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肖道清敏感地覺察到,曹務平自從進了市委常委班子,做了常務副市長,和自己的來往就明顯減少了。有一次,省裡來了個大漠籍的副廳長,肖道清和幾個大漠幹部邀曹務平一起私下聚聚,曹務平竟推脫不去。還有一次開區、縣幹部會議,會中聚餐,肖道清提議幾個桌上的大漠同志共乾一杯,曹務平拒絕舉杯,公然說,這樣影響不好,搞得一幫大漠幹部都挺沒趣的。

遠在省城的謝學東書記也發現了曹務平這一變化,曾和肖道清抱怨說,這個小曹呀,如今當了常委,就只認識一個吳明雄了,幾次到省裡開會都不來看看我。肖道清把這話帶給曹務平後,曹務平才到謝學東家去了一趟,解釋說,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工作太緊張,自己每次都來去匆匆,省裡哪個領導家都沒去過。謝學東更加不滿意,私下裡問肖道清,曹務平這個副市長比我這個省委副書記還忙麼?肖道清只好咧嘴苦笑。苦笑時就想,權力就是這樣腐蝕著人的心靈和同志的情誼。只因為吳明雄做了一把手,佔據了平川封疆大吏的位置,加重了曹務平的權柄,一向謹小慎微的曹務平竟也成了吳明雄的人,連省委副書記謝學東都不放在眼裡了。

馬上要開會了,為了能和曹務平說說心裡話,交換一下意見,肖道清想了好半天,決定主動去找曹務平。肖道清認為,在最廣泛的團結同志這一點上,謝學東書記無疑是值得他好好學習的。謝書記主持平川工作時,吳明雄盡給謝書記出難題,謝書記總是笑呵呵地聽,笑呵呵地解釋,從沒公開批評過吳明雄,更沒和吳明雄翻過臉,所以,直到今天,吳明雄都說不出謝學東一個不字。不料,肖道清在電話裡一說要到曹務平那裡去,曹務平卻說,這麼晚了,還是我來看你吧。可話剛落音,竟又改了口,說是他正要到市府機關去拿個文件,乾脆在辦公室談吧,這樣兩邊都方便。肖道清心裡很不高興,覺得曹務平做得實在太過分了,可在電話裡卻又不好說,遲疑了片刻,只好答應下來。市委機關在上海路32號北院,市府機關在上海路21號南院,離機關宿舍都不遠。肖道清沒去市府所在地的南院,卻去了北院。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泡好茶,才又打了個電話給曹務平,不由自主地就端起了點老上級的架子,要曹務平過來。曹務平老老實實過來了,見面就說:「肖書記,我正要找你匯報呢,勝利礦30名幹部群眾告狀的事已解決了,聯合公司已在半個月前把18萬款子全打到了勝利礦的賬上。」

肖道清點點頭說:「這就好,我們做領導的,一定要管好自己的親戚朋友,不能讓老百姓指著咱的後背罵娘啊!這件事我知道與你曹市長無關,你個人是很注意形象的,可出了這種事,咱們和老百姓說不清呀!我總不能讓大喇叭筒子替你廣播闢謠吧?!」

曹務平說:「是的,我氣就氣在這裡。我都想好了,曹務成的這個聯合公司只要讓我逮住把柄,我立即封了它!」

肖道清笑道:「算了,算了,不說這個了。你知道的,咱吳書記給我這個管紀委的副書記派了個好差事,讓我兼抓南水北調工程呢,明天還要開會,咱今天還是先談談這件事吧。」

曹務平小心地說:「這有啥可談的?吳書記拍了板,常委會又作過決定,你肖書記放開手腳干就是了。我聽吳書記和大家說,你老兄這陣子幹得挺不錯嘛,專項資金都弄到手了,還多弄了不少,是不是?」

肖道清歎了口氣說:「我的曹大市長啊,事情可沒這麼簡單呢!專項資金能有多少?就算市縣財政再擠出一點,缺點還是不小呀,讓我伸手問底下要錢,我這手直發抖呀!八縣市的土地爺們都向我喊窮,我受得了麼?!還有大漠縣幾個村的移民問題,搞不好會鬧到省裡去。人家這幾個村的房和地全讓拓寬的河道佔了,市裡沒錢,給的補償太少,調濟周圍的地,又引起了新的矛盾。我現在只要一接到下面那些縣長、縣委書記的電話就頭皮發麻。曹大市長,我這裡可不是你的工業口呀,難辦著哩!」

曹務平笑了:「肖書記,我看,你這叫看人挑擔不吃力。你以為我的日子就好過?不說市委的各項改革措施都要進一步落實,我白日黑夜沒個安生的時候。就在前天,吳書記還來找我,要我召集省、部駐平川的各企業負責人開會,商量集資上環城路哩。」

肖道清說:「這事我知道,吳明雄也找我徵求過意見。我明確告訴咱吳大書記,這太不現實,而且也大大超出了平川經濟所能承擔的限度。上個星期在省城見謝書記時,謝書記也說,這個老吳是發高燒了,燒得很厲害,至少一百度。謝書記讓我帶話給你,希望你我做做工作,讓吳明雄冷靜一點,不要拿平川一千萬人民的前途做賭注,不要破壞了平川地區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曹務平怔了一下,問:「這是謝書記的原話麼?」肖道清說:「謝書記的原話比這還嚴厲。」曹務平又問:「那謝書記的意思是啥都不干嘍?」肖道清說:「謝書記可不是這個意思。謝書記的意思是,平川的水和路都要上,但要慢慢來,有多少錢辦多少事,要量力而為。比如說引水工程,謝書記就認為沒必要把河道拓得那麼寬,也不一定就全線開工,可以一段一段搞。路呢,也是這個原則。環城路先不上,對老路慢慢改造,有個八到十年的時間,問題也就逐步解決了。你覺得謝書記的話是不是有道理?」

曹務平想了想說:「都有道理。謝書記自然有謝書記的道理,而吳書記也有吳書記的道理。」

肖道清說:「曹大市長,你別耍滑頭,你今天就和我說說心裡話好不好?」曹務平這才很誠懇地說:「真要說心裡話,我認吳書記的道理,不認謝書記的道理。為啥呢?因為吳書記的道理是立足於發展的硬道理。小平同志早就說過嘛,對於能源和道路,寧可欠債也要發展。你我都知道,平川的現狀決不是小打小鬧、修修補補能解決問題的,現在不拼拼恐怕是不行了。」肖道清說:「務平,我們是老同事,老朋友了,又都是大漠人,我有些想法也不瞞你。有個問題不知你想過沒有?這樣拼下去,拼垮了,他吳明雄下台,我們怎麼辦?做他這老頭子的政治殉葬品麼?」

曹務平驚訝地看了肖道清好半天,才說:「道清,你真這樣想?」

肖道清點點頭說:「務平老弟,我的眼睛不瞎,誰對我們年輕人好,誰是想利用我們年輕人,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覺得吳明雄的可怕就在這裡,他拿黨的事業開玩笑,也拿我們的政治生命開玩笑!還口口聲聲唱著高調,說是對你信任,讓你有苦說不出。老弟,你可看清楚了,他吳明雄可不是謝書記啊!」

曹務平問:「肖書記,今天讓我來,就是為了談這個麼?」

肖道清發現苗頭不對,笑了笑說:「是的,就是想和你談談這個良知問題。你我都曾喝過大漠河的河水,大漠農民的生活狀況你我都是知道的,為了一個政治老人的野心,向經受了這麼多苦難的農民搞這種攤派,我們於心何忍?」曹務平提醒說:「肖書記,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根據市委常委會決議,大漠只搞以工代賑,沒有以資代勞的任務。那麼,讓大漠的農民同志為改變自己的命運出點力,流點汗,有什麼不可以呢?你可以問一問劉金萍,我們大漠的父老鄉親盼望的是什麼?」

肖道清可沒想到不管水利的曹務平會對水利的專項決議記得這麼清楚,一下子窘住了。

曹務平卻又緩和了一下語氣說:「道清,我們確是老同事,老朋友了。而且,在好幾年中,你還做過我的直接領導,給過我不少幫助,你今天能不能虛心聽我幾句話呢?」

肖道清不想聽,可卻又不能不聽,便木然地點了點頭。

曹務平說:「道清,你能不能不要想得太多,能不能就把身家性命押上一次,真心實意地支持吳明雄,把水利工程幹好呢?你知道的,我和吳明雄沒有任何淵源關係,我尊敬他,支持他,願意一天只睡幾小時陪著他拼,就是因為他心裡除了工作再沒有別的,就因為他在為平川人民幹大事,干難事呀!」

肖道清搖了搖頭,說:「不對,我們的吳書記想為自己樹碑立傳。」

曹務平說:「退一步說,就算是這樣吧,也不能說就是壞事,這總比不做事還想樹碑立傳的人要強些吧?總比抓個廁所問題就滿世界吹,就名揚全國,要紮實得多,光彩得多吧?」

肖道清有些惱火地問:「你在影射誰?」

一向小心的曹務平,這回卻一點不怕,很平靜地說:「我沒影射誰,只是在說一個事實。這個事實證明,吳明雄實在是個傻瓜,太不會做官。可恰恰因為這樣,他才具有了那些聰明官僚所不具有的魅力,一種人格魅力。道清,你再往深處想想,是不是這回事?」肖道清知道完全談不下去了,面前的曹務平和大漠縣委書記劉金萍一樣,都已成了吳明雄意志的忠實執行者和追隨者,昔日那個帶著大漠色彩的幹部圈子已無可奈何地分化了。

在這天的日記裡,肖道清寫道:

「……必須承認,作為平川市委書記的吳明雄確實具有一些政治家的個人魅力。這個老同志在上台不到半年的時間裡,就能夠把相當一批大漠幹部和包括陳忠陽在內的許多雲海幹部籠絡到自己身邊,為自己的政治利益服務,應該說是一大奇跡。但構成這一個人魅力的基礎不是別的,而是權力。權力太奇妙了,掌握權力的人在利用手上的權力改變別人命運的同時,便為自己抹上了這種叫做魅力的騙人的油彩。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魅力就是權力。」

肖道清知道,根據當今權力遊戲的規則,當一把手主意既定時,常委會議也好,常委擴大會議也好,一般都不會出現什麼公開反對的局面。聚集在權力中心的人們不是隨著一把手的意志大唱讚歌,就是人云亦云跟著舉手,從本質上說,是表現了一種在權力面前的集體無意識。這時,頭腦清醒而又有主見的與會者想要改變這種局面是很困難的,他們表達不同意見的方法大都是婉轉地提出問題。而要想迴避表態,擺脫未來可能出現的麻煩和責任就只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了。郭懷秋做一把手,討論上國際工業園時,肖道清曾有過一次出色表演,在會上洋洋灑灑談了半小時,竟讓包括郭懷秋在內的全體常委誰都沒聽明白他究竟是支持國際工業園上馬,還是反對國際工業園上馬。這次常委擴大會議也不出肖道清所料,會上會下幾乎只有一個聲音,參加會議的常委和有關方面的同志對吳明雄提出的「解放思想,負重前進,自加壓力,水路並舉」的口號,個個表現了異乎尋常的熱情,對鋪開攤子打一場人民戰爭,都一致支持。陳忠陽、曹務平這些人甚至說,「負重前進」,重從何來?重就重在歷史上的欠債太多,而歷史的欠債是要償還的,本世紀剩餘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們今天如不抓住機遇,帶領平川一千萬人民拚一拚,打好這場世紀之戰,就將留下永遠的遺憾,後人提起我們時就會說,我們這些官僚全是一幫無能之輩。

陳忠陽、曹務平這幫人一個接一個大肆放炮,大談使命與責任時,作為一把手的吳明雄就微笑著聽,在筆記本上記,還時不時地插上幾句話,把本就不冷靜的氣氛搞得更加不冷靜。束華如就坐在吳明雄身邊,也看著吳明雄的眼色說話。當有人提出,環城路是不是緩上,用修環城路的錢多辦幾個工廠時,束華如馬上拿捏著吳明雄的腔調說,作為決策者,我們不能這麼短視,道路基礎建設是一座城市的立城之本,其意義不是辦幾個工廠可以取代的。吳明雄也說,多辦幾個工廠當然也好,產值上去了,對上對下都好交待,我們的臉面也好看。可是,守著腳下的爛路,我們對歷史和未來又怎麼交待呢?因此,我建議我們的同志們還是揮灑一腔熱血去認領面前這份歷史責任吧。我們推脫不了。哪怕一時不被少數人理解,哪怕先挨人家幾句罵,也得認領。

在一片熱烈的氣氛中,大家幾乎忘記了還有他肖道清這個市委副書記的存在。

最後,還是吳明雄注意到了他的沉默,在下午具體討論水、路工程的實施計劃之前,要他也談談自己的意見。

平心而論,肖道清這時已不想多說什麼了,大局已定,只有傻瓜和瘋子才會在這種時候站出來發表不同看法。他肖道清太熟悉官場上這一套了,當年對郭懷秋都不講心裡話,今日如何會對吳明雄講心裡話呢?他現在謀求的只能是明哲保身,既保住眼前的政治利益,又保住未來的發言權和批評權。

於是,肖道清便說:「聽了吳書記、束市長和大家一上午的發言,很受鼓舞,也很受啟發。看來,有些時候人還是要講些精神的。大家精神都振作起來,很多看起來辦不到的事,經過我們的努力也不是完全辦不到。當然,精神也不是萬能的,客觀條件和客觀規律也很重要。只要我們正視自己面對的客觀條件,遵循事物的客觀規律,我看,我們的事業就會得到長足的發展。」

肖道清注意到,這時,坐在對面的陳忠陽想說什麼。吳明雄擺擺手把陳忠陽制止了。

肖道清只裝作沒看見,喝了口水,繼續說:「發展是個硬道理,這話小平同志早就講過。改革開放這麼多年,我們平川有沒有發展呢?我看還是有發展的,只是速度慢了些。什麼原因造成的?還是客觀條件。所以,我們今天談發展,談負重前進,都不能忘了經濟欠發達這一客觀條件。這一客觀條件是壞事,可從某種意義上說,又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毛澤東同志說過嘛,壞事有時也會變成好事。壓力重,動力就大。唯物辯證法講的就是這個道理。」陳忠陽實在忍不住了,插上來道:「肖書記,你的話我咋聽不明白?對大家的意見,你究意是贊成,還是反對?就明確表個態好不好?別又是主觀,又是客觀,越扯越遠了,你總不會是想給我們大家上哲學課吧?」

這口氣帶著明顯的譏諷,肖道清的臉拉了下來,冷冷地看了陳忠陽一眼說:「陳書記,你稍微有點耐心好不好?我的意見還沒談完嘛!」

陳忠陽說:「好,好,你談,你談。不過,我希望你能談得具體一點,對水和路同時上馬,究竟是個什麼態度,別老是模稜兩可,讓人跟你一起犯糊塗。」肖道清原來倒不想再多說什麼了,現在卻因為老對手陳忠陽步步緊逼的緣故,不能不說了:「經濟欠發達的客觀條件擺在這裡,水和路又要一起上,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就是資金。大家上午也都談到了,南水北調工程資金有缺口,環城路資金也有缺口。我們一下子把兩個工程全面鋪開,一邊向八縣市農民伸手,一邊向城裡工人伸手,合適麼?違反不違反政策呀?會不會造成新的不安定因素?有沒有政治風險?有多大的政治風險呀?希望大家都能想想清楚。據我所知,組織全市人民捐款修路在全國都沒有先例。」

陳忠陽馬上說:「沒有先例,並不等於說我們就不能嘗試。改革開放以來,很多事情不都沒有先例嘛,大家擔點風險嘗試著搞一搞,路子不就闖開了麼?」

曹務平也說:「根據這一段時間的調查研究,我看沒多大的風險。全市人民受路所困,意見一直很大,我們現在上環城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人民是從心裡支持的。況且,捐款集資這一塊只是小頭,計劃只是2000多萬,如果我們的組織宣傳到位,應該說沒有多大問題。」

吳明雄笑瞇瞇地開了口:「肖書記問題提得很好,陳書記、曹市長說的也很好。對這個問題,我是這麼看的:我們平川人民一直具有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優良傳統,市區廣大幹部職工的覺悟程度、文化素質、經濟收入也都比農民高,負擔一般說來又比農民輕。建國43年來,農民年年干水利,年年義務做貢獻,我們城裡的同志今天就盡這一次義務行不行呢?我看行。道路工程人人受益,也就人人有責。這責也不大,就是出五方土的工或者以資代勞捐40元錢嘛。我認為這樣做是能得到全市人民理解和支持的。當然,以資代勞款的募捐範圍要說清楚,待業、待崗職工,離退休人員,沒有經濟收入的其他各類人員都不要搞。宣傳工作要做好,報紙、電台、電視台要密切配合市委、市政府的部署,加大宣傳力度。凡捐款超過40元的,全在報紙、電台、電視台上公佈名單,為工程建設做出貢獻的所有人員,都記入光榮冊。大家看,這樣做好不好?」

束華如、陳忠陽、曹務平和大多數與會者都跟著叫好,宣傳部長還當場表了態,說是平川的宣傳機器這一次一定要開足馬力,造成一種全黨一心,全民一心,一切為了水路建設的大氣候。

只有肖道清平淡地看著眾人,笑了笑,隨口說道:「宣傳總歸是宣傳,現在的老百姓可是很講究實際哩,誰會花錢買這種虛名呀?」

吳明雄不高興了:「咋能說是花錢買虛名呢?我說肖書記呀,你是不是也太看低我們平川幹部群眾的覺悟水平了?!」

陳忠陽跟著又逼了上來:「肖書記,既然這也不行,那也不好,那麼,我們是不是啥都不要幹才好?有勇氣,你就把這話明說出來嘛。」

肖道清聽到吳明雄的話已是不悅了,見陳忠陽又這麼當場讓他下不來台,實在忍不住了,先怔了片刻,繼而,把手上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頓,大聲責問陳忠陽:「陳書記,你這是在討論問題,還是在找碴子?作為一個市委副書記,我難道沒有發表自己意見的權利嗎?吳書記,請問在這次常委擴大會上,我有沒有發言權?」

會議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誰也想不到平時總是一臉和氣的肖道清會發這麼大的火,而且,那話中的口氣也不是只對一個陳忠陽了。

眾人的眼睛都盯著吳明雄。

吳明雄很平和地對肖道清說:「肖書記,你說下去,完全可以暢所欲言,不要說我們現在還沒作決議,就是作了決議,你還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見嘛。會前我們也交換過意見,我知道你對水路一起上馬有些想法,現在就和大家談談吧,哪怕和大家的看法完全相反也不要緊,也算一家之言嘛。」

肖道清無路可退了,只得把話說到明處。斟酌詞句時,心裡就想,這一回他肖道清可是違反官場遊戲規則了,搞不好會付出很大代價。因此,開口便說:「首先我要聲明一下,為了顧全大局,有些話我今天本不想在這裡說,可吳書記要我說,我想,說說也好,總能開闊一下同志們的思路吧。」

會場上靜得很,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肖道清的身上。

肖道清打開了筆記本:「談三個主要問題。第一,在南水北調工程全線上馬的情況下,環城路同時上馬真就那麼合適嗎?同志們設想一下,城外大漠河300多公里河道上全面鋪開150萬到200萬人上河工,是個什麼景象?這種水利建設規模,在平川歷史上從沒有過。而在這種時候,平川城裡還要上60公里的環城路,又會是個什麼景象?這景象太壯闊,也就太讓人擔心了,我不由地就想到當年的大躍進,當年的大躍進是中央決策的錯誤。那麼今天呢?一旦出了問題,就是我們這些市委決策人的錯誤,在座諸位都有一份責任。在這裡我要解釋一下,我並沒有推脫責任的意思。第二,在現有的經濟條件下,我們有必要把河道搞得這麼寬嗎?有必要把路修得這麼寬嗎?環城路的設計圖我看了一下,路基60多米,六車道,恐怕全國少見,現在真有這麼大的車流量嗎?符合客觀實際嗎?」

束華如插話說:「這種一流的公路在世界上也不太多。美國洛杉磯到紐約的十號公路十車道,也才60米寬。」

吳明雄接上來說:「我要說明一下,把路搞得這麼寬,主要是我的意見。我盯住的就是美國的十號公路。我的想法是,我們做一件事,不能光看眼前,還要把眼光放得長遠一點,要為將來的發展留下餘地。肖書記說的不錯,幾年內可能沒這麼大的車流量,可10年、20年、30年、50年之後呢?因此,我就向有關部門的同志建議,我們的環城路也得有十車道的基礎,將來需要了,把路兩側的安全隔離帶一修改,也是十車道,可以保證在下個世紀不落後。我們前人把路修好一些,一步到位,後人的麻煩事就少一些,就不要再折騰了。好,肖書記,你接著說。」

肖道清見吳明雄確實在認真聽取他的意見,並為此作解釋,心裡安然了一些,口氣和緩了許多,可立場觀點仍然十分堅定明確:「第三點,也是最讓人擔心的一點,就是集資。城裡的道路集資可能會好些,農村的水利集資困難很大,風險不小。我說這話不是沒有根據的,我們農村幹部隊伍的素質不整齊,軟一點,工程款集不上來;硬一點,就可能激化矛盾。我在這裡先匯報一下:一期工程的集資試點很不順利,許多矛盾已經暴露了。我最怕的就是,我們的農村幹部不顧政策界限硬來,釀發重大事件。大漠縣泉旺鄉因為河道佔地,這些日子已鬧得風雨連天了。所以,我個人的意見是,環城路可不可以緩一步再上?集中人力、物力和資金,先上一個水利工程呢?這樣,風險就相對小一些,我們迴旋的餘地也就大一些。路的問題,謝學東書記也有過話的,還是要慢慢來,可以先搞老路的拓寬改造,有個八到十年時間,問題也就解決了。好,我就說這麼多,供吳書記和大家決策時作參考吧,這是不是潑冷水呢?我覺得不是,個別同志硬要這麼認為,我也沒有辦法。」

會場上靜了片刻,吳明雄說話了:「大家都再談談吧,這麼大的事,我們作為一個地區1000萬人的決策者,一定要慎而再慎。我認為肖書記今天帶了一個好頭,那就是,在這種事關大局的重要的決策會議上坦率真實地講明自己的觀點。這種有話就說,不搞一團和氣的精神是很可貴的。」

肖道清心裡卻想,算了吧,你一把手嘴上說我可貴,心裡只怕認定我可恨哩。可你恨也好,罵也好,我就是要當眾把話說清楚,免得到時候被你賣了還幫你這老頭子數錢。曹務平是傻瓜,我可不是。

事實上,吳明雄定下的會議調子是無法改變的。

接下來的討論仍是一邊倒,除了在環城路的設計標準上大家有點不同意見,其他問題幾乎完全一致。這全在肖道清的意料之中。肖道清心平氣和地喝茶,再沒和誰發生新的爭執。

在機關食堂吃晚飯時,吳明雄坐到了肖道清面前,說晚上還要進行具體工作安排,問肖道清想不想調整一下自己的分工範圍?

「咱真難。老家要丟掉,老林要丟掉,村前村後的果樹莊稼等等,都得丟掉。時間要求還那麼緊,今天就得搬,三天內要搬完,大冷的天咱得先住柴窩、帳篷。可不搬行不行呢?不行。要影響工程。一百幾十萬人上河工,要解決啥問題?要解決水的問題。水的問題,是咱的生存問題,這個問題讓我和老書記一想起來心裡就難受。遠的不說,就說去年,咱為水源和上泉旺肖家又打了一仗,炸死了人家一個,炸傷了三個,我家二哥曹同喜充當兇手去頂缸,保外就醫的手續到現在還沒辦好。我二哥曹同喜真是兇手麼?當然不是。他得了幾年癆病,連地裡的活都幹不了,會抱著炸藥包去炸壩麼?」

不知咋的,眼中的淚流了出來,曹同清任淚水在臉上流,也不去擦。

「對炸死人誰該負責,誰心裡有數。當時,縣公安局讓我和老支書查兇手,交兇手,我怎麼查?怎麼交?我三天三夜沒睡著覺,只好決定自己去投案。老支書把我攔了,我二哥也把我攔了。老支書說,他身體不行,村裡的工作要靠我,我這個村委會主任兼副書記不能胡鬧。二哥去投案時,也當著老支書的面,拍著肩頭和我說,要我帶著老少鄉親們好好幹,看看哪一天能不能把咱這旱根挖斷。老支書當時敬了二哥的酒,還給二哥跪下了。我後來就想,就是為了把旱根挖斷,別再出第二個二哥,我也得豁出命來做點事。」

誰也沒想到,曹同清說到這裡,「撲通」一聲,對著人群當眾跪在了雪地上。

「老少爺們,今天我也給你們跪下了,求你們看在年年去頂缸的咱的親人的份上,看在那些死傷鄉親的份上,啥都別說了,馬上動手搬家,好不好?」

曹同清這番話說到了眾人的痛處,這番大禮更驚住了眾人。

擁在前面的人們慌忙把曹同清拉起來,紛紛表示說,就聽主任的,搬,馬上搬,再難也不給村裡找麻煩。

副主任曹務軍這才說:「好,大家那就快回家收拾一下,做搬遷準備。老人和孩子要照顧好,天冷路滑,決不能凍傷、摔壞一個。」

曹同清也說:「鄉里和縣裡已調了些煤和柴過來,各家各戶都快來領一下,人手緊張,有困難的家庭,鄉里有車、有人來幫忙。」

一院子人四下裡散開去的時候,曹同清給正在鄉里開河工組織會議的縣委書記劉金萍打了個電話,匯報了下泉旺這邊的情況,要鄉里的車開過來。

這讓劉金萍很高興。

劉金萍在電話裡表態說:「這很好,我這個縣委書記感謝你們,大漠人民感謝你們,在這種大冷天裡你們如果真能按縣委的要求在三天裡完成整個村子的搬遷,縣裡獎你們村兩萬。」

曹同清說:「這兩萬真獎給我們,我們也不要,就作為我們的工程捐款吧。上這個水利工程還不是為了我們農民的根本利益麼?!」

劉金萍說:「好,你們能這麼想,我們的工作就好做了。」

一個小時後,遠方的雪野上出現了一支由卡車、手扶拖拉機、馬車、驢車組成的雜亂而壯觀的車隊。縣委書記劉金萍坐在打頭的一輛解放大卡車裡,帶隊向下泉旺村進發。

這時,雪又紛紛揚揚飄了起來,天地間變得一片混沌。

於一片晃動的混沌中,劉金萍咬著乾麵包,用手機向陳忠陽匯報:「大漠一期15萬民工已全部組織到位。下泉旺三個村的移民工作,已於今日正式啟動。我現在就在通往下泉旺的路上。雪很大。不知你們平川城裡下雪沒有?」

平川沒下雪,和平川連在一起的民郊縣也沒下雪。不過,天卻是干冷的,河東村的田大道進了縣委會議室的門就誇張地哈著手說:「大街上凍掉了一批驢蛋,這人蛋也差不多全凍硬了,走起路來碰得叮噹響。」

縣委書記程謂奇喝止說:「田大道,你給我嚴肅點,也不看看是什麼場合!」

田大道搭眼一看,見會議室裡坐著幾個縣、鄉的女同志,流氣收斂了些,四處點頭打著哈哈說:「好,好,我嚴肅,我田大道這人既膽小又紳士,一不敢冒犯領導,二不敢得罪婦女。」白水鄉的女鄉長溫秀如聽了這話,故意大聲和鄰坐的縣政府辦公室主任邢寶月說:「邢主任,田大道是誰呀?咱縣兒童樂園那個髒狗熊不是也叫田大道嘛?!」

邢寶月說:「溫鄉長,這你就不知道了,那個髒狗熊叫田大道,這個說話叮噹響的田總裁叫田大盜,就是強盜那個盜,和熊山上的田大道是嫡親弟兄。」

會議室裡一片哄堂大笑。

田大道有些窘,衝著程謂奇直叫:「程書記,你看,你看,我們河東金龍集團還能做好事麼?!你程書記叫我為革命的花朵捐狗熊,我就捐狗熊;叫我捐猴子,我就捐猴子。可你聽聽,捐來捐去,我可一點好沒落,自己也變成了傻狗熊。」

程謂奇說:「做個傻狗熊有什麼不好?狗熊憨厚,我們亞運會的吉祥物不就是傻狗熊麼?」

正進門的河西村黨委書記莊群義不知就裡,糾正說:「程書記,咱亞運會的吉祥物不是狗熊,是熊貓,狗熊哪上得了台盤?」

程謂奇笑著說:「那是我弄錯了。」

原本是開玩笑,可莊群義一插上來,田大道就不認為是玩笑了,先用不屑的目光掃了莊群義一眼,繼而就對程謂奇說:「程書記,我這人太粗,上不了台盤,今天這會,我是不是就甭開了?讓那些上得了台盤的人來開?」

程謂奇說:「誰不開,這會你也得開。你田大道知道不知道呀?我這個鄉以上幹部會議,是破例請了你們五個村級企業集團的大將來的。不但請你們來,還請你們前排就座,會後還有酒宴招待,給你們一個密切聯繫縣委的機會,你小子就不珍惜?」

田大道一下子警覺了:「你程書記請我們?該不是要折我們的壽吧。」

莊群義也狐疑地說:「水利工程的以資代勞款,我們可是繳齊了哩。」

程謂奇直擺手說:「莊書記,田總裁,我們不談錢,不談錢,老談錢就俗氣了,也把同志間的感情談薄了。」四處看看,見人差不多到齊了,程謂奇對女縣長巫開珍說,「巫縣長,咱開會吧。」

巫開珍首先傳達了昨天市委、市政府關於水利、道路建設的工作會議精神,特別提到了市委書記吳明雄對民郊縣水利集資工作的高度評價。吳明雄的評價文字,巫開珍在會上讀了兩遍,大意是說,民郊農民同志思想覺悟高,風格也高,為黨和政府分憂,致富不忘國家;民郊縣委、縣政府顧全大局,措施得力、穩妥,為整個平川地區的水利集資工作帶了個好頭,開了個好頭。

然而,市裡的會議精神一傳達完,巫開珍話頭一轉,又佈置任務了。儘管程謂奇聲明不談錢,巫開珍卻還是代表縣委、縣政府大談資金問題。說是一期水利工程的資金安排還有不足,全縣缺額106萬。這還是小事,縣裡準備四下裡擠擠自己解決。大事是,環城路同時上馬,3?4的路修在民郊地界上,民郊又是八縣首富,不做貢獻也說不過去。經和市裡反覆協商,決定民郊出資3000萬,不算捐款,算投資。一俟環境路建成通車,連接兩條國道的東環,可設一個收費站,逐漸收回投資。市委書記吳明雄特別指示,這3000萬的投資,第一,不准向農民個人攤派;第二,不准向農民個人強借。縣財政拿出一部分,不足部分可動員各鄉鎮、縣屬各企業自願參加投資。

巫開珍縣長一說完,程謂奇就以一副很愉快的樣子接著說:「水利集資我們走在了前頭,道路建設咱也不能落後呀。有道是小路小富,大路大富,無路不富。這道路是建在咱的地盤上,而且還有過路費可收,這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事哩。上午縣裡開常委會時,有的同志就說嘛,要是縣裡能一下子拿出這3000萬,乾脆就縣裡一家投了。交通局的劉局長算過一個賬嘛,說是一年過路費就能收400到500萬哩。」

田大道膽大,插嘴說:「這麼好的事,我看就縣裡包下來算了。」

程謂奇一點不惱,看了田大道一眼,又對眾人說:「問題是,縣財政一下子拿不出這麼多錢,滿打滿算,年內縣裡只能拿出1800萬左右,那1200萬咋辦呢?就得請各鄉鎮、各企業來投資了。這回咱既要執行市委指示,又要依法辦事,要正兒八經簽經濟合同。縣委、縣政府的意見是,基本上以企業自願為原則,一般不搞行政攤派,但是指標縣裡得分下去,每個鄉鎮40到60萬。全縣22個鄉鎮大體可以解決1100萬左右。」

會場上議論聲驟起。程謂奇實在滑頭,只裝作沒聽見,還正經作色地說:「這種好事,咱們就不多徵求意見了。你們各位土地老爺散會後馬上到財政局李局長那裡去報到,領指標。回去後要立即進行動員,頭一批資金必須在1月10日前到位。還是老規矩,一把手負責。好,就開這麼個短會,咱們散會吧。」

一宣佈散會,22個鄉鎮的鄉鎮長和書記們都圍了上來,這個喊程書記,那個喊程書記,都說要就道路投資的事向程謂奇進一步請示。程謂奇繃著臉,四處點頭打著招呼,竟自突出包圍,甩手走了。走到會議室門口,才回頭說了句:「有什麼不清楚的事,你們找巫縣長談。我再重申一遍,這事一把手負責,誰也別想耍賴皮,別給我說沒錢。你們誰沒有小金庫?真沒人願意投資,就從各鄉鎮的小金庫裡放點血出來!」當天,程謂奇真就把田大道、莊群義等五個村級鄉鎮企業集團的頭頭們留下來了,沒去外面營業性酒樓,卻在縣委機關食堂擺了一大桌,還上了火鍋。

舉杯祝酒時,程謂奇就說:「各位都是我們民郊改革開放、經濟建設的有功之臣。這幾年不論是我程謂奇,還是縣委、縣政府的工作,都得到了你們的大力支持。今天,我敬諸位一杯酒,代表縣委、縣政府向你們致謝了。」

田大道笑問:「程書記,你這一杯酒打算賣多少錢?」

程謂奇又擺起了手:「我說過不談錢,你田強盜是咋回事嘛!」

平湖絲業集團的費國清問:「程書記,你真不談錢呀?」莊群義向費國清擠擠眼說:「咱程書記不談錢,談投資哩。」程謂奇笑道:「投資咱現在也不談。」真就沒談。

程謂奇難得正正經經地和這些鄉鎮企業家們交心,說是自己也知道鞭打快牛沒有道理,可當緊當忙碰上事,不打快牛又沒辦法。從心裡想著要保護優秀鄉鎮企業,可有時候又不能不向企業伸手求援。還說,縣委都這樣幹,只怕縣裡一些權力部門和鄉里、鎮裡的土地老爺們更會這麼幹。

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訴起苦來。程謂奇笑瞇瞇地聽著,還很認真地掏出筆記本記了幾筆。

後來,把筆記本一合,程謂奇說:「正是因為知道這種情況,所以,我想來想去,就想到了一個兼職問題。如果你們都能兼個縣人大、縣政協的副職,處境可能就會好一些。這個問題,我們縣委想專門研究一次,擇優試點。」

田大道說:「兼個虛職也沒大用,誰會把我們這些土財主看在眼裡呀。」

程謂奇說:「可能對你這強盜沒用,對老莊、老費他們總會有用的。人家可比田大道文明得多,也正派得多。再說,也從不和我討價還價耍滑頭。對這樣的好同志,我們就是要給他相應的政治待遇!」

莊群義說:「程書記,你別繞我們了,就是沒有什麼政治待遇,我們也得支持你和縣委的工作。況且,整水修路總是好事,別說投資,就是捐一點錢也是應該的。你程書記別為難了,我代表河西村萬山集團先表個態:不是還有100多萬的道路投資款沒著落麼?我認20萬吧。」

平湖絲業的費國清,對程謂奇提到的政治待遇有不同一般的興趣,見莊群義先認了20萬,就後悔自己落後了,一下子認了30萬。另兩個主也跟著各認了15萬,感動得程謂奇頻頻舉杯,直向莊群義、費國清等人敬酒。

程謂奇敬酒時就問:「大家入股投資可都是自願的吧?」四人都說:「自願,自願。」

程謂奇解決了四個自願者,便把矛頭對準了最難對付的田大道。

《人間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