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二

集二

骨肉試真情

香山縣有一人姓明,兩兄弟,兄名克德,弟名俊德。父母先亡,遺下家產值數千金。克德娶妻凌氏,知情達理,女中之君子也,上能敬夫,下能愛叔。俊德十七八歲,尚未成婚,在家管理耕種。

克德相交兩個朋友,一個姓錢,一個姓趙。兩人不是正經人物,本系無賴之徒,到來一味奉承,想貪飲食。克德又唔明白,以姓錢為知心,以姓趙為知己。(克德心盲,又遇瞳人反皆,所以,唔望得真自己,又唔望得真人)錢趙兩人得意遇時,講三都七國本事非凡。克德本來唔好性情,遇人得罪佢,就一肚火氣,錢趙不去潑水,反去添油,話:「駛乜怕佢呀!有咁丟駕就打佢,奈乜何就告佢亦易事。」姓錢話:「兵房師爺系我姐夫。」姓趙話:「三班總頭系我老契。」克德拍掌喜曰:「有咁樣人事,隨便車天。」滿斟一杯勸姓錢曰:「好手足。」

又斟一杯勸姓趙曰:「好兄弟。」三人暢飲,劈口高歌,或猜拳,或大笑。克德大聲曰:「喊我細佬來,快的趕去炙燒酒、殺雞,唔得及,將廿只鴨蛋打破,濕半斤蝦米,切一兩臘肉絲,發猛火,洗鍋仔,快的炒熟來!」

誰不知俊德見個樣情形,聽此等說話,心內帶幾分唔中意,又惱錢趙二人常來攪擾,俱是無益之談,漸漸生出怒氣。有時錢趙二人來探,值克德不在家,俊德不甚招接,錢趙二人知其憎厭。一日與克德飲酒時,姓錢帶笑開言曰:「老明,你地出來處世,真第一等人,與朋友交,疏財大義,可稱慷慨英雄。」

克德曰:「好話咯,不敢當。」姓趙曰:「在你無可彈,但系你令弟,與你性情爭得遠,佢待我亦唔丑見,佢待你太冷淡無情。論起番來,長哥當父,對亞哥唔恭敬,未免都不合理。」

克德曰:「唔知點樣解,我又瓶罵佢,又打佢,就見了我好似唔中意,個龜蛋想起來真可惡咯。」(漸漸火起咯)姓錢曰:「睇佢心事,好似思疑你做亞哥,瞞騙於佢。」克德曰:「有點瞞騙佢呢?不過有好朋友來,(姓錢共姓趙)飲多的,食多的,咁樣之嗎?」姓錢曰:「佢唔系思疑你個的,必定思疑你吞騙錢財,慌你舂了落荷包,個樣是真。」(姓錢咁伶俐)克德曰:「我個心如青天白日,(誰知墨咁黑)朋友所知呀。」

姓趙曰:「朋友盡知,總系你令弟唔知。」克德曰:「難咯,難咯!有時話朋友好過兄弟,正為此也。」(遲下你就知)錢趙兩人勸曰:「老明,你莫激氣,細佬唔明白,務宜忍住個肚,不可怒出外面。(好勸諫)講起來似乎離間你兄弟,(都唔系似乎,分明便系真正)不過蒙你過愛,即管講句。」(不是即管講,其實盡力講)以知你委曲耳。」(錢趙之心重更曲)克德自從聽過兩人之言,心中漸漸不同,作細佬如仇人一樣,一語不合就罵,一事不合就打。

一夕睡在床中,凌氏諫曰:「翁姑生你兩人,兄弟之親,能有幾個呢?為何一見細佬,就憎得咁淒涼,唔通骨肉之情,不如朋友?你知厚待朋友,何以薄待同胞?是愛疏而不愛親,顧外而不顧內也。」(此張枕頭狀,原甚少見,又好呈詞,理應批准為是)明克德曰:「莫講、莫講,個的腳色不中用,唔做得料駛。」(批出不准)凌氏曰:「細佬唔中用,你的朋友好中用麼?」(再入紙)克德曰:「我的朋友,唔系嘻嘻,聽錢趙兩友講起來,可以落水舂牆,替生替死,與我細佬爭得遠咯!」凌氏曰:「替死之事,都要試過方知,以我心意,朋友要交,兄弟要愛,睇你的友,都系貪你飲,貪你食,重怕拖你落水,都唔定也。」(此婦人乜咁本事,能料得咁透)克德曰:「你女人家,曉得乜東西,只曉得買好油搽髻,男人大丈夫,有乜聽老婆說話呢!(唔聽你有錯)我自有主見,你不得多言。

」凌氏歎曰:「別個婦人向枕上造是非,故意想離人骨肉,人家做男子,尚者所從,惟我勸你愛自己細佬,你做老公,唔謊信我一句,嫁得你咁硬頸,有乜法子呢!」克德曰:「細佬無好處,我就唔愛佢,你共佢實久好麼?」凌氏歎氣一聲,默然無語。克德遂將細佬趕逐出門。俊德走往鄰村酒米鋪,做火頭棲祝錢趙兩人,自後更無忌彈,三日來一輪,五日來一次,捉狗仔,切魚生,彈琵琶,吹鴉片,嫖賭飲蕩,辣得週身引,好似大花筒。(相與個的邪朋匪友,練做敗家精規模)凌氏泣諫不從,付之長歎。

一晚,克德在祠堂飲酒歸,形容半醉,凌氏在門邊等候,以手指之曰:「你止曉得盡日醉。」克德曰:「唔醉有乜事呀?

」凌氏曰:「你話瓶乜事,就有事,過你哩?」克德怒氣入房,橫眠床上,凌氏附耳細語低聲曰:「如今後花園殺死一人,棄屍在地,你尚睡得咁安樂麼?」克德聞言大驚,如冷水澆背,面色發青,即拍床起曰:「殺死誰人?」凌氏曰:「不知。」

問誰人所殺,凌氏曰:「不知。」克德曰:「快引我去看。」

跟隨凌氏跑入園中。時值點燈之候,夜色微晦,果有一人眠在地上,頭面難認,但見所著白褲,血色淋淋。克德一向膽小,(惟飲酒量大)一見嚇得魂飛,搖頭歎曰:「該衰咯!該衰咯!

不知那個能來羅我命咯?」凌氏曰:「唔知你與誰人結怨,故此移屍嫁禍,想來累你身家?」克德曰:「有乜辦法呢?」凌氏曰:「趁今未有人知,快將屍骸埋沒,可保無事。」克德曰:「我去叫土工來。」凌氏曰:「土工未可輕信,將來恐有洩漏,藉機生端,受累不淺。此事惟有心腹人,方可信託。」克德喜曰:「有計,有計。」即點爝燈籠,先到趙友處。趙友聞知,請入,坐下,趙友笑曰:「咁夜到來,有乜好意?」克德執住趙友手,出門外細聲說:「今晚因系咁樣如此之事,想求你幫一臂力,埋沒屍海」誰知趙友忽聞此言,心中暗想:「此事所關人命,後來有人告發,白白雖得打死。」(你曾經話可以替死呀)遂對克德曰:「老明,你待我都算好咯,唔說咁樣事,就系□你弟輩可以做得來。(怕未必)但我一生至怕見死佬,就系□□來問人都怕。(獨不怕狗肉魚生)前者自己父母去世,都系請土工執拾,唔敢到棺材邊望一下。(好孝子)你如今講過,重瓶好久乜暗。老錢大膽,你去請老錢惟真。」(老錢系真,唔通你舉了)克德又去好錢之處,急扣開門,錢友曰:「乜咁慌忙,有何貴幹?坐、坐、坐。」克德曰:「我唔得閒坐,共你斟酌一句。」錢友曰:「有乜好斟酌?必定繫好頭路。」

克德遂攜錢友在密處,以花園死佬之事說知,錢友聞言,吐出舌曰:「那個咁陰毒□□咁樣貨來害人,真正有本心咯!」克德曰:「老趙不肯來,我想求你如此如此。」錢友想:「□人命關天,終須告發,老趙不肯做,我有咁蠢才?」遂對克德曰:「老明,我唔怕死佬,我作佢冬衣,咁樣都做得,但系撞板,今日發大熱氣,週身唔自在,都瓶食飯呢!在想叫老婆刮一身痧,點能替你做得呢?」克德曰:「求你委曲嚇。」(你慌佢將來唔委曲你呢)錢友曰:「我共你有乜第二句呢?你從前叫我飲、叫我食,我都有乜推辭,何況舉手之勞,成乜說話呢?

我都唔共你坐,要歸床睡,養下精神罷咯。」克德遂心麻意亂,垂頭喪氣而歸。又被風吹息燈籠,踢崩腳趾,幾乎跌落深之下,險些執住個條樹,強扒進土來。

歸到家,凌氏問曰:「兩個朋友來了麼?」克德惱氣曰:「豈有此理?一個語唔見得死佬,一個話發大熱氣,總之係一片虛。」凌氏曰:「去叫二叔歸來,或者可能幫手。」克德曰:「瓶錯、瓶錯,果然高見不差。」(個陣要信老婆說話咯)即用碎布紮住腳趾,又點燈籠而去。拍開門入,東家曰:「夜深叫令弟,有乜緊事嗎?」克德曰:「佢大嫂肚痛,叫佢去執藥。

」東家話:「要咯,唔系要兄弟做乜呢?」跟出門去,隨路隨問曰:「亞哥,現今大嫂痛得好淒涼麼?」克德曰:「唔系、唔系,因花園中有如此如此,要你歸家,同了此事。」俊德曰:「應你要,應份要。」(曉得應份兩字就曉得天倫)回到屋,凌氏用蓑衣夾大席包捲好周至,兩兄弟用竹棍抬起,並攜一張鍬、一鐵鋤,不動聲色,轉過後岡,直到山腳幽僻之處、水邊濕地,發勢盡力掘了三尺深,將屍埋葬,用腳踏平,兄弟歸來而睡。

克德睡在床上,心頭仍跳高跳低,不勝驚恐。凌氏曰:「夜靜更深,料得無人知覺,可以無妨。」克德曰:「千保萬保,無人知道。」凌氏曰:「你話錢趙兩友可以替死,今竟何如?」

(反案咯)克德曰:「不消提,悔之無及。」凌氏曰:「你話細佬唔做得料使,大約勝過他人。」克德曰:「患難見真情,此言不錯。古人云:打虎不離親兄弟,上陣不離父子兵,果然真事。」凌氏曰:「我地女人個只髻,值得好油搽否?」克德不覺笑起來,答曰:「不止搽油,戴枝金釵都值。就系繡條大紅裙、聯件花衫袖過你著,你都無愧咯。但系世上婦人,只曉插花搽粉,裝整風情,總想外人睇佢,話佢好樣,話佢光鮮,點似得你曉得天倫,勸人骨肉和好呢。一向我唔知你咁明白、曉睇相,識出我兩個朋友唔中用,算你非凡。」凌氏曰:「朋友相交,未嘗不設飲食,亦唔系專以飲食為題。當飲食時,講得了不得咁知心,唔通瓶飲食,就水口舌淡。觀佢形容,整聲色、講惡氣,如敗水亞瓜、新出匪類,此等將來斷無好結果。實在我慌佢引壞你,負累你,害到你不成人,所以憂到今時,無一日安樂。你試想下,你自從共佢兩個相與,便相飲大食,不計錢財。遇有的景致,兩個就來。這們話請定船,那個話灣定艇,你就神情跳扎,催卷睡,鋪行李,好似要即刻開行。或五日不回,或十日不返,就系睇過快活,又點樣生肉呢?更有時昏咁嫖,昏咁賭,不知所以,大鬧煙花。你試想下,近兩年間,混混鬧鬧,去了多少錢財?唔通你都瓶想下,你藉先人之福,當日翁姑唔知幾多辛苦,費靖多心血,一生勤儉,然後積此資財,望你兄弟守成,為子孫長久之用。今者無端破散,豈能對父母於九泉?並不能對得細佬住呀!你從前頗知謹慎,總系自相與此兩個攪屎棍撥馬尾,致到你顛倒得咁淒涼。」凌氏講完,克德搖頭歎氣曰:「唔駛講咯,總系錯咯!如今明白咯!個嚇唔作興佢咯。」

睡到天光起身後,見並無生事,凌氏殺雞買肉,向家內香火酬神,兄弟、叔嫂、夫妻三人同飲暢敘。明克德謂弟曰:「天災橫禍,意外生端,可幸無人知覺,消除大難。藉先公先祖之靈,從今以後,賢弟不用出外雇工,只可歸來耕種。愚兄盡知從前錯處,賢弟不用執怪,另敦友愛之情可也。」俊德答曰:「弟自不賢,非兄之過。至回家耕種,弟當盡力而為。」俊德推辭東家歸來,如金似玉,一飲一食,兄弟同歡,弟敬其兄,兄愛其弟,凌氏開顏含笑,盡解愁懷。

又說趙友,一日到來,笑容請曰:「老明,近來好世界呀?」

克德無心答之曰「坐呀」、「飲茶呀」、「食煙呀」,總不起身迎接。一息間,吩咐趙友曰:「你坐住,我要去淋菜。」趙友見瓶趣味,抽身而去。遲數日,錢友亦來,克德亦無心應接,(識破唔值一個爛桔)錢友亦去。一日,趙友往市上,剛遇錢友,先以手招之曰:「來來,同去茶店飲茶。」入店坐下,趙友細聲告曰:「老明捆久,真正唔過相與。我前日去探佢,冷冷淡淡,(因從前熱過頭,今要冷,從前鹹過頭,今要淡)無情無義,冷水都唔打牙,(前有咬得多咯!食豬腳、雞骨,牙都崩咬到痛咯!)極之有引咯!」姓錢曰:「我前日去探佢,亦系如此。大早知此人,淺才薄行,反骨無情,(實系罵自己)但念一向相好而來,唔通就反面麼?大約因個晚之事,嫌我兩個唔去幫手,故此埋怨。本心之講,事關人命,連累非輕,非比同狗肉魚生,就幫下手,都患得的食呀!個死佬,見過都衰,有包乜咁才,捉虱上頭殼養呢?」姓趙曰:「我亦為此之故,所以即刻推辭。佢尚唔知利害,實在佢有條人命案在我兩個手來,我兩個若容忍他,佢便有碗安樂飯食,若系唔顧舊相與,我要佢鹹豆都唔食得一粒。」錢友曰:「到是真咯。遲數日,兩個去探過佢,若系恭恭敬敬,有的禮貌便了,若仍然冷淡,要整佢色水開井水過人食都繫好。」就立定這樣主意。遲數日,錢趙二人又來探咯,克德隨隨便便,不甚著意,叫聲坐,叫聲飲茶,叫聲食煙,仍用手指打算盤,拈筆抄數簿,兩人亦見無味,辭別而去。

出到村外,錢謂趙曰:「人之無良,一至於此,豈有此理!

好友到來,(點樣好法呢)總不加意。我聞人之將衰,其心先亂,(又系罵自己,瓶本心人偏曉得好道理)明克德其將衰咯!

不告此人,無以洩其忿。但系告人斃命,先要尋著屍骸,方為有據。」趙友曰:「確有主見,唔怪得三家村請你做師爺咯。」

錢友曰:「你唔駛笑我,我雖然系矮細一肚計,隨便駛老明衰夾滯,不久有好戲過佢睇。」有一本反骨戲做出來)約於第三日,兩人戴了白草帽,(一張熟鐵鍬,隨岡尋訪),舊墳不必看,即有新高凸起,亦不必疑。何也?以夜靜不暇加泥也。遇新墳太短少者,知其不是。何也?料得系死仔窟也。一連尋了三四日,不見真跡。思起來,此處原無河海,安能放去漂流?

再尋一日,尋至山腳幽僻之近水濕地,見一幅新痕,平漫無堆,心疑此中有物,訪問掌牛仔曰:「此處新痕,何時方有?」掌牛仔曰:「一向俱無,近於某日初見。」問系誰家所葬,掌牛仔曰:「此卑濕地,誰人肯葬此呀?並不加泥,又不掛紙,如平地一樣,實在古怪離奇。」再問郊野之人,並無一人知其消息,皆笑曰:「鬼葬此麼?你咁廢物。」兩人曰:「系咯,斷無差咯!」遂用鍬探到三尺,果見席包等物,內軟如綿,知道真正繫個單貨。錢友拍手喜曰:「得食咯!有八寶出咯!個嚇重唔收什你!」兩人欣欣然。又一番斟酌,尋得一個乞兒,年十七八,錢友曰:「細佬哥,恭喜呀!」乞兒曰:「遇時抵肚餓,至到乞食,有乜喜處?」姓錢曰:「睇你個相,光氣滿顏,財氣到矣。(遇光棍來,晦氣到是真)我有一條發財門路,想舉薦你,(遇光棍來,晦氣到是真)我有一條發財門路,想舉薦你,你肯從我唔從呢?」乞兒笑,喜曰:「點樣發財呀?敢望攜帶嚇。」(至好咯)姓錢曰:「現有一個財主佬,謀死一個客商,現今想去告佢,但無人做苦主。你肯認失了亞叔,我兩人與你做證,佢怕償命,要與你講和,必以銀賠補你,你個陣勢大個口,唔怕話要多,打開個席綹裝銀,不是裝飯糊。佬哥,個陣拋了個只缽頭,買的好衣裳,裝得週身輝,去歸買屋,娶老婆,做財主,都系哩條門路咯!」乞兒又笑曰:「你算想得來,講得有紋路,好繫好,但系我瓶亞叔做死佬。」姓趙曰:「蠢才!包你咁愚直呀!唔駛要有,白認便得咯。況且有我兩人當頭,天大事情自有擔帶,個的唔駛你憂,你整便兜肚裝銀,都做得咯。我唔系騙你,我兩個都系撈世界,想錢入荷包,但無你不成,無我不就,我今與你非比他人,猶如拍手夥計而已。」

乞兒信以為然,竟從其意。

姓錢代乞兒做狀辭一張,告明克德挾仇殺其叔,錢趙兩人做證。官發票出差,捉了明克德。克德魂飛天外,膽戰心驚。

(被好友拖了落水)香山知縣親來驗屍,要開棺看過。縣官來到山腳,坐在馬鞍,審問山鄉人等,俱說不知。凌氏走到官前,跪住叩頭,稟曰:「小婦人之丈夫系明克德,一向在家耕種,守份安良,並無殺人之事,求太爺釋放,免受合凶。」官曰:「現有苦主在旁,證人在側,新墳可據,何得糊塗?」凌氏曰:「我家不過殺死一隻大狗牯,抬去埋葬,埋狗亦瓶人之事。若話假局,開棺自見分明。」官即命仵作檢驗屍來,竟然一隻大狗,大雲鼎堡做頭殼,身穿一件□□,著一條白布褲,又加無數青磚,同包席裡。官曰:「既是狗死,為何這樣裝傷?」凌氏曰:「大爺有所不知,所因丈夫與錢趙二人為友,此二人系茶朋酒友,無賴之徒,引我丈夫賭蕩花消,離間我丈夫骨肉。

小婦人遇時向丈夫勸諫,無奈丈夫不信,作兩人如泰山可倚,可以同苦同甘,厭棄細佬,如路人一樣,趕逐出門。小婦無計可施,遂將大狗殺死,亦作人形,值丈夫半醉歸來,朦朧夜當近黑,引丈夫去後園一看,丈夫膽小一見就以為真,疑移屍嫁禍所為,必要將屍埋沒。素稱心腹,莫如錢趙兩人,丈夫走去請他,腳跡不到。夫轉叫弟,我叔叔即走回來,同心做事。丈夫識此兩人系假局,信弟真情。此兩人見似生疏,借端告發。

望太爺治其好惡,勿使做漏網之魚。」官問錢趙曰:「你兩人說與明克德為友,素稱知己,為何反面操戈?」錢趙曰:「我兩人與他唔系點樣深交,不過因事相逢,也有半面之識。」克德指之曰:「我與你豈止相識,你來探我,魚鱗約有一籮,雞毛不止一擔,飲盡多少,□去錢財,尚話不是深交,真真豈有此理!」官曰:「明克德不作你是心腹,未必叫你夜深共事,可知平日親密一定無疑。既不肯患難幫扶,為何將他控告?此中好計,必有一段原由,若不肯講出來,即將亂棍打死。」兩人仍不招認,官喝差役曰:「拿夾棍來!」兩人嚇得一額汗,姓錢推姓趙先講,姓趙推姓錢開聲,官喝曰:「打!」差役想動手,兩人伏地亂叩頭,姓錢曰:「小的願講咯!」遂稟曰:「我兩人近日往探克德,因他冷淡,是以挾仇,生端誣告,現知不是,望大爺大赦從寬。」官冷笑曰:「小人心術古怪無情,有飲食而親,無飲食而怨,只知顧口,不顧良心,律有如虛,反坐之條,理應將你兩人重辦,即管格外開恩,留你生路。」

喝差役將他兩人每個打二百大板,二百小板,二百籐鞭,打得兩人皮開肉裂,血汗交流,叫苦不絕聲,手亂搖,腳亂振。打完,橫轆直轆,尚難起得身。官吩咐曰:「將錢趙兩人發往頭門枷號,五個月釋放。」官又審乞兒曰:「呢個乞食仔,你話失了亞叔,個只大狗牯,就系你亞叔呢?」乞兒曰:「我本來瓶亞叔,佢兩個教我認有亞叔,又叫我到公堂耍詐啼哭。」官曰:「佢叫你死,唔通你都去死麼?你都系唔好人,要重責,姑念你年輕,被人串弄,即管減刑一半,打一百大板,一百小板,一百籐鞭。」乞兒叩頭曰:「太爺呀,唔好打咁多,些少好咯!」官曰:「不用多言,照數打去!」打得乞兒魂不附體,哭到失聲。打完,又發往頭門枷號五個月。審完,官讚歎凌氏曰:「你呢個婦人,算你七分賢德,能出妙計,化服丈夫,和好兄弟,是天地間第一個奇人。本縣今日賞銀二十元與你,歸家買酒肉,與親戚鄉鄰,多杯暢飲。以勸世間之為婦道者,學你咁賢良也。」話完,明克德夫妻叩頭領謝而去。

又說乞兒在頭門怨錢趙曰:「你兩個真正好舉薦好發財門路,制個板豆腐,打得我死過翻生,真唔抵咯!」姓錢曰:「你唔抵,我兩個實好抵麼?你做苦主,我兩個做證人,我兩個重打得多過你,講乜難為呢!」乞兒臼:「你今被打,從前賺得飽,患得醉呀,惟我認苦主,白白受苦一場便了。」姓趙曰:「老錢應承做師爺,你怨佢便有錯。」姓錢曰:「嚇嚇,真正想不到咯!此婦人有咁深沉好計智,出我意外,幾乎條命喪佢手來,不死萬幸咯!」

錢趙兩人滿罪之後,人人皆憎佢厭佢,忌佢怕佢,無一個人共佢相與,無一人請佢飲食。未幾,兩人大玻之後,妻子死完,乞食十年,兩人同餓死。明克德自此事之後,深服妻有見識,每事與他斟酌,言聽計從。凌氏所生子孫,俱成大富。

道光初年,其子有在廣州十三行開洋貨鋪者,發十餘萬金,皆凌氏之福也。

潑婦

乾落,浙江溫州府有一農家,姓齊名仲良,衣食飽暖。生二子,長名思賢,次名思德。其大子思賢也,生得聰明伶俐,出外做生理。娶妻慎氏,頗有姿色,思賢愛之。

慎氏百計逢迎,妖容媚態,(狐狸精作怪)力口以三寸之舌,說話尖新,思賢作為掌上珍珠,言無不聽。每次歸家,將所帶錢財,交一半與妻,交一半與父母,妻大歡喜。一夕枕邊談及,對思賢曰:「自己算好命,嫁得好老公,自己亦一分心足。我瓶乜好慌,至慌你死。你若死了,我都唔嫁,斷斷唔輕易尋□個咁好老公咯!」(你□□瓶□),思賢笑曰:「到是真咯!唔講你唔嫁,就系你死,我都唔娶。(好義氣夫妻)不憂無老婆,難得你唔好心事呀!」慎氏曰:「我不嫁則易,你不娶則難。有翁姑在堂,不由你做主也。」思賢曰:「你若死了,我總不歸家,父母亦難相強。」慎氏曰:「你唔肯歸家可以做得,怕你系講假話呢!」思賢曰:「我作你乜樣人呀!對父母亦有講假話,唔通對你都有講假話麼?本心之講,幼時要父母,長大要老婆。如今父母隨隨便便,可有可無,若系老婆,一日不可少矣。歸來不見你面,食飯唔安。」慎氏曰:「我亦話夫妻親過父母。」思賢曰:「你見得透,我亦不差。」自是夫妻之情如膠似漆。

孟子云: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今齊思賢之愛妻,愛其有色也。慎氏之愛丈夫,愛其有錢也。夫妻不明大道理,以父母為厭棄之物,兩個都是忘恩負義之人。所謂「你不嫁」、「我不娶」,只是癡習成昏性,非真義夫節婦,扶植綱常。假使慎氏忽然鼻上生瘡,柑橙咁大,眼睛凸出,腫似田螺,觀之好者變而丑焉,吾恐思賢必憎之厭之,斷不與佢錢財,而欲其速死者有矣。假使思賢忽然跌折腳而不能行,跌折手而不能動,曩之豐者變而空焉,吾恐慎氏必萬怨千嗟,斷不事以小心,而自惱嫁錯者有矣。可知:愛丈夫,當在貧難而易見,愛老婆,不嫌醜貌而後真也。

慎氏見夫如此作愛,遂恃起來。所得錢財,置衣裳打首飾,今日請人去拜神,明日探親去看景,肆無忌憚,自作自為。翁姑雖有勸諫之言,慎氏總置之不聽。一次齊思賢歸家,其母告之曰:「父母家貧,望你照顧。家中人情世事,柴米油鹽,日用支需,皆為切要,你有餘銀,何不交與父親,代你買田置地。

何必多與你妻浪費,習慣奢華。」思賢總不答聲,無言而去。

歸對妻曰:「老母叫我唔好交銀與你,話你粗駛六用,不知你點樣撒潑呢。」慎氏聞言,就罵幾一聲:「老狗?,多言多語,造是造非。」通夜詐哭含愁,思賢幾番勸止,安慰之曰:「我唔系信老母說話,不過照樣學過你知,何在咁怪我呢?」慎氏曰:「你估我用個的錢文,真正瓶想像麼?狗丑主人羞,唔打扮下光輝,人話齊思賢老婆衣衫襤樓,失禮到你呀!所以遇時拜神拜佛,無非見自己命鄙,歸到你門兩年,未有所出,都系想菩薩庇佑,早日生個花仔,待到三十七八歲時,娶個新婦,(學翻你咁好)你做家公,我做家婆,有仔有孫,慢慢享福。

(不可先折禍)人家同話,你好命咯!唔通等到五六十歲,生仔扒向棺材頭麼?你做男人,曉得發財,唔慌有個的想像嚇咯!

」思賢笑曰:「睇你唔出,咁深沉,咁好計算呢!唔怪得人家叫你做伶俐三姑,果然不錯。」

夫亦錯,妻亦錯,兩個都錯。老婆裝錯,老公睜錯,何也?婦人之意,只想丈夫專愛自己,又恐丈夫聽父母話而有分心,於是枕上挑言,輕試丈夫心事。

如果丈夫以父母為重,不容說話多端,個張枕頭狀不行,不得不要依從丈夫而順翁姑之意。若是丈夫以老婆為重,話一句就信一句,連丈夫都派父母不是,知其人信之深,再催紙幾張,又蒙批准,而枕頭之案定矣。此後心中有膽,做事無拘,翁姑向丈夫雖有投詞,而我之密稟先一著矣。作翁姑如閒人亦可,作翁姑如仇人亦無不可。何也?丈夫深信到底而不疑也,此所謂裝錯也。何謂認錯?身為男子,豈不知生我養我,父母恩德如天。而自老婆歸來,言笑之間,服事之際,嬌容媚態,細語低聲,其情趣與父母大不相同。其心意與父母又爭得遠,我所欲者,而妻能順之,我所悶者,而妻能解之。若父母不合意,只曉得怒我罵我,直直白白,有的隱藏,對人前去我駕,話我唔中用。

又不如老婆之委曲慇勤,為真愛我切也,此所謂睇錯也。裝錯一道,婦人入手工夫,必用此法。認錯一道,男子順妻逆母,必系此心。然有等婦人,初愛丈夫,順丈夫、敬丈夫後至治丈夫、罵丈夫,而惡過丈夫者,何也?皆由容縱日久,不知婦道,為男子者又夫綱不振,自失其權,被老婆睇透你唔中用,唔起得乜飛腳,唔奈得佢也何也。又有一等妻,非美貌,又欠精靈,不過平平常常,並無好處,而男子極怕此老婆,而不怕父母者,何也?所謂陽明之氣不生,而陰濁之氣太盛也。此等說話,不過為下一等者言之,世上無數咁一多賢婦人、奇男子不在此內。

齊思賢既回鋪,慎氏又自恃非凡,看翁姑不在眼內。一日,其叔齊思德來勸諫慎氏,先叫一聲:「大嫂,我亞哥在外做生意,好辛苦,然後賺得個錢,你咁樣驕奢,未免過份。況且我父母,一生勤儉,你好閒遊,豈成婦道?都要謹守閨門方好。」

慎氏曰。「你話我唔謹守,我晚晚打開門睡麼?你父母自取勤儉,誰一個唔許佢閒坐?誰一個唔許佢粗駛呀?你亞哥辛苦,好之歸來唔見佢講一句,我用自己錢,關你乜事?我嫁得好老公,享用系我之福,你唔識意趣,理女人閒事,問你醜唔丑?」

思德曰:「亞哥系我父母所生,非你所出也,養兒待老,我父母未能享福,你就鬧咁排常」慎氏曰:「你父母好出奇麼?

你家中得銀來用,不過因我益到你。你亞哥話過咯,我若死了,你亞哥永遠不歸,要你一家都無倚望。」思德曰:「你莫講咁聲色,唔通你死了,我亞哥咁就總瓶老婆嗎?」慎氏勃然大怒,曰:「你話唔信,我就死過你睇嚇!」思德曰:「我唔系逼你死,我以好言勸你,亦是平常,你丈夫親過我,你唔掛念丈夫,你死即管死,關我乜事呀?」話完即出,是晚,慎氏歸房,唔思想自己錯處,只話我死了便可以誤佢一家,半夜之間,懸掛自荊論起慎氏,大不宜死,有丈夫寵愛你、作置你,如果遵循規矩、勤儉持家,翁姑必歡喜你,一家都讚歎你,做人何等快活!乃不能修婦道,一味撒潑,一味刁蠻,此等行為,又要應死。死之之法,莫慘於殺頭,其次問絞,今慎氏懺逆到極,誰敢打佢一棍,捶佢一拳?既無所施,則惡婦之罪,既漏天誅,又逃王法,惟有自刑之計,自家勒自家勒到死為止,不許偷生。懸樑一道,論番人之刑,謂之問吊,論王法之刑作為問絞。嗟乎,人之一身,無論男女,父母許多心血鞠育而來,然後得長大成人也。所以,肚餓思食,身病思醫,被嚇則驚,臨危則懼,未肯輕棄此身,作為廢物。豈可以微嫌細故,口角相爭,便甘心而為鬼物乎?大抵男子不孝,漸變而為姦淫邪盜,顛倒衰頹,致犯凶災刑戮,婦人不孝,漸變而為逞刁撒潑,怨怒咒罵,致犯服毒懸樑。

次早,使人投告慎氏父母家。其父母飛奔而至,大聲罵曰:「我女因乜事致死?必有委曲之處,婿不在家,惟你兩老人是問,快的講出來,若不肯講,斷唔做得。」齊仲良曰:「親家,此事本無大故,不過因你個女粗駛大用,懶做工夫,我個細仔諫佢幾句,逆佢之心,佢就生氣起來,自尋短見,非有別樣冤情也。」媳之父曰:「照你講來,都是幫住細仔說話,定必佢做亞叔,調戲大嫂,致我女含羞自荊此等大冤大屈,忝辱天倫,我要去告官,斷唔了得!」話完,抽身抽勢,發腳就走,話去請狀師,入稟呈告。齊仲良見如此誣賴,就系會打官司□要錢,何況官字兩個口,佢口大,我口小,我話假,佢話真,終須受累不淺,不如忍氣吞聲,使人留挽住他,請理兄弟、請說話,仍然不肯罷止,要補田三十畝,方肯干休。仲良無奈依從,寫田契交他而去。將慎氏殯葬既畢,其子思賢歸來,理宜在父母面前,講幾句說話:「這賤人莫不是前世與佢有冤,故此今生到來累我?惟父母不用掛念。總之,另尋一個好品性女子,再娶歸來,奉事父母便是咯。」咁樣慰父母之心,方為合理,乃不如此講法,曉得日哭,夜哭,飯都懶食,只知可惜死了咁好老婆。齊仲良不覺嗟歎曰:「我一生耕田,飽暖安樂,未嘗有意外之憂,唔估到今日,新婦死了,田產消磨,子不念父母之心,又來激惱,雖生何用?不如一死為佳。」半夜,往村前大塘,跳落水死。

次早,其妻問曰:「老太公,今朝咁早起身,去了何處呢?

」各人答以不知,是日不見形影,未免思疑,叫人訪查,尋之不見。第二日,屍浮水面,方知赴水而亡。其妻直走去媳之父母家,大聲罵曰:「你女之死,非有人拷打佢,非有人逼勒佢,佢愛尋短見,自賤輕生,無關緊要,你架起大口,故來嚇我,致我丈夫補去田地,實不甘心,今忿恨身亡,為你之故。我今與你誓不俱生,同歸一路便罷。」話完,即撲身埋去,扭住媳之父胸前,執住佢,把須死丟不放,好似拖狗咁拖,聲聲話要共佢落塘跳水死。拖得個親家面青青,氣嘈嘈,口不能言,魂不附體,各人見他咁凶勢,咁撒潑,難以用手相爭,只得勸曰:「親家媽呀,你唔在咁發怒咯!死者不能復生,總之,將此田交還與你便罷。」仲良之妻曰:「咁樣交還,豈足遂我心嗎?

我唔要,硬要共佢死!」又勸以厚買棺材,做齋超度,亦不肯從。媳之父母,見無辦法,願交還田之外,另將自己田,再補三十畝。仲良妻要寫契據,請叔伯來看,方肯歸家。

仲良之妻,去嘈鬧親家,要補回田畝,似不為過。

獨怪女親家,身為父母,由女之放肆懺逆而,總不知,是縱其惡也。幼時教訓,嫁後肯稽查,未必如是之太過也。即或女生外向,父母難拘,則當女死之時,細心追究根由,可以知其醜處。乃不由分說,只借女死,誣賴於人,想錢入荷包,作含血噴人之計,其女不賢,其父亦丑類矣。誰不知,你曉累人,人亦曉累你,冤冤相報,劫劫相纏,女親家之為人,即謂之拖屍鬼可也。但不知此公多少女耳?若生得一個女,一女自盡,三十畝田,一女輕生,三百畝矣。個的世界,咁好撈頭,何必去掘金山,然後可稱發財也哉?所做之事,理不通行,人人學你所為,不成世界。取此不義之物,便可不憂貧也麼?吾恐餓不死時先飽死你矣。

齊仲良之妻歸來,殯葬其夫既華,又輪到女親家大忿氣曰:「我一世唔曾被人棍騙,今遭此潑婦勒去我田三十畝,實在不甘,想去告官,系我訛詐在先,若啞口吞聲實在唔抵。」對其妻曰:「我想去女家婆個老狗家處,吊死佢門前,你即時去稟官,可以累得佢七零八落。」其妻曰:「乜你咁錯見呀!你先做不仁,人後做不義,亦是平常之事,你移屍嫁禍,未免失禮於人,為人所笑。人生在世,性命為重,錢財系倘來之物,就作破財擋災,無容計較咯!豈可將條老命,去負累人麼?」其夫默然不答,其妻時時提防出入。一晚,親戚請去飲酒,半夜不見歸來,其妻使人去問之,親戚曰:「此老翁飲了幾杯,話肚痛而去矣。其到使人走往女處,誰知吊在親家門上,好似風吹臘鴨,搖搖擺擺咯。其妻明早即去告官,官約於某日到來驗屍。姓齊姓慎兩村父老,齊集議曰:「論起此件事,女親家因女死而來訛詐於人,男親家因訛詐而自尋一死,一死、一訛,一訛、一死,訛無盡而兩家性命已歸泉土矣。我等身為裡老,應當排難解紛,豈可住其忿,鬧官司,白受官差魚肉。」依公直斷,著男親家處,將慎氏之田三十畝獻出交還,著女親家處,將死者殯葬山頭,不得多生枝節,拘官遞回。知息紙萬事皆休,各依公了事。

女親家婆所諫丈夫說話,亦極通情,亦極合理,可惜不諫於女死累人之時,而諫於夫想尋死之日,亦非不好,未免先錯一回矣。兩姓父老,勸解息訟,其功不少,但能於女親家公來誣賴之時,彈壓其凶及男親家婆來追補之時,和解其忿,不至生出兩條人命,多了一重冤結也。

齊思賢不思己過,不悔前非,回鋪後,兩年不歸家,只知掛念老婆死得可惜。一夕,坐在床前,解衣欲睡,忽起一陣陰風慘淡,燈變綠色無光,有陰司差二人,一個手執銅鞭,一個手執鐵叉,以鐵鏈鎖住慎氏頸,披頭散髮而來,面肉乾枯,身上血痕點點,向夫大哭曰:「我以丈夫憐愛之故,自賤輕生,誰料禍劫牽纏,累到兩家父母,陰司將我打落酆都地獄,要受苦二十年,變過兩次畜生,方成人類。如今每月初一十五,受打一百鐵鞭,萬錯千差,悔之無及。丈夫聽信妻言之,不顧高堂。以丈夫前生修善,今世應生三個好仔,發數千銀財,今因此事,福祿減去大半,三子將來無好處矣。丈夫他時死後,劍樹刀山之苦,斷不能辭,君其思之。」齊思賢曰:「賢妻呀,你咁樣受苦,等我請幾個和尚唸經拜佛,與你超生。」慎氏聞此語,踢地悲啼曰:「君之一言,又使妾增罪咯!君不念老父之死,偏憐妾之冤,妾有何冤?自取罪耳。君速回家,尋一個女子,要好性情,識禮義,曉得尊卑上下,方可為人。勿惜多金,總來賢配,夫妻誠敬,奉事高堂,以孝順贖忤逆之懲,補君之過,並減妾之罪也。」話完,苦哭而去。思賢自見驚恐,嚇得通身冷汗,終日難安。明日覆想,疑自己神魂散亂,未必真是鬼來。第二晚,妻又來責罵,且云:「你不信我,任你千般恩愛,付之東流。我在陰間,仍咬恨你,看你將來有歸結否?

」又哭而去。齊思賢大加醒悟,方怨從前之錯,即時計辦銀兩回家,請幾個真修和尚,誦經十日,超度父之靈魂。先向細佬完婚,自己擇一個好女子娶歸,同心孝順,作老母如佛如仙,買新衣,買鮮果,時時酒肉奉事,極其誠敬,老母亦覺心歡。

帶細佬往鋪學習生理,更兼發心修善,又印廿四孝二千卷分送於人,以補己過。如是孝順,約有十年,鄉里盡皆稱讚。一晚,其妻來托夢曰:「自君改行孝義,新婦又極純良,敬奉真心,夫妻如一,將功贖罪,陰司減妾十年地獄,兔畜生一道,准我轉世為人,丈夫之身,亦補回衣祿。加修勿情,莫誤前程可也。

」說畢而去。齊思賢每將此事告與人知,聞者亦多感化。後竟發財數千,三子皆稱中用,自以為改過之報雲。

畏妻太過者,不成夫綱,愛妻太過者,亦釀成家變。如慎氏,本非驕侈,其夫有以縱之,其叔本非逼勒,而嫂有以挾之,此婦之輕生,實其夫致之死也。

乃女父村愚,以死命作生財之計。破家喪媳,做翁能不傷?為予者當即慰高堂,多方勸解。乃不念生身之愛,偏探結髮之情,自失靈明,癡心極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媳死而翁隨之,女死而父隨之,財與命相連,冤冤相結。人謂財可通神,豈知因財變鬼也。家本相安無事,因一婦人不肖,累及家散人亡,罪大難容,死當墮落幽獄。受苦方識前非,幸能以夢告夫,使之補過。不然者,夜路多歧,何時得以超生,人子昏愚,一世甘為折福。

生魂遊地獄

福建漳州進士丁蘭吉,別號夢靈。其為童生時,年二十四歲,值九月重九,乘興登高。攜酒一瓶,遊山四望,但見松聲萬樹,落木蕭蕭,坐在山頭,自斟自飲。忽起風來,吹捲地中黃葉,團團滾滾,極似有情,蘭吉曰:「此風如此趣致,莫不是有鬼神經過嗎?」即奠酒三杯澆地上,風葉旋轉而去。

一息間,蘭吉似醉而睡,似見一人身著青衣,向前揖曰:「丁先生,好人物,多蒙賜酒。」蘭吉問:「尊駕為誰?何出此話?」青衣人曰:「我非人,乃陰間差也。因帶文書往某處城隍,路經過此,生平有酒癮,忽聞酒香,情不能禁,故在此盤桓。又蒙過愛情深,使我酒喉添潤。(此鬼得酒解渴,與路上行人得茶解渴,均銘感不淺)如此美意何以為酬?」蘭吉拱手曰:「尊駕是地府貴差,盡知陰間情景。我聞得陰間有十八層地獄,未知真假如何,常時想去遊觀,茫茫無路,今逢尊駕,可能帶我一行,做得唔呢?」青衣人曰:「個件事重易過執豆,執豆尚要顧低頭。」蘭吉曰:「你引我去,要帶我回來。」青衣人曰:「自不然呀!唔通帶你去死麼?」由是相引同行。

忽到一處,日色帶的陰沉,睇見往來人甚眾。行至一大宮殿,企在門前,青衣人曰:「你在此處,等我回復王爺,然後帶你遊玩。但我入內,或者事務多,未能出來,你不須憂,我有分數。」青衣人入殿裡,蘭吉在外。便見門前樹一聯大鐵板對,寫一個字曰:「萬惡淫為首,百行孝為先。」看見好多人,有的坐轎,有的騎馬,有的坐車,有的坐囚籠,有的披枷帶鎖。

有擺手擺臂而來,有垂頭喪氣而至。看見殿內出者,有的歡天喜地,有的苦位悲啼,有著大袍大褂而去,有著爛衫爛褲而行。

有披牛皮馬皮者,有披狗皮羊皮者。世上所有之物,即陰間所有之形。一隊而來,一隊而去,刀山劍樹,苦海血池,遠望之而竟然在目也。

約半時間,青衣人出曰:「我知你等我久矣,因有別事,是以延遲。」丁蘭吉曰:「世上竟有陰間一事,在我讀書咁久,尚一肚狐疑。」青衣人曰:「世上不滿百年,為善得福,安樂亦有限,為惡得禍,苦惱亦有限,故造化議其善之大者,使他享福,居於天堂,於百年不盡也。如文昌關帝,你話佢應在天堂唔應呢?惡之大者,使他受苦,坐於地獄,千百年不盡也。

如曹操秦檜,你話佢應落地獄唔應呢?其餘尚有許多仙山佛國,在塵世之外者,逍遙自在,你所知也。此等快活,你話從修行得來抑或從罪孽得來呢?世有等大善,即有等大惡,大善要使他享極快活,可知大惡要使他受極苦惱矣。至於中善中惡,莫不有一個擺佈他、安置他,而使他各受其報也。讀書人於仙佛古典亦常用之,何以於蓬萊公之為地下修文郎、唐鍾馗之為南山進土,則又疑而不信?無乃以眼所不見,話其荒唐。」丁蘭吉曰:「正為此也。」青衣人曰:「若以眼所得見為真,眼不得見為假,則是鳳凰麒鱗都是假物,伏羲軒轅都是假人。」丁蘭吉曰:「有書為據。」青衣人曰:「彼故有書,地獄之說豈無書麼?」丁蘭吉曰:「聽尊駕所言,高談雄辯,是有才學之人,為何做這等腳色?」青衣人曰:「我生前亦系讀書人,專工筆墨,無他過處,只因不信果報,聞人談及必笑斥之,阻人為善之基,錯誤非少。生前已經受罰,蹇滯無成,死後又罰為差,勞勞奔走。我與丁先生相好,有夙世之緣,故乍面相投,如逢知己,不覺將胸中吐露,先生為我傳之,以補前生之過可也。」蘭吉曰:「得聞尊論,茅塞俱開,地獄十八層,煩為引我去看。」

青衣人帶至一所大地方,陰氣慘淡,令人毛髮驚然。有看守之人喝蘭吉曰:「你來做乜事幹?」青衣人曰:「佢系我好朋友,帶佢到此一遊。」守者曰:「系老哥的知己嗎?隨便進去。」入了第一層,見牛頭馬面,兇惡如狠,將罪鬼拷打,用麻繩吊起,手執鐵棍仔數枝,如煙筒竹一樣,長的四尺,自頭打到腳,打完放落,再將第二個罪鬼吊起,照前打法。鬼哭叫不絕聲,話:「我怕咯!唔好打咁多咯!望你輕的手,饒我罷咯!」牛頭獄卒曰:「你打得人多咯!到我打下,唔系你唔知人辛苦。」所打之犯鬼亦是惡毒婦人,刻薄婢妾者居多,其餘差役兇徒,勒索人財者亦不少。更有一等做工藝師傅,殘虐徒弟,教學師長,耽誤門徒,無慈惠之心,任暴戾之氣,冤冤相報,事有輪流。

忽然牽得一個犯來,頭帶頂,腳著靴,頸掛朝珠,身穿袍褂,昂昂而來,總無畏懼。獄卒剝其衣服,脫帽脫靴,此犯尚以大腳踢其獄卒,獄卒驚曰:「乜惹事幹,你想發顛麼?」此犯曰:「你正發顛,你都唔識人,咁大膽,將我剝脫,你想打腳骨嗎?」各獄卒掩口大笑,此犯曰:「你作我乜樣人呀?我曾經出身做過縣官治百姓,系太爺身份,你比同做賊佬麼?」

獄卒曰:「你做官人,又叫犯人。」此官曰:「我所犯何罪?」

獄卒曰:「你先時王爺處就既審過,話你刻剝百姓,重關係過做賊,你重想來,非憨麼?」一獄卒曰:「你勿共佢講咁多,我都嫌費力氣,王爺吩咐要打佢八百,就照數打之,何用多言。

做官唔好,重要打重的,捉佢吊起。」誰知此官,又肥又白,肉多骨少,打了幾棍,就叫苦連天,大聲喊曰:「我唔認做官咯!我認做賊罷咯!」(做官唔好,原來系賊)一班獄卒俱笑起來,引得旁邊所吊之婦人,亦不覺笑。一間滿大寮所,此處有吊起,彼處有吊起,相離不滿五尺。又有一個吊起,被吊者嗚嗚咁哭,執棍者紛紛咁打,有打三百,有打五百,多者一千,至少二百。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班既去,一班又來。有一個官在此點簿,打完牽去稟知,然後照閻王之簽發放,或變畜類,或轉為人,或留押禁,再受刑威。官坐之處,旁寫一聯,粉板墨字,其對文曰:「勸眾人切莫為非,恐死後要受苦刑,你又不信;向小卒乞從寬責,似陽間混埋公案,我實難饒。」

丁蘭吉問:「為何有咁多人犯罪?」青衣人曰:「天地之大,四海之眾,九州十八省,你話幾多人呢?有的地方好風俗,有的地方丑風俗,然好之中亦有丑,丑之中亦有好,陽世官府安能逐一分別?擇其醜者而治之,為問一縣之中,治罪者有幾人?而民間不孝不悌、不仁不義之徒,又何止千何止百也?況且官府治罪,止論人身所行,不論人心之所想,惟陰間治罪,計其事並及其心,凡貪心、淫心、刻心、毒心、忤逆心、妒忌心,種種丑心,不可對人之處,外雖無惡跡,此心已為鬼神所不赦之條。故虎在深山,未有食人,見者指之為惡獸,虎口雖無人肉,虎心欲食盡人身也。」丁蘭吉曰:「果然好講法!誅心之說,吾得聞矣。」

又引去游第二層地獄,見橫床數百鋪,或堆滿筋在床而背脊睡其上,或身眠在上,用大石壓其胸,綁住手足,欲起不能,欲脫不得,滿身痛苦,日夕咿唔。有一人一床者,有兩人一床者,有男與男同床,女與女同床者,有一男一女同床者,有一男而與數女同床者,有一女而與數男同床者,有七八人一床或十數人、數十人一床者。床之大小不齊,人之老少不等,形枯似□,骨瘦如柴。丁蘭吉曰:「罪有數端,非言一例。世人惡事,由於噁心消息之機,由於想像,大約日中行走,事務紛紜,有時唔想得咁透徹。惟睡在床上凝神閉目,想到人不及覺之處,人不及料之情,古怪離奇,變詐百出,其計多於床上得之。何況明謀暗騙者,安享而睡,行好賣俏者,淫樂而眠,樂於床上得,苦亦於床上受也。一男一女同床者,夫妻枕畔撥弄挑唆,不孝父母由此生,不和兄弟由此起。或好夫好婦,密約私情,所以男女一床,取其同甘同苦也。或一男而好數婦者,或一婦好數男者,所以各有不同也。其餘各有毒心,各有毒計,所以一人一床也。至於事之同類、罪之同情,不論多少,共為一床矣。」

話完,又引去看第三層。問何以有勾舌根、割口唇者,答曰:「此挑弄是非,毒口罵人之罪也。」問何以有挖眼睛、流眼血者,答曰:「此不識尊卑,目中無人之罪也。」問何以有斬手臂、切手指者,答曰:「此私竊財物,或誣賴指人之罪也。

」問何以有截腳批踵者,答曰:「此拐帶人口,或引行邪徑之罪也。」問何以有割乳開胸者,答曰:「此裝腔作勢,霸佔欺凌之罪也。」問何以剮心抽腸者,答曰:「此立光棍,用奸計之罪也。」問何以有用秤勾背,以刀削面者,答曰:「此做事有腰骨,不顧面皮之罪也。」問何以有鍋汁灌其口,以尿穢潑其身者,答曰:「此貪不義之錢,不顧臭名之罪也。」丁蘭吉曰:「觀此形狀,亦覺可憐。」青衣人曰:「你以為可憐,閻王以為可惡。」丁蘭吉曰:「可惡莫如盜賊,謀人財,害人命,累人苦楚難堪,其幽魂落何處地獄?」青衣人曰:「賊有數等人,不以一概而論。其力或強或弱,所行或明或暗,其性或凶或怯,所犯或多或少,所以名為賊也,其罪有重有輕。賊之類多在第九層地獄,劍樹刀山。其餘各地獄,亦有安置。人生所犯之罪,或以王法消之,或以殘疾消之,或以田園敗盡消之,或以妻子死亡消之,或以子孫不肖消之,種種亦有。若本人罪重,未有消除,或消之不盡,所以有地獄一途也。但家道不寧,世事不順,亦有關於前生修福未到,不盡關今世所行也。」丁蘭吉曰:「講得圓通,算你明白。」

話完,又到去看第四層地獄,見有落推磨而血淋漓,有落碓舂而肉飛起,蘭吉問:「何罪受此慘刑?」青衣人曰:「此不顧父母之無情人,激惱父母之忤逆子也。」蘭吉問:「不孝之條,何重若此?」青衣人曰:「百行孝為先,可知百無行者,必以不孝為先矣。受父母之深恩而置之度外,是忘恩也。不順其心,而敢忤逆,是欺其親也。欺君有可斬之罪,欺親無可殺之條麼?君之待臣,賜以功名,而不必出其心血。若親之待子,自幼孩至成童以後,費靖多心血,用靖多錢銀?養隻狗都曉搖頭擺尾,養隻牛都肯低頭拖犁,獨至養大個仔,竟無中用,對父母冷淡無情,或作父母如路人,或作父母如仇敵,論天地間負義忘恩,當以不孝之人為首。」又行數十步,問何以有袈裟堆棄於旁,青衣人曰:「此犯好之僧尼也。佛門破戒,罪加常人三等。以其借佛修之名,恣淫邪之樂也。」蘭吉曰:「僧尼中亦有好人品者。」青衣人曰:「其好者或上升天堂,或托生善地。其不好者,或為餓鬼,或作畜生者亦有之。」

再深入一重,轉過一個曲處,見無數婦女,赤身露體,只有一小幅薄布僅僅遮羞,其餘裙釵衣履,堆置一處。牛頭獄卒執住女人,個把頭髮拖入磨心,磨口大約尺五六寸之間,可容一個人身落內。婦人悲啼苦哭,大喊救命,皆苦苦扳緊磨腳,唔肯上磨盤。獄卒盡力一抽,將婦人頭放落磨內,兩腳向天,兩獄卒亂推亂轉,淒慘之形目不忍見。又提婦人落碓砍內。碓口約有四尺之餘。婦人大哭,亦不肯落,推倒在地,叫苦聲嘶。

兩個獄卒一人抽頭,一人抽腳,抬落碓砍之內,只有五寸之布橫束腰下遮羞,亦系赤身露足。大碓舂落,舂一聲叫苦數聲,手亂搖腳亂動,而血肉花飛。蘭吉向轉面而行,便問:「何以婦人要受此苦?本來婦人情性溫柔,不好不惡,並無為非作歹、恃勢行兇,何故受此極刑?有不可解。」青衣人曰:「世間婦女,其賢良者,好處皆知。其不善者,罪有不覺,有憎嫌丈夫娶妾而願絕香煙,憎恨男子養親而偏為刻薄,減翁姑之衣食,薄叔伯之親情,親友成疏,恩將仇報,助丈夫之罪孽,累後代之衰微。此等婦女,王法所不及誅,家法所不能治,惟地獄一道,可以勾消。又有串引為好,專行拐騙者,其罪更當何等也!」

又引至第五層,見數十大灶,見猛火烘烘,油湯滾滾,熱氣騰騰。近而視之,無數人形,隨湯起倒,或嗟或泣,或沉或浮,骨肉將霉爛。問犯此者何等人物,青衣答曰:「多是世上之土豪土棍也。」問何以能作淒楚聲,能知痛苦也?答曰:「世上以肉身為至親至真,所以有補氣補血、補皮補肉而不肯補魂氣之清靈。人之能曉飲、曉食、曉行、曉走者,魂也,能穿天入地、受苦受樂者,魂也。若失其魂,則肉身不能飲食矣,不能行走矣。無論骨化形消,終歸無用,即全屍具在,有口不能言,有耳不能聞,有手不能動,有足不能行,問之不知,打之不痛,是生前知痛者,魂在身也,既死不知痛者,魂離身也。

到此時,肉身不能行走,魂影能任其去來,肉身不能食飯,魂影能鑒香煙,肉身不曉出聲,而夜靜曾聞鬼叫,死肉不知痛,而靈魂能知痛。今者靈魂既落陰間矣,是煎者煎其魂,煮者煮其魂,鞭其魂,打其魂,其魂既靈,靈者醒也,所以有謂之死肉,未有謂之死魂,有謂之爛肉,未有謂之爛魂。(議論風生,句句透徹,此鬼三寸舌吐出蓮花)不能死則常生,不能爛則常存,所以肉身雖死,而魂又托生別處矣,煮之不爛而魂依然知痛矣。你不觀之古人麼?古有來身成仁者,既謂之殺則身一處,頭一處矣,世但知有無頭之鬼,而不知有無頭之神。忠臣孝子,義夫節婦,每有不避患難,白刃當前而赴死者,既被殺矣,豈做了菩薩尚系有身而無頭者麼?可知肉身之頭可斷,而魂影之頭不可斷也。肉身之身,斷而不能續,魂影之身,離而可復合也,如抽刀割煙,如牽絲界水。(譬喻十分精當,清楚玲瓏如利刀削藕)若非如此,則地獄中有抽腸割舌之案,受苦既滿,將靈魂發他轉世,而遂舌不知味,腹不知飽麼?」丁蘭吉跳起拍掌曰:「好議論!好道理!無怪尊駕系前世讀書來也。既爽我心胸,大開我眼界,所謂與君半日話,勝讀十年書。我庸夫咯!」青衣人曰:「十八層地獄,你未有看得一半,駛乜唔快回家呀?我帶你去看第六層。」蘭吉不願行,青衣人苦苦牽手而去。

∪到第六層咯,睇見一班男女,或企在地,或坐在凳,或睡在床,俱是釘頭釘腳,釘手釘身,又另一個花樣光景。行轉一個曲,忽然看見自己個一位大嫂,坐在平石之上,有一條鐵鏈鎖住腳,有一管長鐵釘釘在左側乳頭。大發一驚,滿頭流汗,曰:「嚇嚇!奇怪,奇怪!我記得今早出門時,一大嫂尚睡在床中,叫苦叫痛,唔通一時死了?」淚即交流滿面。青衣人曰:「此是你個位令嫂麼?」蘭吉曰:「是也。」牢獄卒曰:「你大嫂未死,此是生魂耳。」蘭吉問:「幾時勾來?」獄卒曰:「勾到三年咯。」蘭吉曰:「怪不得我大嫂生一乳瘡,三年不好,醫盡千般百計,種種無功,拜鬼拜神,都成混鬧,點估到陰司釘住佢,劫數難逃。究竟我大嫂所犯何罪,要咁樣受苦呢?

」獄卒曰:「你大嫂所犯陰毒。因你亞哥無子,立一個妾,生得一子,你大嫂恐怕個妾母憑子貴,恃寵生驕,三朝後入妾房中,窺探無人,將繡花針刺入肚臍之內,小孩子呱呱咁哭,妾歸來,以為剪傷臍帶,引動臍風,又為風痰湧結,不肯食乳,哭不絕聲,只一日夜而死。其妾只怨自己命運之衰,生兒難養,怎知別樣所為麼?灶君將此事奏聞玉帝,轉發落陰間。誰知佢以繡花針刺個仔肚臍,閻羅王亦以長鐵釘佢個只乳,你話有報應有呢?」蘭吉曰:「好呀,好呀!乜知佢咁咐陰毒,唔怪得佢要個樣病法,真有天眼咯!但死者不可復生,我大嫂既受三年苦,亦可以減免罪過,求你一個方便法,將我大嫂乳上拔起一條釘,你可做得唔呢?」獄卒曰:「斷斷不能,要等王爺。

主意。」蘭吉曰:「重有乜方法?」獄卒曰:「除是勸佢修心,或可免罪。」蘭吉曰:「亦是道理,但如今近晚,我唔睇咁多咯,我便歸家便了。」青衣人曰:「我帶你回去。」一路行一路轉,一陣間歸到山頭,青衣人曰:「請別、請別,後會有期。」

丁蘭吉曰:「多煩大哥,有勞相送。」山鳥一聲,即時驚醒,酒瓶倒地,酒亦成空,日色半落西山,發腳便走。

歸至家,聽聞大嫂姚氏,罵其妾曰:「食屈米,藥都唔曉煲,水又少,堡到干,想來食死我,你做大婆咯?個的陰毒法,你估我唔知?」蘭吉曰:「亞嫂唔好咁怒氣,養靜嚇罷咯。」

姚氏曰:「我辛苦,佢又來激我,點能抵得呀!」蘭吉曰:「亞嫂你本來瓶辛苦,你自己愛尋的辛苦來。」姚氏曰:「我去那處來呀?你亞哥唔作我系人,妾氏唔作為意,連你做亞叔都唔作我系亞嫂。我知咯,一家都宜得我死了咯!」蘭吉曰:「亞嫂,你唔死都作死一樣。」姚氏曰:「因乜事□作我死了呢?

」蘭吉曰:「你魂魄被勾落陰間,已經三年受苦。」姚氏大聲曰:「你見了鬼麼?」蘭吉曰:「瓶錯、瓶錯,我真真見了鬼。

」姚氏曰:「你點樣見法呀?」蘭吉曰:「我日遊山,如此如此落到陰間,見你被鐵釘釘祝」姚氏曰:「我所犯何罪,佢來釘我?」蘭吉曰:「你陰毒。」姚氏話:「我陰毒?我食你麼?我咬你麼?」蘭吉曰:「你唔系食我咬我,總系將我個侄來害死,天就唔容得你。」姚氏拍床大喊曰:「天冤地枉呀!你個侄三朝七日死,人人皆知,今者發起顛來,話我害佢,我有咁樣心腸麼?我為個仔,偷流眼淚,眼水唔干,提起仔個字,我就心刺,你重來話我不仁,我問你有乜憑據?你講出來就罷,若冤枉我,保佑先死了你。」蘭吉呵呵笑曰:「亞嫂,你果然好心。前者我細嫂生得個好仔,你妒思起來,三朝後入房抱起佢話:『亞蘇、亞蘇,乖乖乖。』就將繡花針刺人佢肚臍,哭到死為止,你話陰毒唔陰毒呢?」姚氏聞此語大驚,面青青而叫曰:「你唔好冤枉我,睇雷公打你!」蘭吉曰:「雷公唔打我,閻羅王要勾你,你得做唔得做,你自己心知,我一向唔知,今日方知。若系我亞哥,大早知道你咁樣心腸,包管打理你咯!

我怕你痛死都唔醫你。」

姚氏聽到此話,知系真情,個陣口軟聲低,細聲問曰:「亞叔,真正嗎?」蘭吉曰:「話系咯唔通嚇你麼?」姚氏垂頭氣短,曰:「你唔系嚇我,聽你講起來,我心都怕,大約都系冤孽咯。若話唔信,何以外科先生請得多,總不見應效?其喃魔先生、盲公鬼婆都信過,總唔見功呢?二叔呀,包你見個管鐵釘,都唔共我拔出呀?」蘭吉曰:「我想拔出,但是守獄卒唔肯呀。」姚氏曰:「唔通由得我痛死?我病了三年,痛到魂都有了咯!咁樣重有乜方法呢?」蘭吉曰:「除是轉心腸,自後唔好咁惡毒,或者可以好得,都未可定。」話完,拂袖出門而去。

姚氏在床,左思右想,此事實自己之錯。論起世間至有情者婦人,聞人報到亞姨生仔,亞嶺生仔,亞姑生仔,就歡喜不了。又買豬肉,捉雞,送去做滿月,及賀開燈。何故自己之妾生兒,作為仇敵?況且個仔長大,將來發財奉養我,娶新婦服事我,就系做官先封贈我,百年之後,忌辰拜我。世人認個契仔尚且親之愛之,何況妾氏之兒,與我著三年服也。如果當時唔害死佢,如今有三四歲,可以扶住床邊,行來問玻就系病死,亦有個仔,捧我神主牌,拈枝幡竿柄,風飄飄嚇,身披孝服,曲背低頭哭我為娘,呼我為媽呀!」(此婦算深沉,真想得透)想到此處,忍淚不住,以手掩口,哽咽低聲曰:「孩兒呀,我知你死得苦咯!我知難為你老母咯!我如今知悔恨咯!

你在九泉之下,勿怪責我咯!」話完,又暗哭不止。停一息間,抹乾眼淚,叫婢買寶燭回來,在天井中點爝,要婢扶出到簷前,跪住叩頭,密稟不知甚麼說話,以頭亂叩地上,叩得一頭沙泥,額上肉都凸起。拜完,扶回床上,大歎一聲,出一身合汗。即將心腸改變,化作仁慈。(人話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個句說話亦假)由是待妾如姐妹一般,親同骨肉,有不合處細心教道,不出高聲,妾亦歡心奉事。姚氏自知罪過,不肯請醫調理,不過以香爐灰敷之。誰知十日之間,乳瘡生肌理,日似有神助,姚氏自後更發心為善,有益人者方便為之。三年後,妻妾各生一子,長大讀書,皆稱俊秀。人話省城天子馬頭,系殺人地。誰知閨房之內,都有殺人地也。

人話男子做殺手,不知女人亦有做殺手也,如家婆治死新婦,主人婆治死婢女,妻逼死妾,婦謀死夫,世界之間,亦時所有。今姚氏不害其妾而害其子,不明發於聲而暗施其毒,外貌施脂粉,細語嬌聲,欲得丈夫憐愛,誰不知溫柔手段有殺人刀,欲斬先人之血脈,覆轉香爐黑火鳥燈,甘為餓鬼。為丈夫者,不知其意,因妻有病,數載調醫,豈知同枕而不洞心,顧前而不顧後。姚氏能欺人不見,不能瞞得灶神,上奏於天,原情定罪,三年大病,苦楚纏綿,枕席難安,即是生前地獄。若非其叔說破,何時悔過收心?及至自怨悲嗟,方知前錯,一轉念間,改頭換面,洗過心腸,臟腑之毒氣皆清,惡大婆變而慈悲菩薩,一團和氣,滿面春風,天降麟兒,吉祥歡喜。然後信前此者,孽由自作,後此者,福自已求也。

借火食煙

嘉慶初年,福建廈門鎮地方,有一人姓龔,名承恩。家資三十餘萬,捐到吏部郎中,歸來勢壓一方,看鄉人不在眼內。

建造高樓大屋,又起一所大花園,泥水木匠石工,三行人等共成百數,日做工夫。龔承恩移出一鋪大炕床,擺列一副鴉片煙燈,金漆煙盤,象牙煙槍,在此坐立,督理做工人役,氣勢黛天。

一日午後,有一個泥水師傅,赤身露體,腰下束一條捫中,氣喘喘汗淋淋,手拈一枝短煙筒,長不滿六寸,走埋煙燈處,向火吸煙。龔承恩一見不平,勃發罵曰:「你是何等樣人,乜樣腳色,一身臭汗,走埋來借火吹煙,你都唔識意趣,唔知避忌,快的走開,不得再來混鬧!」其人滿面羞慚,氣忿忿而去。

誰知此人心懷不服,素稱暴戾凶橫,窺見承恩左右無人,即向木匠處借利大斧一張,木匠以為別樣用法。時天氣炎熱,龔承恩脫衣避暑,體白如雪,肉滿如膏,橫睡床中,向吹鴉片。此人從後行來,出其不意,舉利斧盡勢劈落,腰脊破開,承恩大叫一聲,眾人走來,兇手乘勢再砍一下,痛絕死矣。(死得慘)人多圍住,兇手欲走不能,當堂被捉,捆綁送去廈防同知。

其官姓呂,名有才,初上任三日,即接得龔家人命案。論此案,工人殺死東家,青天白日,人所共見,應將兇手收押。

是晚,此官吩咐爺們,到兇手處,如此如此問話。爺們去見兇手,曰:「你為何殺死東家?』』兇手曰:「佢咁樣毒口罵我,我忿恨不甘,持斧殺佢。殺人償命,更有何言?」爺們曰:「你真愚哉!你肯信我,我能救你。」兇手曰:「如果救得,真正系承恩似海,荷德如山。」話完,即叩一個頭。爺們曰:「我話你知:明早太爺審你,你話我系持刀,皆由主人之妾,叫我去殺。照此講法,罪減一等,不過充軍。」兇手不勝歡喜,又叩頭曰:「多蒙指示,無限沾恩。」及至太爺開堂審訊,兇手照爺們所教,一一而言。官即出差去鎖其妾。主人之妾,生得二子,閤家知其冤枉,安肯佢到官?若到官門,定必要受苦刑,逼佢招認,若然招認,定要凌遲。閤家大小,盡日商量,此事並無辦法,惟有將銀頂住,或可推延。斟酌未定,誰知第二班差又來,即要捉人,一刻不能延緩。妾不願去,閤家亦不肯放去,即將銀二萬,拍送入官。官得了銀,遂免追究。官又叫爺們到兇手處如此如此。爺們又話兇手曰:「其妾不來,你有何計?」兇手曰:「有死而已。」爺們曰:「你乜咁爛命呀!

我重有妙策,明早太爺審你,你對答曰:『說話雖從妾教,其主意實出於其妻。』此計更高一著。」兇手又拜又跪:「咁謝爺們。」第二堂,又開堂審問,兇手又照爺們所說,官即出票發差,拿鎖其妻。閤家齊集聚議,妾不肯去,妻安肯從?又抬銀二萬送官,官大滿所願,即勾消其票。第三堂又審兇手,官大聲喝罵曰:「本官細查此案,皆系你一人凶暴,總與主人妻妾無干,何得亂說牽連!該當處斬。」遂將兇手正法,而呂同知之食囊飽滿矣。

再說龔承恩一生做事,總有益人鄉里貧難,一毫不拔,只好交官交宦,以勢欺人。豈知福盡有時,禍來不測,斧頭劈破,慘過天誅。其後兩子長大,無人拘束,習於淫蕩,因訟傾家,屋舍田園,為人所得,傳至孫有做乞食者。

今人門口,每寫五福臨門。其五福之道,出自書經: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今是則五福以長命為第一,有錢為第二,平安為第三,好善為第四,好死為第五,而功名貴格不在內焉。今者龔承恩,有四十萬家財,其福之厚可知。

如果能通人情,識天理,以和平之道處己,以謙厚之道待人,則人亦愛之敬之,何至有憎之厭之也?孔子曰:「富而無驕,富而好禮,所以常守富也。」或能如周燕山之濟人利物,蘇眉山之救苦憐貧,福蔭兒孫,富貴無盡矣。財主佬對貧窮人,肯向他稱呼幾句,益及三分,窮人了不得咁歡喜,話某某財翁真正好相與,好心腹,好禮貌,好人情,托起你天咁高,且作你為活神仙,生菩薩矣。人話財主佬難做,我話財主佬容易做也;人話財主佬得人憎,我話財主佬得人敬也。

世情都系想去相識財主佬,有誰想去相識貧窮?是何?

相識財翁、敬重財翁,無非望其照顧一二,其若不能照顧,而反去睇輕人,霸佔人,謀算人,欺壓人,則人不獨憎之,而且欲殺之矣。龔承恩富有多金,而一生無好處,忽被喝罵泥匠一事致身亡家破,零落衰微,令人一歎惜矣!想其生於富家,自幼寶如金玉,父母憐愛辜息,作為掌上之珠,有誰拘束他、責罵他而勸化於他?你欲嚴教侄,而佢不受也。即見有順他,從他、饒他,怕他而奉承他、褒獎他、孝敬於他,養成驕縱之性,不復知天高地厚,物理人情,只知自己系財主仔,一身錢,一肚氣,遇人得罪,便忿不能平,些小不合,意亦不能忍,罵人不知輕重,待人不識尊卑。於是嚴師益友,不敢勸諫其非,賤類小人,只知順承其過。自高自滿,無束無拘,隨其口之所言,手之所指,不顧人之體面,不顧人之心情,以為我富且貴,你無奈我何?即不合理,你要受我氣也。誰不知你有氣,人亦有氣,你不能受人氣,人豈能受你氣麼?

遇著能忍氣、能下氣者,而亦受之,遇著暴氣戾氣之人,即生氣矣。今執利斧者,一泥水匠耳,發出惡氣能使龔承恩即時絕氣,豈怕你錢多?豈怕你勢猛?後來即將兇手斬為萬段,亦無補於你之死也。嗟嗟,身居財主,頸掛朝珠,前生修下好多福來,而後有此富貴也。有福唔曉享,積惡以遺殃,橫禍之來,不過借端而發耳。朝廷刑戮,至於問絞問殺,可謂重矣。今龔承恩之死,要破脊開腰臟腑鈞,生平積孽何罪,足以當之!話龔承恩之吝惜錢財,何以交結官府?話龔承恩之疏財大義,何以不拔一毫?善緣難化,冤枉甘心,到底成空,付之一歎。又短命,又破財,又不平安,又不修善,義不好死,所謂五福臨門者,而今一福都無矣。龔承恩一身豪氣,其實一身晦氣也。

下卷

好秀才

昆陽縣附城地方,有一人姓曾,名恭禹,家資數干。結髮之妻顏氏,生一子,名叫亞成。養至七八歲,值明朝天啟之時,地方盜起,不幸遭亂,妻子被賊捉去。亂定之後,續娶一個填房孔氏,又娶妾楊氏,妻生三子。妾又生三子。論起層次,長子亞孝派第一,亞忠派第三,亞信派第四,此三個仔,俱系正妻所生。亞悌派第二,亞仁派第五,亞義派第六,此三個仔,俱系妾氏所生。六個仔,名為孝悌忠信仁義,六個字俱是好字眼,似乎一家都是好人矣。(六個仔,其父時時叫。六個字之好,其父未必時時講也。可惜可惜!)六個仔之中,惟亞悌系秀才,果然好人品,依道理而行。其餘五子,俱是惹是招非,而性情暴戾者也。

世有改其子之名叫做亞善,未有叫做亞惡者。有叫做亞良,未有叫做亞匪者。猶之乎改個堂名,有的叫做積善堂,有的叫做種福堂,諸如此類,不可勝計也。既稱積善,自問一年積得幾多呢?既稱種福,自問一世種得幾多呢?若非積善而自認積善,並無種福而自認種福,則是欺人騙人,而並欲以自欺自騙也。

有時對人曰:「我一世啥好講大話。」如此重,唔系講大話麼?或有寫積善堂,其實好積惡,寫積福堂,其實好種禍,即繫掛家用招牌而專好賣假貨也。

其後,曾恭禹因病而死,眾子相聚守喪。將入棺時,死者眼中淚如湧出,眾人看見個個皆驚,以為奇怪。亞涕秀才曰:「父入棺而出淚,必有不祥。父親知我兄弟平日好鬥,將來必有禍患,故雖死不安而流淚,告我眾兄弟務宜一團和氣,忍事為佳,免父在九泉猶難閉目。」各兄弟笑曰:「你勿講得咁廢,唔關個的事,總系喃魔先生擇時辰,唔得乾淨耳。」殯葬既畢,兄弟分產異居。亞孝自高自傲,以亞悌、亞仁、亞義系庶母所生,不以骨肉相待,作佢為低一格而卑賤之。結理亞忠、亞信,作為一黨,話:「我三兄弟系大婆仔,佢三個系妾氏仔,就欺佢打佢,都唔奈得我乜何?」(果然好亞哥、好帶頭、好倡率,所謂一隻牛唔好,攪壞一欄)亞忠、亞信亦以為然,好似狐假虎威,狼跟豺尾。有時客來探,到開筵飲酒,亞仁、亞義經過堂下,不叫一言。仁、義忿告亞悌曰:「豈有此理!咁無情份,唔通兄弟不如外人,朋友尚且交杯,而細佬行過,竟然不恤。

佢不以我為弟,我亦不以佢為兄,不如我三兄弟,亦聯理結為一黨,共佢相抗。況且我二哥系做秀才,斷唔輸得過佢。」亞悌勸曰:「細佬,唔系咁講,佢做亞哥唔明,我忍讓下佢,世界事情有乜緊要呢?路上相逢,尚且讓人三步,何況自己兄弟,講乜冤仇呀!細佬之言,我不從你。」(真正好秀才,曉得大道理,心內有主張,不愧讀書人本領)亞仁、亞義年紀尚輕,因亞悌之言其意亦止。

又說亞孝,有個女嫁縣城外姓周。亞孝誣賴親家,話唔醫理佢女,以至於死。喝起兄弟子侄及潑婦等,去捉親家婆,要打過以消此恨。又話亞悌曰:「你做個秀才,份外有的膽色,你都要去,唔好延遲。」亞悌諫曰:「佢做家婆,豈有唔愛新婦之理?請醫下效,難以挽回。今糾率多人捉他凌辱,你做得出,難對鄉鄰,叫我同行,我斷不去。」(唔系怕事,總系怕羞)亞孝曰:「細佬,你勿去咯,我估你做秀才,幫得下手,(幫你欺人麼)誰知唔做得料駛,在你三分責,一片講執滯,我話你系廢。」

亞悌個的廢法,正是超群脫俗,高出庸眾之流。

豈同砧板蟻、溝渠鴨、臘豬頭、烏龍尾,遇人有的小事,便想插身人內,挑三撥四,作浪生風,講週身本領,兜錢入荷包麼?

由是不聽亞悌之言,叫齊忠、信、仁、義與子侄等,及族中無賴之徒,去捉周氏親家婆,拳打腳踢。有的去打爛水缸,有的去打穿米塔,有的去打崩飯鑊,有的拈斧頭砍破大門,有的執竹篙攏掃屋瓦,打得穿崩破爛,好處無存。眾等歸來,盡情投告,亞孝拍掌跳起曰:「好呀!好呀!將佢傢俬什物散清,都系爽呀!」

將彼傢俬盡挫磨,不知爽法又如何?

貪涼愛食生蘿蔔,只怕他時肚痛多。

亞悌聞之,緊皺雙眉,搖頭歎曰:「你系爽咯,難為人苦得淒涼呀!」

鄉村間,或遇婦女投河吊頸,服毒身亡,其外家繫好風俗、識情理者,可安然無事。若遇恃蠻恃惡之村,一闖此事,便多糾率多人,叫齊個的強橫後生、撒潑婦人,疏者認為至親,遠者認為至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黃蜂出洞、猛虎下山,擦掌磨拳,呼天震地,大聲叫曰:「各人整定身勢,今日去擺人命呀!」(東蕪叫做食臘鴨飯)有肉食,有錢使,不論三七甘一,真假虛實,總之,要蠻可以做得。其中又有一兩個攪屎棍、風爐扇,曉作幾句狀詞,識得幾個差役,自認有膽有識,村中稱佢做師爺,遂做主謀,從中撥弄,而一隊烏鴉黃雀飛去尋食矣。去到死者之家,如雀鳥歸巢、鵝鴨到埠,墟咁嘈蝦咁跳,話逼死佢個女、逼死佢個妹、逼死炬亞姨,詐哭得嗚嗚含悲,似切切擠擠擁擁,風起塵飛,要捉死者之家婆抱屍,要捉死者之丈夫毆打,有的想牽牛,有的去捉豬,連雞仔雞母都煮熟食,又嫌豉油鹹,又嫌燒酒淡,又嫌豬肉肥。食完之後,各派封包,有的嫌輕,有的嫌少,認到至親至切,好多眼淚都無。

一言不合,一事不周,即拋棄傢俬,毀破物件,要旁人講許多好話,要苦主認許多不是,要自己兜許多錢銀,尚詐作忿忿不服,其實欣然想去矣。腸肚飽矣,荷包重矣,隨路行,隨路講,隨路笑矣。平日與彼處眾相熟者,到此時亦不知醜焉,平日各稱為好相與者,到此時亦作反蠻焉。嚇嚇,真奇怪也!婦女未死之先,或饑寒,或愁苦,為何無人來照顧?或死亡,或孤寡,未必咁多人哀憐。一聞自盡輕生,你代不平,我更不服,虎威而至,蜂擁而來,如官差之來辦大案,似盜賊之搶劫民房,無法無天,成何世界!獨不思自盡輕生,就架起大題,話翁姑逼死、丈夫治死。在翁姑豈有唔愛新婦?丈夫豈有唔愛老婆?不過因家庭細故,口角相爭,衣食之需,勤懶碎事,遂至你言我語,各負不平,怨怒憎嫌,私懷己見。

為女子者,曉得身為婦道,應當孝順翁姑,內助之賢,必要無違夫子。就是諸多屈抑,還須自解,愁懷極地艱難,都望後來好處,何必一時忿氣,斷送終身?試思父母生你以來,費盡多少心血,用盡多少錢財,而後長大成人,嫁你作安身之計。

早知你如此忘恩負義,不記父母劬勞,何不於你初生之時,投之河海,省了許多辛苦,免得今日眼水長流也。你話屈氣難當,怨翁姑刻薄你,怨丈夫難為你似也,亦不過有時罵之,有時打之而已,安知自己盡合乎道理麼?其打罵也亦一時暴氣耳,過後可相忘,非真有用繩勒你頸,拖你推落塘,捧毒灌你口,如此逼法也。若非如此,不得謂之逼你之死也。非逼死也,自尋死耳,自賤而已。既自己想死、愛死,又豈可以死累人麼?翁姑之娶媳,男子之娶妻,原望歸來孝順,掌理家庭,生子生孫,百年之計。是以一場應鬧,不惜錢財。若早知你如此撒潑,爛命瘟屍,你即貼送大床,貼來花轎,人家亦不願娶你矣!你一死易,執拾你難,要棺材,要殯葬,一家暗泣,失禮於人。你外家不知失教之羞,借女死作生財之計,逞威作勢,豈得為人?

你之死也,生為潑婦之流,死作累人之鬼,九泉之下,罪實難容,而父母家為你添一重罪案矣。此風一盛,大滅倫常,獨不思你有女嫁去人門,人亦有女嫁入你屋,你有女輕生,人女亦曉自盡,你去累人,人亦累你,冤冤相報,照樣而行,世界必至大壞。或有為之解曰:「所以累人者,無非要為女報仇,代女出氣也。」誰不知婦人水性,頭戴膏油,不識不知,原無遠慮,見慣外家惡氣,害得人多,有時因些小之事,忿恨不平,就生起死心,尋著死路,心內算曰:「我拚之一死,外家到來,要累你家散人亡,七零八落。」而真真死矣,實則女子可不死。

而有外家累人之策,壯起個膽,割斷條腸,遂作催命符、勾魂票矣。照計起來,似非夫家逼婦死,而實母家催女死也。女想累人而死,外父母家又為女婿之對頭矣。此一說也,做女婿者,起人馬去妻之外家羅人命,要但補回一個老婆亦無不可。人平不語,水平不流,恃女死以累人,不平甚矣。若論平情之道,凡婦女有大冤大屈之事,難冤難解之情,則宜投告外家,稟公論處。在夫家之族,亦有老成明白之人,未嘗不可以調停,未嘗不可以排解,至於微嫌私怨,為父母者,亦須教女勸女,而消散之。如若女性偏橫,竟尋短見,為外家者,只可著三五親人,帶的寶燭,往去吊告,盡哭泣之情,不許多端生事。此例一成,各鄉依樣而做,吾恐潑婦聞之,亦退縮,曰:「我有咁賤,就系死了,外家都唔共我出得氣,又唔累得乜出樣,我唔死咯。」你唔死,我唔死,一年略計,天下救出一萬八千婦人。

亞孝縱子弟去姓周家,捉親家婆打後,自謂爽神。親家公遠處歸來,見如此光景,勃然大怒,曰:「有咁樣惡法,我個新婦既死,已經傷心不了,重來毀我房屋,散我傢俬,將我老婆咁樣凌辱,有咁大過凶橫!佢恃拳頭在近,官府在遠麼?我就駛官府來收拾佢。」即時請人做一張狀,立刻告官。官即發票,出差三班總頭,一齊到屋,重重圍住,捉了亞孝個班腳色。

個個用鐵鏈鎖住頸喉,好似拖狗咁拖,拖得亞孝面青青,一額汗口。想喊亞悌細佬來救,(佢唔做得料駛,你不用叫佢)誰知差眾人多,呼聲震地,不由分說,亂打而行。到了官門,開堂審訊,周親家即來對證,所告無差。亞孝勉強支離,胡言亂說,話:「親家自己打爛屋宇,來誣賴我,實在冤枉難招。」

官大怒,發起威來,將各人每個重打一百。亞孝系喝令倡率,打二百板,更掌多二百嘴巴。審完,盡押入監房,後再定案。

爽神何似在公堂,打得皮開嘴又長。

鎖住頸喉拖你去,一群羊犬入監房。

官怒亞悌身居秀才,唔彈壓兄弟,任其放肆,恃惡欺人,欲將他詳革功名,將作文書,想詳上台督撫。悌聞得,心內驚慌,親身去到官門,求情乞免。縣官訪查其品度,果系品行端方,容情賞面。亞悌歸來,去拜候親家,千認不該,萬認不是,周親家體貼亞悌情面,是以不為催紙,此案丟開,縣官遂釋放亞孝等回家矣。亞孝不知怨悔,惡氣猶存,對人曰:「奈得我乜何?好之又唔辦得我乜出樣,又要放我歸來。」

人能知錯福非輕,亞孝而今禍未清。

不肯回頭思忍讓,一家從此起刀兵。

亞悌聞之,歎曰:「禍未了也,尚有甚焉,此後更難勸矣。」

未幾而亞悌之母死,亞孝約亞忠、亞信唔來守喪,唔來著服。及送棺出葬,亞孝攔住,不許庶母葬於先父之旁,罵亞悌曰:「你老母系何等樣人呀?而敢葬在我父墳旁之右,唔做得!唔做得!快的搬遷,不許葬此!」

嫡母死,為庶母之子者,著三年服;庶母死,為嫡母之子者,應著一年服,此通行禮也。今亞孝不為庶母守喪,是無禮矣。詩經曰:人而無禮,不死何為?

亞孝又以庶母卑賤,不能葬父之旁,何以你父生時,能與庶母同床共枕也?亞孝不識人,非止眼盲,而且心盲矣。

亞悌另尋一處地方,埋葬結塚。又一年,而亞孝之妻死,亞悌招亞仁、亞義同去盡禮,仁、義曰:「我前者老母死,佢都唔來著服,今佢老婆死,我要共佢守喪,我有咁蠢才咁下作麼?」

亞悌再勸之,兩人不答而去。亞悌見細佬不從自己,到喪家堂俯伏而哭,哭到極哀。(不是哭大嫂之死,實系哭兄弟之不賢也。)亞仁、亞義在隔牆飲酒吹蕭,(亦未免太過)亞孝聞之,怒曰:「大嫂死,為叔不來守孝,已不成人,又飲酒吹蕭,整成咁快活!」即喝起亞忠、亞信,各執棍去打他。

老婆死去淚交流,庶母因何作對頭。

只曉罵人唔罵己,弟兄原是一群牛。

亞悌先行,亞孝等跟隨而去。亞悌入仁義之家,以眼角斜丟一下,露出個意,亞仁醒覺得快,急從橫門走出。亞義走不及,想跳過牆頭,亞孝在背後,以棍打其腰,亞義翻跳落地,亞忠、亞信拳棍交加,好似亂捶大鼓。亞悌以身遮掩,攔住亞孝等,曰:「亞哥,唔好打咯,打咁多好咯!」亞孝喝罵曰:「亞悌,你幫住細佬嗎?」亞悌曰:「我不掩弟之過,亦不助兄之暴,吹蕭飲酒,於禮不宜,然罪不至死,輕輕薄責,足以做戒前非。

若以細佬作肉上之砧,我心實見不忍。若要再打一番,我情願將身抵罪。」亞孝曰:「就打你,奈乜何?」遂向亞悌亂捶亂打,好似彈花。亞悌斂手低頭,由他洩恨,驚動左鄰右里來勸,紛紛各自散去。亞悌扶住條棍,到亞哥處請罪,亞孝曰:「你的都系唔好腳色,同個一流人,勿來混賬,快的走去,不許在此居喪。」亞悌歸家,垂頭而歎。

好人難做好人難,難處之中忍一番。

要做神仙先受劫,幾經磨練脫塵凡。

亞義既受重傷,不能飲食,眠在床上,叫痛難當。亞仁代稟告官,又告其不為庶母著服,官即出差,去捉亞孝兄弟,又要亞悌到案秉公。亞孝等慌起來,避藏密處,縮在房間閣上,隱伏缸中。

恃惡何須密隱藏,只因曾打在公堂。

雖然口硬心猶軟,不若藏身在甕缸。

亞悌因被毆之故,頭面損傷,眼痕腫黑,難以到官門對答。因作一張狀詞,稟覆太爺,哀求止息,免受吊審牽連。官順其情,遂消此案。亞孝等出來村前,又洋洋得意矣。亞悌埋的跌打丸散瘀藥、木耳、煮酒,送與亞義飲之、食之、搽之、敷之。一日之間,傷痕好了。因此一告也,亞孝因之與仁、義仇恨更深。

仁、義皆幼弱,常時要受亞孝兄弟欺凌,遭其毒打,仁、義怨亞悌曰:「人皆有兄弟,我獨無!」蓋嫌其唔來幫打也。亞悌曰:「此兩句說話,在我身份極合,非細佬之言也。」因力勸仁、義要低頭順受,而仁、義不從,勸亞孝等要平心為好,而亞孝不聽。亞悌自知難以勸化,遂關埋門、帶銀錢、攜妻子往別處安居。遷去一處地方,叫做義堂,離家有五十餘里,免得日見打鬧,而多添煩惱也。

帶妻攜子往他方,別作生涯自主張。

兄弟是非難到耳,清風明月一爐香。

亞悌在家,雖然唔幫助仁、義,亞孝兄弟依然畏忌三分。見亞悌遷居,自後些少不平,兄弟登門打架,拳頭奮起,就將仁、義毒打一常仁、義兩個,自知年紀尚輕,唔系佢敵手,欲喊胞兄,而亞悌相離得遠,大呼天地而鬼神詐作唔知。左想右想,料得終難與抗,於是無事之時,閉門抱膝,似避黃蜂之刺,如妨顛狗之追。出則懷刃在身,提防不測,若使他來打我,便當刀向面前,絕路窮途,豈肯甘為罷手。

今人稱父之契仔者,叫為蘭兄蘭弟,意氣頗相親愛,恩情似勝交遊。以父所契者尚作為親,何況我父所生者,豈可作為仇敵?世人心意,日望生兒,生得一子,珍之寶之,而猶有慮曰:「可惜獨得一個,若生多三兩個,就系有人欺佢,佢有幾兄弟拍手幫扶,唔駛被人作佢熟肉。」今者曾恭禹生仔一兩個矣,再生至三四個矣,又生至五六個矣,唔慌人來欺你個班仔矣。何以人唔欺你,乜你自家欺自家,是當日生多幾個兄弟,實系生多幾個對頭也。生多幾對手足,實系生多幾對刀槍也。執刀槍以殺賊,不聞執刀槍自斬手足也。家養幾隻狗仔,尚見其同眠共食,情趣依依,即使分賣鄰家,東一隻、西一隻,未必東之狗仔,登門尋西之狗仔來打也。今亞孝兄弟,與仁、義為仇,不但登門要打他,即路上相逢亦打他。就系席上飲酒講起亞仁、亞義火忿起來,想放落酒杯,即時去打他。

至於睡在床上,想起亞仁、亞義,心懷不服,就拍起枕頭,終須要打他。要打到佢眼腫,打到佢頭穿,打到佢血流,打到佢骨軟,要佢喊救命,要佢怕亞哥,要佢伏眠在地,要佢唔出得門,而我氣平矣,而我神爽矣,而週身安樂矣。嗟嗟,孔懷兄弟,不是他人。

回想父母生仔,提攜保護,寶如金玉,豈作泥沙。見仔跌倒在地,忙忙抱起,摩弄一番,與笑與言,憂其驚嚇。有時見仔不合,微惱於心,咒罵嘯哺,未肯即執棍打,就打幾下,尚且從輕,仔之肉未有傷痕,而父母之心痛不了矣。何也?仔之身,父母血肉分來也。

今亞孝之毒打仁、義,非打細佬而實打父母也。仁、義之懷刃於身,非斬亞哥而實斬父母也。既不念父母之心,大傷父母之體,問你清明拜祭,上到墳頭,整成恭敬奉承,奠酒三杯,禮行九叩,猶且自讚歎曰:「祖宗有福,發出咁多人。」誰不知家運該衰,然後出得你個班無用子也。此等兄弟,豬狗不如。

又說曾恭禹,結髮原婚所生之子,名叫亞成,在賊中逃出,帶一個老婆歸來。亞孝兄弟,以家產久分,聚謀三日,竟無安置之方。亞成無所倚賴,仁、義兩個就留在家,酒肉供奉。亞仁往去投告亞悌知之,亞悌不勝歡喜,即走歸來,相見深深一拜,曰:「大哥歸來麼?好咯,好咯!這位就是大嫂嗎?」又拱手一揖,即問:「母親現在如何呢?」亞成答曰:「老母死已久矣。」亞悌聞言,不覺低頭欲淚,歎息幾聲,亞成又曰:「賊中搶得婦女,我認一個為妻,今帶歸來,還居故里。又不料失我之後,父親再娶,生得弟兄多人,算萬幸咯!」亞悌是晚,出錢捉雞,一室同歡。去請亞孝兄弟來飲,各推不到。飲後共坐傾談,將數十年世事講及一番。第二日,亞悌對亞成曰:「大哥,你不須憂,弟今遠在他方,其屋舍就送與兄嫂安居,無庸另擇。至於田地,我亦不過每歲收租而已。我今在外,幾好撈頭,衣食飽暖,唔志在此,我將田地送與亞哥,永遠耕管,不用交還。」亞成曰:「我有應得之田,無用你自捐出。亞孝想學蠻梗,作我做夕卜人麼?就告佢何難?打佢亦易。」亞悌苦勸曰:「大哥、大哥,千祈不可,萬事不過求其安置,今弟以田宅相奉,出於至誠,並非虛話。大哥如果不從所請,此後亦無相見矣。」亞仁、亞義曰:「我亦願出田地幫助大哥,大哥都要順下細佬為是。」亞成曰:「你三兄弟既此真情,我就忍住啖氣罷了。」(個啖氣終須要出)亞成由是有田耕、有屋住咯,亞悌亦回了義堂。

亞孝兄弟到仁、義門口罵之曰:「亞成哥系眾兄弟大哥,不是你自己大哥呀,事要慢慢斟酌,自有方圓,(三日有主意,唔知慢到幾時呢)駛乜你咁居功,另為幫助,(你又幫助的呀)唔通淨系你做好細佬,我就唔好細佬嗎?」仁、義默然不答,亞成聞之,走出來曰:「嚇嚇,又新樣呀?豈有此理!我身為長子,做一個大哥,數一年相別,今始歸來,你三兄弟唔請我食一餐、留一宿,(佢見你歸來,慌你爭占田地,佢重請你食飯麼,佢想你死了更好)感得三個細佬,與田我耕,與屋我住,你等尚唔知醜,走來怒罵,你想趕逐我嗎?抑或想打過我呀?」

話完,火氣沖天,手捧一件大石,向亞孝打去,打中亞孝個身,亞孝轆倒在地,大聲喊:「救命呀!」亞成舉拳頭亂捶其背,曰:「打死你!打死你!」

既知自己無情義,何必登門再逞刀。

激起大哥唔抵得,拳頭相打不相饒。

亞忠、亞信看唔同勢色,即時紮起髻氏的,捲起衫袖,合手合腳來打亞成,亞成發起威來,手招腳跳,演出工夫仔,井井有條。亞仁、亞義一聞斗聲,亦執棍齊出。幾兄弟打得落花流水,大戰一常(各兄弟老母若繫在生,見此光景定必哭破喉嚨)原來亞忠、亞信練過十年武藝,拜過師傅,食過夜粥,打過沙袋,埋過生樁,手段高強,素稱無敵。(吾怪得亞孝咁恃勢)誰不知亞成自幼充入賊營,殺人不知多少,生得又高又大,其凶暴之氣百倍於人,數十年能征慣戰,膽力俱高,亞忠、亞信點能抵當得住?戰了數十回合,亞成用一道毒蛇卷尾之法,轉身用腳一勾,亞忠跌倒在地;又用一道魁星踢斗之法,出一腳打上胸前,亞信跌離丈遠。忠、信哭叫曰:「大哥,饒手咯!

算我怕你咯!算你贏我咯!」(師傅教工夫,大哥來踢盤)所謂勸君莫逞強梁性,恐怕強中更有強。亞成向每人再打幾拳,鄰里來紛紛勸祝哥哥暴戾弟凶橫,骨肉俱從父所生。

料想曾公輸教訓,只知生仔買田耕。

亞成先往告官,訴明自己原委之處,今逃走歸,亞孝等唔肯分田地與我,官曰:「你既有細佬做秀才,自應叫佢到來秉公理處。」官即使人去請亞悌。此時亞悌聞得鬧出大事,即走回家,與官差同去。既到公堂之上,淚流滿面,不出一言,官曰:「家庭之事,你盡知之,究竟你如何主意?」亞悌低頭拱手曰:「小生員不能調處骨肉,在讀詩書,自愧庸才,毫無中用。總求老父台公斷便是。」官曰:「此亦易事,就將你父所遺財產,七份分開,有何爭執呢?」官既判完,亞成與亞悌共路歸家,將田宅分得清清楚楚,亞悌回義堂去。自此,仁、義與亞成倍相親愛。

一日,講起從前母死之事,亞孝兄弟咁樣刻薄無情,亞成大怒曰:「如此不仁,是禽獸也!」(亞成雖暴尚曉得道理)要擇吉期,即為改葬。亞仁走告亞悌,亞悌歸,欲勸止之,亞成不聽。叫亞孝兄弟來,分咐曰:「你太可惡,前者庶母之死,你不著服居喪,又不容庶母葬於先父之側,是何道理?」亞孝等不敢出聲,只顧低頭,似龜咁縮,亞成曰:「既往不追,來者可諫。今擇某日啟土,移棺遷葬於父旁,你各人要著孝服相送。」話完,以刀削樹曰:「如有不遵吾教者,與樹一般,看你頸硬,抑或我個張刀利!」亞孝曰:「自不然呀!應份要送。

」亞成曰:「去送了麼?要著孝服。」亞孝曰:「我知道咯,著個件白麻衫。」到了遷葬之期,男婦大小相送,亞孝故意曲的腰,顧低頭慌,亞成怒佢有孝心,拭的口水做眼淚,惹得路旁人都笑。既葬之後,自此兄弟相安。但亞成之性太過剛烈,各細佬有不著處,即動手打,而於亞孝更打多的,蓋僧其無情無義也。最敬重亞悌,當盛怒時,見亞悌來,一言消解。

生來品格極清純,善氣迎人草遇春。

老虎食人無骨刺,何嘗開口咬麒鱗。

亞孝所做事務,每多不合亞成之意,所以亞孝不滿。十日去探亞悌一回,有時靜對亞悌,咒罵其兄,話:「亞成哥好死唔死,又走歸來,遇時將我凌辱,話我暴戾,佢重丑過我十分。

」亞悌婉轉諫之曰:「究竟都系佢做亞哥呀,亞哥火氣大亦要忍讓下。佢有時自己都有唔著之處,豈可盡怨他人麼?」亞孝曰:「佢做亞哥好出奇嗎?大約我重先做過佢,佢的死剩種,(罵得咁毒)實系奶彩得歸來,重來講惡氣,你話服佢唔服呢?

我雖然惡,何嘗有將亞忠、亞信日日來打呀?(不過專打亞仁、亞義而已)我打細佬都有,仍然依住道理去。(無理認有理,豈有此理)獨至亞成哥,唔系人咁稟,恃自己高大,動不動講拳頭,你話有乜法呢?」(其佢打過呀)亞悌曰:「我有一法,惟和平恭敬,日久可感其心。你話大哥凶橫,何以又唔打我?」

亞孝曰:「你離得遠,而且咁斯文,唔通將紳衿來打麼?」亞悌勸了幾番,亞孝都唔肯聽。遲得幾日,亞忠、亞信來投告。

又遲幾日,亞仁、亞義亦來投告。更計日間,亞成自己來探,曰:「細佬,我想唔做大哥咯,唔做亦極之難,個班細佬更加放肆,我有時火起。總之,用拳頭做家法。至於亞孝更可惡,我有肯容過但。」亞悌曰:「大哥不宜怒氣,個的細佬,點能學得你咁明白呢?」(明白得淒涼)細佬唔明,慢慢教道。大哥拳頭重,自己唔知,恐一時打傷,骨肉之情,心有不忍,就是父母在九泉之下,亦有難安。」(能體貼親心,必能愛到兄弟)話完,不覺眼淚滴下,亞成歎曰:「細佬個個唔學得你呀!

」兩兄弟講話一番,陪待飲食而去。不數日,又有兄弟來投告。

一月數次諫說,亦不依從。亞悌見無奈之何,不如三十六著,又以走為上著,即將家眷搬遷去三泊,離家百有餘裡,路途遠隔,是非不聞,自尋安靜而已。

善言俱作耳邊風,我亦從今詐耳聾。

拍手又攜家眷去,買園三畝種通蔥。

眾兄弟等見亞悌秀才遠避,雖有委曲之處,難以分憂。論起亞成做事頗公道,總繫帶躁暴,唔涵養得到,所以個班細佬多怨怒。今亞悌既往了三泊,家中所有大小事務俱以亞成大哥為主,不得不要怕他、依他而順承他,習久相安,亦少爭競矣。

又說亞孝之年,有四十六歲,結髮妻生二子,妾氏生二子,隨又收起一個婢做妾,生一子,共生五子。長子繼業,派第一,繼德派第三,此兩個系結髮所生,繼功派第二,繼績派第四,此兩個系妾所生,繼祖派第五,此一個系婢所生。五子皆有家室,添得幾孫,村中有人稱亞孝做多仔公,又為好命公矣。

亞孝一生做出咁多德業麼?咁多功績麼?若系生一個仔,難以承繼得完,妙在仔多,分開一人繼的。

誰不知個班仔,性情暴庚,了不可當,個個俱能繼父之志。只有第五仔改名繼祖,不肯繼父,而繼亞公,其餘皆學足亞孝規矩。所以古人有詩云:兄弟同居忍便安,莫因毫末起爭端。

眼前生子又兄弟,留與兒孫作樣看。

所謂有樣瞧樣,學翻個形像也。

一日,繼業話繼德曰:「細佬,我兩兄弟系大婆仔,佢三兄弟系細婆仔。本心之講,我著硬邊呀,(恐怕骨多鯁喉)就系欺佢打佢,佢有恨出尺呢?」繼德曰:「著咯,著咯!唔駛界情面佢,佢叫我做亞哥,都唔好應佢。」(你咁樣無情,恐怕當之不起)繼績聞之,亦話繼功曰:「亞哥,今者繼業兩兄弟會埋,想來欺負我,唔駛怕佢,佢有細佬,我亦有亞哥,佢有兩對手,我亦有四隻,佢拈銅鞭,我執鐵尺,你慌駛輸過佢麼?悌來頭湊,唔似陣勢,一齊動手。」(好似戲棚,個的花花公子一樣)繼功曰:「自不然呀,我大早有此意,未有話你知。今講起來,不可不慮。(你實在未有憂慮,就系殺死兄弟,可能了得事麼)我前日買定一張單刀,放在床頭,遇時預備要用。佢若真來尋打,就先下手為強,免至受虧一著。」於是大婆仔結為一黨,細婆仔又結為一黨矣。(家運衰到個樣子)獨至繼祖,系婢所生,並無同胞兄弟,母又早死,自己年輕,四個亞哥每欺凌佢。亞孝見幾個仔,遇時嘈鬧,彼此不和,因罵之曰:「你兄弟點解得咁暴戾呀?兄不愛弟,弟不讓兄,你聚為一圖,我結為一黨,相憎相厭,似殺父之仇,成何規矩!你兄弟不盡同母而生,亦皆同父而出,曉得連枝同氣,當念手足之情,為何情義俱無,只想尋仇作對?你等將來亦有子孫生養,照樣學你,豈得叫做為人?」(極好道理,實將自己大罵一場)個班仔答曰:「我非拜他人做師傅,原來學你之所為。(父道兩兼師道,喃魔先生教仔,盡符盡法)好之你會埋三叔四叔,專去欺五叔六叔,你想下,自己點樣好法呀?只曉得罵人,唔罵自己。」(徒弟惡過師傅咯)亞孝聽聞幾句說話,即垂頭無語,長歎一聲而去。

從前只管欺兄弟,子亦而今有弟兄。

相打相爭如一樣,拜師學足我無情。

孟子云:身不行道,不行於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於妻子。

亞孝之謂也。

又亞孝第五子,名繼祖。其外父外母家附近三泊地方,繼祖一次去探外父,順便拜候亞悌二叔。亞悌生得三個仔,大仔系秀才,名叫繼善,余二子尚幼,亦讀書。

亞悌一生好處,見善必為,又欲其子繼之。改為繼善,善愈添而福愈厚矣。若亞孝之諸子凶橫,效之為繼惡可也。

繼祖來探,見二叔之三子,兄弟怡恰,相親相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瑞氣一門,家庭歡樂。

詩書男子婦桑麻,瑞氣融融聚一家。

門外半生歡喜草,階前多種吉祥花。

繼祖住了幾日,不願歸來。亞悌催他回家,繼祖求寄居在此,亞悌曰:「你慌我有飯過你食,有屋過你住麼?因你父唔知,於理不合。你歸家稟明父母,然後來此未遲。」因亞孝正室雖死,又續娶回一繼室也,繼祖由是回家。到了一月,外父拜壽,繼祖勸妻曰:「我前者到二叔處,見其父子兄弟,和氣一團,一分快樂。今者岳丈壽旦,我與你恭祝之後,往二叔處住,永不歸來,未知你意如何,以為好否?」其妻答曰:「我見幾個伯爺如此拂戾,總不同人。無論男子不情,即婦女亦不順,一家暴氣,何日能消?將來必有凶災,爭在幾時發作。論起翁姑,生平薄德,而伯爺幾輩更甚凶橫,俗語云:『積善之家慶有餘。

』吾恐君之家,五禍臨門矣。見機而作,不可延遲,吾恨無翼以高飛,斷不願久居此土也。」(五個新婦算至明白,系繼祖老婆,一家之中除亞悌,亦以此婦為第一)繼祖遂稟知其父曰:「兒無同胞骨肉,每為兄輩欺凌。今與妻往外父處祝壽,順探二叔,不歸來矣。」亞孝曰:「我與你二叔,前有微嫌,恐難久祝」繼祖曰:「二叔非他,系聖賢人物也,豈記從前小怨麼?」亞孝曰:「細仔呀,我知你屈氣咯,個的龜蛋,唔中用,我來教佢,佢一句頂住我喉嚨,好似橫吞欖核。(生鵝喉都唔定)得棲身之所,還須要奮志做人,學二叔之所為,勿學你父,老來方悔也。」話完泣下,父子灑淚而別。

含愁難解倍心酸,戾氣遙知禍滿門。

白鶴高飛雲外去,任他雞斗與鵝喧。

遂帶老婆去祝壽,往探二叔,亞悌不勝歡喜。掃屋與居,使他從長子繼善讀書,學習文章詩賦。繼祖極聰明伶俐,苦志專功。

讀了數年,文思大進。(與善人交,如入芝蘭之室)亞悌見他有用,代佢捐一個監生,以勵其志。

又說自繼祖遷居三泊之後,而家中兄弟怨罵尤多,亞孝詐作兩耳塞聾,低頭悶坐。(聾早二十年真正好咯)繼功之母,庶妾也。一日,與繼業之妻爭論油鹽碎項,繼業聞之,忿忿不平,接口罵曰:「你做家婆,駛乜認得咁正呀?我老婆話剩都未到你話。(唔通工夫你老婆做刺然後到佢做麼)你咁就整成裝模作樣嗎?你好聲色咯!我勸你唔好講咁多,講得多你有錯!

」(你的說話就先錯了)罵得庶母兩淚交流。繼功忽然來到,聽聞如此怒罵,勃然變色曰:「大約我老母個的說話,都是平常,瓶得罪你老婆呀!照事講事,駛乜講聲色唔聲色呢?我老母唔聲色,唔通你好聲色麼?」繼業曰:「細佬,你大約想打過嗎?」(都有幾分意)繼功曰:「想打唔打,要我自己知對,人之子而派人老母不是,實在唔服。」繼業曰:「你唔服,點樣呢?」繼功曰:「要罵你!」繼業曰:「唔許你罵,點樣呢?

」繼功曰:「唔許我罵都要罵,唔通羅得翻?」講到個句說話,誰不知繼業裝定身勢,紮起髻氏的,繼功亦抽高褲腳,卷實衫袖,繼業撒手曰:「不必講、不必講,打過分道理。」繼功曰:「就話打,怕你麼?」

性如蟋蟀近中秋,亂叫聲聲惡氣福

今日相逢難罷手,拍身拍勢就埋頭。

繼功扎定子午馬,繼業扎定四平馬,繼業一拳打向頭來,繼功用左手招開,右拳打回繼業乳旁之側。繼業轉馬側身進前一挨,用手撥開,順拳搭上,繼功正額眼中水火都標。(打交工夫學過幾年,孝弟工夫一毫未學)繼功自料力不能當,閃身就走,跑回自己屋內,摸著床頭個張單刀。繼業知繼功回取利器,自己亦發腳走回家,尋著一雙鐵銅。誰知繼業執銅出門,繼功來到門口等定,見繼業出來,盡勢一刀攏去,(此刀算利,亦算好駛)肚內流腸,滿地鮮血,大叫一聲而死。(此時唔打得咯,唔好睇咯)是日適值墟期,男婦多去投墟,連繼德、繼績亦不在屋。兄弟相打之時,婦人叫喊,而鄰里左右見他兄弟遇時打慣,當作平常,(工夫純熟之至)豈料出起刀來,救之不及。

宗族聚議,即將繼功捉住,捆綁鳴官。(此時理應出工夫仔,要用折法)眾口一詞,不能不認,重打數百,押入監房。(單刀放在何處呢)照律殺兄之候,應議凌遲定罪,不料繼功染病,又因重受官刑,元氣大傷,忿悶而絕。監牢身喪,戾氣消沉,嗚呼哀哉!同歸一荊(兩兄弟唔耐打)又說繼業之妻馮氏,繼功之妻曹氏,兩人不同居也。馮氏每日到曹氏門前咒罵。一日,罵入屋內,曹氏惱不能堪,出聲答曰:「嚇嚇,你家男子死,我家男子生麼?你瓶丈夫,我亦守寡,大眾都同一苦,你何為來罵我呀?」馮氏曰:「你唔好老公,斬死我老公,我要問你羅翻個老公!」

一句老公,兩句老公,句句都系老公。你既愛老公惜老公,何不勸諫下老公,開解下老公?床上睡時,細心化導老公,門前罵時,盡力攔阻老公,叫老公忍氣,叫老公平心,叫老公保重自己,叫老公饒讓他人,然後老公不至鬧事,老公不至傷身。常得見老公,唔憂瓶老公。若平日唆擺老公是非,當時任由老公打鬧,過後悲切老公唔在,許你,點樣痛老公、念老公,都系叫做唔要老公。

曹氏曰:「你講咁蠻咁惡,唔通想打過麼?」馮氏曰:「就講打都唔怕你。」話完即抽身抽勢,紮緊只髻,一拳打向曹氏面上。曹氏雙手推開馮氏,又盡勢撲埋來,推跌曹氏在地,頭披髻散,覆面橫眠。馮氏快騎上背脊,伏低亂捶亂撼,以手扭佢耳朵,用口唆佢膊頭。(寫得女人打法,情景極生)曹氏伏在地,氣嘈嘈,眼白白,頭搖譬亂,詐啞不出聲。原來馮氏生得高大,身駕重的,所以壓住曹氏唔轉動得。

曹氏咬牙抵住痛,停一息間,覺馮氏氣帶嘈,力帶倦,曹氏努起勢來,盡力反起身,望見檯面有一張菜刀,順手執來,照面削去。馮氏閃避不及,頭殼破開,鮮血滿身,登時倒地而死。

曹氏知事不能了,即走去井邊,向頭落井而死。(慌死唔得快)亞孝死了兩個仔,又死了兩個新婦,哭到傷心,愁懷滿腹,低頭無語。自怨前非,無片善之及人,積餘殃之累後,所謂福無重至,禍不單行也。(尚未行得盡)一生惡氣難消受,留與兒孫作抵當。

死得傷心如此慘,本來肚內有刀槍。

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說繼業之外父,叫做馮大立,痛恨女之死亡,而發怒曰:「我女婿既受刀亡,又將我女殺死,唔通佢做家婆,總有家教,只曉得飲醋而已。」叫各子侄到來,吩咐各執銅鞭鐵尺,懷藏身內,去捉親家婆,打佢一身,罵醒佢心,拭開佢銀,丟過佢駕,然後心甘。

你個女既死,人之子亦亡,付之大數便了,可以無事。偏要去生事、滋事、惹事,鬧至累出大事,叫做一番招累。本無累也,而去招之,究竟有何所謂?

眾子侄跟尾而去,一個二個,陸續而來。曾亞孝之家亦不知來尋打也,出其不意,捉住亞孝老婆,即時脫衣亂打,大聲喊「救命」,亞成走出來,怒曰:「我家死人披麻,你重來找我晦氣。」喝起子侄,各執傢伙而出,或持刀,或駛棍,蜂擁蚊喧,打得馮氏各人,失魂而走。(自取其災,謂之解衣包火)亞成捉住馮大立,割去雙耳。大立之子走回護救,被繼績一鐵棍掃來,打折一腳。馮氏一班子侄各有所傷。(問你爽唔爽呢)馮大立掩住雙耳,血淋淋,面青青,好似鬼追咁跑。(甘心唔甘呢)剩下個仔,被打折腳,眠在路旁。(此時定必大聲哭叫:「亞爹呀!」)亞成使人用大睡板抬回馮氏村邊,放下急走回矣。

此件事,馮大立大有不該,有自取之罪。在亞成,雖屢經打鬧,人命傷殘,亦當饒讓三分,忍頸就命。

就系將亞孝老婆打了幾下,未免受眼前虧,都系唔抵咯。然有咁多子弟可以攔阻得住,未必真正點樣淒涼,既不與講情理,喝出傢伙打之,而馮氏飛跑而奔亦可以罷手,為何又切去耳、打折腳,剩的手尾來跟呢?,總之,暴氣未消,必要大經折挫一場,方肯回頭心息也。

亞成叫繼績先到縣,將此事情稟上。(惡人先告狀)話馮大立登門尋打架,自己裝傷。而馮大立之狀詞亦到,話帶子侄去吊香,並問原委,誰知佢發起怒來,將我父子打傷,如此如此。官大怒,既發三班差頭,去捉亞孝全家。五更早來,四面圍住,(此時亞成要喝起子弟出傢伙為是)所有男人,盡行捆綁拖去,只有亞忠走脫出來。亞成個班腳色,捉入官門,打得昏天黑地。

任你拳頭勝鋼堅,官爐有火不須煙。

鑄鎔你的凶蠻氣,鐵骨銅筋軟似棉。

打了一堂又一堂,受了幾番痛苦,押入監內。衙門罪犯,凡人去坐監者,必要買通監口,進奉錢銀,然後掌監及老犯之徒唔難為你。若無銀孝敬佰,就捉住你非刑吊打,打到你願出銀為止。如果打過一次八次,都有錢銀,不用打咯。亞成等人監中,並無人來打點,(打交乜得咁多人呢)錢銀有得應用,所以打到險死還生。一日,掌監禁子喝起老監賊,將亞孝父子、兄弟、叔侄,一個二個用繩吊起,似廟內燈籠一樣。個班老監賊,你又打,我又打,有的打頭,有的打腳,打得這個喊「苦呀!」

那個喊「苦呀!」父哭嗚嗚,子悲切切,叔呼罷手,侄乞求饒,而禁子愈打愈多,哭聲愈叫愈慘。兄不能救弟,弟不能救兄,骨肉之間,惟有你眼望我眼而已。

監中打到各魂消,哭盡千聲不肯饒。

叔侄弟兄空眼望,臘腸吊起一條條。

亞忠直走去三泊,求亞悌二哥來打救。將近到門前,不敢入,畏其憎惡己也。剛剛遇著亞悌,同其子繼善、其侄繼祖,三人入秋闈滿三場而歸。(亞成等剛剛遇秋審,打了三堂,尚未得歸)望見亞忠,心神盡喪,亞悌驚曰:「細佬,你由何處而來?」亞忠即跪在地,亞悌更加大驚,執手入廳堂之內。亞忠細談端的,盡將原委告知,亞悌嚇得一頭汗曰:「如此奈何呀!一門暴戾,早知其禍久矣。(無奈好多若兄弟唔知)非因此,我駛乜來此遠避呢?但我離家既久、與縣官無聲氣之通,如今走去求情,患得羞辱。但得馮親家重傷而不至於死,我三人或有一個中舉,此件案可以易得維持,如或不然,真費手矣。

」乃留亞忠在此,食與同餐,夜與同寢。亞忠感其恩惠,覺有悔心。又住十餘日,見其父子、兄弟,和藹春風,一堂雍睦,不覺淒然下淚,曰:「吾今而知前者之非人也。」亞悌喜其悔悟,樂教導之。及至九月初十,省城開榜,報到亞悌父子同科,繼祖亦中副榜,不勝之喜。新春門口對云:「安居之宅春常在;積善之家慶有餘。」亞悌之慶有餘,兩父子中舉中到,剩繼祖跟尾,執而拾之,尚得個副榜。可知與善人同行,都有益也。

生平忍讓受虧多,父子榮登共一科。

天眼既開人眼見,兒童拍手笑呵呵。

明朝科甲極重,凡登科者,令邑生光,官府為之敬禮。亞悌與子侄入拜縣官,縣官大加賞面。亞悌即向縣官求情,稟曰:「治下個處,自己之賤兄弟一時暴氣,鬥毆傷人,原情定罪,律不能寬。但骨肉相關,安能坐視,求老父台處大開法網,賜以仁慈,不迫既往之非,許以自新之路,某等不勝惶恐,無限沾恩。」官曰:「此亦易事,放他何難?但兄弟歸家,須宜約束,不可依然放肆,再犯前非。」亞悌歸家,復往馮親家處求情,自認不該,望為勿怪,又贈金銀藥物,作補醫理之資。大立心雖不甘,而見其貴勢炎炎,難與相抗,況又求情盡禮,事許從寬,而亞成等一班腳色,俱放歸來矣。

亞悌一見亞成,即走上前叩頭見禮,亞成大聲曰:「細佬,恭喜咯!皇天有眼咯,唔虧負你咯!你一生好相與,肯受虧,念骨肉之情,盡中和之道,唔怪得天庇你。自己中舉,仔又做舉人,連到個侄去你處住,教佢讀書,都中了副榜,你個點善氣了得咁大麼!(大讚一番,議出亞悌好處)亞孝一世有人水,有情份,至薄倖做了,至反骨做齊,個的罪孽,積埋累到兩個仔、兩個新婦如此死法,連累到我一班兄弟、子侄,重受官刑。(大罵一番,議出亞孝丑處)你話為善好呢,作惡好呢?

打亦打得多,鬧亦鬧得多,惱亦惱得多,苦亦苦得多,究竟想來,都由自取,(連自己都罵)以至人財兩失,雞犬不寧,為鄉里所憎,為親朋所笑。反不如細佬,隨隨便便,安靜無事,重快活過神仙,唔知幾得意也。(你都知道麼)細佬,你勿去三泊住咯,快的搬家眷歸來,兄弟叔侄有時坐埋,講下道理,免至淨曉得一身蠻氣,被他人笑作馬牛也。」

兄弟閒居聚一群,不談惡氣講斯文。

而今願曉人間事,禍福因由點樣分。

亞悌曰:「大哥,我歸來亦易,但恐兄弟唔聽我勸,終何用呀?

」亞成曰:「細佬歸來,各人以你為主,你話打便打,你話唔打就唔打,務宜要依你。誰一個敢不遵從呢,我斷唔肯佢,你若不信,各人要在當天盟誓,以表真誠。」亞悌曰:「如果兄弟同心,家門之福咯!」亞悌由是帶家眷回來。

燕飲幾日,亞成叫齊一家男婦,齋戒沐浴,焚香告天:從今以後,願改前非,所有嫌疑,冰消瓦解,家內一團和氣,彼此相安;好事多為,以求福蔭。稟完之後,紛紛叩頭,回坐大廳,分開男婦,各行尊卑拜跪之禮,喜色融融。晚晚在廳堂,男婦齊集,聽亞悌講家庭世事及古來忠孝賢良,抵掌而談,生氣勃勃。講到悲歡離合之處,令各聽者眼淚都來,方知天地鬼神,其禍福消怠之機,原來如此。又聽到古今來有咁多好人物,想起從前大小,原是不感人也。講了半月,男婦之心變了八九,其惡氣消了八九,於是出見外人自覺羞顏矣,不覺低頭矣,久之而生和氣矣,又久之而有喜色矣,幼知敬長,而父知教子矣。

有的稱亞悌做家先生,而且作生菩薩矣。及後,亞悌之長子繼善出仕做官,而幼子繼福,又中鄉科一榜,一門之內,幾代功名,天之愛善人,厚待如此。

亞悌共七兄弟,手足如此其多,而心腹並無一個。

假使眾兄弟盡如亞悌之意,其家興發不知如何。假使亦如眾兄弟所為,人物死亡,不知何底。想當日曾恭禹而生七子,自稱好命,人亦贊其好命焉。只知讚好命,未有贊其好仔也。其仔不好,命亦不好矣,且多仔不如少仔矣,有仔不如無仔矣。何也?一者費心血、破錢財,二者添煩惱、惹羞辱也。何幸生得個亞悌,系秀才而做蕪苗蔥、做香頭也。假使亞悌自恃秀才,練成狀棍,串弄衙門,而亞孝之身家破矣,亞仁、亞義個的惡氣,如虎生翼矣。亞孝之女死,馮大立之女死,兩個親家告發起來,有一場官府仔鬧下矣。兄弟之蠻惡,加以紳衿之把持,生出無限風波,害人害己,而曾恭禹之祖德宗功,孫枝奕柴,一掃光矣。誰不知亞悌之做秀才,學聖賢之秀才也,講情理之秀才也,積福澤之秀才也。以倫理為真,以心田為主,任兄弟之鴉爭鵲噪,自己鶴立雞群,亞婆心,赤子性,含情不怨,菩薩低眉,行委曲以圖全,真秀才中之表率者也。究之興者自興,敗者自敗,天亦難容惡業,惟佑善人。到底兄弟都以亞悌為好人,想去想來,,總以學他為好。假使亞孝早知錯過,前一年之上,悔罪心誠,又何至家散人亡,一番招累?大抵肚中濕熱,積結多時,非真大瀉一場,未肯從新謹慎。亦如行好要待事穿,做賊要待被捉,然後手忙腳亂,膽碎魂驚,方識前非,回頭怨錯,亦已遲矣。故君子舉動,未見禍而預早修心,小人昏迷,禍臨頭而方知怨氣。一個先一著,一個遲一步也。

此段事,又叫做眾虎一麒麟,以亞悌作麒麟而一班兄弟作老虎也。獸之猛者莫過虎矣,曉食羊,曉食豬,曉食狗,而且食人矣。老虎雖惡,有人敢裝老虎,捉老虎,剝老虎皮,食老虎肉,抽老虎腸,羅老虎膽,切老虎口,敲老虎牙,而且將虎皮送與菩薩坐,破虎骨來燉虎骨膠。虎嘯風生,何以個陣時無一毫猛氣也?

麒麟為至善之獸,兒童見之不驚,男婦見之不懼,而能化煞消凶,亦頗有驗。每見人家屋內,寫麒麟在此而不寫老虎在此,有舞麒麟而不舞老虎,何也?取其善氣吉祥也。書曰:「柔勝剛,弱勝強。」此之謂也。

三千斤大炮打向賊船,打向賊艇,能打折舵,能打折桅,推斷尾棚,推倒全只,其氣勢之大,可謂壯哉。

若將?網掛在船傍,炮彈飛來,只噗一聲而自跌落水,何也??網不受其力也。又曰:舌柔常在口,齒折只為剛。舌在口中,自初生時,以至臨死,露開個口而舌尚存。其牙出世得遲,而破敗得早,故有四十歲而脫落三兩隻者,五十歲而脫落六七隻者,六十歲而脫落十餘隻者,有的到老臨死時,所剩無幾隻矣。論口內之物,其硬莫如牙,其柔莫如舌,牙每先折而舌常留,有時牙不服曰:「亞舌哥也,你撈世界,得咁長久,而我一班兄弟,好多隨落而不見了,何也?」亞舌答曰:「你壞在一個「恃」字,恃有上牙、下牙、大牙、板牙,上下有拍手,內外有照應,惡在一把牙恃兄弟多,恃氣力猛,遇食豬腳骨,要咬到碎,食雞腳趾,要咬到爛,誰不知硬斗硬,兩家散,你傷人,人傷你矣。你重有一件至可惡事,有時咬口唇,咬舌尖,自家骨肉自取傷殘,所以門外多人憎,門內有人受也。你做人實在啥中用,只顧自頭肥,不理心腹壞。

一次食尿喪雞,一次食死顛狗,臭口而不知,毒心而不覺。又不知份量,又不識細微,至大者牛而敢咬之,至小者虱而亦咬焉,是你之無所揀擇也。又有度量,又有隱藏,遇人不合自己意,就咬牙切齒,想去吞人,個的就是你之壞處。你一世所咬者多矣,而可以累你苦楚者,惟有流牙血,生牙蟲,風火牙痛,牙肉腫浮,而你不知悔也,必至折磨,必至搖落,而後已焉。」

亞牙曰:「你數我咁多碟腳,咐多牌底,句句亦真,我唔怪你。但我等做牙,亦有許多好人物,矜貴淡定,取細而食,擇潔而餐,不盡橫吞大嚼也。」亞舌曰:「別家別戶,得涵養之法,安享和平者,我不得而知。

惟我與你同居,時時相見,今你自嗟零落,不覺直言得罪,望作戲言可矣。」亞牙曰:「我知你笑我咯,究竟你之安穩,在何所長?」亞舌曰:「我睇勢色來湊,好食之來,煩以應接,而不傷損於他,量其可吞者吞之,不可吞者吐之而已。唔似你兄弟咁縱橫,左咬來,右咬去,咬到連渣都無也。我雖一人,可以長久獨立,你雖多眾,零落衰微矣。」亞牙曰:「人話我牙尖齒利,也知你重舌鋒藏劍也。」兩人大笑而罷。

此雖戲弄之談,可為恃強者作一笑柄。羅洪大仙有詩云:為人不必逞英雄,萬事無過一理通。

虎豹常愁逢獬豸,蛟龍又怕遇蜈蚣。

小人行險終須險,君子固窮未必窮。

百丈洋船沉海底,只因駛盡一帆風。

砒霜缽

江南金陵大城南門外,有一人姓鄔,名家治。父子出外做生理,家中有老母,年近七十,雙目久盲。妻梁氏,氣質凶橫,常以毒口咒人,人加其號為「砒霜缽」,事家婆尤為忤逆。娶媳韓氏,性頗柔順,心不服砒霜缽所為,亦無奈何也。

一日,砒霜缽罵盲家婆曰:「你個老狗?,好死唔死,在此食屈米,偷生人世,要你何用呀!」盲家婆曰:「我食我子孫的米,又不是你在外家帶歸來,何用你咁眼緊哩?你一世都系欺負我。(唔通個仔都唔知)我如今又盲又老,有幾久世界,你自己都要顧下本心,恐怕雷公打你。」砒霜缽發怒起來,蝦咁跳,大聲曰:「你個老狗?,乜知咁心毒麼?想請雷公來打我,我又瓶得罪雷公,因乜事雷公來打我呢?我唔怕雷公,只怕老公,但系我好命,嫁得好老公,一世唔曾罵我一言,打我一棍,(分明縱妻之惡)唔比同你個老狗?,咁心毒,日日要罵人,方得安樂。你話我欺負你,點樣欺負法?你逐一要講出來,若講不出,要切歪你個嘴!」(惡生個樣子)盲家婆曰:「且勿論前之事,即如近兩月間,我仔付回臘鴨八隻,臘肉十斤,你將臘鴨送與亞姨,送與契友,東一隻,西一隻,我何曾食得幾多件呢?將臘鴨晚晚煲五更飯,今晚一煲,明晚一煲,我何曾食得幾多件呢?」(今世人出外亦寄食物歸家,但老婆主權,父母所食有限)砒霜缽曰:「你時時怨有牙,唔食得硬物件,個的臘鴨咁干,你唔著食咯,你近來腸肚弱,食的肥膩就屙就瀉,個的臘鴨肉,你唔著食咯。(惡婆亦有道理)況且信皮寫云:付回家下收入。丈夫稱我為『家下』,你叫做『家上』,照講來,與你無干,做乜你咁要餐呀?(做得大狀棍,無理議出有理來)盲家婆曰:「我瓶得食麼?要有衣著為何你著綾羅綢緞,我總系粗衣麻布呢?」(丈夫肯作置老婆,做仔唔肯打理老母)砒霜缽曰:「個的系老公打扮我光輝,我修得到,系我之福,你一世唔修,所以有福。(專門講祈福說話)唔通六七十歲老太婆,重整成咁好色水麼?」盲家婆曰:「我唔要好色水,都要補破遮寒呀!為何我的衣服穿爛,有時鈕耳崩、衫袖裂,你為婦道,何解總唔打理呢?」砒霜缽曰:「我有我事幹,點樣得閒打理呀?」(娶新婦何用)盲家婆曰:「你唔得閒,我有孫新婦得閒,為何我叫佢漿洗,你定必叫佢去東去西,致我衣裳浸爛者有之,發霉者有之,分明故意收什我。

」砒霜缽曰:「我個新婦,系我娶歸來,不是你作置的,問你一世有何本事,既做人家婆,已經享福太過,又想做人太婆,你實在唔知足。」盲家婆曰:「我唔講得你贏,你個把嘴終須要折騰死,落閻羅王要勾你舌根。」砒霜缽以手指向盲家婆曰:「勾、勾、勾,勾你個盲鬼!有人有你咁心毒,開口就呼我做砒霜缽,你試想下,煮熟飯何嘗唔許你食?煲滾茶,何嘗唔許你飲?你自己問心呀!有天知、地知、人知、鬼知,睇過系我欺負你唔系呀!睇過話你好抑或話我好呀!」盲家婆曰:「你有錯,你有錯,終須個天饒你唔過。」孫婦韓氏多方勸解,兩人歸房而罷。

六七日後,砒霜缽心猶大忿。一日,心生一計,看見盲家婆在房中抽扯櫃箱,搬取物件,新婦又往鄰家磨谷,即解下縐紗包頭帶,打一個神仙索,輕輕移步人房,向盲家婆頸上一箍,出盡生平氣力,勒到盲家婆手亂扒、腳亂跳,欲喊不能出聲,欲活不能通氣,雙膝跪在地上,頭搖發亂,腰背擺左擺右、或高或低,眼中水火齊來,砒霜缽仍不肯放手,勒至死為止,嗚呼哀哉而氣絕矣。砒霜缽解脫縐帶,尚恐其生,用手掩住口鼻,局了一回,然後放手又側耳向他口鼻處細聽,不聞聲息,(此地種草都無生了)知其真死無疑,盡勢拖挽,放在床頭上。一息間,新婦歸來,砒霜缽細聲曰:「亞嫂,我有一件緊要事吩咐你知,只可你知,不能傳說於人。」韓氏見其面色慌忙,青筋起現,知其必有古怪之處,遂低頭答曰:「婆婆有何吩咐?」

砒霜缽曰:「你個盲太婆,我一世共佢有緣份,個條命總唔合得佢,佢系我眼中釘,系我心頭火。我先時將他勒死,鄰里來吊香,我自有講法,你不用多言。就系我老公及我仔歸來,你亦不得洩露機關,講其來歷。你若疏言,我定必要死,我亦斷唔容得你,要先將你勒死,拚之同你一鑊熟。」韓氏聞言,大嚇一驚,只得對曰:「謹照婆婆所教,不敢多言。」砒霜缽曰:「隨得你,你唔怕死,即管講。」韓氏心內叫苦,不覺淚流滿面。砒霜缽曰:「我都眼淚,你眼淚得咁多?你好可憐佢麼?你個賤人份外多事。

」遂將盲家婆檢點周至,忽然哭起來。(好傷心)鄰里走來問曰:「又與家婆打罵麼?」砒霜缽曰:『「唔系打罵,我家婆如今死了咯!」大叔婆驚曰:「我先時見佢在門口叫雞,為何死得咁快?」砒霜缽曰:「唔講你唔知,因今朝煮多契女飯,契女唔來食。家婆叫肚痛,睡床唔起身。到了午後,喊肚餓,我話煲的白米頭,局的好臘鴨,佢唔願食,話要炒飯,我就切的臘肉粒、雞蛋絲、蔥花正菜,炒得又香又爽。誰知佢食了一碗又一碗,食了四大碗。老人腸肚窄,點能受得幾多呢?勸佢唔好食咁多,似乎話我砒霜缽制折佢,又系唔好人。乜知炒飯性太焦,味太鹹,食完見喉渴,飲了一大煲茶,敢就飽得眼凸凸,兩腳都伸直。你話點算好呀?人家唔知,估我共佢不和,似乎毒死佢,但系能瞞得四鄰,不能瞞得佢孫婦,現有佢孫婦可據,我雖然醜稟,實系貌噁心慈,(自家贊自家)唔比同人佛口蛇心,陰柔害物。我見佢飽得咁干苦,實覺可憐,初時唔估咁撞板,若早知道,斷唔炒飯過佢食咯!」大叔婆曰:「我知佢一世愛食炒飯,但唔該食咁多呀!」又一鄰婦曰:「飽死好過餓死,勝過餓鬼,年年要等七月十四。」講完,砒霜缽放聲大哭,備買棺執等項,親手自己殯殮,(恐怕被人看出)遮遮掩掩,有誰看到惡處?其夫及子歸來,殯葬已罷。遲廿日間,其夫及子又遠回鋪矣。計盲家婆死之日,其時系道光十六年十二月初旬也。

砒霜缽見家婆死後,並無人知覺,新婦又不敢言,自以為安枕無憂,逍遙自在,每餐飲幾兩好酒,局一串風腸,有時飲得醉霏霏,自言自笑。(快活咯)不過半年,身中大玻寒熱交作、一陣如冰凍,一陣似火燒。睡中反覆滾滾團團,神魂飄蕩,見一官差,將鐵鏈鎖住頸上,拖狗咁拖,苦拖同去,砒霜缽曰:「你鎖我做乜呀?我又瓶得罪你,(不過得罪家婆)你恃惡麼?」官差笑曰:「你重詐夢,你去就知道。」砒霜缽尚估人告發,差役來拿,心中僕僕咁跳。行至一處地方,陰氣慘淡,日色微茫,見無數披枷帶鎖、散發披頭,亦有的騎馬坐車、手舞足蹈,或人類畜類,滿眼紛紛;或含笑悲啼,情形種種。

想起人話陰間光景,此處想必無疑。問官差:「此是何方?」

官差答曰:「此是你結局之處。」(真妙語)砒霜缽愈見愈傷心,方知牽我者原是鬼差,哭唔願行,坐在地上放側眠,逞蠻撒潑。鬼差喝曰:「你起唔起?」砒霜缽曰:「我願死不願行。

」鬼差笑曰:「你尚估系生人麼?你真正系唔行?」砒霜缽垂頭閉目,總不答聲,鬼差遂抽住一隻腳,隨拖隨走,拖得砒霜缽手腳撒開,頭披髻散,大聲亂喊:「我願行咯!唔好拖得我咁淒涼咯!」(情景極有趣)鬼差不由分說,苦苦盡力拖起勢走,只管拖,只管罵,話:「唔怕你撒潑,唔怕你力蠻,你到來惡得過我?你話唔怕雷公,乜要怕我呢!」(砒霜缽一生唔曾被人丟過駕,今到此處盡地丟清,好似惡人到官,瓶了一毫氣勢)砒霜缽曰:「差老爺,我瓶犯你呀!為何將我咁作賤呢?

」(好之你又作賤家婆)鬼差曰:「重有得過你賤,你估咐樣就罷了麼?你都唔知利害。」引動得來往之鬼都笑,連一班牛頭馬面鬼卒亦笑起來,笑其拖得有趣也。有一相識之鬼來講情,方歇手唔拖,任其起身行走。

去到一間大宮殿,企在門外。聞知殿內呼喝聲,官差擠擁,忽牽入內,有一個判官唱名:「不孝婦鄔門樑氏到案。」砒霜缽即跪在地上,閻王曰:「你系金陵大城南門外部家治之妻,系你嗎?」砒霜缽曰:「正是不差。」王曰:「有人告你。」

砒霜缽回頭,望見盲家婆跪在一旁,王曰:「你勒死家婆,系你一人,抑或有別人幫手呢?」砒霜缽想:「此事難推過新婦,況且家婆在後,不能誣賴於人。」遂直認曰:「小婦人一時淺見,將家婆勒死,系我一人,並無幫手。(有時勒死隻狗都要兩人,勒死家婆,獨力可能做得,都是本事)今知罪過,悔恨難追,總系望王爺格外施恩,大開方便,勿執勿怪。」(記錯拜神之時,拋系唔轉)王拍案大罵曰:「你個賤婦人,好生大膽!將家婆勒死,不知罪大通天,在陽間律例,應當碎剮凌遲,在陰間律例,要打落酆都地獄,受苦五百年,變過豬狗畜生,方成人類。但系陰間受苦,陽世唔知,我今發你還陽,將此事轉傳於人,世上多一人知,免你地下多受一日之苦。你丈夫郎家治平日夫綱不振,容縱其妻,任由老婆刻薄老母,(世間每有此等人咁蠢才不中用)生前既不能發覺,死後又不能代老母報仇,在陰間罪案應當處斬。」砒霜缽曰:「小婦人不孝,未曾入過學堂,(男子學堂亦有入,仍忤逆父母)頭戴膏油,不知不識,(何以曉得罵家婆做老狗?呢)原望丈夫教導。因丈夫毫無管束,是以犯此天條,(系丈夫叫你勒家婆嗎)望王爺准我投胎轉世,另行孝義,以補前非。」王曰:「今生事做不了,何論來生!(真爽快直捷)你一生壞在個把嘴,牙尖齒利,造是生非,如今在我面前,尚敢支離辯駁,況在陽間咒罵,重了得麼?」命小鬼將亞婦掌一百嘴巴,砒霜缽大哭嗚嗚,打得個嘴歪左歪右,(砒霜缽想扭歪家婆嘴,誰知自己之嘴重歪得多)口唇都長多一寸,唔敢出聲。判官看見,以袖掩口,側面亦忍笑不住,笑其想賣口乖而受打也。砒霜缽拭乾眼淚,又想開聲向王爺求情,王曰:「不用多言。」著小卒帶他還陽而去。

鬼卒又帶他一路行,一路走,砒霜缽曰:「差老爺,我如今魂飛膽碎,嚇破心肝,(你本來瓶心肝用何被他嚇得破)精神困極,腳骨軟了,(家婆條頸先軟了)容我一坐,做得唔呢?」

鬼差曰:「你慌瓶得過你坐麼?五百年地獄在,你慢慢坐到厭都做得咯。(個隻鬼講說話,說得咁尖利,凶重斗系過砒霜缽)你願行即行,你唔肯行又照先時咁樣拖你只腳。」砒霜缽曰:「唔好咯!我怕你咯!我情願快的走咯。」

一陣間,歸到屋內,被鬼差一推而醒,大嚇一驚,週身冷汗出來,床中被褥濕透,自怨歎曰:「該死、該死!就系一死都未能了局呀!婆婆呀,乜你唔解生,等我奉事下呀!」(你奉事得多,佢心亦足咯)一夜,暗中流淚,以手自己打頭,總之,怨錯天光。後新婦入房來,叫洗面,唔願起身,新婦問其何故,砒霜缽曰:「我牙痛,牙骨刺,牙肉腫,大約有牙蟲都唔定咯。」新婦曰:「我試睇下。」砒霜缽搖手曰:「駛七睇呀!我尚下痛到死咯!」新婦走埋床,展開被一望,果見腮頰兩邊,皮肉浮高,面似豬頭咁大,唇又長,眼又深,口旁之處但現瘀黑色,好似打痕。新婦暗驚奇怪,遂問曰:「今朝另外煲過白米頭,局的好臘鴨,與你食,著唔著呀?」砒霜缽曰:「唔食得咯!粥水都唔輕易飲得啖咯!」竟然眠在床上,餓了三日。(家婆飽死,佢怕餓死)忽然身中生得無數瘡仔,上生至頭,下生至腳,連到手指、腳趾、頸喉、耳鼻,處處皆然。

週身黃膿白泡,藥散敷之,連肉都卸落地,醫家無計可施。惟背後一瘡更大,漸爛漸闊,穿了一個大孔,似巖洞之深,望見肚內,心肝脾肺俱現藍黑色,(其心更黑幾倍)名醫家不能識其證。醫家曰:「書有載講,惡聲大瘡,唔有見過毒得咁淒涼。

」(此醫家看外科書,不過曉得一半,知佢毒瘡,唔知佢惡呀)砒霜缽曰:「我一世好心,(更兼好口)唔知點解生得個咁樣病,總之系前世唔修咯!」(今世是真)新婦向側面,掩口暗笑,知道系勒死家婆證也。醫家無法,只以大油紙鋪住,好似繃鼓一樣,免受生風。(唔似得縐紗帶束住可更好)鄰里來問病,不敢望其背,因有一婦見之,被嚇一驚,歸家成玻醫家告退,砒霜缽叫苦連天,痛了幾十日,胸但似火,骨節似刀切,喉極乾,頸極腫,(家婆死時有咁腫)如坐火炕,如睡筋床。

(即是生前大地獄)想拜天,手唔拜得,想跪地,膝唔跪得。

(重咁神心麼)一日,痛到極處,叫新婦到床前,細氣低聲曰:(罵家婆個陣時得咁大聲)「亞嫂呀,我一生唔好頤,唔肯饒讓人。(你唔饒讓人,鬼神唔饒讓你)因被你太婆罵了一番,就懷恨在心,將他害死。我以為人唔知,鬼唔見,可以安然無事,點估到地下真有閻王呀!被灶君奏天,婆婆又告發。」前者勾我魂落陰間,與你太婆對審一堂,曾經招認了案。閻王說要我坐五百年地獄。你家公因聽妻言之過、都要斬首遭刑。我今死去,地獄之罪斷不能辭,未知你家公將來如何結果?(都系酸果苦果,唔系甜果咯)我死之後,不妨傳與人知,或者減我罪過一二。」遂將閻王所判斷說話,逐一講與新婦知之。新婦聽聞,吐出舌,驚曰:「真有陰司,怪不得婆婆咁樣病咯。」

砒霜缽大叫數聲:(家婆死唔出得聲,砒霜缽死可能出得聲,而且大聲)「我苦呀!」叫三日,四體裂而死。其子歸來葬埋。

一月後,鄔家治枕骨後生一大瘡,歸家調理,漸生漸闊,生了兩三個月,通條頸俱闊完。一日坐床,只顧低頭,不覺大啊一聲,頭跌落地。(其聲與大芋頭在房上跌落地下相似)新婦方知閻王話要處斬,即斷頭瘡也。其子又殯葬畢。

約半年之後,一日有鄰里三五婦人,來到鄔家治之屋,與其新婦韓氏共坐閒談。一婦人講起砒霜缽一世忤逆家婆,毒心毒口,唔怪得咁樣死法,亦理所當然。獨至其夫鄔家治,一生柔順,(順老婆)並無得罪於人,何以咁樣死?唔通天眼半明半暗,只開只閉,(講得好新樣)亦未可知。計起番來,做醜人不宜,做好人亦無益也。」韓氏曰:「我話天眼明過鏡,總系人唔知。」眾問何故,韓氏曰:「我太婆唔系飽死,系我惡家婆將他勒死。」眾大驚曰:「此犯天條大惡,為何不出聲?」

韓氏曰:「極之難講。家婆吩咐,話我出聲,先將我害死,所以不敢呀。其後佢魂落陰間,閻王審判,要佢落地獄,我家公要斬頭,所以咁樣古怪。此等說話,系我家婆痛到將死時,講與我知,故此知其端的。」婦曰:「唔怪得咯,死都唔好。可惜佢咯,連你家公都系蠢才,一世陰陰濕濕,有的丈夫男子氣。

我有一次人來你屋,見砒霜缽咒罵盲家婆,你個家公只曉得坐住竹椅,拈煙筒食煙,總不出一言、喝一句。所以容縱砒霜缽,惡得咁淒涼呀!至到盲老母,六七十歲人,遇時受苦。應承做仔,有咁瓶本心,話曉發財,又話去幾遠地方,一間屋內,好似倒麻藍紗咁亂,講乜本事呢?叫做鄔家治,都唔治得一個老婆,重想治一家?個的都唔系叫做男子佬,實系叫做老婆奴。」

又一婦笑曰:「你老公唔聽你說話麼?」其婦答曰:「我老公有咁蠢才,話著佢老母唔好,就好似打崩佢頭咁樣痛咯,有的好食物,要先敬佢老母,然後中佢意。(天地間另生一等奇男子出來顯與眾看)我雖然系丑稟,都唔敢得罪佢老母一句。你話我老公奇唔奇呢?你估比同鄰家家治咁衰麼?歸來伏在老婆裙頭下,要聽老婆聲氣,自己唔做得主意,個的重系叫做人?」

又有一婦答曰:「我地瓶命水,嫁得個老公,總唔聽我說話。」

前婦曰:「聽你話,實首好麼?鄔家治聽老婆話,好之衰生個樣?」有一老婦曰:「看如何聽法,勸唔好嫖,唔好賭,唔好吹鴉片,要顧身,要顧家,個的說話,俱要聽。若只曉得派翁姑不是,叔伯不是,做男子就唔著聽咯。」眾婦曰:「究竟二叔婆講來有理,唔怪得二叔公一世都聽你說話。」各人大笑而散。自此,砒霜缽之事漸傳出來,遠播於眾。

惡逆婦大痛大苦幾十日,然後四體裂開,死慘過凌遲碎剮矣。不孝子生斷頭瘡而死,慘過斬首正法矣。

天不言而報應,真可畏也。然天豈欲如此多事哉?無奈大逆不孝者自作孽何!

茅寮訓子

清朝滿州之官,並無姓氏,只以名為姓焉。康熙年間,滿州有一人,叫做同貞,為官做到官詹之職。同貞有結髮之妻,生了三子。不幸中年妻死,續娶填房一個汪氏,一分美貌聰明,系旗下人家女也。汪氏歸來,持家極有禮法。厚待丈夫三子,意極仁慈,作如自己所生,無分別也。同貞性氣剛直,遇事不合,便忿忿不平。後因一件案情辦得太烈,致朝臣執奏,削職抄家,產物一空,漸成貧困。汪氏極力撐持,幫助其夫用度。

同貞不以失官為意,貧淡順其自然。

未幾,同貞死,汪氏哭絕,痛不欲生,水漿不肯入口,決意同亡。既而覆想一下:「敢死易,養仔難,連自己死埋,個班仔向誰倚賴?況且先夫臨死,曾經吩咐床前,要我撫養諸兒,不可置之度外。若使自尋短見,夫在九泉之下,依然緊皺雙眉。

」左想右思,死去亦難,不死亦苦,人生天地,不怕做辛苦事,還期苦盡甘來。於是立硬心腸,咬牙抵住,勉強起立,打點殯葬事宜,受痛含悲,難向諸兒解說。三子只知啼餓,誰憐寡母腸斷魂離,哭淚難干?惟有叫夫知道而已。

其時,汪氏守寡,年僅廿二歲也。家既貧,無人照顧一二,備極艱辛。惟望三子學問能成,方有生路。勉強請一個先生來教三子,將所住之屋,截出一半做書館。典當衣服首飾,備買紙筆,與及經書。先生金其價亦廉,而飲食供奉之情極盡誠敬。捱了一年,而貧更甚,漸不能當。想叫三子出外從師,難供費用,於是自己教訓。手勤紡績,口授經書,三子企立一旁,眼觀耳聽。有時天寒冰凍,燈光如豆,火不成紅,而冷雨淒風破窗亂打,猶執諸兒之手,指向捲上,字句分明,而哽咽一聲,不禁淚流滿面者矣。諸子旁侍亦泣,於是掩卷收燈,回床而睡。

枕孤被爛,破席零星,猶囑諸兒,各於床上唸書,沉吟覆記。

僅到五更,叫諸兒復起誦讀,而汪氏已離床開卷矣。及後,並無錢賃屋,無處棲身,因賃一空地,篷結茅寮,母子居祝或早朝無米煮,近晚食粥一餐,教三子奮志讀書,要做好人,以承祖父之志。三子若有懶惰,散步遊行,汪氏則啼哭呼天,自怨自責。三子恐懼,即時跪在母前,認了不是,願自後遵從母教,不敢荒疏。汪氏然後收淚止啼,方肯飲食。三個仔兄弟相勸,你勸我、我勸你,務要發奮做起人來,以慰老母之德。由是真正用功,苦心習練。每朝清晨到老母面前,拜了三拜,然後虛心下氣,企在於旁,以聽老母吩咐,若無別話,各去攻書。

「至康熙癸丑科,大仔叫做逢泰,細仔叫做滿保,兩個中了舉人。申戌科,逢泰中進士,點翰林。庚辰科,滿保中進土,點翰林。丙戌科,第二仔叫做元旦,亦中了舉人。三子皆登科甲。康熙三十六年冬月,第三仔滿保升去福建做撫台。康熙四十年,滿保又升福建浙江做兩省總督。此時老母汪氏做了太夫人矣,隨任在衙門享福,凡地方有關於大利大害者,時時問及其子,滿保亦虛心稟告,與太夫人斟酌,而力行之。康熙五十六年,大仔逢泰出身去陝西,做欽差學院大人,太夫人教以「公明」兩字,逢泰謹遵母教。康熙六十年五月,太夫人身中染病,滿保小心奉事,五更早起,即往床前問安,藥湯茶飯,定必自己親手捧向母前,勸其飲食,從旁企住,等候太夫人飲完食完,再問可否,然後告退。時值福建台灣朱一貴招聚匪徒作亂,至數十萬賊攻破城池。滿保奉旨征打台灣,起程既去,過了重洋。太夫人修書寄滿保云:「兒乃盡力出征,不必以老母為念,你母親今好了,飲得食得,你不須憂,務宜一戰功成,以報朝廷之望。」其實太夫人身猶有病也。及六月,台灣征平文書報到,太夫人喜動顏色,焚香稟告天地,叩謝神恩。謂家人曰:「台灣平,地方寧,社稷無疆土之憂。兒能了此事,我安樂矣。」閏六月十三日卒,死時光氣滿容,清風拂拂,雖大暑時候,而一室生涼,若有冰霜之象。見者皆稱爽朗,共以為奇。

考太夫人汪氏之品格也,其貌美而正,其氣清而靜,其心切而平,其志堅而苦。當年少也,不施脂粉,至憎賣弄風情。

及隨任也,不看戲景,至惱遊行散蕩。教媳婦習禮,待婢女極慈,嘗謂新婦曰:「婦女讀書識字,原是有用之人,至為好事。

若不習禮義,不重名節,就讀千萬卷,終何用哉?只知學吟詩,學作對,要人稱做才女,便自滿足,而於大道理不曉一分,居家庭亦無好處,所謂枉讀詩書,亦無謂也。更有等婦女,生來庸俗,以正經書卷唔看得入眼,正經道理唔動得人心,專愛看邪書、小說、歌曲、淫詞,自號風流,以為瀟灑,誰不知滿紙邪氣,滿眼淫情,日夕流連,心神變動,日久不覺流於下賤,誤入迷途者有矣。故好插花搽粉者,惹人邪意也,好行遊看戲者,自起浮情也。故為婦女,無論聰明愚拙,富貴貧難,總要存一片真心,一點正氣,然後生居世上,不在為人,天必之,而鬼神亦敬之矣。」其教媳婦之道如此,子孫傳為家訓,故其家多正靜焉。太夫人享年七十二,眾稱其福祿壽全。

汪氏守寡之時,年廿二歲,生得聰明秀麗,何憂無別處棲身?況前頭仔三個又非自己親生,苦樂奚堪?

在他人多有不安於其室矣。汪氏之心,無分彼此,三子非他,系丈夫之子也,愛丈夫而不愛其子,丈夫豈能安乎?惟看得丈夫真,然後愛得三子切。一班幼小,只曉得纓嚶啼餓,何知母氏傷懷?吾想此時媒人婆、竹筍智,紛紛來到,勸其改嫁者不少矣。汪氏以安於受苦抵之鐵石心肝,終難轉動。獨是一貧如洗,無米難炊,忍餓抵饑,淒涼多少?汪氏立定主意,只思教子成名,苦讀寒窗。知嚴師原是慈母,茅察斗大,有玉堂金馬之人。辛苦十年,一生富貴,子官,總督,自己封一品太夫人,所謂苦盡甘來,竟如所望。世間亦有青年而守寡者,其困苦亦有相同,有教子之心,未必有如是之真、如是之切矣。何況非自己所出,原系前頭仔者。誠即自己所生,亦不過寶之愛之,如掌上之珠,作心頭之血,只憂他唔養得大,唔高得快。

有的好食讓他食之,有的好著讓他著之,斷不肯打一棍、罵一言,如雞之護雛,牛之引仔,只恐相離相失,而不知有嚴束之道焉。又安肯治其子用苦功,捱苦境,苦心習練,苦忘琢磨也哉?所以寡婦之子,每多學壞,至不成人,其母有以縱之也。又有守寡之婦,飽衣足食,度日寬容正直,矢志堅貞,起居清淨,修善修德,愛己愛人,將來德蔭兒孫,魂歸樂國,堪稱賢婦,謂之能人。而乃有浮蕩之氣不收,懶情之情日縱,待人無禮,治己無方,以賭博為奇,以遊行為樂,不和於眾,不合於家,或太驕奢,或太吝惜,雖稱守節之名,而不知所謂守者,謹守規模也。所謂節者,行為節度也。失其真實,所以受人彈、受人笑者亦有之。若汪氏太夫人,可為守節中之表表特出者矣。

《俗話傾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