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 宗

昭宗皇帝,名傑,懿宗第七子,在位十六年。為朱溫所弒,唐亡。

原文 《歷年圖》曰:「高祖舉晉陽精兵,承亡隋之弊,席捲長驅,奄有關中。命將出師,掃除亂略,遂降李密,系建德,擒世充,芟武周,剪黑闥,夷蕭銑,六年之中,海內鹹服,何成功之速哉!蓋以太宗之為子也。太宗文武之才,高出前古,驅策英雄,網羅俊乂,好用善謀,樂聞直諫;拯民於水火之中,而措之於衽席之上;使盜賊化為君子,呻吟轉為謳歌;衣食有餘,刑措不用;突厥之渠係頸闕庭,北海之濱悉為州縣。蓋三代以還,中國之盛未之有也。惜其好尚功名而不及禮樂,父子兄弟之間,慚德多矣。」

直解 宋臣司馬光纂集諸史,每一代為一圖,歷敘其治亂興亡之跡,謂之《歷年圖》。這一篇總敘唐朝的事,從高祖起,說唐祖李淵在隋時,原封為唐國公,留守晉陽。因見煬帝無道,民窮盜起,遂舉晉陽精兵,承亡隋之弊,州縣空虛,攻下汾、霍諸郡,席捲長驅直抵西京,盡有關中之地以為根本。於是遣將出兵,掃除群盜,遂降李密於洛口,系竇建德於虎牢,擒王世充於洛陽,芟劉武周於馬邑,剪劉黑闥於山東,夷蕭銑於江陵,不出六年之間,僭偽悉平,海內鹹服,何其成功之速,一至於此哉!蓋因有太宗世民為之子故也。使無太宗,則高祖原無大志,豈能創業垂統,開有唐一代之治哉!太宗具文武全才,聰明勇略,高出前代人主之上;又能驅策一世之英雄,使皆效其死力;網羅四方之俊乂,使皆竭其才能;群策畢舉,凡善謀忠計皆嘉納而不遺;言路大開,雖直言極諫,亦樂聞而不厭;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而安置之於衽席之上;使昔之相聚而為盜賊者,皆化為善良之君子;昔之愁苦而呻吟者,皆轉為太平之謳歌;男耕女織,衣食有餘;訟簡民淳,刑措不用;威德日隆,雖強如突厥之長,亦繫頸於闕庭;土宇日廣,雖遠如北海之濱,都設立為州縣。蓋自三代以來,中國之盛未有如此也,亦可謂不世出之主矣。惜其好尚功名,徒以智勇創造基業,而不能修禮樂以化民。且脅父臣虜,不可以言孝;弒兄殺弟,不可以言友。父子兄弟之間,慚德愧行亦已多矣。夫帝王之治,未有不自修身齊家以及天下者也。太宗之內行不修如此,是豈足以以語帝王之治哉!

原文 「高宗沈溺宴安,仁而不武,使天後斫喪唐室,屠害宗支,毒流縉紳,跡其本源,有自來矣。中宗久罹憂辱,備嘗險阻,一旦得志,荒淫不悛,糞土之牆,安可污也。睿宗鑒前之禍,立嗣以功,所謂可與權矣。明皇能謀有斷,再靖內難。開元之初,憂勤庶政,好賢樂善,愛民利物,海內富庶,四夷賓服,浸淫於貞觀之風矣。及天寶以降,自以功成治定,無有後艱。志欲既滿,侈心乃生;忠直浸疏,讒諛並進;以游娛為良謀,以聲色為急務;以李林甫、楊國忠為周、召,以安祿山、哥舒翰為方、虎。癰疽結於心腹而不悟,豺狼遁於藩籬而不知。一旦變生所忽,兵起邊隅,廟堂執檄而心醉,猛將望塵而束手,腥膻污於伊洛,流血染於河潼,乘輿播蕩,生民塗炭,禍亂並興,莫可救藥,使數百年之間,干戈瀾漫而不息。烏乎!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安之不可恃,治之不可保,如此夫。」

直解 伊洛,指唐之東京,在今河南府地方。河潼,指唐之長安,在今西安府地方。《歷年圖》又敘說:「高宗承平之時,沈溺宴安,怠荒無度,即其依向不忍雖似仁慈,而柔懦不振,全無威武。其最得罪於宗社者,在立武氏為後,使其專權竊柄,斫喪唐家元氣,殺害李氏子孫,誅逐縉紳之忠直,改唐為周,酷烈無比。究其本源,都因高宗昏弱無為,釀成此惡,其禍有自來矣。至於中宗初時為武後所廢,居房州十三年,每欲自殺,遭憂辱如此之久,受險阻如此之多,宜其知所儆惕矣。一旦復了帝位,乃不鑒武氏之禍,又寵信韋後,荒淫不改,致國事日非,身且不保,是其天性昏庸,難以匡弼。殆孔子所謂糞土之牆,不可加以粉飾者也。睿宗鑒前代禍亂,欲早立太子,因次子隆基有誅韋氏之功,遂捨長子成器而立隆基,以絕禍本,是為玄宗。捨嫡立功,雖非經禮,亦可謂能行權矣。玄宗為人,多謀略,有剛斷,初誅韋氏之亂,後寢太平公主之謀,凡兩清內難,皆以謀斷成之。開元之初,憂勤庶政,所用的都是正人,有好賢樂善之誠;所行的都是惠政,有愛民利物之澤。二十年間,海內富庶,四夷賓服,內寧外謐,駸駸乎有太宗貞觀之風矣。及至天寶以後,見天下太平無事,自以為功成治定,無復後患。於是志欲既滿,侈心遂生;惡諫諍而忠直浸疏,狎群小而讒諛並進;耽逸樂,則不念萬機,而以游娛為良謀,以聲色為急務;任將相則不辨忠邪,而以奸臣李林甫、楊國忠為周公、召公,以番將安祿山、哥舒翰為方叔、召虎。奸佞在朝,譬如癰疽生於心腹,將要潰裂猶且不悟;強胡當道,譬如豺狼近在藩籬,將要噬搏尚然不知。一旦安祿山發兵十五萬,反於范陽,變生所忽,兵起邊隅,廟堂之上平素不曾設備,宰相執著傳的檄書,嚇得癡呆如醉,無計可施。一時猛將平素不曾習戰,望見賊的煙塵,都束手就縛,無兵可調,遂使賊眾橫行,兩京失陷,腥膻之氣污穢於伊洛,殺人之血流染於河潼,車駕播遷,倉皇入蜀,所在生民,盡遭屠戮,而禍亂並興,不可救藥矣。其後兩京雖復,然國勢自此日衰,兵端自此日起,使數百年之間,干戈漫延而不息者,皆明皇貽之也,豈不深可歎哉!《詩經》上說『凡人都知謹始,但少能有終。』所以把前功盡棄了,正明皇之謂也。夫安之中,即危之所伏,不可常恃;治之中,即亂之所基,不可常保。其機如此,處治安之時者,可為永鑒矣。」

原文 「肅宗以國之元子,收兵靈武,反旆而東,不失舊物。代宗分命群帥,剪除凶丑,使大河南北復為唐臣,其功皆不細矣。然此兩君者,武不足以決疑,明不足以燭理,倘無郭子儀之忠,李光弼之智,因僕固懷恩以用回紇之眾,則天下已非唐有矣。夫以肅宗之孝慈,而制於李輔國不得養其父,惑於張後不能庇其子,則其武可知矣。以代宗之寬仁,而聽讒臣之言,使光弼不敢入朝,慚憤而死,懷恩招引外寇,幾再亡國,則其明可知矣。而又不思經遠之謀,專為姑息之政,盜賊據州郡者因用為牧守,士卒殺主帥者因授之旄鉞,使強暴縱橫,下凌上替,積習成俗,莫知其非。唐之紀綱大壞,不可復振,則肅、代之為也。」

直解 《歷年圖》又敘說:「唐天寶之末,安祿山反叛,破了兩京,玄宗幸蜀,宗社不守。幸得肅宗為太子,至馬嵬驛前,為百姓父老所擁,收兵於靈武地方,轉旆向東,克復兩京,不失舊物。代宗繼之,分命諸將,剪除賊黨,誅史朝義於莫州,使大河南北還為唐家方鎮之臣,論其功業皆不為小矣。然此兩君者都是庸才,武不足以斷決疑事,明不足以照察物理。當時賴有大將郭子儀之精忠,李光弼之勇略,又因僕固懷恩借兵於回紇,故得以收復兩京,平定叛亂。若使當時無此三人,則天下已非唐家之有矣。夫以肅宗之天性孝慈,宜能保全父子之恩也,然外制於李輔國之奸,逼遷上皇於西內而不得養,內惑於張後之譖,殺其子建寧王倓而不能庇,此非武不足以決疑乎?以代宗之天性寬仁,宜能保全君臣之義也,卻乃信聽讒臣程元振之言,使李光弼憂畏而不敢入朝,至於慚愧發憤而死。又聽信讒臣辛雲京之言,使僕固懷恩怨望不平,招引吐蕃、回紇以入寇,幾至於再亡其國,此非明不足以燭理乎?又且不思經常久遠之謀,專為目前姑息之政。民間盜賊竊據州郡者,非惟不能討,又因而用之以為本處正官;各鎮士卒殺逐主帥者,非惟不能制,又因而授以節鉞使為節度使。法紀不張,威權喪失,遂使強暴縱橫,公然無所忌憚,下凌上替,名分為之蕩然。轉相效習,遂成風俗,恬不為怪,莫有知其非者!故終唐之世,士卒凌將帥,將帥凌天子,紀綱大壞,不可復振,以至於亡,則肅、代二宗實啟其漸也。然則二宗雖有中興之功,實乃基禍之主耳,豈足為賢哉!」

原文 「德宗憤積世之弊,憫王室之卑,南面之初,赫然有撥亂之志。而識度暗淺,資性猜愎,親信多非其人,舉措不繇其道;賦斂煩重,果於誅殺,故關外之寇未平,而京城之盜先起。於是困辱於奉天,播遷於山南;公卿拜於賊庭,鋒鏑集於黃屋。尚賴陸贄盡心於內,李晟、渾瑊輸力於外,故能誅夷元兇,還奉社稷。自是之後,消剛為柔,刓方為圓。逮其晚節,偷懦之政,甚於祖考矣。順宗不幸嬰疾,奸邪肆志,而能委政塚嗣,以安社稷,足為賢矣。憲宗聰明果決,得於天性,選任忠良,延納善謀。師老財屈,異論輻輳,而不為之疑;盜發都邑,屠害元宰,而不為之懼。卒能取靈夏,清劍南,誅浙西,俘澤潞,平淮右,復齊魯。於是天下深根固蒂之盜,皆狼顧鼠拱,納質效地,稽顙入朝,百年之憂,一旦廓然矣。而怠於防微,變生肘腋,悲夫!」

直解 靈夏、劍南、浙西、澤潞、淮右、齊魯都是唐時藩鎮地方。《歷年圖》又敘說:「德宗為太子時,見肅宗以來,各鎮強臣跋扈,朝廷紀綱不振,憤積世之凌替,憫王室之衰微,即位之初,赫然有撥亂反正之志。但其議度既昏,暗而褊淺,資性反猜疑而剛愎。所用的是盧杞、楊炎之輩,多非正人。所行的是殘忍忌刻之事,不繇正道。立兩稅之法,賦稅日加煩重。枉殺忠臣劉晏等,誅戮及於無辜。以此怨讟並興,叛逆繼起。李希烈反於關外,朝廷召涇原兵馬討之。關外未平,而涇卒奉朱泚先作亂於都城矣。於是車駕出奔奉天,極其困辱,僅乃得免。又為李懷光所逼,播遷山南。那時縉紳被執,公卿科於賊庭,宮闕失守,鋒鏑集於黃屋,天下大勢幾不可支了。尚賴陸贄知無不言,盡心匡救於內;李晟、渾瑊不顧私家,畢力捍御於外,故能使諸將用命,蕩滅元兇,兩京復完,還奉宗社,皆諸臣之力也。自此以後,德宗志氣消沮,剛者化而為柔,方者削而為圓,無復有昔時振作之意。及其晚年,日事姑息,以求旦夕之安,偷懦之政又甚於肅、代矣,何怪國之不競哉!順宗本是賢明之君,惜其即位未幾,不幸得了風疾,奸邪王叔文等遂弄權放肆,神稷幾危。賴順宗心裡明白,把國家政事盡付與皇太子憲宗監管,隨又傳位憲宗,以安社稷,不賢而能之乎!憲宗資性甚美,聰明果斷得於天授,慨然以振紀綱,平僭亂為務。選任杜黃裳、裴度、李光顏、李愬等為將相,凡有善謀無不延納。當其討淮蔡時,師老財盡,滿朝都要罷兵,異論紛然輳集,而憲宗略不為之疑。又有賊臣李師道,惡宰相武元衡專主用兵,使人潛入京師殺害元衡,人情洶洶,不能自保,而憲宗亦不為之懼。其明決如此,所以有謀必成,有戰必克,卒能取楊惠琳於靈夏,討劉辟於劍南,誅李鑄於浙西,俘盧從史於澤潞。入蔡州擒吳元濟,而淮右遂平;取淄青誅李師道,而齊魯克復。於是天下強臣悍將,以地相傳深根固蒂而不可動者,皆惶恐悚懼,如狼之遁,以求自全,如鼠之拱,以納款曲,質子獻地,稽顙入朝,而國家百年之憂,一旦廓然平定矣。然而志欲易滿,怠於防微,致大業未終,而弒逆生於肘腋之近,良可悲也。豈非萬世之明鑒哉!」

原文 「穆宗蒙已成之業,承既平之緒,授任非才,為謀不臧,使柙中之虎,復縱暴於原野,網中之魚,得自脫於深淵,元和之功,於茲墜矣。寶歷輕易荒縱,自貽顛覆。文宗優遊不斷,受制家臣,雖有好賢之心,文雅之美,皆不足稱也。武宗英敏特達,委任能臣,克上黨如拾芥,取太原如反掌。功業不究,惜哉!」

直解 《歷年圖》又敘說:「唐自憲宗平定淮蔡,朝廷紀綱大振,諸藩鎮皆畏威斂手,不敢復肆,天下號為治安。穆宗蒙受已成的功業,纘承既平的統緒,使其稍知理道,便可以坐享太平矣。卻乃委任非才,當時宰相如蕭俛、段文昌輩,皆庸暗之徒,為謀不善,輕議銷兵,遂使朱克融、王庭湊兩人相繼復反。譬如虎已在柙,又使其肆暴於原野,魚已入網,又使其脫逃於深淵,將憲宗元和十五年的功勞,一旦都廢墜了,深可惜也。敬宗嗣位,改元寶歷。敬宗為人輕易不檢,常與群小為伍,荒縱無度,只以遊戲為事,身被顛覆之禍,乃其自取之耳。文宗性度優遊,柔而不斷,受制於王守澄等,而不能振。雖有好賢樂善之心,文雅詩詞之美,然大綱不振,雖有小善,何足稱乎?武宗天資英明敏給,特達非常,又知李德裕之賢能,委任為相,言聽計從。故劉稹據上黨,自為留後,朝廷命鎮、魏諸將討而克之,易如拾芥。楊弁作亂於太原,河東兵縛送京師,易如反掌。亦可謂有為之君矣。而天命不永,在位六年而崩,使其功業未得盡展,豈不可惜哉!」

原文 「宣宗少歷艱難,長年踐位,人之情偽靡不周知。盡心民事,精勤治道,賞簡而當,罰嚴而必。故方內樂業,殊方順軌,求諸漢世,其孝宣之流亞與。懿宗驕奢無度,賊虐不忌,輔弼之任委於嬖寵,四海之財竭於淫樂,民怨不知,神怒不恤,李氏之亡,於茲決矣。且唐自至德已來,近習用權,藩臣跋扈,譬如羸病之人,以糜粥養之,猶懼不濟,又況飲之毒酒,其能存乎!及僖、昭嗣位,天祿已去,民心已離,盜賊遍於寰區,蓬蒿塞於城闕,漂泊幽辱,寄命諸侯。當是之時,雖欲救之,其將能乎?」

直解 《歷年圖》又敘說:「宣宗是憲宗庶第十三子,當穆宗、文宗、武宗之時,潛居藩邸,韜晦如愚。少時歷經艱苦,備知民間之事。及到登極,年已三十八歲。閱歷既久,於人之誠實的、奸偽的,無不周知,故能盡心民事,精勤為治之道。有功當賞的,必精簡而停當,絕無冒濫之弊;有罪當罰的,必嚴峻而果決,略無輕縱之私。威福不移,勸懲具備。故方域之內,莫不安生而樂業,四夷之人亦皆向風而順軌。求之漢朝,其可與孝宣皇帝相為上下者歟。懿宗驕縱奢侈而無節度,賊害暴虐而無忌憚。不為朝廷惜名器,將輔弼重任委寄於嬖倖之人;不為國家惜財用,將四海膏脂,匱竭於淫樂之費,以致民怨於下而己不知,神怒於上而己不恤。李氏宗社之亡,於此決矣。且唐自肅宗至德以來,近習用事於內,藩鎮跳梁於外,元氣凋喪已盡,雖以恩德拊循,猶恐不支,而況以懿宗之暴虐繼之,豈有不亡之理。譬久病羸瘦的人,雖以糜粥調養,猶恐不濟,又況以毒烈之酒飲之,其為速死無疑矣。及僖宗、昭宗嗣位之日,天祿已去而不可復留,民心已離而不可復合。黃巢倡亂,盜賊滿於四海之中;兩京陷沒,蓬蒿塞於城闕之內。以天子之尊而不能自保其一身,漂泊無依,幽辱不振,而寄命於諸侯。當此之時,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將欲救之,豈可得乎!唐於此時遂亡矣。」按有唐一代,傳祚二十,歷年三百,其間可稱者,惟太宗一君,而猶多慚德,其他則玄宗、憲宗皆不免於鮮終,亦可以見為君之難矣。昔宋臣孫覿輩,常請進讀《唐鑒》,取其殷鑒不遠也。明主誠熟察其興亡之故,其於治道,豈不深有裨益哉!

《資治通鑒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