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 帝

孝獻皇帝,名協,是靈帝次子,強臣董卓廢少帝辯而立之,在位三十年。

原文 初涿郡劉備,中山靖王之後也。垂手下膝,顧自見其耳。有大志,少語言,喜怒不形於色。嘗與公孫瓚同師事盧植,繇是往見瓚,瓚以為平原相。備少與河東關羽、涿郡張飛相友善,以羽、飛為別部司馬,分統部曲。備與二人,寢則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廣坐,侍立終日,隨備周旋,不避艱險。

直解 涿郡,即今涿州。平原,即今德州。河東,即今平陽府解州等地方。這一段是記劉先主的事跡。說先主姓劉名備,是涿郡人,乃漢景帝子中山靖王劉勝的後代子孫,流落在民間。他生有異相,手臂垂下過膝,自家回顧,便看見其耳。平日有大志,要安定天下,簡默沉靜,無多言語,心有喜怒,不發露在顏色上。當初曾與遼西人公孫瓚,同拜涿郡盧植為師。東漢之末,董卓擅權,天下大亂,豪傑並起。此時公孫瓚為降虜校尉,屯軍在右北平,先主既與他有舊,就去投他,瓚收留他做平原國相。先主少時與河東解縣人關羽、涿郡人張飛相好,結拜為兄弟。先主既為平原相,就著關羽、張飛做別部司馬,分管其眾。先主與這兩人情意綢繆,就是睡臥時,也不相離。同在一個床榻上,其恩愛如至親兄弟一般。他二人也一心盡忠於先主,卻不以兄弟結義之情,失了上下相臨之禮。平居雖是這等忘形相愛,若是公庭聚會,在稠人廣眾之中,便終日侍立在旁,不少怠倦,出去時跟隨著來往,一步不離,雖在艱難險阻之中,未嘗辭避,其忠義如此。今世俗相傳桃園結義,即此是也。夫先主本帝室之胄,而有英雄之姿,關羽、張飛皆萬人之敵,而負忠義之氣,然又情投意合,誓同死生,上下一心,至誠無間,此所以能跨有荊、益,而興蜀漢之業也。

原文 初,操壯關羽之為人,而察其心神無久留之意,使張遼以其情問之。羽歎曰:「吾極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劉將軍恩,誓言共死,不可背之。吾終不留,要當立效以報曹公乃去耳。」遼以羽言報操,操義之。及羽殺顏良,拜書告辭而奔劉備於袁軍,左右欲追之,操曰:「彼各為其主,勿追也。」

直解 初時曹操曾破劉先主於徐州,擒獲關羽以歸。曹操見關羽英雄出眾,每壯其為人,禮待之甚厚,要重用他。但察他心神動靜,還眷戀舊主,似未肯久留為用,以其將張遼素與他相好,乃使往見之,以試探其意如何。關羽歎息,從實對張遼說:「我極知曹公待我甚厚,非不感激,奈我先受劉將軍厚恩,與他發過誓盟,願同生死,不可負背他,更事別主。我終不留於此,但曹公之恩,我豈肯遽忘,須要立些功效,以報答曹公,方才辭去耳。」張遼把關羽的言語,回報曹操,曹操見關羽這等忠義,越發敬重他。及袁紹遣大將顏良來攻曹操,其鋒甚銳,關羽替曹操迎敵,單刀匹馬,刺殺顏良於萬眾之中,既以此報曹操的恩,遂寫一封書,拜辭曹操。那時聞劉先主正在袁紹軍中,就逕自奔尋去了。曹操的左右人等,多欲領兵追趕,曹操止他說:「人各有主,他也是各戀其主,終強留他不得,不必追也。」俗說關公千里獨行,便是這件事。夫劉先主之在當時,兵破勢窮,寄身河北,其視曹操之勢,安危成敗,相去何如。然關羽寧為故主死,而不肯為曹氏留,艱險不避,始終一心。此所以忠義貫於古今,精靈充於宇宙,而後世有叛君事仇,自托於去就之智者,視此可以深愧矣。

原文 十二年初,琅琊諸葛亮寓居襄陽隆中,每自比管仲、樂毅。時人莫之許也,惟穎川徐庶與崔州平謂為信然。劉備在荊州,訪士於襄陽司馬徽。徽曰:「儒生俗士,豈識時務?識時務者在乎俊傑,此間自有伏龍鳳雛。」備問為誰,曰:「諸葛孔明、龐士元也。」徐庶見備於新野,備器之,庶謂備曰:「諸葛孔明,臥龍也,將軍豈願見之乎?」備曰:「君與俱來。」庶曰:「此人可就見,不可屈致也。將軍宜枉駕顧之。」備繇是詣亮,凡三往,乃見。

直解 獻帝建安十二年,此時天下擾亂,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孫權藉父兄之業,據有江東。劉先主新敗於曹兵,往荊州依劉表。這裡有個賢士,姓諸葛名亮,他本是琅琊郡人,寓居在荊州襄陽縣隆中地方。他常自比做管仲、樂毅。管仲,是齊桓公的謀臣,能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樂毅,是燕昭王的謀臣,能復燕國,報齊仇。諸葛亮自負有王佐之才,若遇著齊桓、燕昭這等君,知而用之,也能匡濟天下,興復漢室,做得這兩人的事業,故以自比。當時眾人莫有能知他的,見他自比管、樂,都不信許,只有穎川郡徐庶與崔州平,這兩人認得他是奇才,果然幹得管仲、樂毅的事,非是浪說。及先主在荊州時,訪問這地方的賢士於襄陽人司馬徽,徽對說:「那儒生俗士每,徒事章句,豈能通達世故?要求通達世故的,須是英俊豪傑,非常之人才可。這裡自有伏龍、鳳雛,兩個俊傑。」先主問是誰,司馬徽對說:「諸葛孔明乃伏龍,龐士元乃鳳雛。」孔明是諸葛亮的字,士元是龐統的字。其後徐庶來見先主於新野縣中,先主深器重他,徐庶也說:「諸葛孔明是個臥龍,雖在潛藏,實能變化,將軍可要見此人否?」先主說:「既如此,你可與他同來。」徐庶說:「這人只可到他家裡就見,怎麼呼喚得他來,將軍還該枉駕去求見他才是。」先主依徐庶的言語,便親自到亮家裡,連去三次,才得相見,就與先主謀據荊、益二州,結好孫權,同拒曹操,以次平定天下。後來行事,一一如其所言,真可謂識時務之俊傑矣。觀此,可見孔明在草廬中,都把那天下的事,先在心上經畫得停當了,故蜀漢四十年之業,與孔明相為始終。有孔明,則日興,無孔明,則日廢,是漢室不可無孔明也。然遇先主,則建三分鼎足之業,不遇先主,將終為南陽之耕夫,是孔明不可無先主也。其兩相成如此。而又必本於相知,蓋主能知臣,然後信之而不疑,任之而不貳,雖親密如關羽、張飛,不能間其交。臣能知主,故感激而馳驅,盡瘁以圖報,雖富強如曹操、孫權,不能移其志。惟相知,故相得;惟相得,故相成。此三代而下,言君臣之契,魚水之投者,必稱先主、孔明,而至於今,猶以為美談也歟。

原文 曹操密遣蔣干往說周瑜,干乃布衣葛巾,自托私行詣瑜。瑜出迎之,立謂干曰:「子翼良苦,遠涉江湖,為曹氏作說客邪?」因延干與周觀營中,行視倉庫軍資器仗訖,還飲宴,因謂干曰:「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行計從,禍福共之。假使蘇、張更生,能移其意乎!」干但笑,終無所言。還白操,稱瑜雅量高致,非言辭所能間也。

直解 孫權的大將周瑜,既破曹操之兵於赤壁,曹操大懼,他帳下有個賓客,姓蔣名干,是周瑜的舊交,乃密遣他往見周瑜,說他來降。蔣干乃穿布袍,戴葛巾,只托做故人自來相訪,使吳人不疑。周瑜已知他來意了,出營相迎,立便呼蔣干的表字說道:「子翼好生受苦,遠涉江湖,不避風波之險,莫非是替曹氏做說客邪?」因延入蔣干,與他遍觀營寨中的軍馬,又行看倉庫錢糧,及刀兵器械等物,以示其嚴整,誇其富貴。既一一看了,乃請他回到帳中飲宴。因對蔣干說:「君臣相遇,自古為難,丈夫處世,幸遇知己之主,外面雖托為君臣之分,內裡情意相結,實與骨肉之恩一般。以言則必用,以計則必從,上下一體,休戚利害,無不同之。遇主如此,自當感恩圖報,有死無二,莫說常人離間不得,便是蘇秦、張儀那樣舌辯能言的人此時再生,亦豈能反移其意乎?」周瑜此言,所以拒絕蔣干者至矣。蔣干既被周瑜說破,只得笑應,終不敢露出一言而去。回報曹操,盛稱周瑜識量弘雅,志趣甚高,君臣義重,非言辭所能離間也。夫以周瑜之才,不思為漢家出力,扶衰持危,而乃事竊據之孫權,固為不得其正矣。然能報恩於知己,盡心於所事,不以禍福動其心,亦人臣之大節也。而所以使周瑜若是者,又孫權言行計從,骨肉之恩,有以結之。吳之君臣如此,其卒成鼎足之業,不亦宜乎。

《資治通鑒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