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 帝

孝惠皇帝,名衷,是武帝第二子,在位十七年。

原文 七年九月,以尚書右僕射王戎為司徒。戎為三公,與時浮沉,無所匡救,委事僚寀,輕出遊放。性復貪吝,園田遍天下,每自執牙籌,晝夜會計,常若不足。家有好李,賣之恐人得種,常鑽其核。凡所賞拔,專事虛名。阮鹹之子瞻,嘗見戎。戎問曰:「聖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其旨同異?」瞻曰:「將無同。」戎咨嗟良久,遂辟之。時人謂之「三語掾」。

直解 惠帝七年九月,升尚書右僕射王戎為司徒,居三公之任。那時賈後專政於內,賈謐等擅權於外,王戎雖為三公,只隨波逐流,與時上下,以圖容身保位而已,並不曾直言正色有所匡救,把府事都委與僚屬管理,常輕身出去遨遊放蕩,無復拘簡。其性又貪婪鄙吝,所置園莊田產遍於天下,每自家執著牙籌,日夜算計帳目,常如不足。家中有一種好李,發賣與人,恐人得了這種,分奪其利,臨賣時常鑽破李核,使人再種不得,其貪吝至於如此。三公以薦賢為職,他凡所稱賞薦拔的,專一採取虛名,不論實行。有阮鹹之子阮瞻,嘗謁見王戎。王戎問他說:「歷代聖人,崇尚名教,要人遵守禮法;老子、莊周卻發明自然無為之教,只要任意率真,不以禮法自拘束。這兩樣教門,其旨意同乎?異乎?」此時放達之士祖述老、莊,而禮法之士每深嫉之,兩家各爭是非,故王戎發問及此,有混同儒、老之意。那阮瞻正是個尚老莊的人,會得王戎的意思,乃含糊答說:「這兩家道理得無相同。」王戎甚喜其言,歎美良久,就舉他做三公府中的掾屬。當時人見他因這「將無同」三字便得了美官,遂號他做「三語掾」,其輕於取人又如此。蓋自魏晉以來,士大夫祖尚老、莊,崇獎浮薄,其自處則抑名教而貴玄虛,其取人則采虛名而略實行。至於惠帝之時,其風益盛,其習愈靡,以不拘名分者為曠達,不修職務者為高雅。喪容止之儀,縱耳目之欲,則謂之任真;托虛無之論,悖哀樂之情,則謂之忘累。廢時失事,敗禮傷化,無所不至,甚者以國家之治亂興亡亦舉而委之自然之數焉。馴至五胡亂華,中原板蕩,王戎諸人,不但得罪於名教,抑且傾覆人國家,誠萬世之所當鑒戒也。

原文 九年,太子洗馬江統以為戎狄亂華,宜早絕其原,乃作《徙戎論》以警朝廷曰:「夫夷、蠻、戎、狄,地在要荒,禹平水土而西戎即敘。其性氣貪婪,凶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為甚。弱則畏服,強則侵叛。當其強也,以漢之高祖而困於白登,孝文軍於霸上。及其弱也,以元、成之微而單于入朝。此其已然之效也。是以有道之君牧夷、狄也,惟以待之有備,御之有常。雖稽顙執贄而邊城不弛固守,強暴為寇而兵革不加遠征。期令境內獲安,疆埸不侵而已。魏興之初,與蜀分隔,疆埸之戎,一彼一此。武帝徙武都氐於秦川,欲以弱寇強國,捍御蜀虜,此蓋權宜之計,非萬世之利也。今者當之,已受其敝矣。夫關中土沃物豐,帝王所居,未聞戎、狄宜在此土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因其衰敝,遷之畿服,士庶玩習,侮其輕弱,使其怨恨之氣毒於骨髓。至於蕃育眾庶,則坐生其心。以貪悍之性,挾憤怒之情,候隙乘便,輒為橫逆。而居封域之內,無障塞之隔,掩不備之人,收散野之積,故能為禍滋蔓,暴害不測。此必然之勢,已驗之事也。犬馬肥充,則有噬嚙,況於夷、狄,能不為變!但顧其微弱,勢力不逮耳。夫為邦者,憂不在寡而在不安,以四海之廣,士民之富,豈須夷虜在內然後取足哉!此等皆可申諭發遣,還其本域,慰彼羈旅懷土之思,釋我華夏纖介之憂。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德施永世,於計為長也。」朝廷不能用。

直解 武都,是郡名,即今陝西鞏昌府階州地方。秦川是地名,即今陝西西安鳳翔等府地方。晉惠帝元康九年,此時秦雍氐、羌齊萬年反,將軍孟觀始討平之。太子洗馬江統因思漢、魏以來,氐、羌、胡、羯、鮮卑來降的,都雜處在中原地方,以致擾亂我華夏,這乃是腹心之患。宜趁此時,驅遣出塞,以早絕其原。乃作《徙戎論》一篇,以警動朝廷,說道:「夫東夷、南蠻、西戎、北狄,古時列在四方遠處,叫做要服、荒服,言但以約束羈縻之,而荒忽無常也。昔夏禹平水土,而於西戎,止就而序之。蓋以諸夷性氣貪婪好利,凶悍不仁,本與中國不同。而四夷之中,惟戎、狄在西北者,其貪悍尤甚,從來叛服不常,顧其勢力強弱何如耳。有時衰弱則畏服來降,有時強盛則侵叛為患。我中國帝王遇著他強盛的時節,就是漢高祖這等英武也被他詐誘,圍困於白登;漢文帝這等仁明也被他侵犯,出軍於灞上。及至遇著他衰弱的時節,就是漢元帝、成帝這等衰微,而匈奴酋長如呼韓邪之類,也都稱臣來朝。可見戎、狄之叛服,不足為我中國之重輕,歷觀往事,其明驗如此。所以有道之君,其牧夷、狄也,如畜禽獸。款待他必有準備,不因其服而縱弛;制御他必有常法,不因其叛而窮黷。他雖稽顙執贄畏服於我,而邊城不廢固守,待之有備也;他雖強暴為寇,侵叛於我,而兵革不煩遠征,御之有常也。其意只要峻出入之防,明要荒之制,使中國自為中國,夷、狄自為夷、狄,境內之民獲安,疆埸無所侵擾便了。何可幸戎、狄之來服,便容他居我內地,以啟亂華之階,而忘中國之備哉!至魏朝初興,天下未一,西邊與蜀國隔界,那時內附的西戎,如羌、氐之類,有在彼界上的,有在此界上的。魏武帝恐蜀人招引武都氐、戎,助兵入寇,乃遷徙他入居秦川,散居關中地方。其意欲以外弱寇敵之黨援,內壯國家之藩屏,藉此氐戎,以打御蜀虜。此蓋一時權宜之計,實非萬世經人之利也。武帝只以禦寇為急,不暇遠慮,而禍本實種於此。到如今蜀國既亡,天下混一,這禍患卻是我國家當之,往年殺害官吏,近日反叛朝廷,已受其敝矣。夫關中土地肥饒,物產豐盛,乃自古帝王建都之所,未聞戎、狄之類可居此土也。蓋戎、狄犬羊,原非我的族類,則其心決然與我不同,豈肯安心帖服我中國。只因其衰敝,遷入畿甸內地,以為不足復慮。百姓每與他雜居既久,也有玩忽之心。又見其寡弱,或從而欺侮之,使他怨恨之氣深入於骨髓。到後來生育眾多,漸漸強盛,遂坐生叛亂之心。以其貪悍之性,懷挾憤怒之情,一旦候隙乘便,輒為橫逆。而又居封疆之內,無邊塞之隔,從而掩襲我素不防備之人,收掠我散在四野之積,故能為禍滋長蔓延,暴害發於不測,此必然之勢,而亦已驗之事也。今可不深監而預防之哉!宜徙諸羌於先零、罕開之地,徙諸氐於陰平、武都之界,庶幾華夷不雜而禍原可絕也。且戎之當徙,不止氐、羌,今并州之胡,分為五部,戶至數萬。幽州句驪,戶落孳息,且以千計。譬如犬馬,豢養太過,至於肥充,其氣驕盈,則有噬嚙之患,況於夷狄居我內地,能不為變乎?但顧其初衰微寡弱,勢力不逮耳。今日漸蕃盛,將不可測。夫為國家者,其所憂患不在人民寡弱,而在社稷不安。今天下一統,土地這等廣大,士民這等殷富,本自眾盛,何須那夷虜在內,然後取足哉?此等既無益於中國,而適足貽患,都該再三曉諭,著有司發遣,給以行糧,使還舊土。在彼客居此地,不無懷土之思,既有以慰其心;在我華夷雜處,不無纖芥之隙,又有以釋其憂。保惠此中國,以安靖彼四方,絕將來之禍,貽永世之德,其為計不亦長便乎?」當時朝廷上下,只苟安目前,都無忠謀遠慮,雖江統之論深切著明如此,畢竟不能用也。前此郭欽亦嘗言於武帝之時,而不見聽。夫武帝自其身艱難開創,尚慮不及遠,況後世乎!其後僅一再傳,而胡酋劉淵果以五部倡亂,羯則石勒、氐則苻洪、羌則姚弋仲、鮮卑則慕容廆,迭起亂華。終晉之世,海內紛擾,以至於亡。郭欽、江統之言,於是乎驗矣。

原文 魯褒作《錢神論》以譏之曰:「錢之為體,有乾坤之象,親之如兄,字曰孔方。無德而尊,無勢而熱。排金門,入紫闥。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忿爭非錢不勝,幽滯非錢不拔,怨仇非錢不解,令聞非錢不發。洛中朱衣,當塗之士,愛我家兄,皆無已已。執我之手,抱我終始。凡今之人,惟錢而已。」

直解 晉惠帝昏愚,政在臣下。權勢貴戚之家,皆交通賄賂,凡事非錢不行,於是南陽人魯褒作《錢神論》以譏笑之。其文說道:「銅錢之為物雖微,而其形體外圓內方,有乾坤之象,世人親愛之如親兄一般,以錢孔四方,遂字之曰『孔方』。這物雖無道德而極其尊,人皆貴重之;雖無權勢而極其熱,人皆趨附之。他能排進天子的金門,直入公卿的紫闥。事之危急的,有了錢去營求,則危者可安也;人之該死的,有了錢去營求,則死者可活也。雖是尊貴的人,要擺佈他也不難,只有了錢,則貴者亦可賤矣;雖是生活的人,要殺害他也不難,只有了錢,則生者亦可殺矣。忿怒爭訟的事,不論是非,若非錢則必不取勝;幽晦淹滯的人,不論賢否,若非錢則必不超拔。怨恨仇讎,非錢則不能和解;令名美譽,非錢則不能自發。錢之功用,其大如此。如今洛陽城中,穿朱衣、當要路的貴人,都愛我孔方家兄,無有止極。執他之手,懷抱他終始,不肯相離。其愛錢如此。大抵凡今之人,也不管甚麼道理,也不知甚麼法度,惟知有錢而已,此錢之所以為神也。」自古觀人國者,但見紀綱整肅,上下清白,便知其國之盛;但見權勢恣橫,賄賂公行,便知其國之衰。古人有云:國家之敗,繇官邪也.官之失德,寵賂章也。今觀魯褒之論,晉之朝貴,惟錢是愛,而錢得以移其貴賤死生之權,則其國事可知矣。欲不亡得乎!

原文 初,太弟穎表匈奴左賢王劉淵為冠軍將軍。淵子聰,驍勇絕人,博涉經史,善屬文,彎弓三百斤。弱冠游京師,名士莫不與交。穎以聰為積弩將軍。淵從祖右賢王宣謂其族人曰:「自漢亡以來,我單于徒有虛號,無復尺土,自余王侯,降同編戶。今吾眾雖衰,猶不減二萬,奈何斂手受役,奄過百年!左賢王英武超世,天苟不欲興匈奴,必不虛生此人也。今司馬氏骨肉相殘,四海鼎沸,復呼韓邪之業,此其時也!」乃相與謀,推淵為大單于。

直解 左右賢王,都是匈奴的官名。冠軍、積弩,都是將軍的官號。弱冠,是二十歲。匈奴稱單于,即中國稱天子的意思。這一段是記五胡亂華之始。初,惠帝弟成都王穎鎮鄴時,奏薦匈奴降人居晉陽的,有左賢王劉淵可用,以他為冠軍將軍,監五部軍事,領兵在鄴。淵有子名聰,生性驍勇,遠過常人,又博涉經史書籍,善作文詞,有氣力,彎弓重三百斤,才兼文武。弱冠時,游於京師,凡有名的士大夫都與他交遊。穎又以聰為積弩將軍,父子都被親用。淵的從祖右賢王劉宣對他族人說:「我匈奴本與漢家約為兄弟,何等尊寵。其後呼韓邪單于降漢,自漢亡以來,徙居塞內,曾為單于的,如今空有名號,實無尺寸之地,其餘王侯都無封爵,下與平民同編戶籍,以供差役,其屈辱如此。今吾部落雖衰,猶不減二萬,足以自奮,豈可束手受制於人,聽其役使?奄忽之間,過了百年,與草木同朽乎!吾觀左賢王英姿武略,超絕一世,天若無意興起我匈奴,必不虛生此人,既生此人,便是天意有在。今晉室諸王自相屠戮,骨肉相殘,內難既作,海內紛紛,盜賊並起,就似鼎中沸湯一般。天下禍亂乃英雄之資,我等當同心協力,推戴左賢王,興復呼韓邪的故業,正在此時,豈可坐失機會而甘心於人下哉!」遂相與謀議,共推劉淵為大單于,使其黨詣鄴告之。淵乃設計辭穎,脫身北歸,至左國城,自立為漢王,未幾又僭稱大號。其子劉聰繼之,日益猖獗,以至洛京不守,懷、愍蒙塵,而晉室遂東矣。按劉淵父子雖是驍雄,然在武帝時,羽翼未成,誠如郭欽、江統之言,申諭而發遣之,使還其舊土,後雖為患,不過侵犯我邊境而已。失此不圖,使二百年餘孽安處中國,包藏禍心,習知我虛實強弱,一旦乘隙,相扇而動,千百成群,遂不可制,以成滔天之禍。馴至北魏、遼、金,以極於有元,而天下胥為夷矣。蓋劉淵之亂,其濫觴也,後之處降胡者,尚思履霜堅冰之戒,而防其漸哉!

《資治通鑒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