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 宗

德宗皇帝,是代宗長子,在位二十六年。

原文 初,至德以後天下用兵,諸將競論功賞,故官爵不能無濫。及常袞為相,思革其弊,杜絕僥倖,四方奏請,一切不與,而無所甄別,賢愚同滯。崔佑甫代之,欲收時望,推薦引拔,常無虛日,作相未及二百日,除官八百人。前後相矯,終不得其適。上嘗謂佑甫曰:「人或謗卿所用多涉親故,何也?」對曰:「臣為陛下選擇百官,不敢不詳慎。苟平生之未識,何以諳其才行而用之。」上以為然。

直解 自肅宗至德以來,天下用兵,諸將皆爭論功績以邀爵賞,往往有市井傭販,一立軍功,即授金紫,官爵冒濫極矣。及常袞為相,欲革其弊,愛惜名器,杜絕僥倖,凡四方使職衙門有所奏請論薦,一概停止,不肯輕與,卻不就中間分別品第,致使賢人愚人一同淹滯。及崔佑甫代之,欲矯常袞之弊,多收拾一時有名望的人為朝廷用,推薦引拔,常無虛日。作相未滿二百日,所薦人才,除授官職者至八百人。蓋常袞為官冗濫,矯之於前,卻失於太刻;佑甫為賢愚同滯,矯之於後,又失於太寬。所以用人之法,終不得停當。又佑甫引薦太多,中間或有相知,致人謗議。德宗問佑甫說:「人多說卿所用之人,皆親戚故舊,此言因何而出?」佑甫對說:「臣待罪宰相,為陛下選擇百官,要得賢才稱職,不得不詳悉謹慎。若是平日不相識的人,何以熟知其才行而用之。必是知之素真,方敢薦用,所以不免涉於親故耳。」德宗以其言為然。按佑甫所言,不為無見。然宰相用人,只要有至公無私之心,其心誠出於公,則雖不避親故亦公也。若其心一涉於私,則雖舉所不知,亦不免於私矣,而況於親故乎?然則開誠心,布公道,固相天下者之要圖也。

原文 內莊宅使上言,諸州有官租萬四千餘斛,上令分給所在充軍儲。先是,諸國累獻馴象,凡四十有二。上曰:「像費豢養而違物性,將安用之!」命縱於荊山之陽,及豹、貀、鬥雞、獵犬之類,悉縱之。又出宮女數百人。於是中外皆悅,淄青軍士,至投兵相顧曰:「明主出矣,吾屬猶反乎!」

直解 內莊宅使,是在內管莊宅的官。豹、貀,都是獸名。淄青,是平盧節度使部內地方。淄,即今臨淄縣。青,即今青州府。德宗初年,勵精圖治,凡所為的事,都當於人心。時內莊宅使奏:「內莊宅積有諸州官租一萬四千餘斛。」德宗見各處軍餉不足,莊宅所積有餘,就將此租分散各處軍士,以充糧餉。又先年外國屢獻馴象,共有四十二隻。德宗說:「像食兼牛馬,費豢養無算;且生於炎方,其性又不習於北土;乃數十為群,飼之內廄,將安用之!」命悉放於荊山之陽。並其他所畜禽獸,若豹、貀、鬥雞、獵犬之類,在內苑供玩好者,盡數放之。又以宮女太多,一時放出數百人。夫散私蓄以給軍儲,縱禽獸以適物性,出宮女以恤人情,這都是帝王的盛節。德宗初政,乃兼有之,於是中外人心莫不歡欣喜悅,以為太平之治庶幾可睹。至如平盧李正己部下淄青軍士,乃習於悖亂,不服王化的,聞朝政如此,也都棄了兵甲,彼此相顧說道:「明主出矣,我輩尚可仍前反叛乎!」夫德宗即位未及期月,而能使中外頌戴,不疾而速,強暴革心,不怒而威如此,若能率繇此道,終始不渝,則貞觀之風亦豈難致乎!奈何恤民之政方行,聚斂之法繼立,卒令百姓困窮,盜發都邑,而播遷之禍不旋踵矣。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斯可為萬世鑒也。

原文 先是劉晏、韓滉分掌天下財賦,晏掌河南、山南、江淮、嶺南,滉掌關內、河東、劍南。至是,晏始兼之。上素聞滉掊克過甚,故罷其利權,出為晉州刺史。至德初,第五琦榷鹽以佐軍用,及劉晏代之,法益精密。初歲入錢六十萬緡,末年所入逾十倍,而人不厭苦。大歷末,計一歲徵賦所入總一千二百萬緡,而鹽利居其大半。以鹽為漕傭,自江淮至渭橋,率萬斛傭七千緡;自淮以北,列置巡院,擇能吏主之,不煩州縣而集事。

直解 山南,即今湖廣鄖、襄等府。江淮,即今南直隸江浙等處。嶺南,即今廣東。關內,即今陝西。河東,即今山西。劍南,即今四川。緡,是穿錢繩子。先是代宗時,用吏部尚書劉晏為轉運使,戶部侍郎韓滉判度支,分掌天下財賦。自關以東河南、山南、江淮、嶺南各路漕運錢糧,都屬劉晏分管。其關內、河東、劍南各路屬韓滉分管。至是以韓滉為太常卿,用劉晏兼判度支,並關內三路皆以屬之。蓋德宗素聞韓滉聚斂民財,掊克太甚,故嗣位之初,即罷其利權,仍出為晉州刺史,而專任劉晏,使之總領天下財賦。劉晏有心計,綜理錢谷最為得法。肅宗至德初年,以第五琦為轉運使,始榷稅各處食鹽以佐行軍之用。及劉晏代之,鹽法益加精密。起初行鹽法,一歲中所入官錢不過六十萬緡,及其末年比之舊額增多十倍。然處置有法,未嘗掊克小民,故人亦相安,無所厭苦。代宗大歷末年,總計一歲各項徵稅所入共一千二百萬緡,而鹽利逾六百萬,居其大半,都是劉晏所致。又見鹽法內錢糧有餘,即挪借為漕運腳價,以省民間之費。自江淮起運至渭橋入倉,大率每糧一萬斛用腳價七千緡,俱在榷鹽內取給,用度饒足,而民不知勞。又自淮以北,於沿河地方列置巡察衙門,選擇有才幹的能吏為知院官,專管漕運。漕舟所至,並未嘗煩擾州縣百姓,而事無不集。其區畫之善如此。按唐室理財之臣以晏為稱首,即後世鹽法漕運之詳,亦皆其所創遺也。國家生財自有大道,惟是躬行儉德,戒奢靡,節賞賚,生之眾而食之寡,為之疾而用之舒,則惟正之供,自足以充有經之費,公私俱利,而上下相安,固不必為巧術以奪民也。

原文 李正己畏上威名,表獻錢三十萬緡。上欲受之恐見欺,卻之則無辭。崔佑甫請遣使慰勞淄青將士,因以正己所獻錢賜之,使將士人人戴恩。又諸道聞之,知朝廷不重貨財。上悅,從之。正己大慚服。天下以為太平之治,庶幾可望焉。

直解 德宗即位之初,銳意太平,不似代宗姑息,一時藩鎮聞風震悚。平盧節度使李正己,自來專制一方,不供貢賦,至是畏懼德宗之威,乃上表獻錢三十萬緡,先以貨財窺視朝廷的意向。德宗欲受之,恐謂朝廷好利,反見其欺侮;欲卻之,又恐顯示拒絕,難於措辭。乃與宰相崔佑甫商議,佑甫對說:「朝廷舉動四方所觀,今固不可受之以墮其計,亦不可直卻之以疑其心。請遣一使臣,往淄青慰勞正己部下將士,就將正己所獻的錢賜之,使彼中將士人人感上恩德。又使各藩鎮聞之,知朝廷不重貨財。一以破奸雄之計,一以收天下之心,計莫便於此矣!」德宗悅佑甫之言,即行其計。正己知朝廷有人,乃大慚服。是時,天下聞之,都說德宗英明果斷,將大有為,太平之治庶幾可望焉。按佑甫此言,能通達國體,曲中幾宜,使強臣悍將帖然心服,可謂善於謀國者。然惟德宗初志清明,能虛心任賢,推誠盡下,故佑甫得行其言如此。其後信用盧杞,一致朱泚之變,再激李懷光之逆,乘輿播越,宗社幾危。故此一德宗也,任佑甫則幾以興,任盧杞則幾以亡。人君用人聽言,可不慎哉!

《資治通鑒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