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操家政

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操家政

這書雖說是種消閒筆墨,無當於文,也要小小有些章法,比如畫家畫樹,本乾枝節,次第穿插,佈置了當,仍須渲染烘托一番,才有生趣。如書中的安水心、佟孺人,其本也,安龍媒、金、玉姐妹,其干也,皆正文也;鄧家父女、張老夫妻、佟舅太太諸人,其枝節也,皆旁文也。這班人自開卷第一回,直寫到上回,才一一的穿插佈置妥貼,自然還須加一番烘托渲染,才完得這一篇造因結果的文章。這個因,原從安水心先生身上造來;這個果,一定要向安水心先生結去。這回書,便要表到安老爺。安老爺自從那年中了進士,用了個榜下知縣,這其間過了三個年頭,經了無限滄桑,費了無限周折,直到今日,才把那些離離奇奇的事撥弄清楚,得個心靜身閒,理會到自己身上的正務。理會到此,第一件關心的便是公子的功名。這日正遇無事,便當面囑咐一番,再給他定出個功課來,好叫他依課程用功,備來年鄉試。當下叫了一聲「玉格兒」,見公子不在跟前,便和太太道:「太太,你看玉格這孩子,近來竟荒得有些外務了。這幾天只一叫他,總不見他在這裡,難道一個成人的人,還只管終日偎依在自己屋裡不成?」讀者,你看安水心先生這幾句話,聽上去覺得在兒子跟前,有些督責過嚴。為人子者,冬溫夏清,昏定晨省,中人扶持,請席請衽,也有個一定的儀節。難道拉屎撒尿的工夫,也不容他,叫他沒日沒夜的寸步不離左右不成?卻不知這安老爺,另有一段說不出來的心事。原來他因為自己辛苦一生,遭際不遇,此番回家,早打了個再不出山的主意,看了看這個兒子還可以造就,便想要指著這個兒子身上,出一出自己一肚皮的骯髒氣。也深愁他天分過高,未免聰明有餘,沉著不足;又恰恰的在個有妻子則慕妻子的時候,一時兩美並收,難保不為著翠帷錦帳兩佳人,誤了他玉堂金馬三學士。老爺此時,正在滿腔的詩禮庭訓待教導兒子一番,才叫了一聲,偏偏的不見公子趨而過庭,便覺得有些拂意。

太太見老爺提著公子不大歡喜,才待叫人去叫他,又慮到倘他果然偎倚在自己屋裡,一時找了來,正觸在老爺氣頭兒上,難免受場申斥,只說了句:「他方纔還在這裡來著,此時想是作什麼去?」他老夫妻一邊教,一邊養,卻都是疼兒子的一番苦心;安想他老夫妻這番苦心,偶然話中一問一答,恰恰的被一個旁不相干的有心人聽見了,倒著實的在那裡關切,正暗合了朝中有人好作官那句俗話。朝中有人好作官這句話,讀者切莫把它誤認作植黨營私一邊去。你只看朝廷上,那班大小臣工,若果然人人心裡都是一團人情無理,凡是國家利弊所在,彼此痛癢相關,大臣有個聞見,便訓誡屬官;末吏有個知識,便規諫上憲,一堂和氣,大法小廉,不但省了深宮無限宵旰之勞,暗中還成全了多少人才,培植了多少元氣。你道這話,與這段書什麼相干?從來說家國一體,地雖不同,理則一也;不信,你只看安家那個得用的大丫頭長姐兒。

這日當安老爺、安太太說話的時節,那長姐兒正在一旁侍候,她聽得老爺、太太這番話,一時便想到生怕老爺為著大爺動氣,太太看著大爺心疼,大爺受了老爺的教導,臉上下不來,看著太太的憐惜,心裡過不去;兩奶奶,既不敢勸老爺,又不好救太太,更不便當著人周旋大爺。這個當兒,像我這樣的受恩深重,要不拿出個天良來,多句話兒,人家主兒不是花了錢糧米白養活奴才嗎?想到這裡,她便搭訕過來,看了看唾沫盒兒得洗了,便拿上唾沫盒兒,一溜煙出了上屋後門,繞到大爺的後窗戶跟前,悄悄的叫了聲:「大奶奶。」又問道:「大爺在屋裡沒有?」張金鳳正在那裡給公子做年下戴的帽片兒。何小姐這些細針線雖來不及,近來也頗動個針線,在那裡學著給婆婆作豎頭領兒。這個當兒,針是弄丟了一枚了,線是揪折了兩條了;她姐妹正在一頭說笑,一頭作活,聽得是長姐兒的聲音,便問說:「是姐姐嗎?大爺沒在屋裡,你進來坐坐兒。」她道:「奴才不進來了,老爺那裡嗔著大爺,總不在跟前兒呢!得虧太太給遮掩過去了。大爺上那兒去了,二位奶奶打發個人兒告訴一聲兒去罷。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答應一聲兒。」她說完了,便踅身去洗了那個唾沫盒兒,照舊回到上房來侍候。金、玉姐妹兩個,便也放下活計,到公婆跟前來,太太見了她兩個,便問:「玉格兒竟在家裡作什麼?」何小姐答道:「沒在屋裡。」安老爺便皺眉蹙眼的問道:「那裡去了?」何小姐答道:「只怕在書房裡罷!」安老爺道:「那書房自從騰給鄧九公住了,這一向那些書還不曾歸著清楚,亂騰騰的,他一人紮在那裡作什麼?」何小姐道:「早收拾出來了。從九公沒走的時候,他就說等這位老人家走後,騰出地方兒來,我可得靜一靜兒了;及至送了九公回來,連第二天也等不得,換上衣裳,就帶著小子們收拾了半夜。」安老爺聽到這句便有些色霽。何小姐又搭訕著接上說道:「媳婦們還笑他說:『何必忙在這一刻。』他說:『你們不懂,自從父親出去這遍,不曾成得名,不曾立得業,倒吃了許多辛苦,賠了若干銀錢。通共算起來,這一遍不是去作官,竟是為了你我三個了。如今不是容易才完了你我的事,難道你我作兒女的,還忍看著老人家再去苦掙了來養你我不成?所以我忙著收拾出個書房來,從明日起,便要先和你兩個告一年半的假。』」安太太道:「怎麼呀!又怎麼不零不搭的,單告一年半的假呢?」張姑娘接口道:「媳婦們也是這等問他,他說:『這一年半里頭,除了父母安膳之外,你兩個的事,什麼也不用來攪我;外面的一切酒食應酬,我打算可辭就辭,可躲就躲;便是在家,我也一口酒不吃,且盡這一年半的功夫,打疊精神,認真用用功,先把那舉人進士弄到手裡,請二位老人家歡喜歡喜再講。』」安老爺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學力福命,敢說這等狂妄的滿話?」安太太道:「這可就叫作小馬乍行嫌路窄了。」何小姐又接著賠笑道:「婆婆只這等說,還不見他說這話的時候大媽媽似的那個樣兒呢,盤著腿兒,繃著臉兒,下巴頦兒底下又沒什麼,可盡著伸著三個指頭在那裡綹鬍子似的不住手的綹!媳婦們兩個,只說了句功也得用,公婆跟前可也得向常去來,侍候侍候。只這句就教導起來了,向著媳婦們說:『要你兩個作什麼的?此後我在書房裡,父母跟前正要你兩個隨時替我留心;便是你兩個也難得患難裡結成姻緣,彼此一同侍奉三位老人家;凡家裡的大小事兒,正該趁這年紀學著作起來,也好省一省母親的精神心力。倘然父母有什麼要使喚我的去處,你們卻不可拘泥我這話,只管著人告訴我去。』說媳婦們象倆傻子,又像兩三歲的孩子,又不好笑他,只好聽一句,答應他一句。此時公公要有什麼話吩咐他,媳婦叫人書房裡叫去。」

安老爺方才問這話的時節,本是一臉的怒容;及至聽了兩個媳婦這段話,知道這個兒子不但能夠不為情慾所累,並且還能體貼出自己這番苦衷來,不禁喜出望外,說道:「不信我們這個傻哥兒,竟有這股子橫勁。」張姑娘也笑道:「自那天說了這話,天天兒比個走遠道兒的還忙呢!等不到天大亮,就起來趕忙著漱漱口,洗洗臉就走,連個辮子也等不及梳。公公不見他這些日子早上請安,總是從外頭進來?」安老爺只喜得不住點頭,因向太太道:「這小子果能如此,其實叫人可疼。」讀者請看普天下的婦道,第一件開心的事,無過丈夫當著她的面,讚她自己養的兒子。安太太方才見老爺說公子荒得有些外務,正捏一把汗,怕丈夫動氣,兒子吃虧;不想兩個媳婦這一圓和,老爺又一誇獎;況且安老爺向日的方正脾氣,從不聽得他輕易誇一句兒子的,今日忽然這樣談起來,歡喜得了不得!也和老爺鬧了個禮行科,說道:「這還不是老年平日教導的好處。」因又望著媳婦說道:「他這股子橫勁,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來呀,還是你們倆逼得懶驢子上了磨了呢?」安太太口裡是只管這等說,其實心裡是因兒子疼媳婦的話;那知這句話倒說著了,那位打算詩酒風流的公子,可不是被她姐妹一席話,生生的把個懶驢子逼上了磨了呢!雖然如此,卻也不可小看了這個懶驢子;假如你無論怎樣想著方法兒逼他上磨,他是一個勁兒的屎溺多,坐著陂不上,停了磨了,你又有甚麼法兒?只是安老爺那樣厚德載福的人,怎得會有這般的兒子!安公子這日正在書房裡溫習舊業,坐到晌午,兩位大奶奶給送到來的滾滾燒餅,又是一大碟炒肉燉燜疙瘩兒,一碟兒風肉,一小銚兒粳米粥,恰好他讀文章,讀得有些肚裡發空,正用得著,便拿起筷子來,揀了幾片風肉,夾上才咬了一口,聽得父親叫,登時想起「父召無諾,手執業則投之,食在口則吐之,走而不趨」的這幾句《禮記》來,便連忙恭恭敬敬的答應了一聲:「嘖。」放下筷子,把嘴裡嚼那口餑餑吐在桌子上,口也不及漱,站起來,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行不由徑的走到上房來。老爺一見,就笑容可掬的道:「罷了,不必了!我叫你原為今日消閒,想到明年鄉試,要催你用起功來;方才聽兩個媳婦說你自己已經理會到此,這更好了。只是你現在的功課,打算怎的個作法?」公子回道:「打算先讀幾天文章,再作一兩篇文章,且練練心思,熟熟筆路。」安老爺道:「是便是了;只這功課,不是從這裡作起。制藝這一道,雖說是個騙功名的學業,若經義不精,史筆不熟,縱然文章作得錦簇花團,終為無本之學。你的書雖說不生,荒了也待好一年了,只怕那程老夫子,見你是個成人之學,也就不肯照小學生一般教你背誦,將來用著它時,就未免自己信不及。古人三余讀書,趁眼前這殘冬長夜,正好把書理一理,再動手作文章不遲。讀的文章,有我給你選的那三十篇啟禎、二十篇近料闈墨,簡練揣摩足夠了,不必貪多。倒是這理書的工夫,切忌自欺,不可涉獵一道。從明日起,給你二十天的限,把你讀過的十三部經書,以至《論語》、《孟子》都給我理出來。論不定我要叫你當著兩個媳婦背的,小心當場出醜。」公子自然是聽一句,應一句。太太和二位少奶奶,一邊是期望兒子,一邊是關切夫婿,覺得有老爺這幾句溫詞嚴諭,更可勉勵他一番。不想這話,那個長姐兒聽見,倒不甚許可了;她暗暗的納悶道:「喲!這麼些書,也不知有多少本兒,二十天工夫,一個人兒那兒念得過來呀,這要累著呢!」你道好笑不好笑?人家自有天樣高明的嚴父,地樣厚博的慈母,再加花朵兒般、水晶也似的一對佳人守著,還怕體貼不出這個賢郎、這位快婿的念得過來念不過來,累得著累不著?干卿何事?卻要梅香來說勾當,豈不大怪!不然,揆情度理想了去,此中也小小的有些天理人情。讀者如不見信,只看孟子和告子,兩個人抬了半生的硬槓,抬到後來,也不過一個道得個食色性也;一個道得個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安老爺吩咐完了公子這話,便和太太說道:「玉格的功名,是我心裡第一樁事。第二樁便是我家的家計。我家雖不寬裕,也還可以勉強溫飽,都因我無端的官興發作,幾乎弄得家破人亡;這仗天祖之靈,才幸而作了個失馬塞翁,如今要再去學那下車馮婦,也就似乎大可不必了。只是我既不作出山之計,此後衣食兩個字,卻不可不早為之計。這樁事又苦於我的尺有所短,這幾年,就全仗太太。話雖如此,難道巧媳婦還作得出沒米的粥來不成?我想理財之道,大約總不外乎生計,必須及早把我家的無用的冗人去一去,無益的繁費省一省,此後自你我起,都是粗茶淡飯,絮襖布衣,這才是個久遠之計。趁今日稍閒,你我兒媳婦輩,齊集在此,何不大家計議起來?」太太道:「老爺這話慮得很是,我也是這麼想著;就只這話說著容易,作起來只怕也有好些行不去的。就拿去人說,我家這幾個中用些的家人,都是老輩子手裡留下的,一時去了,又叫他們到那兒去;就是這幾個雇工兒人,這麼個大地方兒,也得這些人才照應得過來。講到煩費,第一老爺是不枉花錢的;就是玉格這麼大了,連出去逛個廟,聽個戲都不會。此外,老爺想,咱們家除了過日子外,還有什麼煩費的地方兒嗎?就勉勉強強的摳搜些出來,不成局面可就不像樣兒了;至於大家的穿的戴的東西,都是現成兒的,並不是眼下得用錢現置,難道此時倒棄了這個,另去置絮襖布衣不成?老爺你想我這話,說的是不是?」

安老爺雖是研經鑄史的通品,卻是個稱薪量水的外行,聽了這話,不唯是個至理,並且是個實情,早低下頭去,發起悶來,為難起來半日,說道:「這等講,難道就坐以待斃不成?」安太太道:「老爺別著急,我心裡慮了也不是一天兒了。但是,這話要和我們玉格商量,可是白商量,商量不成,他且和你背上一大套書,倒把人攪糊塗了。倒是我娘兒三個人前日說閒話兒,兩媳婦說了個主意,我聽著竟很有點理,左右鬧著沒事,老爺為什麼不叫她們說說,老爺聽著可行不可行。萬一可行,或者她們說的有什麼不是的地方,老爺再給她們校正,我覺著倒是個正經主意。」安老爺道:「既如此,叫她們都坐下慢的講。」

安老爺是有舊規矩的:但是賜兒媳坐,那些丫頭們便搬過三張小矮凳兒來,也分個上下手,他三個便斜簽著,侍候父母公婆坐下。這個禮節,我作者也以為然。何以呢?往往見那些巨族大家,多半禮重於情,久之情為禮制,父子便難免有個不達之衷,姑媳也就難免有個難伸之隱,也是居家一個大病。何如他家這等婦子家人聯為一體,豈不得些天倫樂趣?至於那作者著這段書,大約醉翁之意不必在酒,他想是算計到何玉鳳、張金鳳兩個人,四隻小腳兒通共湊起來,不夠營造尺三寸零,要叫她站著商量完了這樁事,那腳後跟可就有些不行了。當下安老爺見兒媳兩旁侍立,便問道:「你們是怎麼個見識,盍各言爾志呢?」何小姐先說道:「媳婦們也是那天伺候婆婆,閒話提到我家家計,偶然說到這句話。其實,事情果然行得去行不去,媳婦們兩個究竟弄得成弄不成,此時也不敢說滿了,還得請示公婆。媳婦在那邊跟舅母依著的時候,便聽得圍著這座莊園都是我家的地,那時候聽著,覺得離自己的心遠,只當閒話兒聽過去了。及至過來請示婆婆,才知道這地年終只進二百幾十兩銀子的租子;問道這個根底,婆婆也不大清楚。請示公公,果然的這等一塊大地,怎的只進這些租子?我家這地到底有多少頃畝?」安老爺見問,先呵噯了一聲,說:「這句話,竟被你兩個把我問倒了。這塊地原是我家祖上從龍進關的時候,占的一塊老圈地,當日大的很呢!南北下裡,南邊對著我家莊門,那座山的山陽裡有一片楓樹林子,那地方兒叫作紅樹村,從那裡起,直到莊後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元武廟止。東西下裡,盡西頭兒,有個大葦塘,那地方叫作葦灘,又叫尾塘堤,那裡起直到東邊瓦家村我們那座青龍橋;這方圓一片大地方,當日都是我家的。自從到我手裡,便憑莊頭年終交這幾兩租銀,聽說當年再多二十餘倍還不止,大概從佔過來的時候便有隱瞞下的,失迷著的,甚至從前家人莊頭的詭弊,暗中盜典的都有。這話連我也只聽得說。」何小姐道:「只不知這塊圈地,我家可有個什麼執照兒沒有?」安老爺道:「怎的沒有!凡是老圈地都有部頒龍票;那上面東西南北的四至,都開得明白。只是老年的地,不論頃畝,只在一夫之力,一夫能種這塊地的多少土計算,叫作一頃。所以那頃數,至今我再也弄不清了。」何小姐道:「果然如此,那就好說了。有了執照,不愁找不出四至來;按著四至,不愁核不出頃數來;憑頃數,不愁查不出佃戶來。佃戶一清,那戶現在我家交租,那戶不在我家交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交租佃戶名下地租,年年都交到什麼人手裡。查出下落來,如果是迷失的、隱瞞的,怎能便由他隱瞞迷失!只要不究他的已往,便是我家從寬了。即或其中有莊頭盜典出去的,我們既有印契在手裡,無論他典到什麼人家,可以取得回來的。如果典價無多,拿著銀子照價取回來,不和他計較長短,也就是我家從寬了。這等一辦,又加增了進項,又恢復了舊產,豈不是好!況且這地又不隔著三五百里,都圍著家門口兒,也容易查。只要查得清楚,敢怕那租子比原數會多出來,還定不得呢!」張姑娘道:「我姐姐這話,說的可真不錯。我到了咱們家這一年多,聽了聽京裡置地,敢則和外省不同,只知合著地價,計算租子,再不想這一畝地有多大的出息兒。就拿高粱一項講,除了高梁粒兒算莊稼;高梁苗兒,就是苕帚;高梁桿兒,就是秣秸;剝下皮兒來,織席作囤;剝下桔擋兒來,就插燈籠插匣子;看不得那棍子岔子,只作火燒,可是家家兒用得著的;到了鄉下,連那葉子也不白拋,那一樁不是利息?合在一處,便是一畝地的租子數兒。就讓刨除佃戶的人工飯食、牲口口糧去,只怕也不只這幾兩銀子。」

安老爺靜聽了半日,向太太說道:「太太,你聽她兩個這段話,你我竟聞所未聞。」安太太道:「不然我為什麼說她們說的有點理兒呢!」安老爺道:「我只不解,算你兩個都認真讀過幾年書,應該粗知些文義罷了,怎的便貫通到此?這卻出我意外。」何小姐笑說道:「公公只想:我妹妹呢,她家本就是個務農人家;到了媳婦,清山一住三年,眼睛看的是這個,耳朵聽的是這個,便和那些村婆兒、村姑兒講些的話兒,也無非這個。媳婦們兩個,本是公婆特地娶來的,一個南山裡的,一個北村裡的,怎的會不懂呢?」

安老夫妻聽了這話,益加歡喜。安老爺便說道:「話雖如此,也虧你兩個事事留心。只是要清這項地,也須費我無限精神;便說弄清了,果然莊頭有些私下典出去的,此時又那裡打算這許多地價。」公子聽到這裡,便站起來稟道:「現放著鄧九太爺給玉鳳媳婦幫箱的那份東西呢?」老爺道:「唉!那原是她師傅因她娘家沒人疼她的一番深心,自然該留著她自己添補使用,才不負人家這番美意。怎的作這項用度起來?」公子又回道:「她兩個現在的服食器用,都經父母操心,賞得齊全,既沒可添補的地方,月間又有照例的月費,及至有個額外用錢的去處,還是和父母討,獨自己還用添補些什麼?自然該把這項進奉了父母,作這樁正務才是。」說著,便跪了一跪,說:「務必請父母賞收。」安太太道:「不害臊,人家媳婦的東西,怎麼用你來這麼獻勤兒呀?」安太太這句話,可招出他後天的一點兒書毒來了,笑道:「回母親,哪是她的?連她還是我的;是我的便是父母的。禮,子婦無私貨,無私蓄,無私器,這等講起來,哪又是她的?何況此舉,本出於媳婦玉鳳自己的意思,並且不但她一人的意思,便是金鳳媳婦,也所見略同。不過這話,理應兒子代她們稟白,才合著唱隨的道理。」安太太道:「阿哥,你別嘔我,你只和我簡簡捷捷的說話。這也值說得沒三句話,又背上了這麼一大車書。」誰知他這車書,倒正合了乃父之意,點頭道:「這話太太自然該聽不明白,然而卻正是婦道應曉得的。那《內則》有雲,凡婦不命適私室,不敢退;婦將有事,大小必請於舅姑;子婦無私貨,無私蓄,無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與。這篇書,正所以補《曲禮》不足。玉格這話,卻是他讀書見道的地方。」金、玉姐妹見公公有些首肯,便一齊說道:「這項金銀,現在既白放著,況且公公眼下,是不打算出去的了,便讓玉郎明年就中舉人,後年就中進士,離奉養父母,養活這一家,也還遠著的呢!這個當兒,正是我家一個青黃不接的時候兒,何況我家又本是個入不敷出的底子,此後日用有個不足,自然還得從這項裡添補著使,與其等到幾年兒之後,零星添補完了,另打主意。何如此時就這項上,定個望遠的主意,免得日後打算。如果辦得有個成局,不唯現在的日用夠了,便是將來的子孫,也進則可仕,退亦可農。這話不知公婆想著怎麼樣?」

安老爺聽了,連連點首說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說了這句,又低著頭,尋思了半晌,說道:「還有一節難處,果然照這話辦起來,自然要辦個澈底澄清。那算方田,核堆垛,卻得專門行家,我是遜謝不敏,玉格又不能;便是我家這幾個家人,也沒個能的,豈不是依然由著那班莊頭撥弄?」公子說:「這樁事,兒子倒看準了一個人,就是我家這葉通便弄得來。」安老爺道:「他?我平日只看他認得兩個字,使著比個尋常小廝清楚些,這些事他竟弄得嗎?」公子道:「不但會,並且精。兒子又怎的曉得?因見我丈人常和他一處講究,我丈人拿著本子《九章算法》問他幾塊怎樣畸零的田,湊起來合了多少畝;幾塊若干長短的田,湊起來應合多少畝。他拿著面算盤,空手算著,竟一毫不錯。及至他問我丈人多少地,應收多少高梁麥子谷子,我丈人不用打算盤,說的數目卻又和那算法本子上不差上下,又是怎的一谷二米,怎的一熟兩熟,怎的分少聚多,連那堆垛平尖,都說得出來。據我看起來,大約一邊是從合算來的,一邊是從閱歷來的。只我聽著,覺得比著夏後氏五十而貢的那章考據題還難些。」安老爺歎道:「如我父子,正所謂不知稼穡艱難者也!對之得毋少愧?」

公子原是說自己不通庶務,不想惹得老人家也謙尊面光起來。一時要竭力斡旋這句話,便道:「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便是大聖人,也道得個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安老爺聽了,便正色道:「這幾句書講錯了,不是這等講。吾夫子說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這二句話,正是吾非斯人之徒歟而誰歟的鐵板註腳。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苦衷,沒處發洩,想著假如吾道得行,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不想這樊遲是話不問,偏偏的要請學稼請學圃起來,夫子深恐他走入長沮桀溺的一路,倘然這班門弟子,都要這等起來,如蒼生何?所以才對症下藥,和他講那上好禮的三句。這兩個如字,要作我不照像老農老圃一樣講,不得作我不及老農老圃講,合著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是聖人口氣;不然,你只看『道千乘之國,使民以時』的那個『時』字,可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說得出來的?」

安太太聽了聽事情不曾說出眉目,他又講起書來了,便道:「這不是嗎?人家媳婦兒在這裡說正經的,老爺又說孔夫子上去了,這都是玉格兒惹出來的。」安老爺道:「天下事除了取法孔夫子,那裡還尋得出個正經來。」太太可真被這老爺嘔得受不得了,說:「老爺,咱們爺兒們娘兒們,現在商量的是吃飽飯;那位孔夫子,但凡有個吃飽飯的正經主意,怎的周遊列國的時候,半道兒會斷兒頓了,拿著升兒糴不出升米來呢?這難道不是老爺講給我們聽的嗎?」安老爺道:「此正所謂君子固窮;又浮海居夷,所以發浩歎也。」安太太只剩了笑,說道:「是了是了!無論怎麼著罷,算我們明白了就完了。老爺此時,只細想想兩媳婦這話是不是,這主意可行不可行;或者老爺還有個什麼駁正指示的,索性就把這話商量定規了。」安老爺道:「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她兩個既有這番志向,又說的這等明白,你我如今竟把這樁事責成她兩個辦起來,才是正道;此時豈可誤會了那言前定、事前定的兩句話,轉去三思而行。」太太道:「不是的,我是猶疑這兩小人兒,擔不起這麼大事來呀!」老爺道:「喂,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不必猶疑。」說完,便吩咐公子道:「至於你講的那項金銀,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來,你只曉得那子婦無私貨為通論,可知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尤為論之至通者。只此一言可決,不須再議。」因又回頭向太太說道:「我倒還有一說,我往往見人到老來,把這份家,自己牢牢的把在手裡,不肯交給兒孫,我頗笑他不達。細想起來,大約他那不達,也有兩般苦楚。一般苦的是養著個不肖的子孫,先慮到把我一生艱難創造而來的由他任意揮霍而去,及至我受了貧苦,還得重新顧瞻他的吃穿;一段苦的是,養著個好几子,又慮到他雖有養老的孝心,我卻把自立的恆產,便算我假作癡聾,也得刻刻憐恤他的心力不足。如今我家果然要把這舊業恢復回來,大約足夠一年的吃穿用度,便不愁他們有個心力不足了。再看這三個孩子的居心行事,還會胡亂揮霍不成?你我就索性把這份家,交給兩個媳婦掌管。兩個人之中,玉鳳媳婦是個明決氣象,便叫她支持門庭;金鳳媳婦是個細膩風光,便叫她料量鹽米。我老夫妻,只替她們出個主意,支個嘴兒。騰出我來,也好趁著這未錮的聰明,再補讀幾行未讀之書;果有餘暇,便任我流覽林泉,寄情詩酒。太太無事,也好帶上個眼鏡兒,叼袋煙兒,看個牌兒,充個老太太兒,償一償這許多年的操持辛苦。玉格卻叫他一意用功,勉圖上進,豈非我家不幸中之一大幸乎?」太太見老爺說得這等高興,益加歡喜,便道:「我想著也是這樣。老爺這樣說,好極了。」因望著兩個媳婦笑道:「我再想到我熬了半輩子,直熬到你們倆進了門,我這斗牌才算奉了明文了。」

張太太自從搬出去之後,每日家裡吃過早飯,便進來照料照料,遇著安老爺不在裡頭,便同舅太太和安太太閒話,有個活計也幫著作作。這日進來,正值安老爺在家,她坐了一刻,便去找舅太太,見舅太太正在那裡帶了兩個媽媽,張羅她姐妹過冬的裡衣兒,她也就幫著作起來。舅太太是個好熱鬧沒脾氣的人,她樂得借她醒醒氣兒,解解悶兒,便和她一面料理針線,一面高談闊論起來。兩個人雖不同道,大約一樣的是不肯白吃親戚的茶頓的意思。作了一會子,見天不早了,便收了活計,過這邊來。二人一同出了西遊廊角門,順著遊廊,過了鑽山門兒;將走到窗跟前,恰好聽得安太太說「斗牌算奉了明文」的那句話,舅太太便接聲道:「怎麼著斗牌會奉了明文咧,好哇!這句是日頭打西出來了。姑太太快告訴我聽聽。」一面說著,進了上房。安老夫妻二位,連忙起身讓座,便把他兩個媳婦方才說的話大約說了一遍。舅太太道:「我不管你們的家務,我只問斗牌。你們要談家務,別耽擱你們,我們到姆姆屋裡去。」安老爺是位不苟言的,便道:「這話何來?我家的家務,又幾時避過舅太太。」安太太道:「老爺理她呢!她自來是這麼女生外向。」安老爺道:「啊,你姑娘兩個,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當著兩個媳婦,還是這等頑皮!」舅太太道:「姑老爺,不用管我們的事,我們不能像你那開口就是詩雲,閉口就是子曰的。」安太太道:「老爺聽,人家自己願意不是。」舅太太道:「你別仗著你們家的人多呀!叫我們親家評一評,咱們倆到底誰比誰大!真個的十七的養了十八的了!」從來入行三日無劣,這位親家太太成日價和舅太太一處盤桓,也練出嘴皮子來了,便呵呵的笑道:「可是人家說的咧。」舅太太生怕說出燒火的養了當家的這句下文,可就大不雅馴了;幸而不是這句,只聽她說道:「這可成了人家說的什麼行子,搖車兒裡的爺爺,拄拐棍兒的孫子咧!」舅太太急得嚷道:「算了,太太,你老歇著罷。他長我一輩兒,你還不依,一定要長我兩輩兒才算便宜呢!」安老爺只得說道:「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惹得上上下下,都笑個不住。

這裡頭金、玉姐妹兩個人,是憋著一肚子的正經話不曾說完,被這一岔,又怕將來鬥不上卯榫兒,良久忍住笑,接著回公婆道:「方纔的話,公婆既都以為可行,交給媳婦商量去。這事靠著媳婦兩個也弄不成,第一,這踏田丈量的事,不是媳婦們能親自作的,得和公婆討幾個人。第二,有煩這班人,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們上來煩瑣,那不依然要公婆操心嗎?要說盡在媳婦屋裡辦,也不合體統;況且寫寫算算,以及那些冊簿串票,也得歸著在一處,得斟酌個公所地方。第三,事情辦得有些眉目,銀錢可就有了出入了,人也就有了功過了,得立下個一定章程。這些事都得請示公公,討個教導。」只這句話,又把他尊翁的史學招出來了,便向兩個媳婦說道:「你兩個須聽我說,凡是決大計,議大事,不可不師古,也不可過泥古。你兩個人切切不可拘定了《左傳》書下的『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孝』這兩句話,那晉太子申生,原是處著一個家庭多故的時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這番議論。如今我家是一團天理人情,何須顧慮及此;稟命是你們的禮,便專命也是省我們的心。我和你們說句要言不煩的話,閫以外將軍制之,你們還有什麼為難的不成?」她姐妹兩個才笑著答應下來。

舅太太聽了半日,問著她姐妹道:「這個話,你們姐兒兩個會明白了;難道這個什麼『右傳』『左傳』的,你們也會轉轉清楚了嗎?」她姐妹道:「書上的話,卻不懂得;公公的意思,是聽出來了。」舅太太繃著臉兒說道:「這麼說起來,我們這兩個外姐姐,要和人下象棋去,算蠃定了。」大家聽了這句,不但安太太和安公子小夫妻不懂,連安老爺聽了也覺詫異,便問道:「這話怎個講法?」舅太太道:「姑老爺不懂啊!等我講給你聽。有這麼一個人,下得一盤稀臭的象棋,見棋就下,每下必輸;沒奈何請了一位下高棋的,跟著他在旁邊支著兒。那下高棋的,先囑咐他說,支著兒容易,只不好當著人說出來,直等你下到要緊地方兒,我只說句啞謎兒,你依了我的話走,再不得輸了。這臭棋的大樂,兩個人一同到棋局和人下了一盤。他這邊才支上左邊的士,那家兒就安了個當頭炮;他又把左邊的象墊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里,安了個車。下來下去,人家的馬也過了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掛角的將。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來,老將兒是躲不出去,一時沒了主意,只望著那支著兒的。但聽那支著兒的說道:『一桿長槍。』一連說了幾遍,他沒懂,便輸了。回來就埋怨那支著兒的。那人道:『我支了那樣一個高著兒,你不聽我的話,怎的倒怨我!』他說:『你何曾支著兒來著?』那人道:『難道方纔我沒叫你走那步馬麼?』他說:『何曾有這話!』那人急了,說道:『你豈不聞一桿長槍,通天徹地,地下無人事不成,城裡大姐去燒香,鄉里娘,娘長爺短,短長捷徑,敬德打朝,朝天鐙,鐙裡藏身,身清白。白而潘安,安安送米,米面油鹽,閻洞賓,賓鴻捎書雁南飛,飛虎劉慶,慶八十,中個麻子九個俏,俏冤家,家家觀世音,因風吹火,火燒戰船,船頭借箭,箭箭對狼牙,牙床上睡著個小妖精,精靈古怪,怪頭怪腦,腦恨仇人太不良,梁山上眾弟兄,兄寬弟忍,忍心害理,理應如此,此房出租,出租的那所房子後院裡種著個枇杷樹,枇把樹的葉子像個驢耳朵,是個驢子,就能下馬。你要早聽了我的話,把左手閒著的那個馬,別住象眼,墊上那個掛角將到底,對那子一步棋,怎麼就輸呢!你明白了沒有?』那下臭棋的低頭想了半天,說:『明白可明白了;我寧可輸了都使得,實在不能跟著你二韃子吃螺螄,繞這麼大彎兒!』再不想姑老爺,你這麼個大彎兒,你家兩孩子竟會繞過來了。要是下起象棋來,有個不贏的嗎?」大家聽他數了這一套,已就忍不住笑。及至說完了,安公子忍不住笑了一聲,跑出去了。張姑娘笑得是站不住,躲到裡間屋裡,伏在炕桌兒上笑去。何小姐閃在一架穿衣鏡旁邊,笑得肚腸子痛,只把一隻手扶著鏡子,一隻手拄著肋條。安老爺此時也不禁大笑不止,嘴裡只說:「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笑到極處,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卻拍在一個茶盤上,拍翻了碗,潑了一桌子茶,順著桌邊流下來;他怕濕了衣裳,連忙站起來一躲;不防他愛的一隻小哈吧狗兒,正在腳踏底下趴著,一腳正踢在狗爪子上,把個狗踹得狂叫成一團兒。這個當兒,舅太太只管背了這麼一大套,張親家太太是一個字兒不曾聽明白,也不知大家笑的是什麼,她只望著發怔。及至聽見那隻狗狂叫,又見長姐兒抱在懷裡,給它揉爪子,張太太才問她道:「我兒呀!不是轉了腰子麼?」恰巧張姑娘忍著笑,過來要和何小姐說話,她並把只手拄著膈肢窩,便問:「姐姐,可不是笑傷氣了?」忽然聽她母親沒頭沒腦的問了這句,便笑道:「媽,這是怎麼了?人家姐姐一個人麼,也會有轉了腰子麼?」這個岔一打,大家又重新笑起來。

好容易大家住了笑。安太太那裡笑得喘不過氣兒來,只拿著條小手巾兒不住的擦眼淚。舅太太只沒事人兒似的說道:「也沒見我們這位姑太太,一句話也值得笑得這麼的?」張太太道:「她敢是又笑我呢!」安太太聽了,忍不住又笑起來,直笑得皺著個眉,捂著胸口,連連擺著一隻手說:「我笑的不是這個,我笑的是我自己心裡的事。」兒子媳婦見這樣子,只圍著打聽母親、婆婆笑什麼。太太是笑著說不出來。安老爺一坐旁著,斷憋不住了,自己說道:「你們三個不用問了,等我告訴你們罷。我上頭還有你們一位太太爺,他從小兒就死了;我行二,我小時候的名兒,就叫作二韃子。你舅母這個笑話兒,說對了景了;這個老故事兒,眼前除了你母親和你舅母,大約沒第三個人知道了。」安公子小夫妻,以至那些媳婦媽子丫頭們聽了,儘管不敢笑,也不由得哄堂大笑起來。虧得這陣哄堂大笑,才把這位老爺的一肚子酸文薰回去了。當下大家說笑一陣,安太太便留親家太太吃過晚飯才去。

安公子自此一意溫習舊業,金、玉姐妹兩個,閒中把清理地畝這樁事商量停妥,便請示明白公婆,先派張進寶作了個坐莊總辦;派了晉陞、梁材、華忠、戴勤四個,分頭丈量地段;派了葉通合算頃畝,造具冊籍。又請安老爺親自過去請定張親家老爺照料稽查;見是這班家人不在行的,都由他指點。張老起初也是做著辭了一辭,怎奈安老爺再三懇求,他又是個誠實人,算了算也樂得作樁事兒,既幫助了親戚,又不拋荒歲月,便一口應承。她姐妹見人安插妥了,便把東院倒坐的東間,收拾出來,作了個公所;窗戶上安了扇玻璃屜子,凡有家人們回話,都到窗前伺候。她兩個便在臨窗居中,安了張桌子,對面坐下,隔窗問話。但有不得明白的,便請張親家老爺進來商辦。一切安置齊備,然後才請張親家老爺來,並把那班家人,傳到公婆跟前,三面交代了一番。

先是安老爺頭兩天已經把這話吩咐了眾人,到這日,只冠冕堂皇曉諭了幾句,便說道:「這話我前日都告訴明白你們了。至於這樁事的辦法,我都責成了你兩位大奶奶了。」隨又向金、玉姐妹說:「你們再詳詳細細的囑咐他眾人一遍。」兩個人得了公公的話,答應了一聲。何小姐便先開口道:「其實公公既吩咐過了他們,可以不須媳婦們再說;但是既承公婆把家裡這麼一件要緊點兒的事,放心交給媳婦們兩小孩子,管著他們辦,有幾句話自然得交代在裡頭好。」說著一扭臉,便望了眾人說道:「你們可把我這話聽明白了?」張進寶先沉著嗓子答應了一聲:「好。」何小姐便吩咐道:「張爹,你是第一個平日的不欺主兒,不辭辛苦的,不用我們囑咐,我倒要囑咐你,不必過於辛苦。為甚麼呢?老爺既派你作個總辦,這個歲數兒,不必天天跟著他們跑,只在他眾人撥弄不開的地方,親自到一到,再嘴碎一點兒,精神周到一點兒,便有在裡頭了。到了華忠、戴勤兩個奶公,老爺所以派你們的意思,卻為平日看著你們兩個,一個耿直、一個勤謹起見,並不是因為一個是大爺的媽媽爹,一個是我的媽媽爹,必該派出來的;就算為這個,你兩個可比別人更得多加一番小心。講到晉陞、梁材,也是家裡兩三輩子的家人。就是葉通,受老爺、太太的恩的日子淺,主兒的性情,家裡的規矩,想來也該知道。此時你們該是怎麼盡心,怎麼竭力,怎麼別偷懶,怎麼別撒謊,這些我都不和你們絮叨。如今得先把這樁事從那裡下手,從那收功,說給你們聽:第一,這樁事,你大家不可先存一個畏難的心!這個樣兒的冷天,主兒地炕手爐的圍著還嫌冷,卻叫你們在漫荒野地丈量地去,豈不顯得不體下情些!然而沒法兒,要不趁這地閒著的時候丈量,轉眼春暖農忙,緊接著青苗在地,就沒丈量的日子了。限你們明日後日兩天,傳齊了那些莊頭,把這話告訴他們明白了,接著就查起來。第二,不可先存一個省事的心,查起來,你們四個人斷不可分開。我豈不知把你們四個分作四路,查著省事些;無如這丈量的事,斷不是一個人照料得過來的;及至弄不清楚,依然是由著莊頭怎麼說怎麼好,不如不查了。你們查的時候,那怕三五畝地、一兩家佃戶也罷,總是你們四個,同著葉通,帶著管的莊頭,跟同著查;從莊頭手裡起,查佃戶花名,從佃戶名下查畝數,從畝數里頭查租價,歸進來核總。第三,不可存一個含混的心,查的時候,人不許分,查過之後,地可得分,如莊稼地是一項,菜園子是一項,果木莊子是一項,棉花地是一項,葦子地是一項,某項各若干,共若干。查清楚了,這裡頭還得分出個那是良田,那是薄地,那是高岸,那是低窪,將來才分得出收成分數。還得他們指明白了,那是額租地,那是養贍地,那是劃利地。這又為甚麼呢?假如把好地都盡莊頭佃戶佔了,是壞地都算了主人家的額租地,這卻使不得,一總查明白了,聽上頭分派。此外,查到盜典出去的地,莊頭佃戶既不屬我家管,可得防他個不服,你們查這事,便得責成給張爹了。先告訴明白他說,這地我們眼下就要贖的,此時查明白了,日後莊佃,一概不動;不然,等贖回來,我家卻要另白派人招佃。這話講在前頭,他大約也沒個不服查的理。如果裡頭有個嘴牙的呢?他也不過是個人罷咧,我又有甚麼見不得他的呢?只管帶來見我。你們果真照我這話辦出個眉目來,現在的地是清了底了,出去的地是落了實了,兩下裡一擠,那失迷的失迷不了,那隱瞞的也隱瞞不住了,這件事可算大功告成了。此後再要查出遺漏,可就是你們幾個人的事了。此時你們且查地去,至於將來怎的個撥弄,怎的分段,怎的個招佃,怎的個議租,此時定法不是法,你們再聽老爺、太太的吩咐。方纔這番話,有你們聽不明白的,只管問;有我說的不是的,只管駁;總以家裡的事為重。辦得妥當,莫說老爺、太太還要施恩獎賞,是個臉面;即不然,你們作家人的,也同我們作兒女一樣,替老爺操心,給主兒出力,都是該的。設或辦得不妥當,那一面兒的話,還用我說嗎?你們自然想得出來。到那時候,大家可得原諒我個沒法兒。」眾人齊聲答應,都說:「奴才們各秉天良,盡力的巴結。」

何小姐說完了這話,老爺、太太已經十分歡喜痛快。又見張姑娘從袖裡取出一個經折兒來,送到安老爺跟前說道:「媳婦兩個還商量的,這話怕人們一時未必聽得清,記得在,所以按著這個辦法,給他們開出一個章程來。請公公看。」說著,臉又一紅笑道:「公公可別笑,這可就是媳婦胡亂寫的,實在不像個字。」安老爺只知她識得幾個字,卻不知她會寫;接過來,且不看那章程,先看那字,雖說不得衛夫人美女簪花格,卻居然寫得周正勻清;再看了看那章程,雖沒甚麼大文法兒,粗粗兒也還說明白了,並且不曾寫一個鼓兒詞上的字,安老爺不禁大樂。

讀者,若果然圍住京門子,既有老圈地,家裡再娶上一個北村裡的村姑兒,一個南山裡的孤女兒作兒子媳婦,認真都這麼神棍兒似的,倒也是世上一件怪事。好在作書的是弄閒筆,讀者是夢中讀夢話,見怪不怪,且自解悶消愁。安太太見老爺不住的讚那字,生怕又招出一段酸文來,打攪了話岔兒,便說道:「老爺要看著沒什麼改動的,就交給他們細細兒的看看去罷。」安老爺且不望下文,倒遞給張老爺看,說:「親家你看,卻真難為這兩個小孩子。」張老此時是一肚子的耕種刨鋤,磨礱篩簸,斷想不到叫他看那文法字體;接到手裡,篇兒也沒翻,仍舊遞給安老爺說道:「親家我不用瞧,我們兩姑奶奶和我講究了這麼好幾天例,這麼著好呀!早就該打這主意,一來親家咱倆坐下,輕易也講不到這上頭;二來我的嘴又笨,不大愛說話。自從我到了你家裡,這麼看著,什麼都講拿錢買去,世界上可那裡的這些錢呢?」安太太笑道:「親家老爺,這些東西,要不拿錢買去,可從那裡來呢?」張老道:「噯!親家太太,也怪不得你說這話;你們都是金校玉葉,天子腳底下長大了的,可到那兒聽這些去呢?等我說給你老公公聽。你只要把這地弄行了,不差什麼,你家裡就有大半子不用買的東西了。」安老爺聽了,深為詫異。只聽他說道:「剛才我們這姑奶奶,不說要把這地分出幾項來嗎?就拿了這莊稼地說,認真的種上幾塊稻子,你家的大米先省多了。」安老爺笑道:「親家你這一句話,就不知京城吃飯之難了;京裡仗的是南糧。」張老道:「仗南糧?這只問你,你上回帶我逛的那稻田場,那麼一大片,人家怎麼種的?他們這裡,又四面八方守著河,安上他兩盤水車子,還愁車不上水來呀!要不用車,挖了水道,雇上四個長工戽水,也夠使的了。趕到收了稻子,一年吃不了的香米稻粥,還剩若干的稻草喂牲口呢!麥子一熟,吃新鮮面不算外,還帶管不摻假,耍拌個碾輕子吃,也不用買;趕到磨出面來,喂牲口的麩子也有了。那豆子高梁谷子,還用說嗎?再說菜,有的是那麼三塊大園子,人要種個嗎兒菜,地就會長個嗎兒菜。除了天天的水菜,到了醃菜過冬的時候,還用整車的買疙疽白菜,大捆的買玉瓜韭菜去作什麼呀!有了面,有了豆子,有了芝麻,連作醬麻香油,咱自家也就弄了。再說那果木莊子咧,我看你家這塊地裡,大大小小倒有四五個山頭呢!那山上的果子,可就不少,鮮的干的,那件是居家用不著的,又那件子是不得拿錢買的。棉花更不講了,雖說你家爺兒們娘兒們不穿布糙衣裳,這些老媽媽子們哪,小女孩子們哪,往後采兩姑奶奶再都抱了娃子,那個不用幾尺粗布呢!」

張姑娘聽了,悄悄兒和何小姐說道:「說得好好兒的,這又說到二屋裡去了。」兩個正在說著,只聽安太太笑道:「親家說的這話,可真有理。只是你看我家這些人,那個是會紡線織布的,難道就穿這麼一身棉花襖兒嗎?」他道:「怎麼沒人兒會呀?你親家母就會,她詹家妗子也會;你只問她女兒,她說得不會呀!」張姑娘又悄悄兒的道:「索性閨女也來了。」那張老說得一團高興,也不管他說什麼,又道:「等著咱多早晚,置他兩張機子呀紡子,就算你家這些二奶奶們學不來罷!這些佃戶的娘兒們那個不會,招他們來,按著短工給她工錢,再給上兩頓小米子鹹菜飯,一頓粥。等織出布來,親家太太,你摟摟算盤看,一匹布,管比買的便宜多少。再要講到燒柴兒,遍地都是,山上干樹枝子,地下的乾草,蘆葦葉子,高梁稈子,那不是燒的?不過親家你們這大戶人家,沒這麼作慣,再說也澆裹不了這些東西。如今你不把這地弄行了嗎,將來議租的時候,可就和他們說開了,什麼是該年終給咱的,按季供給咱的,按月供給咱的,按天供給咱的,除了他供給的東西,余外的都折了租子。一無比一天,進來的錢兒是多了,出去的錢是少了;你家躺著吃,也吃不了。為什麼人家說,靠天吃飯,賴天穿衣呢?那都講拿錢買呢?我沒說嗎,我說話不會咬舌頭!這也是在親家你家,他們底下夥伴兒們,沒個吊猴的,這耍個猴的得了這話,還不夠他們罵我的呢!」

安老夫妻兩個聽了他這段老實話,大合心意,一時覺得這個鄉里親家,比那只於年節八盒兒的城裡親家,大有用處,齊說:「好極!這也不是一時的事,那我們算下總求下親家了。」安老爺說著站起來,又給他打了一躬。不想這話,張進寶在旁邊聽了,不但不吊猴,他比主人還快活,說道:「奴才還有句糊塗話,咱們家如今既難得娶了這麼兩位大奶奶,又遇著奴才親家老爺肯幫著,老爺太太,可別猶疑,覺得拿著咱們這麼個門子,怎麼學著打起這個小算盤來了。那話別要聽他,這是個根本,早該這樣。」安老爺道:「好極了,我正為親家老爺面上,有句話交代你們,你先見到這裡,更好。」才待要說,他早聽出安老爺的話來,回道:「老爺、太太請放心,奴才沒回過嗎?都是主兒,別講親家老爺還是為咱們的事;再,向來親家老爺待奴才們,也最恩寬。眾家人有一點兒差錯,老爺唯奴才是問。」安老爺又說了句:「很好。」便把那個經折兒交下去,他才帶了大家退下。

張進寶領了眾人下去,又和他們嘮叨了一番。張親家老爺坐了會子,也就告辭。閒中也周旋了大家幾句。過了兩日,便次第的勘踏丈量起來,這話不但不是三五句話可了,也不是三兩個月可完。他家只覺得忙過殘冬,早到開春,開春之後,才交谷雨,便是麥秋,才過芒種,便是大秋,漸漸的槐花是黃起來了,大眾是忙起來了。這大半年的功夫,公子是除了誦讀之外,每月三六九日的文課,每日一首試帖詩,都是安老爺親自命題批閱。那公子卻也真個足不出戶、目不窺園,日就月將,功夫大進,轉眼已是八月初旬,場期近矣!這正是:

利用始知耕織好,名成須仗父兄賢。

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俠女奇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