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八章

市場講利益,媒體講良知。一份報紙既要良知又要市場,操作起來就有些難。對《人民證券》來說,既要堅持原則,在股改中代表傷痕纍纍的中小股東發言,又想爭取大股東的廣告,幾乎是天方夜譚。然而,這天方夜譚的事還就發生了。北方重工董事長王小飛並沒因為螞蟻挑戰文章的出現,和《人民證券》徵集反對票的叫板而停止做廣告。人家廣告繼續做,還不還價,說過三十五萬就是三十五萬。

副社長王藝全帶著無限感動和無限幸福,大發感慨,……於總,這叫啥?這叫風度,這叫氣魄,這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啊!

什麼「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這老王,越吹越懸乎,就沒點大出息。不就三十五萬麼?咋就幸福成這樣子?況且人家也是有條件的,要連續三天的頭版不說,還不准標上廣告字樣,這都是難題。

王藝全感慨完畢,又自我表揚,於總,我可是不屈不撓啊!那天你走後,我和王小飛他們又談了快一小時,舌戰群儒啊!我這人就這樣,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也做百分之百的努力,瞧,還就成了!

於文發心中五味雜陳,卻也不好說啥,廣告畢竟拉來了,王藝全沒功勞也有苦勞,便言不由衷地表揚說,老王,幹得不錯,很不錯!

王藝全繼續匯報,王小飛希望廣告在本周發,我也希望快發,別出現啥意外,讓煮熟的鴨子飛了。所以呢,今天一上班,我就把任務給派下去了,讓三個手上沒活的機動記者都去北方重工採訪寫稿。

於文發一怔,我說老王,你這就把記者派去了?也太急了吧?

王藝全叫道,哎呀,我的於大總編,不急行嗎?今天已經是週一了,我們就是排週四到週六三天的頭版,稿子也得在週三出來啊!

於文發眼皮一翻,老王,誰告訴你這三篇廣告文章一定要在本周發?我要不同意發呢?要是不能上頭版呢?咱總得保留點尊嚴吧?

王藝全臉上的幸福一下子蕩然無存了,哎,於總,你可不能開這種大玩笑。這三十五萬的廣告是你讓我做的,現在合同簽了字,我們不按合同的規定執行就是違約,得按廣告的額的200%挨罰款呀!

於文發無話可說了,合同內容王藝全在電話裡匯報過,罰款是很真實的,便掉轉了話頭,三個記者去了,稿費誰付?他們還是我們?

王藝全臉上又有了笑意,當然是他們付。錢都送來了,今天一大早王小飛派人送到我辦公室的,一共三萬!說著,拿出個厚厚的大信封,往於文發面前一推,於總,這是你的稿費,八千,你點點吧!

於文發怔住了,啥稿費?老王,莫不是北方重工的堵嘴費吧?

王藝全忙道,不,不,這和北方重工沒關係,就是稿費。人家一篇文章付一萬,三篇不就三萬麼?都付到我這了。我呢,是這樣安排的:第一篇文章你掛帥當第一作者,稿費八千;第二篇文章,林副總掛帥當第一作者,稿費六千;第三篇我當仁不讓,稿費也是六千;餘下一萬,三個寫稿記者均分,一人三千三百三十三,還不美死他們!

於文發實在是哭笑不得,這老王,真是財迷心竅了,也不知咋想的!這種丟人現眼的廣告文章,他們《人民證券》的三位主要領導能當第一作者嗎?他們真當了這種文章的第一作者,那些憤怒的螞蟻們會怎麼看?誰還會相信人間的良知和正義?再說,這分贓方案也太黑了,就像這次股改中控股大股東對待中小流通股東,實在無恥之極。

王藝全見他半天沒說話,竟以為他嫌錢少,又解釋說,於總,除了你這八千,林副總那我還沒發也沒說數,要不再改改,你拿一萬?

於文發這才把裝錢的厚信封推回到王藝全面前,老王,這八千元你拿回去,林副總那六千也不要發。我和老林既不能當這種文章的作者,也不能拿這種所謂的稿費,人家是給記者的,就讓記者們分吧。

王藝全極其失望,領導這麼拿錢也不是咱一家,這是規矩……

於文發輕描淡寫說,有些規矩得改改了!但你的六千可以拿,這筆廣告是你親自拉來的,文章也是你組織寫的,拿點報酬也應該。

王藝全保全了自己的利益,沒意見了,可於總,你太虧了……

於文發擺擺手,這事不談了,你該幹啥幹啥吧,我得看稿了。

週二報紙要上的重點稿,林副總已簽送過來了,於文發卻看不下去。王藝全走後,越想越不對頭,又在心裡罵起了自己。螞蟻的文章推出後,情況好得出人意料。迄至昨夜零點,網上點擊率已達到八千萬,創造了一個驚人奇跡。而他偏這時為了三十五萬,接了北方重工的廣告,為五斗米折了腰。王藝全財迷,他不財迷嗎?竟在電話裡答應了王小飛苛刻的廣告條件。當然,接電話時他剛喝過酒,可那點酒精不該燒燬一個新聞從業者的良知底線啊!而且,不標明廣告發軟廣告類的文章屬於賣版面,上面是明令禁止的,操作起來有一定難度。

於文發啊於文發,你這總編是咋當的?啊?你慚愧去吧,你!

慚愧歸慚愧,但違約不能考慮,200%的罰款不是開玩笑。唯一的補救措施只能是加大對「螞蟻」們的支持力度,進一步表明他和《人民證券》的立場,以抵消「大象」三幅頭版廣告帶來的消極影響。

這就很自然地想起了螞蟻先生答應要寫的新文章,便給螞蟻發了個郵件過去,詢問情況:寫了沒有?能否盡快發過來?中午吃過飯上網一看,嘿,螞蟻的回復到了,新文章也到了,題目很大氣:《誰對人民資產的流失負責》,副標題是《致中國證券管理部門的公開信》。

於文髮帶著急於立功補過的心情,迫不及待地看了起來。

——我對你們的期待已經太久太久了!而你們卻讓我和中小投資者一次次失望,甚至絕望!當一家又一家以圈錢為目的的垃圾公司包裝上市對我們進行公然欺詐時,你們在哪裡?當或國有或民營的控股大股東掏空我們投資的上市公司時,你們在哪裡?當強勢資本集團借股改再次進行掠奪時,你們在哪裡?當我們被這個市場剝奪得一無所有整日以淚洗面時,你們又在哪裡?人民在哭泣,你們聽到了嗎……

於文發及時記起了許多網民的留言。幾萬條留言發人深醒啊。有些網友的留言血淚交加。這些中小流通股東為中國資本市場的建立做出了歷史性貢獻,可他們的血汗錢和他們的資本人格何時受到過應有的尊重啊?在某些人眼中,他們是投機者,似乎就該接受上當受騙的命運。一些無知的文藝家也在那裡貶損他們,好像還拍過個電影叫什麼《股瘋》。誰瘋了?他媽的,在一個無良市場上你能不瘋嗎?這樣的股瘋可不是過去說的「一小撮」,那是人民中一個龐大的群體。

——我要指出的是,我說的人民不是你們口中的響亮名詞,而是七千萬中小投資者。按一家三口計算,這批人民不下兩億之眾。我說的人民資產和你們所說的國有資產也不是一回事,我是指兩億人民已經流失了的資產,和在股改中繼續流失著的資產。簡傑克之類的海歸經濟專家對股改中國有資產的流失憂心如焚,而統計證明,國有資產在別處流失了,恰恰在中國股市和這次股改中實現了增值,真是可喜可賀!國有資產實現了進一步增值,那麼七千萬中小投資者呢?兩億中小投資者的家庭呢?誰該對人民資產的流失負責呢?是你們,是他們,還是我們?涉及兩億人民的事決不是小事。問題相當嚴重……

是的,問題相當嚴重。於文發的慚愧由此深刻起來,他和《人民證券》在這種嚴重關頭竟為區區三十五萬就出賣了三天的頭版,不明底細的人還以為他和《人民證券》改變立場了呢。就是從經濟角度來看,似乎也是失大於得嘛,倘若處理不好,引起發行滑坡就壞事了。

這麼想著,又不安地看了下去,覺得螞蟻罵的人中也有他。

——我的思索和發現是:中國股市是你們參預製造出的一個制度性掠奪的怪胎。「制度性掠奪」學說不是我的發明,美國經濟學家施萊弗在《掠奪之門》中有精采論述,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克洛夫也發表過令人警醒的真知灼見。在中國股市,通過政府管制進入市場者都賺了大錢,利益是通過權力進行分配的。沒有權力或者與權力無關的群體不可能獲得正當的市場利益。正是這種權力掠奪式的財富分配方式,使得廣大中小投資者利益嚴重受損,股市長期低迷。事實是不是這樣呢?中國股市是為國企解困設立的,是靠權力分配上市指標的,一直承擔著為國企融資的重任。這種制度安排從始到終就是場掠奪的遊戲。在這種遊戲中,和你們權力有關係的國有控股公司成了天然掠奪者,中小投資者成了被掠奪者,於是人民的資產開始流失……

於文發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這螞蟻眼光可真夠毒的啊,提出了制度性掠奪之說。這是一個很深刻的事實,但他和《人民證券》敢這麼宣傳啊?當真想關門整頓了?你說啥也別說制度啊。現在誰的資產不在流失?你好好談流失就是,在人民資產流失上說啥都成。有些網友留言說得就挺絕:正規賭場的輸贏概率還50%呢,他們參預中國股市投資卻是百分之百的輸,輸得差不多只剩下褲衩了……

——現在我才知道,我們是多麼天真,竟一次次相信了這個市場所謂的投資價值!事實上我們一直在受騙。在這個掠奪性市場上,與你們權力有關係的利益集團是主子,我們是奴隸;與你們權力有關係的利益集團是狼,我們是羊;與你們權力有關係的利益集團是絞肉機,我們是肉;我們對這個血淚市場毫無信心!因此,你們應該承擔起人民的重托,對制度性掠奪進行制度性補償。在制度性補償沒完成,市場還不是市場的時候,先不要說什麼和國際接軌了,這個軌目前接不了!我們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洋經驗解決不了我們的特殊問題!在此,請允許我把美國證監會的一句名言敬贈給你們:「保護中小投者,就是保護華爾街」。對你們來說,保護中小投資者,就是保護中國股市。我不能設想一個人民信心喪失殆盡的市場會是有希望的市場!同志們,醒醒吧,你們已經昏睡得太久了,人民真的很生氣了……

整篇文章看完,於文發做出了判斷:這篇文章還是要發,不發不足以平衡在北方重工那邊失去的良知和尊嚴。可出於謹慎的考慮,得請螞蟻改一改再發。制度這詞太敏感了,加上掠奪,會授人以柄的。

於文發便給螞蟻回了個郵件,在肯定文章的同時,婉言建議螞蟻改稿,把涉及制度性掠奪的言詞都改掉,換個說法。要螞蟻快改,說是急用。因為連著三天的頭版賣給了北方重工,沒敢提上頭版頭條。

郵件發出去後,於文發整個下午都在等螞蟻的回音,可郵箱裡一直沒有螞蟻的新郵件。到快下班時,螞蟻卻來了個電話。於文發一看來電顯示,是北京的電話號碼!嘿,這隻大螞蟻竟然來自北京啊!

正想著螞蟻身居首都,會不會有啥背景?螞蟻卻在電話裡道出了底細,說是昨天從漢江趕到北京開一個文學研討會,文章是在機場寫的,因為上網不太方便,所以回復遲了,希望於文發能理解。於文發一問才知道,卻原來螞蟻並不屬於北京,而是漢江省城的一位作家。

至於改稿,螞蟻覺得不好改。在電話裡說,他既不是耍大牌,也不是故意為難《人民證券》並肩戰鬥的盟友,是因為文章主要談的就是制度性掠奪,把制度和掠奪都拿掉,整篇文章的意思很難說清楚。

最後,螞蟻說,於總,你認為不妥就別發了,我掛到網上去。

於文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這樣,讓我再想一想吧!你給我留下北京的固定電話,或者你的手機,我有了新想法馬上和你聯繫!

螞蟻留下了手機,號碼是省城的,這是條逼他現身的新線索。

下班回到家,吃了飯,正審視螞蟻的文章,王藝全又來了個「匯報」電話,說是北方重工和王小飛真夠意思啊,先付了稿費不說,還熱情款待哩,中午一頓晚上一頓全上了茅台,眼下正喝著呢。於文發嘴上沒說,心道,你他媽就丟人吧,幾瓶茅台就把你們幾個打倒了。

王藝全又說,於總,更夠意思的是,王董事長說,三十五萬廣告費明天就給咱打過來了!哦,於總,你等一下,王董要和你說話哩!

王小飛的聲音響了起來,於總,感謝你和《人民證券》對我們大股東北重集團,和我們北方重工股改工作的大力支持啊!這只是一個開始,我和王社長一致認為,我們雙方應該建立一種戰略合作關係!

《人民證券》若是和這種資本利益集團建立戰略合作關係,那些中小股東,弱勢的螞蟻們還活不活了?嘴上卻不好這麼說,對戰略合作不予呼應,只就事論事道,王董,也感謝你們對《人民證券》的大力支持啊!選擇《人民證券》做廣告,你們很有眼光嘛!本報市場佔有率很高,讀者主要是中小股東,對你們和中小股東溝通很有利啊!

王小飛不知是不是喝多了,赤裸裸地說,於總,你老兄別唱高調嘛!啥中小股東?中小股東算老幾?沒你於總和《人民證券》,他們能掀起多大的浪啊?我不也是中小股東麼?我也發牢騷,可誰理我?

於文發故意激道,《人民證券》理你!王董,你可以把你和北方重工高管當年接受高價增發的事寫出來,提出合理的對價要求嘛!你要真夠膽,不怕大股東擼你的董事長,還可以委託我們來投反對票!

王小飛怕了,你饒了我吧,我認你狠!三十五萬也堵不住你嘴!

於文發立即反擊,如果是為了堵我的嘴,這廣告我們就不做了!

王小飛忙道,哎,別,別呀,於總,我這不是喝著酒和你瞎扯幾句嘛!於總,我還是那句話,從此以後我們建立戰略合作夥伴關係!

放下電話,再看螞蟻的那篇文章,於文發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按螞蟻留的手機號碼,給螞蟻打了個電話,開門見山說,你的文章我又看了兩遍,改起來也確實挺難,那就不改了,原文照發!

螞蟻很滿意,好,好啊,於總,你真是個有勇氣,敢擔當的人!

於文發感慨說,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啊,我也勉為其難。可再難也不能喪失正義和良知,本報叫《人民證券》不叫《資本玩家》。

螞蟻讚揚道,說得好,一隻螞蟻站起來不重要,一家媒體站起來才重要!又問,於總,我的稿子發表時,你們還配發評論員文章嗎?

於文發說,當然配!這個標題如何?人民生氣了,事情很嚴重。

螞蟻叫道,好,太好了,於總,你總能抓住我文章的靈魂!

於文發這才說,螞蟻,現在您能向我報一下尊姓大名了吧?

螞蟻笑道,於總,你這麼聰明,應該想到嘛!我是北方重工的小股東,不是大象是螞蟻,螞蟻的蟲字旁去掉,兩個字念啥?馬義!

馬義?好傢伙,還真是個大作家呢!不但在全國著名,還是漢江省城的作家協會主席啊!怪不得文筆這麼老辣,思想這麼深刻敏銳!

《夢想與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