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唐玄宗恩賜纊衣緣

第十八卷 唐玄宗恩賜纊衣緣

長安回望繡城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這首絕句是唐朝紫薇舍人杜牧所作。單說著大唐第七帝玄宗,謂之明皇,在位四十四年,又做了太上皇四年。前二十年用著兩個賢相:姚崇、宋璟,治得天下五穀豐登,斗米三錢,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後來到開元末年,二相俱亡,換上兩個奸臣:一個是李林甫,一個是楊國忠,便弄壞了天下,搬調得天子不理朝綱,每日聽音玩樂,賞花飲酒,寵幸的是貴妃楊太真,信用的是故人安祿山。身邊又寵著幾個小人,那小人是誰?乃是高力士、李龜年、朱念奴、黃番綽。這朝官家最是聰明伶俐,知音曉律,每日教這幾個奏樂。天子自家按節,把祖宗辛苦創來的基業,一旦翻成昇平之禍。後來祿山與楊妃亂政,直教「哥舒翰失守潼關,唐天子翠華西幸」。

卻說玄宗天寶年間,時遇三月下旬,春光明媚,宿雨初晴。玄宗同楊妃於興慶池賞玩牡丹,果然開得好,有幾般顏色。是那幾般?乃是:大紅,淺紅,魏紫,姚黃,一捻紅。緣何叫做一捻紅?原來昔年也是玄宗賞玩牡丹時,楊妃倡議在花瓣上掐了一個指甲痕,後來每年花瓣上都有指甲痕,因此就喚做楊妃一捻紅。詩云:

御愛雕闌寶檻春,粉香一捻暗銷魂。

東君也愛吾皇意,每歲花容應指紋。

是日天氣暴暄,玄宗覺得熱渴,近侍進上金盆水浸櫻桃勸酒。玄宗視之,連稱妙哉。問筵前李白學士何不作詩?李白口占道:

靈山會上涅盤空,費盡如來九轉功。

八萬四千紅舍利,龍王收入水晶宮。

玄宗看前二句,不見得好處,看後二句,大喜道:「真天才也!」不想一個宮娥把這盤櫻桃盡打翻在金階之上,眾宮娥都向前拾取。楊妃看了,帶笑說道:「學士何不也作一詩?」李白隨口應道:

天仙慌獻紅瑪瑙,金階亂撒紫珊瑚。

崑崙頂上猿猴戲,攀倒神仙煉藥爐。

玄宗龍情大喜,盡醉方休。是年時入深冬,雨雪不降,玄宗偶思先年武後於臘月遊玩御苑,恰遇明日立春,傳旨道:

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

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吃。

到次日,果然百花盡開,惟有槿樹花不開。武後大怒,將槿樹杖了二十,罰編管為籬。玄宗想:「武後是個女主,能使百花借春而開,今朕欲求些瑞雪,未知天意肯從否?」遂命近侍,取過一幅龍文箋來,磨得墨濃,醮得筆飽,寫下四句道:

雪兆豐年瑞,三冬信尚遙。

天公如有意,頃刻降瓊瑤。

寫罷,教焚起一爐好香,向天祝禱,拜了四拜,將詩化於金爐之內。可煞作怪,初時旭日曈曈,晴光澹澹,須臾間朔風陡發,凍雲圍合,變作一天寒氣。這才是:

聖天子百靈相助,大將軍八面威風。

近侍宮娥來報,天將下雪了。玄宗大喜,即傳旨百司,各賦瑞雪詩詞以獻。又命近侍去宣八姨虢國夫人來,與貴妃三人,於御園合殿筵宴候雪。當時杜甫曾有詩云: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金門。

恐將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見至尊。

筵前,有黃番綽祇應,會汝陽王花奴打羯鼓,一曲才終,戲向八姨道:「今日樂籍有幸,供應夫人,何不當頭賞賜?」八姨笑道:「豈有唐天子富貴,阿姨無錢賞賜乎?」命賞三千貫,教官庫內支領。黃番綽見說,遂作口號道:

君王動羯鼓,國姨喝賞賜。

天子庫內支,恰是自苦自。

滿殿之人聽了無不大笑。那時朔風甚急,彤雲密佈,只是不見六花飄動。黃番綽又作一首雪詞呈上,詞云:

凜冽嚴風起四幄,彤雲密佈江天,空中待下又留連。有心通各路,無意濕茶煙。不敢旗亭增酒價,儘教梅發春前,偏令凝望眼兒穿。慢擎宮女袖,空纜子猷船。

酒至半酣,還不見雪下。玄宗乃行一令,各做催雪詩一首,做得好飲酒,做得不好,罰水一甌。玄宗先吟道:

寶殿花常在,金盃酒不幹。

六花飛也未?時卷珠簾看。

玄宗題罷,八姨吟道:

宮娥齊捲袖,金鈴彩索宜。

等他祥瑞下,爭塑雪獅猊。

八姨題畢,楊妃吟道:

羯鼓頻擊,銀箏款款調。

御前齊整備,只待雪花飄。

楊妃題畢,黃番綽奏道:「臣作一詩,必然雪下。」口中吟道:

催雪詩題趲,六花飛太晚!

傳語六丁神,今年忒煞懶。

黃番綽吟罷,三宮皆大笑。只見內侍宮女爭來報道:「這滿天瑞雪滾滾飛下也。」玄宗喜之不勝,命捲起珠簾看。但見空中:

一片蜂兒,二片蛾兒,三是攢三,四是聚四,五是梅花,六是六出。團團滾珠,粒粒似撒鹽。紛紛以墜錦,簇簇似飛絮。似瓊花片,似梅花瑩,似梨花白,似玉花潤,似楊花舞。

當下龍心大喜,命宮娥斟酒,暢飲一回。黃番綽奏道:

「臣有慶雪口號,伏望吾主聽聞。」其詩云:

瑤天雪下滿長安,獸炭金爐不覺寒。

鳳閣龍樓催雪下,沙場戰士怯衣單。

玄宗聽了,龍顏愴然道:「軍士臥雪眠霜,熬寒忍凍,為朕戍守禦賊。朕每日宮中飲宴,那知邊塞之苦,今若非卿言,何由知之?」遂問高力士:「即今何處緊要?」力士回奏:「潼關最為緊要。」玄宗問:「是那個把守?有多少軍士?」力士奏道:「是哥舒翰把守,共有三千軍士。」玄宗就令高力士:「於官庫中關取絲錦絹線,造三千領戰袍。休要科擾民間。宮中有宮女三千,食厭珍饈,衣嫌羅綺,端坐深宮,豈知邊塞之苦?每人著他做戰襖一領,限十日內完備。須要針線精工,不許苟且塞責。每領各標姓名於上,做得好有賞,做得不好有罰。」力士領旨,關支衣料,於宮中分散。著令星夜做造,不可遲延。分到第三十門閣,乃是會樂器宮女,專吹象管的姚夫人,接了錦絹,取過剪刀來裁剪,因旨意嚴急,到晚來,未免在燈下勤趲。一邊縫紉,一邊思想道:「官家好沒來由!邊關軍士自有妻子置辦衣服,如何卻教宮中製造?這軍漢怎生消受得起。」又想起詩人所作軍婦寄征衣詩來。詩云:

夫戍蕭關妾在吳,西風吹妾妾尤夫。

一封書寄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

我想那軍婦,因夫妻之情,故寄此征衣,有許多愁情遠思。我又無丈夫在邊,也去做這征衣,可不扯淡!卻又想道:

「我自幼入宮,指望遭際,怎知正當楊妃專寵,冷落宮門,不沾雨露。曾聞有長門怨云:

學掃蛾眉獨出群,宮中指望便承恩。

一生不識君王面,花落黃昏空掩門。

就我今日看來,此言信非虛也。假如我在民間,若嫁著個文人才子,巴不得一朝發跡,博個夫妻榮耀。或者無此福分,只嫁個村郎田漢,也得夫耕妻耨,白頭相守。縱使如寄征衣的軍婦,少不得相別幾年,還有團圓之日。像我今日埋沒深宮,永無出頭日子。如花容貌,恰與衰草同腐,豈不痛哉!」思想至此,不覺撲簌簌兩淚交流,欷歔而泣,正是:

幾多懷恨含情淚,盡在停針不語中。

在燈前轉思轉怨,愈想愈恨,無心去做這征衣,對燈脈脈自語。忽然高力士奔入宮來,說道:「天子駕幸翠微閣,召夫人承御。」姚夫人即便起身隨去,須臾已到閣前。眾嬪娥迎著,齊聲道:「官人同家特宣夫人,好且喜也!」姚夫人微笑不答,又有個內侍出來催道:「官家專等夫宴,快些去承恩。」

姚夫人暗道:「不想今日卻有恁般僥倖也!」急到閣中朝見,玄宗用手扶起道:「朕知卿深宮寂寞,故瞞著貴妃娘娘,特來此地與卿一會,明日當冊卿為才人。」姚夫人謝恩道:「賤妾蒲柳陋姿,列在下陳。今蒙陛下垂憐,實出三生之幸!」玄宗命近侍取錦墩,賜坐於旁,姚夫人又謝了恩。方欲就坐,忽報貴妃娘娘駕到。姚夫人聽見貴妃到來,驚得沒做理會,連玄宗天子也頓然變色道:「卿且往閣後暫避,待朕哄他去了,然後與卿開懷宴敘。」姚夫人依言,踉踉蹌蹌,奔向閣後躲避,側耳聽著外面。只聽得貴妃亂嚷道:「陛下如何瞞著我,私與宮人宴樂?」玄宗說道:「朕獨自閒遊到此,並無宮人隨侍,卿家莫要疑心。」貴妃道:「陛下還要瞞我,待我還你個證據!」

吩咐宮女道:「這賤人料必躲在閣後,快與我去搜尋。」姚夫人聽了這話,暗地叫苦道:「如今躲到何處去好?」心忙意急地欲待走動,兩隻腳恰像被釘釘在一般,那裡移得半步?只見一群宮娥趕將進來,喊道:「原來你躲在此。」扯扯拽拽,擁至前邊。貴妃喝道:「你這賤人!如何違我法度,私自在此引誘官家?」教宮娥取過白練,「推去勒死了。」唬得姚夫人魂不附體,叫道:「陛下救命!」玄宗答道:「娘娘發怒,教我也沒奈何,是朕害了你也!」眾宮娥道:「適來好快活,如今且說些苦去。」推至閣外,將白練向項下便扣。姚夫人叫聲:「我好苦也!」將身一閃,一個腳錯,跌翻在地。霎後驚覺,卻是一夢,滿身冷汗,心頭還跳一個不止。原來思怨之報,隱幾而臥,遂做了這個癡夢。及至醒來,但見燈燭熒煌,淚痕滿袖,卻又恨道:「楊妃你好狠心也!便是夢中這點恩愛,尚不容人沾染,怎不教人恨著你?」此時愁情萬種,無聊無賴,只得收拾安息。及就枕衾,反不成眠,正合著古人宮怨詩云:

日暮裁縫歇,深嫌氣力微。

才能收篋笥,懶起下簾帷。

怨坐空燃燭,愁眠不解衣。

昨來頻夢見,天子莫應知。

到次日,尚兀自癡癡呆坐,有心尋夢,無意拈針,連茶飯也都荒廢了。過了幾日,高力士傳旨催索,勉強趲完。卻又思量:「我便千針萬線做這征衣,知道付與誰人?」又道:

「我今深居宮內,這軍士遠戍邊庭,相去懸絕,有甚相干?我卻做這衣與他穿著,豈不也是緣分!」又想道:「不知穿我這衣服的那人,還是何處人氏,又不知是個後生,是個中年,怎生見得他一面也好。」又轉過一念道:「我好癡也!見今官家日逐相隨,也無緣親傍,卻想要見千里外不知姓名的軍士,可不是個春夢!」又想道:「我今閒思閒悶,總是徒然,不若題詩一首,藏於衣內,使那人見之,與他結個後世姻緣,有何不可?」遂取過一幅綵鸞箋,拈起筆來寫道:

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

戰袍經手制,知落阿誰邊?

留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

今生已過也,願結後生緣。

題罷,把來摺做一個方勝,又向頭上拔下一股金釵,取出一方小蜀錦,包做一處,對天禱告道:「天,天,可憐我姚氏今世孤單,老死掖庭。但願後世得嫁這受衣軍士,也便趁心足意了。」祝罷,向空插燭也似拜了幾拜,將來縫在衣領之內。整頓停當,恰好高力士來取,把筆標下「第三十六閣象管姚夫人造」,教小內宮捧著去了。自此姚夫人在宮朝思暮怨,短歎長吁,日漸懨懨瘦損,害下個不明不白,沒影相思症候。

各宮女伴都來相問,夫人心事怎好說得?惟默默吁氣而已。詩云:

冷落長門思悄然,羊車無望意如燃。

心頭有恨難相訴,搔首長吁但恨天。

不提姚夫人在宮害病,且說高力士催趲完了這三千纊衣,奏呈玄宗。玄宗遣金吾左衛上將軍陳元禮起夫監送。迤邐直至潼關,鎮守節度使哥舒翰遠遠來迎,至帥府開讀詔書,各軍俱望闕謝恩。哥舒翰令軍政司給散戰袍,就請天使在後堂筵宴。且說有個軍人,名喚王好勇,領了戰襖,回到營中。把來穿起,只覺脖項上有些刺搠,連忙脫下,看時並不見引起甚的,重複穿起,那頸項上又連搠幾下。王好勇叫道:「好作怪!這衣服上有鬼,我沒福氣用它。」脫下來撇在半邊,驚動行伍中走來相問。王好勇說出這個緣故,有的不信,把來穿著一過,一般如此。有的疑是遺下針線在內,將手去撳,卻不撳不著甚的,也不刺搠著手掌。內中有一人說:「待我試穿著,看道何如?」這人姓甚名誰?這人姓李名光普,聞喜人氏,年紀二十四五,向投在哥舒翰帳下,戍守潼關,生得人材出眾,相貌魁偉,弓馬熟嫻,武藝精通,是一個未侵女色的兒郎,能征善戰壯士。當下取過這件衣服,且不就穿,仔細把來一覷,見上面寫著「第三十六閣象管姚夫人造」,那針線做得十分精細,綿也分外加厚,心裡先有三分歡喜。遂卸下身上襖子,將來穿起,恰像量著他身子做的,也不長,也不短,頸又不刺搠,眾人多稱奇異道:「這件衣服,莫非合該是你穿的麼?」王好勇便道:「李家哥,我和你兌換了罷。」李光普因愛這件襖子趁身,已是情願,故意說道:「須貼我些東西,才與你兌換。」王好勇道:「一般的衣服,怎要我吃虧?」李光普道:「你的因穿得不穩,已是棄下了,如今換我這件不刺搠的,就貼了我,也還是你便宜。」眾人道:「果然王家哥貼東西換了,還有便宜。」王好勇只是不肯,李光普又戲言道:「也罷,我也不要入已,就沽一壺,請眾位吃個合事酒,如何?」眾人道:「作成我眾弟兄吃三杯,一發妙!王家哥快取出鈔來。王好勇被眾人打諢,料脫白不得,摸出錢把銀子道:「我只出得這些,但憑入己也得,買酒吃也得。」眾人嫌少,還要他增些。

李光普道:「我不過取笑,難道真個獨教王家哥壞鈔?待我出些,打下平壺罷。」也遂取出錢把銀子。眾人都來吃他公道,隨把襖子換了,沽了兩角酒,並些案酒之物,大家吃了一回,各歸本營。原來李光普酒量不濟,吃了幾杯覺得面紅耳熱,回到營中存坐不住,倒頭去睡。不想勢頭猛了些,那脖項上著實地錐了一下,驚得光普直跳起來,心裡奇怪,靜坐思想。一則是他性靈機巧,二則是緣分到來,料道領中必然有物,即卸下來,細細檢看。只見衣領上,絲縷中,露出針頭大一點金腳,光普取過一把小刀,拆開看時,原來綿中裹著一個蜀錦包兒,裡面包著一股鳳穿牡丹的金釵,一個方勝。看那釵子,造得好生精巧,暗暗喝采道:「我光普生長貧賤,何曾看見這樣好東西!」想了一回,才把方勝展開,乃是一幅綵鸞箋,上面有一首詩句。光普原粗通文理,看了詩中之意,笑道:

「這女子好癡心也!」你雖有心題這詩句,如何便能結得後世姻緣?」仍將襖子穿好,又把箋釵來細細展玩。看那字跡,端楷可愛,卻又歎息道:「可惜這女子有些妙才,卻幽團深宮。

我光普有一身武藝,埋沒風塵。若朝廷肯布曠蕩之恩,將這女子賜與我為妻,成就了怨女曠夫,也是聖朝一樁仁政,我光普在邊塞,也情願赤心報效。」又想道:「這事關宮闈,後日倘或露出來,須連累我,不如先去稟知主帥。」又想道:

「這女子自家心事無他人知得,我若把來發覺,不但負他這點美情,卻又害了他性命。不如藏好了,倒也泯然無跡。」方欲藏過,忽地背後有人將肢膊一攀,叫道:「李大哥看甚麼?」李光普急切收藏不迭,回頭看時,卻是同伍的軍人。那人道:

「不要著忙,我已見之久矣,可借我看個仔細?」光普被他說破,只得遞與。那人把釵子看了又看,不忍釋手,只叫:好東西,好造化!」光普恐怕被人撞見,討過來仍舊包好,藏在身邊,叮囑那人道:「此事關係不小,只可你知我知,莫要洩漏。」那人滿口應承說:「不消囑咐,我自理會得。」誰知是個烏鴉嘴,耐不住口,隨地去報新聞,頃刻就嚷遍了滿營。有那癡心的,悄地也拆開衣領來看,可不是癩蛤蟆想天鵝肉吃!

王好勇聽見有一股金釵,動了火,懊悔道:「好晦氣!口內食倒讓與別人受用,如今與他歪廝纏,仍要換回。就憑眾人酌中處,好道也各分一半。」算計停當,走來對李光普道:「家哥,我想這襖子是軍政司分給的。必定摘著字號。倘後日查點,號數不對,只道有甚情弊,你我都不乾淨,不如依舊換轉罷。」光普知其來意,笑了一笑答道:「這也使得。」王好勇道:「不要笑,那衣領內東西,也要還我的。」李光普道:「可是你藏在裡邊的嗎?」王好勇道:「雖非我所藏,原是這襖子內之物,如今轉換,自然一併歸還。」李光普指著道:「你這歪人,好不欺心!你即曉得有東西在內,就不該與我換了。」

兩下你一言,我一句,爭論不止,眾人齊說王好勇不是,道:

「王家哥一言即出,駟馬難追。起初是你要與他換,縱有東西,也是李家哥造化,怎好要得他的?」把李光普推過一邊道:

「你莫與他一般見識。」王好勇釵子又要不得,倒了一場沒趣,發起喉急道:「磚兒能厚,瓦兒能薄,一般都是弟兄,怎的先前兌換時幫著他強要我吃虧,如今假公道搶白我?我拼做個大家羞,只去報知主帥,追來入官,看道可幫得他不將出來!」

一頭說一頭走,竟奔轅門,李光普同眾人隨後跟上。此時天色將晚,哥舒翰與天使筵宴未完,不敢驚動,仍各回營。至次日哥舒翰升帳,將士參謁已畢,李光普不等王好勇出首,先向前稟明就裡,雙手將戰襖、箋、釵獻上。王好勇見他已先自首,便不敢攙越多事。哥舒翰見了箋上這詩,暗暗稱奇,又想:「事幹宮禁,搖惑軍心,非同不可。必須奏聞,請旨定奪。」

遂吩咐光普在營聽候發落,一面來與天使陳元禮說知,欲待連光普解進。陳元禮道:「事出內宮,與本軍無與,且又先行出首,自可無責。令公可將纊衣給還本人,修一道表文,連這箋、釵,待下官帶回進上,聽憑朝廷主張便了。」哥舒翰依其所議,即便修起表文。次日,長亭送別,元禮登程,不則一日,來到任安,入朝覆命。後將纊衣詩句之事奏知,把哥舒翰表文並箋、釵一齊獻上。玄宗看了大怒道:「朕宮中焉有此事?」遂問這片衣是誰人所制,陳元禮回奏:「上有第三十六閣象管夫人姓名。」玄宗將箋、釵付與高力士,教喚姚氏來親自審問,力士領旨自去了。朝事已畢。聖駕回宮,楊妃同臨翠微閣遊玩不提。且說姚夫人在宮中正害著不尷不尬、或癢或疼的病症,方倚欄長歎,忽見高力士步入宮門,說道:

「夫人,你做得好事也!」姚夫人道:「奴家不曾做甚事來。」高力士笑道:「你把心上事來想一想便有了。」姚夫人道:「奴家也沒有心上事,也不消想得。」高力士道:「夫人雖沒有心上事,只不知結後世緣的詩句,可是夫人題的?」遂向袖中取出鸞箋、釵子,把與他看。姚夫人一見,驚得啞口無言,臉上一回紅,一回白,沒做理會。暗想這戰襖聞已解向邊塞去矣,如何這箋、釵卻落在他手?高力士見他沉吟不語,乃道:「夫人不消思索,此事邊帥已奉知官家,特命我來喚你去親問,請即便走動。」姚夫人聽了此言,方明就裡,又想道:「受衣那人好無情也!奴家贈你一股釵子,有甚不美?卻教邊帥奏聞天子,害我受苦!紅顏命薄,一至於此。」心中苦楚,眼中淚珠亂下。正是:

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

姚夫人無可奈何,只得隨著高力士前去。出了閣門,行過幾重宮巷,遇見穿宮內使,力士問:「天子駕在何處?」答言「萬歲爺同貴妃娘娘已臨翠微閣遊玩宴飲。」姚夫人聽了這話,一發驚得魂飛,想道:「今日性命定然休矣!」你道為何?

他想想昨日夢中高力士石往翠微閣見駕,楊妃賜死。今番力士來喚,駕已在翠微閣,正與夢兆相符,必然凶多吉少。須臾已到閣中,玄宗方共楊妃宴樂。姚夫人俯伏階前,不敢仰視。高力士近前奏道:「姚氏喚到。」玄宗聞言,勃然色變。楊妃問道:「陛下適來正當喜悅,因何聞到喚至姚氏,聖情頓爾不悅?」玄宗遂將纊衣詩句之事說出,楊妃道:「原來如此緣故,如今這詩句何在?」高力士即忙獻上。楊妃看了這詩句,忽生個可憐之念,又見這字體寫得嫵媚,便有心周全他。乃問道:「陛下今將如何?」玄宗道:「這賤人無心向主,有意尋私,朕欲審問明白,賜之自盡。」楊妃道:「陛下息怒,待梓童問其詳細,然後明正其罪,」遂喚姚夫人上前,問道:「你這婢子,身居宮禁,承受天家衣祿,如何不遵法度,做出恁般勾當?」姚夫人泣訴道:「賤妾一念癡迷,有犯王章,乞賜紙筆,少申一言,萬死無辭。」楊妃令宮娥將文房四寶與之,姚夫人在階前舉筆,寫下一張供狀,呈上貴妃。貴妃看那供狀寫道:

孤念臣妾,幼處深宮,身居密禁。長門夜月獨照愁人,幽閣春茶,每縈離夢。怨懷無托,閨思難禁。敕令裁製征衣,致妾頓生狂貪。豈期上瀆天主,實乃自干朝典。哀哉曠女,甘膺斧鉞之誅。敢冀明君,少息雷霆之怒。事今已矣,死亦何辭?

貴妃看了,愈覺可憐,令高力士送上玄宗。玄宗本是風流天子,看見情辭淒婉,不覺亦有騖憐之意,向貴妃問道:

「此事卿家還是如何處之?」楊妃道:「妾聞先朝曾有宮人韓氏題詩紅葉,流出御溝,為文人於祐所得。後來事聞朝廷,即以韓氏賜祐為妻。陛下何不仿此故事,成就怨女曠夫,以作千秋佳話,使邊庭將士知陛下輕色好賢。必為效力。」玄宗聞言,大喜道:「愛卿既肯曲成其美,朕自當廣大其恩。」即傳旨將鸞箋、釵子還了姚氏,仍賜香車一輛,遣其官繼詔領羽林軍五十名,護送潼關,賜軍士李光普,配為夫婦。宮中所有,賜作妝奩之資,後人不得援例。楊妃又賜花粉錢三千貫。

姚夫人再拜謝恩,回宮收拾,擇日就道。這事傳遍了長安,無不稱頌天子仁德。詩云:

癡情慾結未來緣,幾度臨風淚不幹。

幸賴聖明憐檻鳳,天風遙送配青鸞。

姚夫人登程去後,不想哥舒翰飛章奏捷,言吐蕃侵犯潼關,得健卒李光普衝鋒破敵,馘斬奠首,蕃兵大敗遠遁,奪獲牛畜、器械無算。玄宗大喜,即加哥舒翰司空職銜,超擢李光普為兵馬司使,遣使臣繼官誥馳驛賜之成婚。那時,潼關已傳聞天子送題詩纊衣的宮女與軍士為妻,哥舒翰初時不信,以為訛傳。那李光普認做軍中戲謔,他一發道是亂話。看看詔使已至,哥舒翰出郭迎接,果然見簇擁著一輛車輪,連稱奇異。迎入城中,請問內使,始知就裡,李光普做夢也不想有這段奇緣。恰好繼官誥的使臣也到,一齊開讀。李光普一時冠帶加身,姚夫人鳳冠霞帔,雙雙望闕謝恩,三軍盡呼萬歲。只有王好勇饞眼空熱,氣得個頭昏眼暗,自恨到手姻緣白白送與他人,這才是: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當下哥舒翰將一公署與李光普,做個私宅。旌旗鼓樂送入,夫妻交拜成親。

一個是天上神仙,遠離宮闕降瑤階。一個是下界凡夫,平步青雲登碧漢。鴛鴦牒注就意外姻緣,氤氳使撮合無心夫婦。蘭橋驛不用乞漿,天台路何須採藥?只疑誤入武陵溪,不道親臨巫峽夢。

花燭之後,姚夫人向李光普說道:「妾幼處深宮,自分永老長門,無望于飛。故因制征衣,感懷題句,欲冀後緣。何君獨無情,致聞天子,使妾幾有性命之尤。若非貴妃娘娘曲為干旋,安得與君為配?」光普遂將王好勇先領戰襖,後來交換出首始末,細細陳說一遍。又道:「卑人少歷戍行,荷戈邊塞,本欲少立功名,然後徐圖家室。不道朝廷恩賚纊衣,得獲貴人佳什,情雖懷感,忱悃奚通。初意後緣尚屬虛渺,不圖今世即諧連理。雖或姻緣有在,亦由天子仁德。光普何能,值此異數?雖況盡犬馬,未足以報聖恩。」姚夫人聽了這些言語,方釋了一段疑惑,乃取出鸞箋、釵子,遞與光普道:「賴此為媒,得有今日,君善藏之。」光普用手接過看時,釵子已成一對,愈加歡喜。將來供在案上,與夫人同拜了四拜,珍藏篋中。次日拜謝主帥哥舒翰,又安排筵席款待天使,與哥舒翰各修表文謝恩。姚夫人也修箋申謝楊妃。自此光普感激朝廷,每有邊警,奮身殺賊,屢立功勳。後來安祿山作亂,玄宗幸蜀,楊妃縊死馬嵬,姚夫人念其恩義,招魂遙祭,又延高僧建見水陸道場薦度。光普夫妻諧好,偕老百年。生有二子,俱建節封侯。後人詩云:

九重軫念征夫苦,敕造征衣送軍伍。

長門怨女擒情嵬,絕塞愁人懷莫吐。

君心憐憫賜成婚,鳳闕遙辭下西土。

恰同連理共稱奇,史冊垂傳耀千古。

《新編繪圖今古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