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四女酬庸同時厘降 二使勸進剋日登基

  卻說泰定二妃,與燕帖木兒打了照面,一笑傳情,這時候的燕帖木兒,心癢難搔,恨不得將兩個麗姝,吞下肚去。只因眾目共睹,不便動手躡腳,沒奈何定一回神,站定身軀。待兩妃復了原處,方向泰定後道:「明日後如動身,當備輩派兵,護送至東安州。」泰定後應著,燕帖木兒方出行宮。

  是夕,竟不成寐,默默籌畫,想定了一個法兒,方才有些疲倦。朦朧片刻,便聞雞聲,當即披衣起床,俟盥洗進膳後,就跑入行宮。見過泰定后妃,復代為收拾行裝,連脂盝粉函等件,無不凝神檢點,親手安排。至料理清楚,方出來面囑親兵,教他途中伺候后妃,須格外周到,不得有誤。吩咐畢,再入宮導引后妃,出宮駕輿,自己亦上馬揚鞭,送她們出城。

  正啟行間,對面來了京使,不得不下馬相見。當由京使宣詔,命他即日入朝。燕帖木兒很是懊喪,奈不好當面直言,只得與京使敷衍數語,要他入城待著,以便偕行。

  京使驅馬自入,燕帖木兒加鞭疾出,趕至泰定后妃輿旁,和顏悅色的說道:「今日后妃東去,本擬護送出境,奈大都又頒敕召回,不好遲慢,萬望此去自愛,切勿苦壞玉軀!他日相見有期,決不負言!」好一個有情有義的真男子!泰定後也即稱謝,兩妃亦從旁插口道:「王爺亦須珍攝!我姊妹二人,得仗庇護,也不忘恩!」此心已許君矣。說著,又覺得四目盈盈,淚珠欲下。燕帖木兒幾不忍捨,無如此時只好暫別,乃淒然語著道:「我去了!前途保重!」好似長亭送別。於是勒馬而回。臨別時,猶返顧去車,悵望不已,直至去車已遠,才縱馬入城。

  是日午後,即與京使並轡還朝,入見懷王,報明遷置后妃事,並問懷王何故立召。懷王道:「上都平定,餘孽掃除,這般大功,統由卿一人造成,朕所深感。但朕的本意,帝位須讓與長兄,所以召卿還商,即擬遣使北迎。」燕帖木兒聞言,一時竟難置詞,句中有眼。好一歇不答懷王。懷王復道:「卿意如何?」燕帖木兒道:「自古立君,有立嫡、立長、立功三大例。以立長言,陛下應讓位長兄;以立功言,陛下亦不妨嗣位。唐太宗喋血宮門,後世尚稱為賢君呢。」引唐太宗故事,直是教懷王殺兄。懷王道:「說雖如此,然朕心終屬未安,寧可讓位朕兄,兄如不受,再作計較!」著眼在末二句。燕帖木兒道:「今歲已值隆冬,漠北嚴寒,未便行道,俟來春遣使未遲。」懷王道:「朕兄還京師,不妨以來春為期;惟朕處遣使,應在今冬,免得朕兄懷疑。」燕帖木兒道:「但憑陛下裁處!」

  懷王道:「社稷已安,宗廟無恙,朕與卿亦可稍圖娛樂。聞卿家只有一妃,何勿再置數人?宗室中不乏良女,由卿自擇;朕可即日詔遣。」燕帖木兒道:「陛下念臣微勞,竟替臣想到這層,天恩高厚,何以為報?但陛下且未冊定正宮,臣何敢竟尚宗女,請陛下收回成命!」懷王道:「朕及大兄生母,尚未追尊,如何便可立後?」懷王尚知有母,較燕帖木兒心術略勝一籌。燕帖木兒道:「追尊皇妣,原是要緊,冊立皇后,亦難從緩,上承廟祀,下立母儀,兩事並重,應請同日舉行。」懷王既欲讓兄,何必驟立皇后,此由燕帖木兒乘隙盅君,欲立後為內閒耳,看官莫被瞞過。懷王道:「且待來春舉行。」燕帖木兒才退。

  過了一日,竟由懷王下詔,賜燕帖木兒以宗女四人。燕帖木兒道:「我昨日已經面辟,如何今日邀賜?這事卻使不得!我當入朝固謝。」意中已有他人,所以欲去固辭。便命役夫整輿,甫出大門,猛聽得一陣絃管聲,由風吹至,不禁驚訝起來。尋見有繡幰四乘,導以鼓樂,護以侍從,車馬雜沓,冉冉來前。不由得失聲道:「啊喲!公主等已來了,如何是好?」正說著,宣敕官已加鞭至門,下馬與燕帖木兒相見。燕帖木兒不得不斂容迎入。當由宣敕官恭讀詔書,令燕帖木兒接旨。燕帖木兒照例跪聽,詔中無非是盛敘功勞,合頒優賜,特遣宗女四人,侍奉巾櫛,並媵女若干名,該王毋得固辭!

  燕帖木兒謝恩而起,接過詔軸,懸掛中堂,宣敕官又向他賀喜。燕帖木兒道:「這事從何說起?我已陛辭盛賜,今反命尚四公主,自問何德何能,敢邀厘降!還請公傳語折回,我即來朝面奏,斷不使公為難!」宣敕官笑道:「王爺未免太迂!聖旨豈可違得?況四位公主,已經厘降,也不便中道折回,請王爺不必遲疑!今日系黃道良辰,即可謝恩成禮呢。」言畢,即命侍從等導入繡幰,停住大廳。一面令從人治外,媵女治內,所有鋪設等件,除太平王邸現成佈置外,其餘盡出帝賜。

  太平王邸本闊大得很,從前罪犯第宅,大半撥給,京師裡面,幾乎佔了半城。邸中僕從如雲,更兼四公主帶來的侍從,又不下千名,內外陳設,眾擎易舉,不消一二時,即已措辦整齊。當請燕帖木兒祭告天地,並向北闕謝恩,然後請四公主下輿,先行了君臣禮,後行了夫婦禮。此時的燕帖木兒,又驚又喜,又喜又憂,但已事到其間,無從趨避,樂得眼前受享,再作區處。夫婦禮成,又請出繼母公主察吉兒,再行子婦相見禮,然後洞房合巹。此時的太平王妃不知哪裡去了。諸王百官,復陸續趨賀,綠酒紅燈,大開綺席,瓊漿玉液,儘是奇珍,說不盡的繁華,寫不完的喜慶。

  到了黃昏席散,宣敕官與賀客等,俱已散去,那時燕帖木兒返入洞房,由四公主列坐相陪,霞觴對舉,綺縠生香,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況燕帖木兒本是個色中餓鬼,見這如花似玉的佳人,哪有不移篙相接?左擁右抱,解帶寬衣,夜如何其,其樂無極!設非有牛馬精神,安能當此。

  次日,復入朝面謝。退朝後,又與那四位公主,把酒言歡。方在十目調情的時候,突見侍女中有一淡裝婦人,年可花信,貌獨鮮妍,比較四位公主,色澤不同,恰另有一種的天然丰韻。當下觸目動心,未免呆定了神,連公主等與他談話,也不暇理睬。公主等動了疑衷,慇勤動問,他自覺好笑,遂打著謊語道:「我適記起一樁國事,擬於今晚草奏,適與公主等飲酒談心,幾致忘卻,所以一經想著,不覺馳神。」四公主齊聲道:「王爺既有軍國重事,何不早說?免得以私廢公。」燕帖木兒道:「不妨!晚間起稿未遲。現在有花有酒,不如再飲數樽。」於是復同酌了一回,始命撤席。乘著酒興,別了繡闥,竟踉蹌至書齋,密命心腹小廝,潛召這淡裝小婦。

  不一時,小廝導著少婦,亭亭而至。見了燕帖木兒,便上前請安。燕帖木兒命她起立,仔細瞧著,眉不畫而翠,唇不脂而紅,顏不粉而白,發不膏而黑,秀骨天成,長短合度。俗所謂本色貨。那少婦從旁偷覷,見燕帖木兒身材,長逾七尺,虎頭猿臂,燕頷豹頸,精神充滿,氣宇深沈,似乎人間男子,要算他一時無兩。婦人窺男子,較諸男子窺婦人,尤進一層。兩下相對,脈脈含羞,又被這燕帖木兒釘住雙目,頓覺桃花面上,愈映緋紅,遂俯著首拈那腰帶。燕帖木兒乃啟口問道:「你是何處人氏?」連詢數聲,竟不見答。

  燕帖木兒不禁驚訝,猛見小廝尚站著一旁,就命他退去,然後再問少婦。只見少婦顰著雙眉,嗚嗚咽咽的說道:「承蒙見問,言之可愧,妾數年前亦為命婦,今則家亡身辱,充沒官掖,隨著公主前來,尚算皇恩高厚,命該如此,還有何說!」燕帖木兒見她愁容慘淡,口齒清明,益覺由憐生羨,由羨生愛,遂堆著滿面笑容,婉詞再詰。嗣經少婦說明,方知少婦不是別人,乃是前徽政院使失列門的繼妻。聞名之下,我亦一驚。燕帖木兒太息道:「宦途危險,家室仳離,失列門亦不必說了;累你青年少婦,寂守孤幃,豈不可痛?」少婦聽了此言,禁不住淚下兩行。燕帖木兒復語道:「你既到了我家,我不願辱沒你!」如何叫作辱沒。少婦道:「全仗王爺庇護。」說至護字,已被燕帖木兒攬住嬌軀,擬把她置諸膝上。看官!你想燕帖木兒膂力過人,雖明知少婦乏力,輕輕一扯,奈少婦已倒入懷中,彷彿如小兒吃奶一般,緊貼住燕帖木兒胸前。燕帖木兒替她拭淚,又溫存了一番,情投意合,男貪女愛,竟攜手入幃,同赴陽台去了。好一件軍國重事。公主等只道出草奏牘,不去驚動,直至更深人靜,方令侍女促眠。那時兩人早雲收雨散,一同起床,訂了後約,各歸內寢,這且慢表。

  且說時光易過,殘獵復催,轉瞬間已是天歷二年,懷王冊妃弘吉剌氏為皇后。後名卜答失裡,系魯國公主桑哥吉剌女,曾與懷王出居建康,並徙江陵,至懷王入京,也隨駕同行。懷王以艱苦同嘗,應該安樂與共,因冊立為後。為後文謀殺明宗後及安置東安州張本,所以特書其名。一面追尊生母唐兀氏,及兄母亦乞列氏,為武宗皇后。再遣使臣撤迪哈散等,馳赴漠北,恭迓周王。

  撤迪等至周王行在,由周王召見,問明大都情狀。撤迪一一陳明,並啟周王道:「大王以德以長,應有天下;況臣奉命前來,原是請大王早正帝位,一則安天下的人心,二則成皇弟的讓德,事機相迫,幸勿遲疑!」周王道:「平定上都,統是吾弟一手安排,且已稱帝改元,君臣分定;我若再即尊位,豈不是多了一帝麼?」周王自知亦明。撤迪道:「仁宗靖變,迎立武宗,至武宗賓天,仁宗始承大統,故例猶在,盡可踵行。」周王道:「據你說來,我即位後,可規仿前制,立朕弟為皇太子麼?」撤迪道:「這個自然,兄弟禪讓,仁德兩全,頗不是追美堯舜麼?」援仁宗故例,已是不符,又雲可追美堯舜,尤屬牽強。周王意尚未決,復集府史等商議。府史等侍從多年,遇著這樁絕大的喜慶,哪個不想攀龍附鳳,做個冊命功臣!既遇周王諮詢,自然極力贊成,殷殷勸進。周王乃決計即位,遂於天歷二年春正月,設帝幄於和寧北陸,禮儀仍舊,氣象式新。漠北諸王大臣及撤迪、哈散等,相率入賀。大出懷王意料。越日,又有兩使自燕都到來,系輦奉金銀幣帛,進供御用。兩使為誰?一是前翰林學士不答失裡,一是太府太監沙剌班。既到行幄,即入帳覲賀。是時周王和世,已即位為帝,小子不得不改稱;因他後來廟號,叫作明宗,自然遵例稱明宗了。明宗見過兩使,慰問數言,當由兩使繼呈貢物。明宗很是心喜,便命撤迪等還京師。並諭撤迪道:「朕弟向覽書史,近時得毋廢棄否?聽政有暇,總宜與賢士大夫常相晤對,講論史籍,考察古今治亂得失。卿等至京師,當將朕意轉告,毋違朕命!」令尹子圉故事,明宗胡未之讀,乃亟亟於為帝耶?撤迪等唯唯而返。

  到了京師,即將明宗面命,傳告懷王,懷王嘿然不答。已具異心。是夕,即召燕帖木兒入議。燕帖木兒進談多時,左右大都屏退,無從聞悉秘言。為下文伏線。次晨,便遣燕帖木兒奉皇帝寶赴漠北,以知樞密院事禿兒哈帖木兒,御史中丞八即剌,翰林直學士馬哈某,瑞典使教化的,宣徽副使章吉,僉中政院事脫因,通政使那海,大醫使呂廷玉,給事中咬驢,中書斷事官忽兒忽答,右司郎中孛別出,左司員外郎王德明,禮部尚書八剌哈赤等從行。覆命有司奉金千五百兩,銀七千五百兩,幣帛各四百匹,及金腰帶二十,備行在賞賜之用。懷王又飭在京諸臣道:「寶璽既已北上,繼今國家政事,應遣人奏聞行在,我不便專擅了。」廷臣都讚揚懷王讓德,冠絕古今。

  正是:

  有口皆碑周泰伯, 昧心誰識楚靈王?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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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燕帖木兒列傳》,前後尚宗室女,至四十人,本回第稱四公主,是舉其最先厘降者而言。若失列門妻一段,觀《文宗本紀》,亦曾有其事,並非著書人好為捏造。是燕帖木兒荒淫之漸,固自懷王導成之。其餘所述大政,概見正史,惟經著書人略為渲染,則當時所行之政跡,俱屬有隙可尋,謂之演義也可,謂之評史,亦無不可也。夫懷王襲位,本其初志,所謂讓兄者,特其矯情耳。燕帖木兒知之最深,故受賜最厚。周王和世,未曾入京,遽正大位,曾不知他人已耽耽其旁,欲以之為嘗試地,而在己且願供玩弄而不之悟也。哀哉!

《元史演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