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史料記載,武氏產下第四個孩子後,為避免厄運重現,哭求玄宗將其子秘密送到宮外撫養。她堅信宮苑深深,殺機四伏,王皇后以及太子以及多位王子,為保後位,為保儲位,為保既定的利益格局不生變故,結成一黨,防不勝防。武氏雖得皇帝獨寵,但出身武家,自下生之後即被姑祖武則天抱養,武則天垮台之後,自然難逃清洗貶絀的命運,成年之後雖得皇帝青睞,從宮女的卑賤地位,走到皇帝最近的身側。但,無論皇親國戚,還是滿朝文武,對禍亂李唐王朝數十年的武氏一族,無不心有餘悸,多懷排斥警惕之心,少見接納寬容之意。皇帝給她的寵愛越多,她在宮中就越孤立。她的孤立,她的三個孩子連續夭亡的慘痛現實,讓她的後宮生活有如驚弓之鳥!如此,在她第四個孩子李清出生之後,她做出了母子分離的抉擇,其原由似乎不難解釋。
唐史的記載就是,唐玄宗將皇子李清,也就是後來的壽王李瑁,交給自己的同胞兄弟寧王李憲秘密帶出大明宮,寄養於寧王府。皇帝以天下之尊,竟不能保護親生兒子的性命於家中,這一史實,在皇權無上的封建中國,不能不說是令後世堪以感歎的一個實例。
這件事,對於玄宗皇帝後來廢絀皇后,賜死太子,顯然起到了導火線的作用。
《唐史講壇》這晚所講的這段內容,所講的這件事情,確實推動了唐代開元年間宮廷鬥爭史的重大轉折,其引發的結果,余容後敘。萬教授這一晚講得節奏很快,快得近乎潦草。他雖然晚到了十分鐘,但結束錄製的時間卻比往常還早。之後他行色匆匆離開西京大學,乘車直奔古都醫院去了。
如果說,萬教授對自己的妻子林白玉身陷罪案只是感到震驚的話,那麼,他此刻對躺在醫院裡的女兒趙紅雨,才真的牽腸掛肚。女兒現在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親人,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也將成為他終老一生的感情寄托。
他趕到醫院時發現保姆小劉並沒有在病房裡守護紅雨,他找了一圈才聽到病區的樓梯間裡,小劉正和什麼人喁喁低聲。在那個沒有開燈的樓梯間裡,小劉和一個陌生男人似乎發生了爭吵,雙方聲音很低但情緒激動。從走廊燈光的幅射中萬教授看到那個男人的背影,似乎是有些年紀的。他們說的是小劉家鄉的土話,語速急促,沒有一句能聽懂聽清。
據小劉後來向萬教授的交待,那個男的,是她的父親。
小劉的父親是什麼時候從老家過來的,是因為什麼事情從老家過來的,小劉的解釋混亂不清。但萬教授還是大致聽明白了,小劉的父親是專程過來逼小劉辭工的,是專程過來要帶她回家的。家裡已經為小劉說好了婆家,聘金都收了,都花了,急等小劉回去拜堂成親。
小劉跟萬教授說,關於她要辭職回家成親的事,之前已跟林白玉說過,林白玉是答應過付錢給她哥哥治病的,是答應過讓她過上幸福生活的。小劉說:在我們農村,幸不幸福,全看錢的!有錢就能幸福,沒錢一切免談了!沒錢,誰能看得起你?沒錢你算個什麼!
小劉說:如果萬教授能夠繼續履行他妻子之前的承諾,在經濟上「幫幫她」,她就可以不跟父親回家,就可以留下來繼續照顧萬教授和他的女兒紅雨。她知道萬教授家裡現在急需有人打理,紅雨躺在醫院裡,也需要有人看護。何況她也不喜歡父母給她「拉郎配」的那個男人,要不是為了她哥哥的病,她也不會向這個男人支付自己的一生。
一天之中,萬教授遭遇太多事情,女兒急病,妻子被抓,自己又被公安局擋在考古現場的門外,一連串意外讓他心力交悴。尤其是公安局剝奪了他參與貞順皇后墓的考察資格,在他一帆風順的事業途中前所未有,肯定是一個重大挫折,傳出去肯定影響很壞的,對他的名譽和在考古界中的地位,都會產生久遠的負面作用。
在萬教授的感受上,小劉伸手要錢,在這個時候,頗有點乘人之危的意思,太沒有情義了。但他現在確實離不開小劉,現在合適的保姆不好找,就算找到,因為妻子不在,家裡家外的一應事務讓新人熟悉,絕非一兩天就行。於是萬教授含糊其辭地對小劉表態:將心比心,只要你對我們盡力了,我們一定不會虧待你。你要是現在就扔下工作跟你父親走了,我們以後就是想幫你都不可能了,所以請你慎重考慮。
小劉表情為難,態度猶豫,她下樓去送父親,說要再和父親商議商議。萬教授回到病房,在床前陪女兒說話。女兒似乎剛剛睡了一覺,神情似夢似醒。屋裡光線幽暗,萬教授坐在女兒身邊,心情終於沉靜下來。看著女兒柔和的面龐,一種久違的幸福感忽然瀰漫全身,讓萬教授多年以來僅存理性的那顆心忽然變得感性起來,渴望簡單和柔軟。他說乖女兒,你感覺好點了嗎?醫生現在不讓你吃東西,等你好了爸爸就帶你去西京最好的飯店去吃飯。你想想你都喜歡吃什麼,西京有很多很好的餐廳酒樓,咱們一家一家去吃,在你開學前一定要把身子補回來!爸爸這一段時間什麼都不做了,就陪著你,你喜歡去哪兒,喜歡做什麼,爸爸都陪著你。
女兒沒有說話,但萬教授看得見的,女兒在微笑,很親很親地衝他微笑。他一直覺得女兒是個不苟言笑的女孩,他沒想到女兒的微笑如此溫暖。
他的眼眶有點濕潤。
他說:「小雨,有個事爸爸要告訴你。昨天晚上,你林阿姨……出了點問題,她可能捲進一些不好的事情裡去了,被公安局帶走調查了,可能,可能短時間內不會回家住了。這件事我會委託律師去處理,我只是把這個情況告訴你一下。我想等你開學以後,就不用住到學校裡去了,就住在家裡,爸爸可以照顧你。即便小劉走了,爸爸也可以再請個小阿姨來照顧你。」
他看到,女兒在聽。遠處一盞檯燈映在女兒眼裡,閃動著水一樣晶瑩的燭光。女兒臉上的線條,始終柔和而平靜,她啞啞的喉嚨,發出細弱的聲音:「我想……結婚!」
女兒的這句話,顯然出乎父親的意料。萬教授沒想到女兒病至如此,心中所盼的,竟然是兒女事。
萬教授說:「小雨,你想做什麼,爸爸都支持你。爸爸就你一個親人,你也就爸爸一個親人,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和爸爸相依為命。你現在最重要的是把身體養好,也許用不了多久,爸爸就能幫你辦好去美國留學的手續,一旦學校定了,爸爸就親自陪你到美國去。等你從美國學成歸來,事業啊,愛情啊,都會有的,都會有的,所以那些事,不著急。」
在這一刻,萬教授幾乎忘記了這一天遭遇的所有意外,雖然妻子深陷囹圄,但他並不孤獨,他終於又有了親人!他願意永久地這樣陪在女兒身邊,陪她聊所有話題。但此刻,女兒還有些虛弱,而且被注射了安眠的藥物,她只說了那麼一句夢幻般的話,眼眸中的火光就消失了。女兒似乎又睡了過去,如嬰兒一樣安寧。
萬教授給女兒住的這間病房,是古都醫院裡的特價病房,是特價病房的一個套間。所謂套間,其實只是一個帶會客區的大單間,病床與會客的沙發之間,用一隻六扇的白紗屏風加以區隔。其實,趙紅雨並不想睡覺,她太想知道這一天一夜間,家裡家外都發生了什麼。但安眠藥讓她的意識遲鈍,眼皮打架頭腦昏沉。她甚至沒有記住剛才父親都跟她說了什麼,僅僅印象了父親慈愛的面容。她似乎聽到了什麼響動,她想用力睜開粘重的眼皮,依稀看到父親身邊多了一個人影,輪廓似曾相識,姿態又很陌生。父親正躬著腰給她手腕上戴著什麼東西,硬硬的質感,潤潤的觸覺,並不冰冷。
人影發出聲音,雖低沉,但清晰:「這東西對身體真有好處嗎,還是心理作用?」
父親的聲音更清,更近:「一千三百年水土滋養,這東西肯定是有靈性的,能養人氣血,有用!」
趙紅雨想起來了,這是那只白色的玉環,前幾天父親送給她的,說是具有養血之功,庇佑之能。她又轉送給了林白玉,怎麼父親又戴回她的腕上?她想起來了,那個人影叫楊鑭,木易楊,殺手鑭——他的音色有些特別,所以印象較深。
她想問句什麼,卻喉嚨乏力,發不出聲音。她只能用力地睜眼,卻發覺父親已經不在床邊。周圍有些昏暗,只有屏風的白紗上,如暈如豆地映著一盞散淡的小燈。小燈的光暈透射出兩個邊緣模糊的人影,濾出他們低迴不清的聲音。
「你怎麼會有這個照片?」
父親手裡似乎拿著幾張紙片,在燈影下翻看,他的聲音不再慈祥,甚至有幾分驚恐。
「您看看,這是什麼時期的東西?」
楊鑭的聲音不僅特別,而且,還有些詭異。
「你從哪兒搞到的?這些照片……是誰給你的?」
父親的腔調控制不住地抬高,但楊鑭馬上用壓低的語調,控制著屏風外側的氣氛。
「是唐以前的嗎?」
「這是唐代貞順皇后的……你怎麼……」
父親也壓低了聲音,語句斷斷續續,他似乎也擔心「蕭牆」之後的女兒,被他們的密談吵醒。
「果然是皇家之器!」,楊鑭的聲音有如喃喃自語:「怪不得都在找它!」
「這是無價之寶,只能國家館藏,你怎麼……」
屏風彷彿很厚,聲音越來越小。很快,白紗上的人影不見了,只留下那片影影綽綽的燈暈。
或許真的擔心「禍起蕭牆」,萬教授和楊鑭的談話移到了病房之外。夜已深了,病房外的走廊上,安靜無人。兩人的聲音仍然壓得很低,如耳語般咫尺可聞。
萬教授說:「你膽子太大了,你把這個拿給我看,不怕我舉報你嗎?」
楊鑭說:「我不怕!我早就知道,這些年您光從林濤手上買的東西,那些不合法的東西,就不止一件了,我也沒有舉報您呀。古玩行裡的規矩就是嘴上積德,別人手裡的玩意,不深問,不亂說。圈裡的事玩家都懂,誰也不會壞了規矩。」
萬教授說:「你找我什麼意思,你以為我會買這種東西嗎?這東西至少得幾十噸重!你以為會有人掏錢去買這個東西嗎?就算有這個膽量,誰又有這個實力!」
楊鑭不動聲色:「您有這個實力!」
萬教授冷笑:「就算有這個實力,誰有這個地方,這東西買來能藏在那裡?」
楊鑭說:「您的實力不是買,而是賣。」
萬教授愣:「賣?」
楊鑭說:「林濤也好,老郭也好,他們圍著您,是因為您有錢嗎?不是,這圈裡的人都巴結您是因為您有客戶!如果您把這幾張照片給您國外的那些大客戶看看,也許就能換來您這一生最大的一筆財富!」
萬教授完全愣住。
儘管,在古玩行裡,萬教授曾經滄海難為水,什麼場面都見過的,但在這一刻,他還是一下愣住了。
「我是做學問的,」片刻之後,他才接上話來:「錢對我不重要!」
楊鑭面無表情:「您的太太很快就會供出林濤,林濤接著就會供出您。也許明天早上,公安局就會到您家裡來搜繳非法文物。您真正值錢的藏品,有幾件經得住公安的盤問?」
《長安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