從二樓下來,總共十八級台階。李濟運有個怪毛病,喜歡數數字。他爬樓喜歡數樓梯級數,站在馬路上喜歡數樓房層數,坐在洗漱間喜歡數地板磚。每次在家裡蹲馬桶,他就先數地上的瓷磚,又去數牆上的,橫是多少豎是多少,半塊的折合成整的又是多少。自家的廁所,他不知數過多少回的,可每回又重新數,重新算賬。有回算得頭都大了,就掏出手機找計算器。不料一失手,手機跌進馬桶裡。他沒法把這事告訴舒瑾,她會說他是神經病。他今天數著十八級樓梯,感覺格外的漫長。明陽不說話,氣氛有些沉悶。

下樓望見明陽的秘書和司機,李濟運就鬆了一口氣,心想可以脫身了。沒想到明陽卻對秘書和司機說:「你們回去吧,我同李主任走走。」

小車慢慢開過他倆身邊,再稍稍加速出了賓館。李濟運同明陽並肩走著,仍不知道要說什麼話。他想說說劉星明做差配的事,話到嘴邊卻忍住了。同選舉有關的事,還是不說為妙。李濟運突然發覺自己修煉沒有到家,不然就不會老想著找話說了。明陽也沒有講話,他卻不會尷尬。李濟運想到這點,越發不好意思。他找了些不著邊際的話說,明陽嘴裡只是唔唔的。好在賓館離縣委機關並不太遠,兩人很快就進了大院。

李濟運說:「明縣長,您早點休息吧,我去去辦公室。」

明陽說聲好好,自己朝前面走了。李濟運去辦公室沒事,只是不想再陪明陽走。縣領導都住在一幢宿舍裡,從辦公樓前走進去還得五六分鐘。沒有什麼話說,五六分鐘簡直太漫長了。李濟運私下還有個更深的隱衷,就是不想讓人看見他同明陽並肩回來。照說他同明陽都是田家永的門生,平時應該多有往來。明陽剛到縣裡的時候,李濟運故意提起田家永,有攀攀同門之誼的意思,明陽卻顧左右而言他。李濟運摸不透明陽,從此就同他公事公辦了。再說了,縣委書記同縣長的關係通常是很微妙的,縣委辦主任夾在中間最需講究藝術。

李濟運在辦公室消磨了二十幾分鐘,拿上幾份報紙回家去。腳下沙沙地響,地上又滿是銀杏葉子。銀杏樹從深秋開始落葉,整整三四個月都是黃葉紛紛。這棵千年銀杏像個魔法師,它的黃葉好像永遠落不完。此去千百年,數不清的縣令、縣丞、衙役、更夫,都踩著這些黃葉走過去了。李濟運突然想到那些黑衣黑褲的先人,某種說不明白的感觸頃刻間湧上心頭。

突然有人拍了他肩頭,李濟運嚇得渾身發抖。原來是朱芝,哈哈一笑,說:「李老兄這麼脆弱,就嚇著你了?」

李濟運正在想像魑魅魍魎,自然不好意思說,只笑道:「你倒快活!」

朱芝說:「我只負責一個代表團,兩會又不會有什麼負面報道。我沒壓力,樂得輕鬆!」

他倆住同一個單元,李濟運住三樓,朱芝住四樓。上了三樓,李濟運說聲再見,朱芝習慣地伸出手來。兩人握了手,朱芝忍不住又笑了。

李濟運又說:「只有你快活!」

朱芝笑道:「我突然想起,官場握手是個陋習,成條件反射了。」

有些晚了,舒瑾已經上床。她並沒有睡下,坐在床頭做臉。她每夜睡前必須在臉上拉拉扯扯幾十分鐘,這套梳妝鏡前的功課她卻喜歡坐在床頭來做。李濟運洗漱好了進來,聽得她問:「劉星明要當副縣長了?」

他明知舒瑾問的是老同學,卻故意裝蒜,說:「縣委書記怎麼會當副縣長呢?」

舒瑾說:「你老同學。」

「當不當,要代表選。」李濟運暗自又好氣,又好笑。老婆對官場的悟性也太低了,那天他們去劉星明家吃飯,一個多小時都在說這事兒,她卻還是雲裡霧裡。

舒瑾說:「你老同學倒跑到你前面去了啊!」

李濟運說:「誰說的?我是常委,他當了副縣長也不是常委。」

舒瑾仍是糊塗,說:「光是個常委,虛的。副縣長正經是個官兒。」

李濟運笑笑,也不多說了。他想舒瑾枉然做了幾年官太太,官大官小都還弄不明白。不過細細一想,舒瑾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常委也只有中國人自己懂,弄個外國人來你得跟人家解釋半天。中國很多事情外國人是不懂的。李濟運有個同學在美國教書,他說有回給學生講中國的戶口,講了整整兩天還沒有講明白。李濟運聽了不相信,說怎麼可能呢?同學說絕對不是開玩笑!他說從中國戶籍制度起源講起,一直講到了現在的戶口管理,滿以為講清楚了。哪知道美國學生提了大堆問題,什麼是黑戶口?什麼是農村戶口?什麼是城鎮戶口?什麼是半邊戶?為什麼中國有糧票、肉票、布票、糖票?美國人弄不清中國的歷史,他們腦子裡中國幾百年、幾十年的事情都是攪在一起的。

「兒子這幾天你注意了嗎?」李濟運問。

舒瑾說:「你這話問得有意思啊!你不天天在家?」

李濟運說:「我這幾天累,晚上睡得死。」

「你累,上床就是死豬。」舒瑾說。

李濟運知道她在抱怨,嘿嘿一笑:「你搖醒我嘛。」

「誰稀罕!」舒瑾又說到兒子,「我夜裡都聽了,歌兒照樣起來尿尿。聽他過會又睡下了,我才放心。」

「總是有問題,小孩子不該半夜起來尿尿的。」李濟運說著就去扳老婆的肩膀。身子一動,床就吱呀一響。「真要架啞床,趁早做一張。」李濟運又說。

舒瑾說:「你這麼忙,等你做了啞床,我們都老了。」

《蒼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