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深夜十二點,市委書記陳正祥突然接到老書記劉石貝的電話。劉石貝同他足足快有兩個月沒通電話了,沒想到竟會在半夜裡給他打來電話!

劉石貝用極輕鬆的聲調問候了問候,而後便給他說了幾個意思。

一個是作為市委書記,陳正祥應該力勸夏中民盡快離開嶝江。這不僅對夏中民本人有益,對整個嶝江的穩定有益,特別是對你市委書記陳正祥有益。劉石貝毫不隱諱地對他說,過去我當書記的時候,不管怎麼樣總還壓得住。可你來嶝江以後純粹倒過來了。這還只是一個常務副市長呢,一旦這次當了市長,你就不想想,這個書記你怎麼當?這兩年你之所以穩穩當當,沒出什麼大事,那是因為這邊還有一個汪思繼,一旦汪思繼不跟你玩了,你想想,就你一個馬上要退居二線的人,那夏中民還不把你活活給吃了?就算夏中民日後當了書記,不想再把你怎麼樣,那汪思繼呢?汪思繼不是個傻子。你想想將來有那麼一天,汪思繼兩手空空,什麼也沒得到,他能這麼再繼續忍氣吞聲?他能把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全都這麼算了?你想那有可能嗎?就算他能放了夏中民,他能放了你陳正祥嗎?

還有一個意思,幾乎是直接向陳正祥質問,人代會黨代會就要召開了,你就沒想想這些代表們都有些什麼想法?作為一個市委書記,你就不感到害怕?夏中民在電視對話欄目上講的那些,你就沒看沒聽嗎?你知道下面的幹部都在怎麼議論嗎?還沒當上市長呢,就已經把嶝江的幹部罵遍了,不是村霸惡霸,就是貪污腐敗,你是一個市委書記,你就沒想想,這是在敗你興呢,還是在敗嶝江幹部的興?假如這些幹部都不幹了,不選了,黨代會人代會開砸了,那你這個市委書記怎麼給上面的領導交代?我都替你揪著一份心呢,你真的就一點兒也沒覺得怕?

劉石貝另外一個意思,乾脆就是在發指示了。如果夏中民沒被選上,拍拍屁股走人也就完了,假如萬一連你在選舉中也出了什麼問題,那時你這個市委書記又怎麼辦?當斷不斷,必生大患。你一定要鬧清楚,這次人代會黨代會,別的都是扯淡,關鍵的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究竟誰是大多數,你更要弄明白。已經到這樣的時候了,你絕不能把自己和少數人聯繫在一起。

說到最後,劉石貝基本上就是要挾了。陳正祥呀,你一定得有個心理準備,假如黨代會,人代會開砸了,你又將會面臨著一個怎樣的局面?假如選上了汪思繼,你想過沒想過你將如何面對汪思繼?原本你就沒想過讓他上,到頭來,等到人家上來了,人家要是計較呢?假如真的到了那一天,你這個書記又如何幹,就算你想幹,你又怎麼幹得成?汪思繼和夏中民相比,那可完全是兩種類型。汪思繼在嶝江的基礎要牢固得多,在幹部隊伍中的凝聚力也強得多,到了那時候,你就是想呆,想留在嶝江,又如何在嶝江呆得下去?嶝江又有什麼人敢留你?其實你並不是一個人,你是一大家子人,你不為自己想想,也不為這麼一大家人想想?鳳凰落架不如雞,幹部下台不如狗。說實話,我這兩年的體會可真是刻骨銘心呀。

一直等到劉石貝說得差不多了,陳正祥像是試探似的說了一句,老書記呀,你的話我都明白,本來有些事情我也正想跟你商量商量呢!聽你說了這麼多,我現在突然有了個想法,如果這次換屆,我自己馬上就撤出來,直接讓夏中民當書記,讓汪思繼當市長,你看這樣是不是更好一些?

劉石貝聽了這話,愣了一愣,然後立刻問道,原來你到昊州就是幹這個去了?陳正祥呀陳正祥,你怎麼這麼糊塗!你怎麼能想出這種餿主意來!說了一晚上看來你還是根本就沒聽進去,現在關鍵的問題不是誰當書記,誰當市長,而是夏中民必須離開嶝江!你竟然要讓夏中民直接當書記!這樣的話你再也別跟任何人說了,第一,根本不可能,第二,絕對不可能!別的我就不說了,剛才也給你把話說盡了,現在我就只給你說一個原因,那就是嶝江的書記跟貢城區的書記完全是兩碼事,嶝江的市委書記是副廳級,貢城的區委書記是正處級,副廳級是省管幹部,那是要上省委常委會研究決定的,是要省委組織部直接進行考察的,而正處級只需市委通過,省委備案就可以了。離黨代會人代會就剩下幾天了,你竟然要讓一個副處級幹部直接當副廳級的市委書記,那可能嗎?還有一句話我還得給你說一遍,要是省委領導真的支持夏中民,他還能等到今天才當了一個市長候選人?再退一步,就算省委同意了,那夏中民還有兩關絕對過不了,一個是考察,一個是黨代會!考察肯定過不了關,選舉也一樣要出問題!

說實話,別的話陳正祥都沒有放在心裡,只有最後的這些話才真正讓他感到震驚了。這個理由他以前並不是沒有想到過,但當今天劉石貝親口說出來時,他才一下子就感覺到了!

嶝江市為什麼就不能來一次破例呢?他們既然那麼害怕夏中民上來,那就愈發證明了夏中民的能力和實力!看來自己的選擇完全是正確的!

陳正祥突然又想到了一點,黨代會和人代會看來不能如期進行了,鑒於目前的情況,最好延期!他要給夏中民騰出時間來,再好好在上面下面做做工作。好了,明天一早他就去見魏瑜書記,給他說黨代會人代會最好推遲,然後給省委匯報請示,直接讓夏中民擔任嶝江市委書記。

在嶝江考察回來幾天了,一直還沒有給市委組織部匯報。部長劉景芳好像也沒怎麼急著催匯報,於陽泰自己也並不想急著要去匯報。他一直想再放一放。短短的幾天,發生事情實在太多了。說實話,如何給領導匯報這次考察的結果,他在私下裡已經準備了三套方案:一套就是說夏中民沒問題,可以大膽地起用;一套就是從穩定的角度出發,夏中民最好是調出嶝江。還有一套就是如實地把考察情況匯報組織,是否起用,由組織酌情定奪。

第一套,是從嶝江老百姓的利益出發,不考慮個人得失;第二套,是從嶝江部分幹部的利益出發,其實也是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但作為考察組負責人,肯定會承擔一定的風險。至於第三套方案,基本上就是不表態,無立場。把包袱和問題全部給組織,自己不承擔任何責任。

於陽泰之所以能有這些想法,說實話,他對夏中民這個人還是有些意見的。不管怎麼說,為昊州市委組織部派下去的考察組,而且是專門考察你一個人,怎麼能屢屢以忙為借口,始終對考察組的存在置若罔聞?

於陽泰也明白,夏中民面臨的的難題之所以如此之大,如此之多,以至於讓他終日像救火隊一樣四處奔忙,最主要的一點是,夏中民在嶝江並沒有上下和諧、齊心協力的政治環境。

於陽泰對嶝江的政局並不是不熟悉,劉石貝、汪思繼他們在這裡處心積慮、苦心孤詣地經營了幾十年,嶝江幾乎可以說早已是鐵板一塊了。那天考察時,那個叫鄭大平的副市長說過的那些話,至今言猶在耳。在嶝江,要砸碎這鐵板一塊,確實太難太難了。鄭大平說了,那將是一場戰爭,是一場血與火的較量。因為利益的重新調整必然會威脅到現存的利益聯盟,動搖的是一大批既得利益群體,會直接損害一些中下層黨政官員的既得利益。但為了我們國家的長治久安,為了改革的持續健康發展,為了執政黨最根本的利益,為了有效遏制不平等、貧困和腐敗問題,我們必須也只能和最廣大的人民群眾血肉相連,打贏這場戰爭。要打贏這場戰爭,我們靠什麼?沒有別的,只能靠一批有能力有魄力有膽略,並願為國家和民族利益付出一切代價的真正的共產黨人。必須讓這批人進入權力的核心,必須讓他們掌握公共權力和控制公共領域,從而使我們的國家逐步進入民主、法制、共同富裕的改革之路。

那麼,夏中民真是這樣的人嗎?

於陽泰同夏中民的考察談話,時間很短,幾乎什麼也沒說到。儘管當時他看得出來,夏中民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要跟他說,但一來是因為當時已經沒有時間了,二來還有一個很關鍵的原因,那就是於陽泰當時已經得到了確切消息,夏中民即將調往貢城區任區委書記。

老實說,於陽泰當時得到這個消息時,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然而於陽泰包括汪思繼他們絕大多數人的猜測竟然全都錯了,緊接著沒多久,就傳來另外一個消息,夏中民已經給昊州市委書記魏瑜答覆了,他堅決不離開嶝江,即使在嶝江落選,他也絕不離開。夏中民的選擇,幾乎讓所有的人都再一次跌破了眼鏡。

讓考察組感到尷尬的是,恰恰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們已經離開了嶝江。

考察組回來的這幾天裡,於陽泰家裡的電話幾乎就沒有斷過。於陽泰甚至不用看來電顯示,就能判斷出這些電話是從嶝江打過來的。

汪思繼甚至打發了好幾撥人馬不停蹄地往於陽泰家裡跑。

於陽泰看著家裡擺放著的一堆堆的禮物,直覺得腦袋陣陣發蒙。於陽泰不是傻子,他當然清楚這些禮物的份量和用意。僅僅就這麼幾天時問,他粗粗算了算,他家裡的禮物價值不下十萬元。

考察幹部數也數不清有多少次了,但像這次考察幹部所遇到的情況,還是第一次!

於陽泰明白,他們花了十多萬元,請吃請了無數次,無非就是為了買他一句話。那就是當他給昊州的領導匯報這次考察情況時,能以考察組的名義把這句話說出來:為了嶝江的大局和穩定,夏中民應該調離嶝江。

但於陽泰清楚,夏中民調離嶝江,最大的獲益者是劉石貝和汪思繼他們!而受損害最大的則是嶝江廣大的基層幹部和老百姓!

一場血與火的較量。於陽泰何嘗不清楚這句話的意義和份量。

看著眼前送來的這大包小包的禮物,於陽泰就明白夏中民的不走,對一些人來說,那將意味著什麼!他們之所以不惜代價,上上下下動員了這麼多力量想把夏中民趕出嶝江,目的也就是一個,那就是要保住他們的既得利益。夏中民面臨的難題其實也正是在這裡,特別是在嶝江市黨代會、人代會即將召開之際,如果夏中民堅決要留下來,一場生死大戰肯定在所難免。於陽泰也許比別人看得更清楚,這場大戰,夏中民的力量不見得會更強,甚至會更弱。因為這本來就不公平,豈止不公平,簡直就是陷阱!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場大戰從一開始就幾乎已經注定了夏中民的敗局!

夏中民當然不會不清楚。問題是,既然清楚了,為什麼還非要這樣破釜沉舟,誓死不二?

夏中民幾乎捨棄了一切,他圖的究竟是什麼?支撐著他的動力又究竟在哪裡?一句話,夏中民為什麼要這樣做?

於陽泰想了整整幾天,似乎還是找不出一個足以令人信服的理由。

《國家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