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而第七

共三十八章

7.1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譯】 孔子說:「闡述而不創作,相信並喜愛古代,有人拿我和老彭相比。」

【注】 《朱注》:老彭,商賢大夫,見《大戴禮》,蓋信古而傳述者也。

【記】 「老彭」是什麼人?眾說紛紜,沒有結論,有人說是老子。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述而不作」四個字。孔子夢周公,重禮制,信而好古,的確是古代氏族傳統的頑強的承傳人和護衛者,孔子對此是非常自覺的。但任何「述」中都有「作」,孔子以「仁」解「禮」,便是「作」。實際上孔子是「述而又作」。「述」者,「禮」也;「作」者,「仁」也。「作」是為了「述」,結果卻超出了「述」。自孔子後,「仁」、「禮」兩範疇便常處於關鍵處。一般說來,傳統雖號稱以仁釋禮,實際是以禮轄仁,自《樂記》提「滅人欲」,宋明理學以「理」或「天理」代禮,此即天理人欲論,極度輕視、貶低了與「欲」相聯的情愛,即「仁」的基本真核。現代則「仁」、「禮」對峙,以仁反禮,實際是以欲反理,此即自然人性論:自然性即人性。自李贄、戴震到康有為、譚嗣同,到達高峰。我主張的是仁禮區分、理欲交會的情感本體論,以回歸孔子,而展開第四期儒學。

7.2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譯】 孔子說:「默記在心,學習而不滿足,教導別人而不厭,我還有什麼呢?」

【注】 《朱注》:識,記也。默識,謂不言而存諸心也。一說:識,知也,不言而心解也。

【記】 「默默記住」當然指的是各種知識、技能。後代接受佛學禪宗影響,在這「默」字上大作哲學文章。有的說,因為「本體無聲無臭,故孔子始終唯默」(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有的說「默而識之,非默於口也,默於心也。默於心者,言思路斷,心行處滅,而豁然有契焉」(焦竑《筆乘》);「謂沉潛自認識,得天命本體,自己真面目,即天然一念,不由人力安排,湛定澄寂,能為形體主宰者是也」(李中孚《四書反身錄》)等等。自《中庸》提「喜怒哀樂之未發」,到宋儒重「靜」、「寂」,「默」日漸成了超越感性的神秘,極大地改變和提升了孔語原意,而為「性」或「理」本體鋪設道路。本讀不從。本讀認為,從「逝者如斯夫」等處,可知儒學重視的是動、行、健、活、有,而非靜、寂、默、空、無。如果說本體,則應是前者而決非後者,這才能與「生生之謂易」的「人活著」根本精神接頭。默、寂、靜、空、無,只作為個體的某種體認境界和人生省悟來補充、豐富這個動、健、活的「本體」。這正是儒道(禪)互補。只因儒學並非思辨之學,非分析概念的認識論,才有此言意未盡之「默」。默者,體驗也,雖言斷意絕,而此心卻存。

學為什麼能「不厭」?因學非手段,乃目的自身,此學即修身也。所謂「活到老,學到老,改造到老」亦斯之謂乎?此外,此「學」也應包括為學而學,即為科學而科學之快樂,這在今日及今後甚為重要。

孔子說「吾與巫史同歸而殊途者也」(馬王堆帛書《要》),孔子乃巫史文化的傳承人和理性化者。由巫而史而儒,構建起中國的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即以情感心理為核心的人生觀和宇宙論,是以此處不應作倒退的神秘解。

7.3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譯】 孔子說:「品德不培養,學習不探求,知道道理不去實行,不好的地方不能改正,這是我所憂慮的。」

【注】 《朱注》尹氏曰:德必修而後成,學必講而後明,見善能徙,改過不吝,此四者日新之要也。

【記】 朱注甚好,日新之謂盛德,亦此之謂。勤奮不息,孜孜不倦,這才是具體落實儒學的人生觀。

7.4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譯】 孔子閒居時,舒坦而適意。

【注】 《朱注》:燕居,閒暇無事之時。楊氏曰:申申,其容舒也。夭夭,其色愉也。

【記】 並非整天「作古振今」,老是一副緊張面孔和「聖人氣象」。後世「假道學」卻往往如是,令人望而生厭。包括高明如程顥,見樹木思造橋便自以為罪過,時時刻刻以此為念,實乃思想上的「假道學」。後世如劉戢山著名的《人譜》,也如此。不信,你去讀讀。今天有人板出一副面孔來譴責中國缺少罪惡意識,以致法律不張,民主難行,也如此。中國人之樂天知命,俯仰不愧,申申夭夭,倒是值得肯定的生活境界。

7.5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譯】 孔子說:「我真是衰老了啊,很久沒有夢見周公了。」

【注】 《朱注》:孔子盛時,志欲行周公之道,故夢寐之間,如或見之。至其老而不能行也,則無復是心,而亦無復是夢矣,故因此而自歎其衰之甚也。

【記】 又有兩解,一是志衰不夢,已知復興東周、恢復舊禮不可能了,所以不夢;一是志在身衰,因年老心餘力不足了,所以不夢!後說差勝,因「猛志固常在」,奈「時不利兮」何。孔子感歎不已,亦可傷也。活著便應該有夢,孔穎達說:「莊子意在無為,欲令靜寂無事,不有思慮,故雲聖人無夢。但聖人雖異人者神明,同人者五情。五情既同,焉得無夢。」這說得好,五情才是人的根本,做夢亦然。去情無夢,無理想,無追求,如死人然。人之為人,在生不在死,人既不能無生,又焉能無夢?

7.6 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

【譯】 孔子說:「志向於道,根據於德,依靠於仁,嫻熟地掌握技藝。」

【注】 《朱注》:志者,心之所之之謂。……德者,得也,得其道一於心而不失之謂也。……依者,不違之謂。……游者,玩物適情之謂。藝,則禮樂之文,射、御、書、數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闕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義理之趣。……

【記】 這大概是孔子教學總綱。「游」,朱熹注為「玩物適情之謂」(楊注「遊憩」,同此),不夠充分。而應是因熟練掌握禮、樂、射、御、書、數即六藝,有如魚之在水,十分自由,即通過技藝之熟練掌握,獲得自由,從而愉快也。就是一種「為科學而科學,為藝術而藝術」的快樂也。詳見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卷一。

7.7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譯】 孔子說:「凡十五歲以上,我沒有不收教的。」

【注】 《集釋》《後漢書·伏湛傳》:杜詩薦湛自行束脩,訖無毀玷。註:自行束脩,謂年十五以上。《延篤傳》曰,吾自束脩以來。註:束脩,謂束帶修飾。鄭玄注《論語》曰,謂年十五以上也。

【記】 「束脩」一般都解作「十條肉脯」,本譯從漢代經師。而與孔子所講「十有五而志於學」,書傳「十五入小學」相應。亦有以服飾、行為「束帶修飾」、「約束修飾」釋「束脩」者(陳大齊《論語臆解》引李賢等)。從年歲看,孔門是高中、大學水平。看來孔子不教發蒙小學生。

7.8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

【譯】 孔子說:「不刺激便不能啟發,不疑慮便沒有發現。指出桌子一個角,不知道還有另外三個角,我也就不再說了。」

【注】 《集釋》錢怡《論語後錄》:《說文解字》無「悱」字,鄭康成言口悱悱,疑即怫字。怫,意不舒治也。義近《昭明文選·嘯賦》注引字書曰:悱,心誦也。誦,疑作痛。

【記】 方桌四角是分析命題?孔子是嫌人沒有基本的分析能力、綜合能力還是沒有最簡單的直觀能力呢?不知也矣。實用理性之思維重啟發、暗示、點悟,極具具體情境性質,而不重抽像論證、詳盡說明或推理過程。中國文化從詩文評點到教育方法,無不重「點到即止」,「不求說破」,一直到禪宗棒喝頓悟,無不以此為上乘法門,即讓受教育者自啟心靈,獨得體會,生機活潑,得真智慧,而免於淪為公式化之機器心理。因邏輯論證亦不外演繹、歸納兩種,真正之科學創造並非來自此種方法,而來於似乎無跡可求的「自由想像」、「自由直觀」。今日動輒鄙夷傳統而盛讚西法,文藝論評也玄奧彎曲,「說理」盈筐,卻遠不及古人之片言中的,其實何必如此之邯鄲學步?真正的溝通(communication)與思考(thinking),均在此「不憤不啟」,而不在彼之「推理過程」。漢唐註疏,宋明語錄,並不作長篇大論、邏輯推演,頗不合今日之所謂「學術規範」、「學術標準」,卻依然可以啟迪人心,給真智慧。千卷玄言不如片言折獄,此我寧作此種非學術之小記而不寫長篇論文:只這麼點意思,便講這麼點言語,不必硬學王婆娘之裹腳長布也。

或曰,此章並非講知識,仍是講德行,即道德應舉一反三,以約控博,才是「一以貫之」,亦通。

7.9 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

【譯】 孔子在死人親屬旁邊吃飯的時候,總吃不飽。

【注】 《正義》:喪者哀戚,飽食於其側,是無惻隱之心。

【記】 真實。

7.10 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譯】 孔子在這一天哭過,便不再唱歌。

【注】 《朱注》:哭,謂吊哭。一日之內,余哀未忘,自不能歌也。《集釋》《四書近指》:哀樂皆情也,聖人中節焉而已,然樂可以驟哀,哀不可以驟樂,故不能歌。

【記】 兩章均描寫必須以一定時間內的持久性所展示的真實和誠摯,才是人性情感。也只有這樣,才能建立、培養人的情感。成人不能也不會像小孩那樣才哭又笑,那是動物的情緒反應。只有「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才是真正的人性情感。其中因理知、記憶的滲入,情感變得凝重、細膩而長久。文藝在這方面起了重大作用。這正是文化—心理的塑造。

7.11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捨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

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譯】 孔子對顏回說:「用,就幹起來;不用,便收藏起來,只有我和你能這樣吧。」

子路說:「你如果率領部隊,又和誰在一起呢?」

孔子說:「憑雙手打老虎,憑雙腳過大河,死了也不後悔的,我決不和他在一起;一定要是面臨任務謹慎恐懼,周密考慮而能幹成事情的人。(我才和他在一起。)」

【注】 《集解》孔(漢孔安國)曰:暴虎,徒搏。馮河,徒涉。

【記】 問答都很有趣。子路嫉妒孔子盛讚顏回,從而誇耀自己的勇敢,躍然紙上。而孔子又一次挫折他,還是老話:光憑勇敢不行。

7.12 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譯】 孔子說:「如果發財可以追求到的話,就是做個市場的看門人,那我也干。如果並非如此,那還是干我願意幹的事情吧。」

【注】 《楊注》:執鞭之士,根據《周禮》,有兩種人拿著皮鞭,一種是古代天子以及諸侯出入之時,有二至八人拿著皮鞭使行路之人讓道。一種是市場的守門人,手執皮鞭來維持秩序。

【記】 這也就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意思。發財確有極大的偶然性,並非只要努力就能得到。不像讀書、做人,只要努力,總可以有所成就。

7.13 子之所慎:齊,戰,疾。

【譯】 孔子所慎重對待的:祭祀,戰爭,疾病。

【注】 《朱注》:齊……誠之至與不至,神之饗,皆決於此。戰,則眾之死生、國之存亡系焉。疾,又吾身之所以死生存亡者,皆不可以不謹也。

【記】 可見孔老夫子還是很重視自己的身體的。參考《鄉黨篇》講究飲食起居,便更清楚。當然這更是對執政者而言,「疾」當指民間的傳染疾病。「齊」同「齋」。

7.14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

【譯】 孔子在齊國聽到演奏韶樂,很久嘗不出肉的滋味,說:「沒想到音樂的快樂能達到這個地步。」

【注】 《集釋》蔡節《論語集說》:韶,舜樂也。三月,言其久也。《錢解》:此乃聖人一種藝術心情也。孔子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此亦一種藝術心情也。藝術心情與道德交流合一,乃是聖人境界之高。

【記】 豈能「三月」之久?於是韓愈、程頤說「三月」原是「音」字。朱熹說是學習韶樂三個月。古語「三月」乃泛指久長,並非一定是三個月。如說顏回「三月」不違仁,也如此。不過誇張形容而已。錢解較好,指出這乃一種合道德、藝術於一體的人生境界。

《論語》多言樂,《孟子》少言。《論語》多載具體言行,《孟子》多逞豪言論辯。唯孔子能作「至聖先師」,明矣。「教」(education,teaching)遠非僅傳授知識,講解義理,鍛煉技藝,而在整體人性、人格的塑造,所以音樂(「樂教」)重要,樂無關知識、技藝,而直接作用心靈,陶冶情性。即使當時之禮制規矩,雖或失之瑣碎,然正在此具體舉止、態度、行為、言語的教導訓練中,才能建立人的情理結構,「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立於禮,成於樂」,均此之謂也。具體禮樂之內容、細目均可隨時代、社會而大有異同,但此教育學之文化心理的「形式原則」則永在常新,即非人文(human cultural)不足以成人性(human nature)也。此所以孔老夫子強調「克己復禮為仁」,不捨禮而講仁。宋儒於此有所失。

7.15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

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出,曰:「夫子不為也。」

【譯】 冉有說:「老師會幫衛君嗎?」子貢說:「好罷,我去問一下。」

進到孔子屋裡,問:「伯夷、叔齊是什麼樣的人?」孔子說:「古代的聖人。」子貢說:「他們怨悔嗎?」孔子說:「他們追求的是仁,得到了仁,有什麼可怨悔的?」

子貢出來後說:「老師不會幹。」

【注】 《楊注》:衛君,指衛出公輒。輒是衛靈公之孫,太子蒯聵之子。太子蒯聵得罪了衛靈公的夫人南子,逃在晉國。靈公死,立輒為君。晉國的趙簡子,又把蒯聵送回,藉以侵略衛國。衛國抵禦晉兵,自然也拒絕了蒯聵的回國。從蒯聵和輒是父子關係的一點看來,似乎是兩父子爭奪衛君的位置,和伯夷、叔齊兩兄弟的互相推讓,終於都拋棄了君位相比,恰恰成一對照。因之下文子貢引以發問,藉以試探孔子對出公輒的態度。孔子讚美伯夷、叔齊,自然就是不贊成出公輒了。

【記】 這章不瞭解具體歷史背景,便不知所云,故抄引楊注。

7.16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譯】 孔子說:「吃粗糧,喝生水,彎著胳膊作枕頭,快樂就在其中了。不正當的財富和官位,對我,就像浮游在天上的雲彩一般。」

【注】 《集釋》《呂氏春秋·慎人篇》:古之得者,窮亦樂,達亦樂。所樂非窮、達也,道得於此,則窮、達一也。

【記】 天際浮雲,與我無關也。「樂」什麼?某種准宗教的心理情感狀態也。前面已講過它高於任何物質生活和境遇本身,超乎富貴貧賤之上。而此語的詩情畫意,更使人流連不已,千古傳誦。說它為審美境界,固宜。

問題在於「七情之正」與這種「天人之樂」的關係。理學將二者截然劃開甚至對立,將前者視同仇敵。近代自然人性論相反,斥後者為神秘迂腐,片面發展前者。兩皆失之。「孔顏樂處」固然指「天人之樂」,即孟子所謂「上下與天地同流」之樂,但並不貶低或排斥「七情之正」的世俗之樂,如孟子所謂「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樂」、「獨樂樂與眾樂樂」之「樂」,等等。

7.17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譯】 孔子說:「再給我數年時光,五十歲學好《易經》,也許可以沒有大錯誤了。」

【注】 《朱注》:學易,則明乎吉凶消長之理,進退存亡之道,故可以無大過。

【記】 這章又有許多不同解釋,主要是為什麼是「五十」呢?朱熹說,「五十」是「卒」字之誤。有人說是「吾」字之誤。錢穆和另一些人說「易」是「亦」,是指「五十歲繼續學習,也就可以沒有大錯誤了」。本讀根據「五十而知天命」、孔子晚年愛好《易經》和馬王堆帛書《要》作「易」等而作是譯。《易》本是遠古卜卦算命的書(今天也還如此),涉及人生、世道、命運和哲理,它來自遠古巫術,結合歷史經驗,走向理性化,它是某種宇宙觀、人生論,並充滿神秘色彩。馬王堆《易傳》作「易有大恆」較今本「易有太極」遠勝。恆者,常也,亦「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之謂,孔子晚年好易彌篤,良有以也。「極」則難解,誤盡後儒,雖宋明理學大家,亦然,徒增許多無極太極之無謂爭辯。

7.18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譯】 孔子常講的是:《詩經》、《書經》和如何執守禮制。這些都是「文言」。

【注】 《朱注》:雅,常也。執,守也。詩以理情性,書以道政事,禮以謹節文,皆切於日用之實,故常言之。禮獨言執者,以人所執守而言,非徒誦說而已也。

【記】 何謂「雅言」,說解雖多,仍不清楚。大多解說為文字(漢字)即書面語言。朱熹注為另一解說。本讀以為這又是一個關鍵問題:中國一大特色是言(口頭語言)文(書面語言)的殊途同歸。我以為,中國的書面語言並非口頭語言的記錄或保存,它本身有獨立的起源,大概源出於結繩記事。所以六書中應以「指事第一」為原則。它本為遠古巫師→君主→貴族所掌握,神聖而神秘;其後由於傳授經驗、歷史事實和祖先功業而與口頭語言結合,但又始終和而不同,仍然保持其相對獨立性格。中國書面語言對口頭語言有支配、統率、范導功能,是文字(漢字)而不是語言(口頭語言)成為組合社會和統一群體的重要工具,這是中華文化一大特徵,它是「太初有為」(參看17.19章)的直接記錄和表現,影響甚至決定了中國思想的基本面貌,極為重要。重形而不重音,極靈活而又有規範,中國語文之不可能拼音化,不可以西方語法強加於上,亦以此故。

7.19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譯】 葉公問子路:孔子是什麼樣的人?子路沒回答。孔子說:「你為什麼不說,他這個人,用起功來便忘記吃飯,經常快樂而忘記憂愁,不知道自己快老了,如此等等。」

【注】 《朱注》:蓋凡夫子之自言,類如此,學者宜致思焉。

【記】 子路沒回答,很難回答,很難概括描述孔子;孔子自己的回答,則生動平易,短短幾句話,點出一個超脫世俗的人。這人已解決「畏」的問題,忘卻「老之將至」,死之快來。孔子多次講到「樂」,稱讚顏回「不改其樂」。後世陽明學派也說「學是學此樂」,此「樂」即「仁」,乃人生境界,亦人格精神。較之唸唸以死為懷,深知死之不可避免從而激情滿懷,似可見高下。當然,所謂「孔顏樂處」之原始根源仍在巫術神秘經驗,即人與宇宙萬物合為一體之銷魂快樂。

如前面篇章所再三說過,中國是「太初有為」、「太初有道(行走)」,因「此道」而有「此情」:情況之情,情境之情,如《周易》所言「類萬物之情」。由此客觀的「情」、「境」而有主觀的「情」(生活感情)、「境」(人生境界)。這就是中國「哲學」的主題脈絡。詩文中的各種情境,陶淵明詩(如本讀開篇所引)即具體展示這種生活感情和人生境界。王國維講「境界」也應從此解。從而,情境便不止於道德,實乃超道德,這才是「天人之際」。解「為天地立心」為道德之心,強天地以道德,似崇高,實枯槁,且不及佛學禪宗矣。實則「為天地立心」之「心」,非道德,非認知(理性),乃審美:鳥飛魚躍,生意盎然,其中深意存焉。年輕學人動輒引西方悲觀主義指斥中國傳統為淺薄,據雲只有認上帝全知全能,人類必犯錯誤才深刻,並認為以「應然」作「實然」乃人類理知之狂妄,亦烏托邦所源起。其實,正因為無上帝信仰,中國傳統才建此「樂生」的宇宙觀,以為支持,以求奮進;日日新,又日新,以積極樂觀之態度來對待生存、生命和認識,也才將「應然」、「實然」相聯結,以人能「參天地贊化育」來勉勵,人之地位雖甚高大,但此種生命哲學之悲苦底蘊、艱辛情境,豈必亞於人應匍匐神殿下的教義?而此生命哲學最終歸結為「樂」的心理—生活—人生境界,「成人」、「立聖」即成此境界,所以我反對本世紀之反心理主義。

7.20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譯】 孔子說:「我不是生出來就有知識,而是愛好古代,努力探求得來的。」

【注】 《朱注》:敏,速也,謂汲汲也。

【記】 《論語》一書多次言「敏」,一般均作「敏捷」、「聰敏」、「疾速」解。因《說文》有「敏,疾也」。陳大齊《論語臆說》雲,不應作「疾速」而應作「黽勉」解,「敏以求之是努力探索的意思」。可從。孔子再一次聲明自己是後天努力學習的結果,從不炫耀自己的聰明才智,更不宣講奇跡神啟,總是強調孜孜不倦地學習,這正是孔子和孔學要點之一,亦為中國人謙遜美德之所本。後來儒者把孔子抬到「天縱之聖」,大失真意。而所謂「好古」者,即重視、珍貴歷史經驗之積累、學習也。實用理性者,亦歷史理性也。

7.21 子不語:怪,力,亂,神。

【譯】 孔子不談怪異、暴力、叛亂、鬼神。

【注】 《朱注》謝氏曰:聖人語常而不語怪,語德而不語力,語治而不語亂,語人而不語神。

【記】 怪異、鬼神,難以明白,無可談也,故不談。暴力、戰亂,非正常好事,不足談也,也不談。其中前者幾乎確定了儒學基本面目,不談論、不信任各種神秘奇跡、超越魔力等等非理性東西。「宰我問於孔子曰:『……黃帝三百年,請問黃帝人邪?抑非人邪?何以至於三百年乎?』孔子曰:『予,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可勝觀也。夫黃帝尚矣,女何以為?先生難言之。』宰我曰:『……予之問也固矣。』孔子曰:『黃帝……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大戴禮記·五帝德》)先是避而不答,最後強作理性回答,否認人能活三百年。此外如記載孔子解釋「黃帝四面」(黃帝有四張面孔)為黃帝派四位大臣管理四個方面等等,都顯示出這一特徵。中國遠古神話的闕如,至少一部分確是孔子、儒學有意刪、改、不談、不錄和予以理性化解釋的結果。這也正是引理入情,避開情感的非理性化的開拓方向。中國人愛講合情合理、入情入理、情理交融,使情、理均無絕對獨立性的發展,乃此文化之優點,亦缺點。

7.22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譯】 孔子說:「三個人一起走路,也定有值得我學習的老師。選擇優點而學習,看到短處而改正自己。」

【注】 《朱注》:三人同行,其一我也。彼二人者,一善一惡,則我從其善而改其惡焉,是二人者皆我之師也。尹氏曰: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則善惡皆我之師,進善其有窮乎?

【記】 謙虛好學至此,與今之目中無人者大異。為什麼是「三人」?朱注與4.17章「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相通,但未免過於死板可笑。其實是說,即使只有兩人同行,也仍然有可以學習的對象和事情。

7.23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譯】 孔子說:「上天給了我品德,桓魋能對我怎麼樣?」

【注】 《集釋》《史記》:孔子過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之下,桓魋伐其樹,孔子去之。弟子曰:可以速矣。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遂之鄭。

【記】 這章常被後人引為孔子負有某種神秘使命或具有某種神秘「聖性」,自有上天保護,因此不怕。其實這不過一句普通壯膽的話罷了。何必如此刻板解說,把孔子神化?由某種責任感而生的歷史使命感,從而相信有某種客觀法則規律在,即此種「壯膽的話」的由來,用以自勉自勵,即孟子「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大無畏氣概也。

7.24 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

【譯】 孔子說:「你們這些學生以為我有什麼隱瞞嗎?我沒有什麼隱瞞的。我沒有什麼事情不對你們公開的。這就是孔某的為人。」

【注】 《朱注》:諸弟子以夫子之道高深不可幾及,故疑其有隱,而不知聖人作、止、語、默,無非教也……呂氏曰:……常以示人,而人自不察。

【記】 已無法明白講這句話的具體背景了。總之,孔子表明作為老師,自己的言行、思想都可以公開,自己的知識、學問、道德、文章,都可以向學生傳授,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可能,在當時作老師似乎總有某種神方秘訣,使人好奇,於是孔門學生有這類問題,仍然可見古代巫師傳統。即使今日,不也常見學生們向老師求「秘方」、「秘訣」的嗎?

7.25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譯】 孔子在四個方面教育學生:文獻,行為,忠實,信任。

【注】 《集釋》《論語集注考證》:文行忠信,此夫子教人先後淺深之序也。文者,詩書六藝之文,所以考聖賢之成法,識事理之當然,蓋先教以知之也。知而後能行,知之固將以行之也,故進之於行。既知之又能行之矣,然存心之未實,則知或務於誇博,而行或出於矯偽,故又進之以忠信。忠發於心而信周於外,程子謂發己自盡為忠,循物無違謂信。天下固有存心忠實,而於事物未能盡循而無違者,故又以信終之。至於信,則事事皆得其實而用無不當矣。此夫子教人先後淺深之序,有此四節也。

【記】 「德行」實應已包括「忠」、「信」在內,為什麼又分開講?古今諸儒解之者多,皆未免牽強。陳天祥《四書辨疑》以為「弟子不善記也」,「傳寫有差」。上引注以為學次第解之,由外及內,由認知至情志,頗費心而貼切。

7.26 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

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恆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恆矣。」

【譯】 孔子說:「聖人,我是看不到的了;只要見到君子,就可以了。」

孔子說:「好人,我是看不到的了;只要見到能堅持的人就可以了。把無當有,以空虛作實在,以貧困充豪華,這是很難堅持下去的。」

【注】 《朱注》:聖人,神明不測之號。君子,才德出眾之名。……申言有恆之義,其示人入德之門。

【記】 註疏家多把它作個人操守看,如結合「善人為邦百年」章看,似對執政者而言。執政者如果以無為有,以虛充實,雖貧困仍奢華,當然是堅持不下去的。其實《論語》所言,許多是對執政者提出的要求,後儒多把它們解釋為對每個人的道德和修養解,於是難為也矣。亦有以語氣不接,疑此章有錯簡者。

7.27 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

【譯】 孔子釣魚,但不用繩網捕魚。孔子射鳥,但不射棲宿巢中的鳥。

【注】 王引之《經義述聞》:綱乃網之誤,謂不用網罟也。

【記】 舊注常以此來講「取物以節」,不妄殺濫捕,乃理性經驗,但這裡著重的更是仁愛情感。

7.28 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

【譯】 孔子說:「有那種無知而憑空造作的人,我沒有這個。多聽,選擇其中好的而遵行;多看而記住,這就是知的次序、過程。」

【注】 《集釋》《皇疏》:不知而作,謂妄作穿鑿為異端也。時蓋多有為此者。

【記】 「知之次也」有別的譯法,如「這是次一級的知」(錢譯),「是僅次於生而知之的」(楊譯),不從。此章似可與「述而不作」等章同讀,均表孔子重往昔經驗,反憑空造作;重學習實踐,反空談玄理。

7.29 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

【譯】 互鄉的人很難打交道,孔子卻接見了那地方的某少年。學生們很疑惑。孔子說:「應該容許進步,而不贊成退步。何必那麼過分?人家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要求進步,應該容許現在的乾淨,這並不是保護他的過去。」

【注】 《朱注》程子曰:聖人待物之洪如此。

【記】 應結合「有教無類」等章讀。說明人都可教,錯都可改。重視後天的學習、教育、建構、塑造,其中包括改正錯誤,此乃儒學根本精神,而所謂人性、人道、善行、善業均由此而獲得。由此亦見孔子的寬容精神:常與人為善。

7.30 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譯】 孔子說:「仁很遙遠嗎?哪個人如真想要它,它就會來的。」

【注】 《朱注》:仁者,心之德,非在外也。

【記】 有人將它作禪宗頓悟解,不妥。應結合「苟志於仁也,無惡矣」章,說明只要有志、有意於培育仁愛情感,它就是可以得到的。朱注以此講心性,將道德作為人之本性、本心或本體,前面已指出其抽像化之嫌,也是牟宗三所大力抨擊的「存有而不活動」。陸王學將其深一層的內在化,強調仁德非外在神令,天理即在人心中,甚至「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王陽明全集》卷二)。但此心究何指?有三條路,一是步入禪宗,重神秘經驗;一是回歸天理,仍程朱老路;一是與肉慾難分,趨向自然人性論。三條路均非出路,只有再釋原典,創情理中庸說。

7.31 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

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於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

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

【譯】 陳司敗問:「昭公懂禮嗎?」孔子說:「懂禮。」

孔子走後,陳對巫馬期作了個揖,走近一步,說:「我聽說君子不偏袒,難道君子也偏袒嗎?昭公在吳國娶親,是同姓,叫她吳孟子。昭公懂禮,那誰不懂禮?」

巫馬期告訴孔子。孔子說:「我真幸運。只要有過錯,別人一定知道。」

【注】 《朱注》:孔子不可自謂諱君之惡,又不可以娶同姓為知禮,故受以為過而不辭。……然其受以為過也,亦不正言其所以過,初若不知孟子之事者,可以為萬世之法矣。

【記】 古同姓不婚。昭公大失禮,孔子自然知道。朱註解說最妙,表明孔子很會說話,也很「狡猾」,始終不直說君主不知禮,形象生動。

7.32 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

【譯】 孔子和別人一起唱歌,唱得好,一定請他再唱一遍,然後自己又唱一遍。

【注】 《康注》:宋賢執禮甚嚴,……付之於優伶狎客,莊士所不為。遂令中國廢歌,失人道養生之宜,悖聖人樂生之道,日尊孔子而暗從墨氏。致人道大觳,天下不堪,此程朱之過也。

【記】 這是一種事實描述。為什麼?其意義在於:音樂乃塑造情感者,要唱幾遍才能使之鞏固,成為情感結構。從古到今,音樂的節奏、旋律等不總有多次反覆嗎?這不只是為充分抒發情感,而更在於建造情感。康有為指斥程朱,頗有理。前已說自孟子即少談音樂,程朱更甚。其實孔子當時講究研習的正是「禮、樂」,而非「心、性」。在這方面,荀子倒更近孔子。

7.33 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

【譯】 孔子說:「學習禮儀文獻,我大概和別人差不多,努力實踐做一個君子,我還沒有達到。」

【注】 《集釋》《經義述聞》:「莫」蓋「其」之誤,言文辭吾其猶人也。

【記】 仍然是特別強調實踐。

7.34 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

【譯】 孔子說:「如果說『聖』與『仁』,那我不敢當。不過是努力而不厭煩,教人而不厭倦,如此而已,而已。」公西華說:「這正是我們學生做不到的。」

【注】 《朱注》:此亦夫子之謙辭也。聖者,大而化之。仁,則從德之令而人道之備也。

【記】 「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已多次見於《論語》。楊注引《孟子·公孫丑上》載子貢對這事的看法說:「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一方面,「我欲仁,斯仁至矣」,仁似乎如此容易得到。另方面,「若聖與仁,則吾豈敢」,仁又如此難得。這不是邏輯矛盾嗎?可見,孔門仁學並非思辨哲學,追求邏輯一貫;它乃實用理性,著重行為、實踐,旨在培育情性,強調自覺、堅持,是以亦難亦易。這裡有意向性與現實性之分。孔子幾度自稱「不厭」、「不倦」,此即中華民族實踐意向之韌性精神,雖百折不回,歲寒不凋,才有所成就;孔子固不同於各宗教主之天縱之聖,能不學而知,超絕人世。此外,「若聖與仁」的原意恐仍在巫術禮儀中之最高神秘體驗、境界和人格,儘管已理性化,仍孔子所不敢自承者。此後,這層原始含義完全丟失了。

7.35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於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禱久矣。」

【譯】 孔子病了,子路要去祈禱。孔子說:「有依據嗎?」子路說:「有。古代文獻上說:『為你向天地神靈禱告。』」孔子說:「我早就禱告過了。」

【注】 《朱注》:天曰神,地曰祇。……孔子之於子路,不直拒之,而但告以無所事禱之意。

【記】 孔子反對這樣做。孔子言「天」、言「命」而不言「禱」,頗不同於諸多宗教,不去刻意請求上帝鬼神的特殊保護和幫助。盡倫盡責也就心安理得,即使功敗垂成,也無可追悔怨恨。如前面已講,儒學主張「盡人事而聽天命」,並不希冀偶然、神意、奇跡。「天命」者,非人力所能控制、主宰。人雖然能「參天地贊化育」,但畢竟有一定限度;遇到極限而失敗毀滅,也不求分外之恩寵神賜,這才真正保持了人的尊嚴。

7.36 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

【譯】 孔子說:「奢侈的人不謙遜,節儉的人固執。與其不謙遜,寧肯固執。」

【注】 《集釋》《皇疏》:二事乃俱為失。若不遜陵物,物必害之,頃覆之期,俄頃可待。若止復固陋,誠為不逮,而物所不侵。

【記】 上注僅就外在功過利害講,也許更有興味的是奢侈與驕傲(不遜)、特別是儉樸與固執之間的心理聯繫的問題。孔子這話似經驗談,在今日生活中也常可看到。奢侈與驕傲、傲慢常連在一起,而儉樸與固執也常莫相違。人性心理中的這種具體關聯和聯繫,是《論語》中所提出而值得繼續研究的問題。

7.37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

【譯】 孔子說:「君子心懷寬廣,小人老是煩惱。」

【注】 《集釋》《皇疏》引江熙云:君子坦爾夷任,蕩然無私。小人馳競於榮利,耿介於得失,故長為愁府也。

【記】 「慼慼」或作「憂懼」、「愁悶」、「侷促」解。「坦蕩蕩」多作「寬廣」解。又是講心理與為人的關係,並把為人、做事落在心理狀態上,作為一種生活境界,正本讀所要講的孔學。

7.38 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

【譯】 孔子溫和而嚴肅,有威儀而不兇猛,恭敬而安詳。

【注】 《集釋》李光地《論語札記》:喜怒哀樂,聖與人同。當其喜,則溫之氣形;當其怒,則威之氣形;及乎喜怒未發,則恭之意常在也。

【記】 這仍然是A≠A±(「中庸」)的「度」,即今日所謂善於掌握分寸。這當然難。但不僅為人、做事、制禮、作樂,而且整個中國文化(包括醫、農、兵、藝等等)最講究的,正是這個分寸感。它完全來自經驗的歷史積累,中國之所以重歷史、重經驗與強調這個「中庸」、適度攸關。此貌似玄秘,實仍極平實,只是難於掌握和達到罷了。實用理性之艱難,在此。

《論語今讀(增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