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五 ‧ 疾謬

抱朴子曰﹕世故繼有,禮教漸頹。敬讓莫崇,傲慢成俗。儔類飲會,或蹲或踞。暑夏之月,露首袒體。盛務唯在雨虧捕彈棋,所論極於聲色之間,舉足不離綺需紈誇之側,游步不去勢利酒客之門。不聞清談講道之言,專以丑辭嘲弄為先。以如此者為高遠,以不爾者為馬矣野。於是馳逐之庸民,偶俗之近人,慕之者猶宵蟲之赴明燭,學之者猶輕毛之應風。嘲戲之談,或上及祖考,或下逮婦女。往者務其必深焉,報者恐其不重焉。倡之者不慮見答之後患,和之者恥於言輕之不塞。周禾之芟,溫麥之刈,實由報恨,不能已也。利口者扶強而黨勢,辯給者借柔以刺瞂。以不應者為拙劣,以先止者為負敗。如此,交惡之辭,焉能默哉!其有才思者之為之也,猶善於依因機會,準擬體例,引古喻今,言微理舉,雅而可笑,中而不傷,不棖人之所諱,不犯人之所惜。若夫拙者之為之也,則枉曲直湊,使人愕愕然,妍之與媸,其於宜絕,豈唯無益而已哉!乃有使酒之客,及於難侵之性,不能堪之,拂衣拔棘,而手足相及,丑言相加於所尊,歡心變而成讎,絕交壞身,構隙致禍,以杯螺相擲者有矣,以陰私相訐者有矣。

昔陳靈之被矢,灌氏之泯族,匪降自天,口實為之。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二緘之戒,豈欺我哉!激雷不能追既往之失辭,班輪不能磨斯言之既玷。雖不能三思而吐清談,猶可息謔調以防禍萌也。尊其辭令,敬其威儀,使言無口過,體無倨容,可法可觀,可畏可愛,蓋遠辱之良術,全交之要道也。且夫慢人者,不愛其親者也﹔輕斗者,不重遺體者也。皆陷不孝,可不詳乎!然而迷謬者無自見之明﹔觸情者諱逆耳之規。疾美而無直亮之針艾,群惑而無指南以自反。諂媚小人,歡笑以贊善﹔面從之徒,拊節以稱功。益使惑者不覺其非,自謂有端晏之捷、過人之辯,而不悟斯乃招患之旌、召害之符、傳非之驛、傾身之車也。豈徒減其方策之令聞,虧其沒世之德音而已哉!蓋雖有偕老之慎,不能救一朝之過,雖有陶朱之富,不能贖片言之謬。故毫釐之失,有千里之差﹔傷人之語,有劍戟之痛。積微致著,累淺成深,鴻羽所以沈龍舟,群輕所以折勁軸,寸所以燔百尋之室,蠹蠍所以僕連抱之木也。古賢何獨口止局口止脊恂恂之如彼,今人何其憒慢傲放之如此乎!是以高世之士,望塵而旋跡﹔輕薄之徒,響赴而影集。謀事無智者之助,居危無切磋之益。良史懸筆,無可書之善﹔談者含音,無足傳之美。令聞不著,丑聲宣流,沒有餘敗,貽譏將來,始無可法,終無可紀,斯亦志士之恥也,安忍為之!過而不改,斯誠委夷路而陷叢棘,捨嘉旨而咽鉤吻者也,豈所謂以小善為無益而不為,以小惡為無損而不止,以至惡積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者邪!余願世人改其無檢之行,除其驕吝之失,遣其誇矜尚人之疾,絕息嘲刑不典之言,則趙勝之門無去客,黃祖之木立口無所用矣。

抱朴子曰﹕或有不治清德以取敬,而仗氣力以求畏。其入眾也,則亭立不坐,爭處端上,作色諧聲,逐人自安,其不得意,恚懟不退。其行出也,則逼狹之地,恥於作途,震策澋班勞謙下士,無競於物,立若不勝衣,行若不容身者,何其緬然之不肖哉!夫德盛操清,則雖深自挹降,而人猶貴之。若履蹈不高,則雖行凌暴,而人猶不敬。假令外服人體,內失人心,所謂見憎惡,非為見尊重也。昔莊生未食,趙王側立﹔騶衍入疆,燕君擁彗﹔康成之裡,逆虜望拜﹔林宗之庭,莫不卑肅。非力之所服也。夫以抄盜致財,雖巨富不足嘉,凶德脅人,雖見憚不足榮也,然而庸民為之不惡。故聞其言者,猶鴟梟之來鳴也﹔睹其面者,若鬼魅之見形也。其所至詣,則如妖怪之集也﹔其在道途,則甚逢虎之群也。愚夫行之,自矜為豪﹔小人征之,以為橫階。亂靡有定,實此之由也。然敢為此者,非必篤頑也。率多冠蓋之後,勢援之門,素頗力行善事,以竊虛名,名既粗立,本情便放。或假財色以交權豪,或因時運以佻榮位,或以婚姻而連貴戚,或弄毀譽以合威柄。器盈志溢,態發病出,黨成交廣,道通步高。清論所不能複製,繩墨所不能復彈,遂成鷹頭之繩,廟垣之鼠。所未及者,則低眉埽地以奉望之。居其下者,作威作福以控御之。故勝己者則不得聞,聞亦陽不知也﹔減己者則不敢言,言亦不能禁也。夫災蟲害谷,至降霜則殄矣。佞雄亂群,值嚴時則敗矣。獨善其身者,唯可以不肯事之,不行效之而已耳。有斧無柯,其如之何哉!

抱朴子曰:《詩》美睢鳩, 貴其有別. 在禮, 男女無行媒, 不相見, 不雜坐, 不通問, 不同衣物, 不得親授, 姊妹出適而反, 兄弟不共席而坐, 外言不入, 內言不出, 婦人送迎不出門, 行必擁蔽其面, 道路男由左, 女由右, 此聖人重別杜漸之明制也.

且夫婦之間, 可謂暱矣, 而猶男子非疾病不晝居於內, 將終不死婦人之手, 況於他乎! 昔魯女不幽居深處, 以致他扈犖之變;孔妻不密潛戶庭, 以起華督之禍;史激無防, 有汗種之悔;王孫不嚴, 有杜門之辱. 而今俗婦女, 休其蠶織之業, 廢其玄紞之務, 不績其麻, 市也婆娑. 捨中饋之事, 修周施之好. 更相從詣之適親戚, 承星舉火, 不已於行, 多將侍從, 瑋曄盈路, 婢使吏卒, 錯雜如市, 尋道褻謔, 可憎可惡.

或宿於他門, 或冒夜而反, 遊戲佛寺, 觀視漁畋, 登高臨水, 出境慶吊, 開車褰幃, 周章城邑. 杯觴路酌, 絃歌行奏, 轉相高尚, 習非成俗. 生致因緣, 無所不肯. 誨淫之源, 不急之甚, 刑於寡妻, 家邦乃正. 願諸君子, 少可禁絕. 婦無外事, 所以防微矣.

抱朴子曰﹕輕薄之人,跡廁高深,交成財贍,名位粗會,便背禮判教,托雲率任,才不逸倫,強為放達,以傲兀無檢者為大度,以惜護節操者為澀少。於是臘鼓垂無賴之子,白醉耳熱之後,結黨合群,游不擇類,奇士碩儒,或隔籬而不授,妄行所在,雖遠而必至,攜手連袂,以遨以集,入他堂室,觀人婦女,指玷修短,評論美醜,不解此等何為者哉?或有不通主人,便共突前,嚴飾未辦,不復窺聽,犯門折關,逾土危穿隙,有似抄劫之至也。其或妾媵藏避不及,至搜索隱僻,就而引曳,亦怪事也。

夫君子之居室,猶不掩家人之不備,故入門則揚聲,升堂則下視,而唐突他家,將何理乎?然落拓之子,無骨鯁而好隨俗者,以通此者為親密,距此者為不恭,誠為當世不可以不爾。於是要呼憒雜,入室視妻,促膝之狹坐,交杯觴於咫尺,絃歌淫冶之音曲,以兆文君之動心,載號載呶,謔戲丑褻,窮鄙極黷,爾乃笑亂男女之大節,蹈《相鼠》之無儀。夫桀傾紂覆,周滅陳亡,鹹由無禮,況匹庶乎!蓋信不由中,則屢盟無益,意得神至,則形器可忘。君子之交也,以道義合,以志契親,故淡而成焉。小人之接也,以勢利結,以狎慢密,故甘而敗焉。何必房集內宴,爾乃款誠,著妻妾飲會,然後分好暱哉!古人鑒淫敗之曲防,杜傾邪之端漸,可謂至矣。修之者為君子,背之者為罪人。然禁疏則上宮有穿窬之男,網漏則桑中有奔隨之女。縱而肆之,其猶烈猛火於雲夢,開積水乎萬仞,其可撲以帚彗,過以撮壤哉!

然而俗習行慣,皆曰﹕此乃京城上國,公子王孫貴人所共為也。余每折之曰﹕夫中州,禮之所自出也。禮豈然乎!蓋衰亂之所興,非治世之舊風也。夫老聃,清虛之至者也,猶不敢見乎所欲,以防心亂,若使柳下惠潔(疑脫一字)高行,屢接褻宴,將不能不使情生於中,而色形於表,況乎情淡者萬未一,而抑情者難多得。如斯之事,何足長乎?窮士雖知此風俗不足引進,而名勢並乏,何以整之!每以為慨,故常獲憎於斯黨,而見謂為野樸之人,不能隨時之宜,余期於信己而已,亦安以我之不可,從人之可乎!可歎非一,率如此也。已矣夫,吾未如之何也!彼之染入邪俗,淪胥以敗者,曷肯納逆耳之讜言,而反其東走之遠跡哉!

抱朴子曰:俗間有戲婦之法, 於稠眾之中, 親屬之前, 問以丑言, 責以慢對, 其為鄙黷, 不可忍論. 或蹙以楚撻, 或繫腳倒懸. 酒客酗醟, 不知限齊, 至使有傷於流血, 口止委折支體者, 可歎者也. 古人感離別而不滅燭, 悲代親而不舉樂禮, 論禮, 娶者羞而不賀. 今既不能動蹈舊典, 至於德為鄉閭之所敬, 言為人士之所信, 誠宜正色矯而呵之, 何謂同其波流, 長此弊俗哉! 然民間行之日久, 莫覺其非, 或清談所不能禁, 非峻刑不能止也. 遂詘周而疵孔, 謂傲放為邈世矣.

或因變故, 佻竊榮貴, 或賴高援, 翻飛拔萃, 於是便驕矜誇驁, 氣凌雲物, 步高視遠, 眇然自足, 顧瞻否滯失群之士, 雖實英異, 忽焉若草. 或傾枕而延賓, 或稱疾以距客, 欲令人士立門以成林, 軍騎填噎於閭巷, 呼謂尊貴, 不可不爾.

夫以勢位言之, 則周公勤於吐握;以聞望校之, 則仲尼恂恂善誘. 鹹以勞謙為務, 不以驕慢為高. 漢之末世, 則異於茲. 蓬髮亂鬢, 橫挾不帶. 或褻衣以接, 或裸袒而箕踞. 朋友之集, 類味之遊, 莫切切進德, 門言門言修業, 攻過弼違, 講道精義.

其相見也, 不復敘離闊, 問安否. 賓則入門而呼奴, 主則望客而喚狗. 其或不爾, 不成親至, 而棄之不與為黨, 及好會, 則狐蹲牛飲, 爭食競割. 掣撥淼摺, 無復廉恥, 以同此者為泰, 以不爾者為劣. 終日無及義之言, 徹夜無箴規之益. 誣引老莊, 貴於率任, 大行不顧細禮, 至人不拘檢括, 嘯傲縱逸, 謂之體道. 嗚呼, 惜乎, 豈不哀哉!

於是嘲族以敘歡交, 極黷以結情款. 以傾倚申腳者為妖妍標秀, 以風格端嚴者為田舍樸馬矣;以蚩鎮抗指者為巢力令鮮倚, 以出言有章者為摺答猝突. 凡彼輕薄之徒, 雖便辟偶俗, 廣結伴流, 更相推揚, 取達速易, 然率皆皮膚狡澤, 而懷空抱虛. 有似蜀人瓠壺之喻, 胸中無一紙之誦, 所識不過酒炙之事. 所謂傲很明德, 即聾從昧, 冒於貨財, 貪於飲食, 左生所載, 不才之子也.

若問以《墳》《索》之微言, 鬼神之情狀, 萬物之變化, 殊方之奇怪, 朝廷宗廟之大禮, 郊祀禘祫之儀品, 三正四始之原本, 陰陽律歷之道度, 軍國社稷之殿式, 古今因革之異同, 則怳悸自失, 喑鳴俯仰, 濛濛焉, 莫莫焉. 雖心覺面牆之困, 而外護其短乏之病, 不肯謐己, 強張大談, 曰:雜碎故事, 蓋是窮巷諸生章句之士, 吟詠而向枯簡, 匍匐以守黃卷者所宜識, 不足以問吾徒也.

誠知不學之弊, 碩儒之貴, 所祖習之非, 所輕易之謬, 然終於迷而不返者, 由乎放誕者無損於進趨故也. 若高人以格言彈而呵之, 有不畏大人而長惡不悛者, 下其名品, 則宜必懼然冰泮而革面, 旋而東走之跡矣.

《抱朴子外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