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濟運乘車出去,大門口圍著一堆人。朱師傅下去看看,回來說:「有個上訪的老頭,躺在地上不肯起來。」李濟運怕遲到,打算步行算了。這時,老同學劉星明夾著包從外面回來。李濟運想盡量迴避同他碰面,推開車門又關上了。卻見劉星明走向人群,大聲說著什麼。李濟運坐在車裡聽不清楚。人群卻閃開了,老頭爬了起來。劉星明對老頭說了幾句話,老頭就跟他進了傳達室。不知道老同學使了什麼法子,居然就叫上訪的人聽他的了。門口圍觀的人散去。李濟運要去趕會,也就沒往心裡去。

李濟運在會上突然接到電話,幼兒園發生食物中毒事件。他嚇得雙手打顫,馬上告假出來了。他打了衛生局長電話,囑咐他立即收治所有中毒師生。衛生局長說他已經在醫院,中毒的幼兒和老師正陸續往醫院送。又打了教育局長電話,他也在醫院了。才要打舒瑾電話,她的電話進來了。老婆只是哽咽,說不出半句話。他在醫院門口剛下車,看見劉星明也來了。兩人都青著臉,沒說一句話。電視台的記者劉艷也到了,攝像的小伙子叫余尚飛。只要有劉星明的地方,劉艷和余尚飛都會在場。劉艷和余尚飛在縣裡也是名人,上至縣裡領導,下到平民百姓,都知道他們。

急診室一片哭鬧聲。小孩在哭,家長在罵。中毒學生三百多,趕來的家長就有上千。孩子們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三舅四姑,都趕到了醫院。裡裡外外,水洩不通。

舒瑾哭得眼睛紅腫,人都嚇傻了。周應龍早就到了,看見了劉星明和李濟運,忙跑過來說:「全都中毒了,只有舒園長倖免,她中午沒在園裡吃飯。」

說話間,明陽同朱達雲也趕到了。明陽皺著眉頭,誰說話他都不望,只是側耳聽著。劉星明說:「趕快開個會。」

進了會議室,周院長招呼倒茶。明陽這時開了腔:「喝什麼茶!快坐下來研究!」

肖可興匆匆進來,說才在街上扯皮。聽他這話誰都明白,他剛在街上掀攤子,拆房子,砸牌子。拆違章建築好像還講得出道理,禁止亂擺攤點也說得過去,砸牌子就有些蠻橫了。商家掛招牌是自己的事,政府卻要統一製作新的。肖可興想必是跑上樓的,大口大口地出氣,掏出紙巾擦汗。開會的規矩,總是底下人先說,最高領導最後說。周院長介紹了情況,說可以確定是食物中毒。中的什麼毒,正在作化驗,很快就有結果。周院長說完,輪到了朱達雲。他卻講客氣似的,說:「先聽李主任意見吧。」

李濟運心想這人真是沒用,便道:「長話短說。一是全力搶救,確保不能死人;二是馬上請市醫院和省醫院專家來,防止萬一有技術難題;三是做好學生家長工作,不能在這個時候鬧事,有意見和要求事後再說;四是公安介入調查,必須盡快破案;五是馬上向上面報告情況,不能有所隱瞞。紙是包不住火的。」

明陽沒多話可說,只道濟運的意見很好,建議分工落實。劉星明說起來就長篇大論了,闡述了做好搶救工作的重要性,說事關社會穩定和政府形象。他最後拍板的幾條,都是李濟運的建議,卻刻意變化了措詞。李濟運聽著暗自好笑,心想不變幾個字詞就丟你臉了?

「還要匯報一個情況。」周院長說,「我怕影響同中醫院的關係,但想一想還是要提。我們現在最著急的是洗胃人手不夠,我們人民醫院能調動的醫務人員都調動了。我們向中醫院求過援,請他們支持人手。他們只同意接收病人,不同意派人過來。」

明陽聽著發火了:「什麼時候了,還在搶生意?」

周院長說:「不是我們搶生意,我們願意轉些病人過去。但是轉誰不轉誰,不好辦。我們做過工作,學生家長都不願意轉。」

原來老百姓總覺得人民醫院好些,何況中毒急救更不相信中醫院。劉星明點了肖可興的名,說:「肖副縣長,你馬上同衛生局協調,中醫院務必派人過來,不然院長就地免職!人命關天,誰誤事追究誰!」

肖可興馬上起身,拉著衛生局長去了走廊,嚴厲地訓斥了一頓。衛生局長打了電話,先是罵了人,再說:「你馬上把全院一半護士派過來,不管上班的還是休息的。你別囉嗦,只要護士,不要醫生。三十分鐘之內!」那邊挨罵的人,肯定就是中醫院王院長。

余尚飛扛著攝像機,誰說話就對著誰照。說話的人就很有鏡頭感,語氣和措詞也講究多了。這都是條件反射,其實沒有必要。新聞播出來,多是劉星明的鏡頭,明陽的頭像會略略定格,其他的人只是閃閃影子。剛要散會,周院長接了個電話。他放下電話,說:「報告各位領導,結果出來了。從食品中的毒素成分看,疑似一種叫毒鼠強的老鼠藥。」

劉星明聽著不滿意,問:「到底是疑似還是確認?」

周院長臉一紅,支吾一下,說:「劉書記,從專業上,嚴謹地說,只能講疑似。如果要我主觀判斷,我想就是毒鼠強。患者抽搐、吐白沫、昏迷,很典型的毒鼠強中毒症狀。」

劉星明馬上喊周應龍:「你們公安立即著手破案!」

聽到外面鬧哄哄的,周院長說:「學生家長太多了,醫院裡擠都擠不動了,政府能不能做做工作?」

劉星明說:「濟運、達雲,你們兩辦出面勸說吧。」

李濟運卻說:「我倒是建議醫院出面,你們可以從方便治療和醫院規定這個角度去講。可以考慮每個孩子只留一個大人陪著。我們出面講,容易激發群眾對立情緒。」

明陽說:「我看濟運說得在理。群眾遇事就遷怒政府,我們出面做工作怕適得其反。」

周院長聽著有理,馬上吩咐醫生去勸說。

劉星明領著各位去病房巡視,再三囑咐醫生全力救人。他伏在一個孩子床頭,慈祥地說:「小朋友,肚子痛嗎?放心,醫生叔叔、醫生阿姨他們都在全力搶救!」攝像機過來了,明陽退了幾步。他退到攝像機的後面,同李濟運站在一起。李濟運說:「真沒想到!」他這是無話找話。明陽沒有搭腔,掏出煙和打火機。馬上想到病房不能吸煙,就把煙送到鼻孔下聞聞。李濟運看出他的焦慮,輕聲說:「明縣長您到外面去抽支煙吧。」明陽把手中的煙捏碎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病房裡光線有些暗,劉艷突然舉起了碘鎢燈,小朋友嚇得哇地大哭起來。劉星明拍拍小朋友的臉,就去看別的病床。肖可興在旁輕聲提醒,老師也要看看。劉星明就走到一位老師病床邊,大聲說道:「我心裡很難過!請您放心,我們會全力救治。我們開會認真分析了情況,大家都不會有生命危險的!」有學生家長在旁邊議論,說:「怎麼像演戲?看病人那麼大聲說話,擔心錄音效果不好吧。」李濟運聽見這些話了,沒有回頭去看。

劉星明從病房出來,緊緊握著周院長的手,說:「周院長,孩子們的生命安全,都托付給你們了!有什麼困難,你儘管提出來!」他作了些交代,同醫生們握握手,走了。沒有劉星明在場,記者們就是多餘,也統統地走掉了。肖可興留下來值班,李濟運自願留下。衛生局長沒有走,教育局長也留下了。明陽同劉星明一起走的,低著頭沒有說話。

肖可興煙癮發了,說出去抽支煙。李濟運四處看看,沒見到舒瑾。不知道她躲到哪裡哭去了。聽著病房裡的吵鬧,李濟運非常著急。他去了醫生辦公室,問醫生:「告訴我,情況到底嚴重到什麼程度?」

「說不上,正在採取措施。目前看來最嚴重的是……」醫生看了看病歷,「宋香雲,是個老師,她人已昏迷了。」

李濟運沒有說她就是廚師。他突然覺得口乾,看見有飲水機,自己倒了水喝。周院長進來,陪李濟運坐著,也是滿臉凝重。

「我的孫子也在裡頭。」周院長說。

李濟運問:「您孫子情況怎樣?」

周院長說:「洗過胃了,沒有危險。」

「周院長,憑您的經驗,會出大事嗎?」李濟運問。

周院長苦笑道:「已經是大事了,這麼多人中毒。」

李濟運見自己問了傻話,改口道:「我是想知道會不會死人。」

周院長說:「只能說盡最大努力。現在只看那個昏迷的老師是否有危險。」

這時,周應龍進來,說:「李主任,匯報個事。」

「說吧。」李濟運請周應龍坐下。

周應龍仍是站著,道:「李主任您出來一下吧。」

李濟運出了醫生辦公室,正好碰著肖可興回來。周應龍朝肖可興點點頭,就往走廊僻靜處走。兩人站在角落裡,周應龍說:「李主任,請您一定理解,我們得請舒園長去談談情況。」

李濟運一聽,腦子轟地發響。周應龍又說:「辦案的邏輯就是這樣,一來她是園長,幼兒園的情況她最熟悉;二來……這個這個我都不好怎麼說。」

李濟運聽明白了,說:「就她一個人沒中毒,是吧?」

「正是的。」周應龍有些不好意思。

李濟運說:「應龍兄,您按規矩辦吧,我沒有意見。」

周應龍走了幾分鐘,舒瑾突然打了電話來,又哭又罵:「他們怎麼回事?要把我帶到公安局去!我犯了什麼法?未必是我下的老鼠藥?」

李濟運聽著很丟醜,大聲說道:「你吵什麼?只是讓你去說說情況!你至少要負領導責任你知道嗎?你不要哭哭啼啼,你要配合公安調查。你是園長,不首先找你瞭解情況找誰?」

肖可興聽出是怎麼回事了,便說:「公安辦事就是這樣,有時叫人接受不了。」

李濟運知道他是寬慰自己,便說:「公事公辦,沒什麼可說的。」

李濟運突然想起,毒鼠強早就禁止生產,外頭怎麼還會有買的呢?他馬上打了周應龍電話。周應龍沒等他開口,就說:「李主任您放心,我們只是瞭解情況。」

李濟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毒鼠強早就禁止生產了。那麼,肯定就是非法生產,非法銷售。這是否有利於破案?查查鼠藥源頭,也許是個思路。」

周應龍笑笑,說:「謝謝李主任。我們剛才初步研究了一下,覺得難度很大。正因為是非法銷售,老鼠藥販子走村串戶叫賣,不會擺攤,更不會開門面。不過請您放心,我感覺這個案子最終破得了。」

聽得外頭有響動,李濟運抬頭看看,見來了許多白大褂。中醫院的護士們到了。周院長忙出去招呼,見中醫院王院長也來了。王院長半開玩笑地罵道:「周院長你告我的狀啊!」

周院長畢竟有些不好意思,只道:「我哪敢告你的狀?我是請求你們支援!」

眼看著快下班了,李濟運請朱司機幫忙,把歌兒接到他家去吃飯。他自己只怕要通宵守在醫院,舒瑾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去。周院長叫了盒飯,李濟運沒有胃口,吃了幾口就倒掉了。肖可興急起來就犯煙癮,李濟運急起來只想喝水。他不停地去飲水機接水,一喝就是兩三杯。周院長見肖可興老是出去抽煙,便說:「肖縣長,您就在這裡抽吧。我不准醫生在辦公室抽煙,他們背著我也照樣抽。」肖可興嘿嘿一笑,就掏出煙來,給李濟運也遞了一支。

李濟運突然想到了媒體,記者們又會蜂擁而來的。這不是他管的事,但畢竟關係到幼兒園,他自然就多了份心思。事情炒得越大,越是對舒瑾不利。他打了朱芝電話,說:「朱部長,你又要救火了。」

朱芝聽了滿腹牢騷,說:「李主任,我這部長真不想幹了。不是這裡起火,就是那裡起火!撲火是要開支的,我哪天要提出來,給我部裡一筆滅火基金!」

聽朱芝這麼心直口快,李濟運知道她是信任自己,便笑道:「你提出來吧,我投贊成票。」

朱芝歎道:「話是這麼說,這事是擺不上桌面的!外頭要是知道我們設立專項費用,專門用來堵媒體的嘴巴,那不是天下奇聞?」

宣傳部其實是有這筆開支的,當然只叫做媒體接待費用。幼兒園中毒這事,李濟運想好了主意,說:「朱部長,我有個建議。這件事,媒體上見不到一個字,肯定是做不到的。我們不妨主動,自己寫個新聞稿發出去。新聞講究時效,我們自己先發了,他們再來就沒有意義了。假如他們要做什麼跟蹤報道、深度報道之類,再去對付也好辦些。老妹,你的責任就是把烏柚整成一架大啞床,再怎麼鬧騰,外面絕聽不到響動。」

朱芝在電話裡大笑,說:「老兄,我早就同劉書記講過,你來做宣傳部長更好,只是你的主任我幹不了,不然我倆換個崗位。」

李濟運笑道:「部長妹妹您太謙虛了。如果我的建議有用,您就向劉書記匯報,我們自己先走一步。」

朱芝說:「我盡快向劉書記匯報。非常感謝老兄!今後有什麼事,我多向你請教,你也要多指點。真的,我不是說客氣話。」

李濟運合上電話,滿腦子是朱芝的笑容。做個宣傳部長,得花那麼多精力同記者們周旋。朱芝有回在省裡開會,小組討論時她發言說,那些記者都是上級宣傳部門管的,卻專門跑下去對付基層宣傳部門。就像《西遊記》裡的妖精,不是太上老君的青牛精,就是觀音菩薩的金毛犼。宣傳部的馬副部長聽著只是打哈哈,說小朱部長真是太可愛了。她回來在常委會上匯報,也只把自己的發言當花絮講。常委們聽了,也只有苦笑。

李濟運不時到病房裡轉轉,小孩的哭鬧聲沒有停息過。病床是不銹鋼架做的,吱吱地響著格外刺耳。這回的事牽涉到這麼多家庭,中毒又都是家裡的心肝寶貝,把這麼多架鋼架床整成啞床,恐怕不太容易。

晚上七點多,周院長回到醫生辦公室,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除了那個老師,應該都沒有危險了。」

原來宋香雲還沒有醒,身子不停地抽搐。李濟運想知道她的凶吉,醫生也說不準。有位女醫生長得胖,卻是開朗性子。她回到辦公室洗手,笑著說:「二十五床那身肉呀!怎麼那麼胖呢?我看到她就想到自己,我也是那個身材吧?」

她的同事說:「不是啊,你是沈殿霞,胖得好看。」

胖醫生說:「沒辦法,我是喝水都胖。都說胖子貪吃,真是冤枉我們了!」

李濟運問:「你們說的是二十五床是宋香雲吧?她是幼兒園廚師。」

胖醫生又說了:「說廚師胖是炒菜時偷吃,也是冤枉。我看電視裡說,廚師天天在廚房,熏都熏得胖!」

李濟運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卻一時理不清頭緒。這時,周院長望了眼門口,突然站了起來。李濟運回頭一看,原來是劉星明和明陽來了。劉艷和余尚飛也跟著,沒精打采地站在一邊。李濟運把情況大致說說,又道:「只有舒澤光的老婆情況嚴重些,人至今還沒有醒來。」

劉星明沒答腔,只說:「省、市領導的批示都到了,要求我們全力搶救中毒師生,並盡快破案,嚴懲罪犯。省裡派了專家,已經在路上了,估計十點多就會到達。」

難怪劉星明同明陽又來了,只因省、市領導有了批示,馬上還有專家到來。凡有領導批示,下級就得有點響動。落實領導批示也有文章講究,總之是不妨做得誇張些。可以打電話落實的,親自到場效果更好;不用親自動手的,身體力行效果更好。

十點剛過,果然專家就到了。一位五十多歲的馬教授,帶著兩名助手。余尚飛馬上把攝像機扛到肩上,劉艷高高地舉著碘鎢燈。馬教授稍作寒暄,就去翻閱病歷,再巡視病房。攝像機始終隨著,劉星明同馬教授時刻並肩而行。馬教授看望病人,劉星明就在旁邊點頭。

回到醫生辦公室,再聽周院長介紹情況。馬教授一開口,卻是個極好玩的人:「劉書記,我們醫生也要講政治。毒鼠強中毒治療是很常見的,周院長他們完全能夠勝任。我看了,他們處置非常得當。可歐省長有指示,我不來就不講政治啊!劉書記您放心,一個都死不了!」

聽馬教授這麼一說,大家禁不住鼓起掌來。李濟運拍著手,眼淚卻奪眶而出,連說謝謝馬教授!馬教授看了非常感慨:「這位領導真是愛民如子啊!」

周院長說:「剛才介紹過的,他是我們縣委常委、縣委辦李主任。他夫人就是幼兒園園長。」

「哦,哦。」馬教授點點頭,「不出人命就好,萬幸萬幸。」

周院長說:「馬教授,我就擔心二十五床。」

馬教授說:「我看也不會有事。她長得胖,可能食量大,吃得多些。」

劉星明看看時間,說:「馬教授,既然沒事,您就早點休息。太辛苦您了。」

馬教授又笑道:「我其實可以趕回去,時間不算太晚。但是,我必須住上一晚,不然就是態度問題啊!」

劉星明也笑了,說:「我們要向馬教授學習!」

明陽悄悄對李濟運說:「沒事了,你也不必在這裡守著。回去吧,手機開著就是。」

「我還是守著吧。」李濟運說。

朱達雲說:「我替替李主任吧。」

劉星明聽見了,說:「聽周院長的,要不要他們在這裡?」

周院長說:「大家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有事我們隨時打電話匯報。」

安頓好了馬教授他們,大家都回家休息。李濟運沒有另外叫車,坐了劉星明的車。劉星明在路上說:「現在中心任務要轉移,全力以赴破案。誰這麼大的膽子?要嚴判重判!」

李濟運回到家裡,看見舒瑾趴在沙發上。「你回來多久了?」李濟運問。

舒瑾坐了起來,眼睛腫成一條縫,說:「你還管我死活?我去公安局幾個小時,你電話都沒有一個!」

「我在幹什麼你不知道?人命關天!」

兩人吵了幾句,舒瑾問:「怎麼樣?」

李濟運聽了很生氣,說:「你還知道問問怎麼樣?既然從公安局出來了,你就應該到醫院去!」

舒瑾又哭了起來,說:「我怕學生家長圍攻,哪裡敢去?」

李濟運說:「你該負什麼責就負什麼責,躲是躲得了的?」

李濟運去洗了澡,出來說:「我剛才突然想起,你不能躲在家裡。你想想,全園師生躺在醫生裡搶救,你在家裡睡大覺,像話嗎?你快洗個澡,我陪你到醫院去。你今夜要守在那裡,死也要死在那裡。」

舒瑾說:「我不是不願意去,我真的怕。」

「怕什麼?我陪著你,誰敢吃了你不成?」

舒瑾洗澡去了,李濟運去看看兒子。歌兒已經睡得很熟,發出勻和的呼吸聲。自從聽說出事,李濟運就渾身肌肉發緊,喉嚨幹得像撒了生石灰。他在床頭坐下,聽聽兒子的氣息,渾身才舒緩開來。他寫了一張紙條放在床頭,囑咐兒子自己出去買早點吃。聽得舒瑾收拾好了,兩人悄悄地出門。也不叫車,想走著去醫院。李濟運走到銀杏樹下,突然摸摸口袋,手機忘在茶几上了,又跑了回去。開門卻見歌兒從廚房裡出來,跑進廁所。

李濟運問:「歌兒你幹什麼?」

歌兒說:「尿尿。」

李濟運說:「尿尿跑廚房去了?」

歌兒說:「尿尿就是尿尿。」

這孩子脾氣越來越強,總不同大人好好說話。李濟運沒時間多說,只告訴他:「爸爸媽媽還要到醫院去,你一個人怕嗎?」

歌兒從廁所出來,說:「不怕。」

李濟運回到銀杏樹下,告訴舒瑾歌兒剛才起床了,說:「說不定我們出門時,他就在裝睡。這孩子越來越怪了。」

舒瑾說:「我最近夜裡只要醒來,都會仔細聽聽。有時見他起床,有時也沒聽見。」

「歌兒未必這麼早就到叛逆期了?」李濟運不等舒瑾答話,又說到了醫院的事,「只有宋香雲情況嚴重些,我回來時她還沒有醒。」

舒瑾說:「真可憐。她舒局長雙開了,自己又這樣。不會有事嗎?」

「省裡來的馬教授說不會有生命危險。」李濟運糾正說,「黨籍和公職都開除才叫雙開。他還保留公職,只是職務沒了。」

舒瑾說:「宋香雲身體最好,壯得像牛,怎麼會最嚴重呢?」

李濟運說:「馬教授分析,說她人胖,可能飯量大,吃得最多。」

「啊?吃得最多?」舒瑾覺得奇怪,「她一年四季喊減肥,平時中午不吃飯的啊!今天她是該背時!」

「是嗎?她平時都不吃中飯嗎?」李濟運突然站住了,意識到了什麼。

舒瑾說:「她中午都不吃飯,老師們都知道。」

李濟運隱約覺得,只怕是宋香雲投的毒!是的,肯定是的!她平日就是火爆性子,家裡又出了這麼大的事。這不成了人肉炸彈嗎?他只悶在心裡思量,沒有說出來。他怕舒瑾亂說,萬一說錯就麻煩了。好在舒瑾沒往這裡想,她仍在歎息宋香雲太可憐了。

周院長還在辦公室,馬上站了起來,說:「李主任怎麼又來了?不用啊,您回去休息吧。」

李濟運指指老婆,說:「她一定要來,我只能陪著。」

舒瑾說:「我應該守在這裡,剛才一直在公安局說情況。」

周院長說:「二十五床醒了,她醒來就要跳樓,幸好被護士發現,制止了。」

「啊?她要跳樓?」李濟運更相信自己的判斷了。

周院長卻說:「毒鼠強中毒患者可能有狂躁等精神症狀。」

李濟運同舒瑾去了病房,劈面就碰見舒澤光。李濟運馬上伸手過去,道:「老舒你來了。」

「幸好沒出人命!」舒澤光說。他從拘留所出來以後,李濟運還沒有見過他。

舒瑾挨個兒去看望幼兒和老師,告訴他們醫生說了,不會有危險,很快就會好的。怕老師怪她這麼晚才來,就向每個老師重複同樣的話:她到公安局說情況去了。

李濟運搬了一張凳子,叫舒瑾就坐在病房裡。舒澤光打過招呼,就坐在老婆床頭,不再說話。李濟運朝他招招手,請他出來一下。兩人走到樓道口,李濟運輕聲問道:「周院長講宋大姐剛才發狂,你在場嗎?」

舒澤光說:「我才到,聽說了,沒看見。我是才接到電話,不知道出這麼大的事了。」

「周院長說,這種病人有的會伴有狂躁症狀,你就辛苦一點時刻守著。」李濟運怕宋香雲再去自殺。

舒澤光說:「她這會兒睡著了。」

兩人說了幾句,舒澤光又進病房去。李濟運去了醫生辦公室,周院長說:「李主任,我那裡有張床,你去休息一下?要不你就回去。」

李濟運說:「周院長我沒事的,你去睡睡。你要保持體力,這都全靠你了。」

客氣幾句,周院長說:「那我去稍微休息一下。」

周院長去了,李濟運也開始發困。他靠著沙發,合眼養神。矇矓間有些睡意了,突然有人拍了他肩膀。睜眼一看,原來是周應龍。同來的還有幾個警察,朝李濟運打招呼。

「應龍兄,還沒休息?」李濟運問。

周應龍說:「我們再來看看。李主任,我倆出去說幾句話。」

到了樓下,周應龍打開車門。「沒地方,我倆就在車裡說吧。」周應龍說。

李濟運問:「是否有線索了?」

周應龍說:「我們分析,宋香雲有重大嫌疑!」

李濟運早就想到了,但他不能說,只道:「剛才聽周院長說,她醒來之後有狂躁症狀。」

「周院長給我打過電話。她到底是想自殺,還是精神狂躁症狀,我們要分析。為防止萬一,我派兩個警察守在這裡。」

「好!你向劉書記和明縣長匯報了沒有?」李濟運問。

周應龍說:「太晚了,我明天再向他們匯報。李主任,我這裡已安排人了,您回去休息嗎?我送送您。」

李濟運說:「你回去吧,我守在這裡。舒瑾應該守著,我陪陪她。」

「唉,我看舒園長嚇得人都木了。碰上這種事,她這當園長的不好過。」周應龍又道,「李主任替我解釋一下,我們找舒園長問情況是例行公事,她當時很不理解。」

「沒事的,你放心吧。」李濟運笑道,「她是沒見過事,以為你們把她逮捕了。」

周應龍回去了,李濟運上樓去。他想找舒澤光聊聊天,卻不便到病房裡去。如今烏柚有兩個特殊幹部,劉星明和舒澤光。舒澤光天天不上班,工資照領也沒人說他。老同學劉星明天天夾著包晃蕩,財政局把薪水直接打到他工資卡上。有人編出話來更有意思,說是財政直接發工資的,一個人,一棵樹。原來大院裡那棵老銀杏樹,已被視為縣裡的寶貝,每年財政撥八百塊錢養護。一個人,就是李濟運的老同學劉星明,有人背後叫他劉差配。

李濟運迷迷糊糊醒來,已是清早六點半。他歪在沙發上睡的,脖子痛得發酸。舒澤光探頭進來,李濟運問:「老舒進來坐坐吧。」

舒澤光有些遲疑,終於沒有進來。過了會兒,舒澤光又來了,說:「李主任,我想同你說個事。」

「什麼事?進來吧。」

舒澤光進來,卻不說話。等到醫生出去了,他才說:「李主任,求你救救我老婆!」

李濟運揉揉眼睛,看清舒澤光兩眼紅紅的,含著淚水。李濟運心裡明白了八九分,卻故意裝糊塗:「醫生說,她已沒有危險了。」

舒澤光說:「我想了一個晚上,還是只能求你。我知道是她放的毒!」

「怎麼可能呢?」李濟運仍這麼說。

舒澤光說:「我問她了,她不肯承認。但我相信就是她。我心裡有數。遲早會破案的,我想勸她自首。她不肯,只想死。」

李濟運說:「老舒,這可是重罪,你得讓她自己承認,怕萬一冤枉了她。」

舒澤光說:「她最近有些反常,成天不說話。依她過去的脾氣,肯定天天去政府鬧。可她沒有鬧。她平時不怎麼愛收拾家裡的,最近她把家裡弄得整整齊齊,把衣服、被子都翻出來曬了。家裡錢都是她管的,存折的密碼我都不知道。她前天把密碼告訴我了,說自己記性越來越不好,怕哪天忘記了。她這不是交代後事嗎?」

李濟運聽著心裡發慌,喉嚨又開始發乾。老舒真是個善良的人,他怎麼去承受這個事實!可他卻得檢舉自己的老婆!「老舒,她得自己承認,才算自首啊!」李濟運說。

「怎麼辦呢?李主任你替我想個辦法。」舒澤光非常焦急。

天色越來越亮了,照得舒澤光額上的皺紋深如刀刻。李濟運說:「你去找那兩個警察,就說是你老婆讓你替她自首。」

舒澤光疑惑道:「這樣在法律上算數嗎?」

李濟運想了想,說:「老舒,我陪你到你老婆病床前去待幾分鐘,你再去找警察。」

舒澤光沒有明白他的用意。李濟運也不解釋,起身就往病房去,舒澤光跟在後面。兩個警察坐在病房裡,見李濟運去了,站起來打招呼。李濟運朝宋香雲病床努努嘴,輕輕對警察說:「你倆迴避一下,我同她說幾句話。」

舒澤光把老婆叫醒了,同她說了幾句話。她看見了李濟運,就把臉背了過去。過了大約五六分鐘,舒澤光出來,走到警察面前,說:「我老婆她承認了,願意自首。毒是她放的。」

兩個警察並不吃驚,看來他們早就心裡有數了。一位警察馬上打電話給周應龍:「周局長,犯罪嫌疑人自首了,就是宋香雲。」

聽到犯罪嫌疑人幾個字,舒澤光臉色頓時發白。李濟運忙扶住他,說:「你坐坐,你坐下來。」

舒澤光淚水直流,進了病房。李濟運進去看看,見他趴在老婆床頭,雙肩微微聳動。舒瑾隱約聽見了,出來問男人:「真是她?不太可能啊!她平時脾氣壞,人很好啊!」

周應龍很快就趕到了。他同醫生商量一下,宋香雲被轉到單人間,由警察時刻監視。舒澤光站在病房外面,閉著眼睛靠在牆上。李濟運看見他那樣子,過去說:「老舒,你守在這裡也沒用,回去休息吧。」

舒澤光搖搖頭,說:「李主任,謝謝您,謝謝您!您的意思,我懂了。」

李濟運看看兩邊沒人,便說:「老舒,都放在心裡,不要說出來。我只交代你,你一定保證自己不再做傻事。」

舒澤光點點頭,牙齒咬得緊緊的。

李濟運還要上班,跑到洗漱間沖了個冷水臉,就回辦公室去了。他先去了劉星明那裡,說:「劉書記,周應龍向您報告了吧?」

「一家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劉星明罵了幾句,吩咐道,「濟運,馬上向省委、市委起草匯報材料。如實匯報,就事論事,不要扯寬了。」

李濟運聽出了劉星明的心虛,他怕投毒事件同選舉扯上關係。中午又有飯局,李濟運實在太累,編個理由推掉了。他回到家裡,躺在沙發上,已是精疲力竭。舒瑾仍在醫院守著。他給歌兒幾塊錢,叫他自己買吃的。李濟運久久望著牆上的油畫,心裡把它叫做《怕》。他覺得劉星明太不可理喻,難道就因蔑視了他的權威,就要把舒澤光往死裡整?舒澤光是個老實人,實在犯不著對他大動干戈。想查人家的經濟問題,倒查出個廉潔幹部。事情本可就此了結,卻又節外生枝抓嫖。那天熊雄電話裡的意思,就是懷疑有人設局陷害。如果說是劉星明玩這種下作手段,李濟運也不太相信。但他實在又想不清楚。明陽也說,烏柚縣再不能出事了。

李濟運把《怕》取下來,想擦擦上面的灰塵。才要動手,發現擦不得。畫上的色塊高高低低,灰塵都積在溝溝壑壑裡。他拿來電吹風,去陽台上用冷風吹。又想那劉星明,也許太沒有怕懼了。

《蒼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