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怎麼沒有呢,最起碼有一條難以兌現的承諾。」寶日娜幽幽地歎道,舉起酒瓶喝了一大口酒。「等到再次見面的時候,他會迫不及待地要求我一起遠走高飛。」

  「哦,」余伯寵似有所悟,哈爾克熱情似火,即使身居危厄也不肯放棄重續前緣的渴望。相比之下,寶日娜的心境則錯綜複雜。既無法抗拒情郎的真誠,又不忍背叛現任的丈夫,何去何從,確實難以決斷。

  「我可以體諒你的隱衷,也願意盡量給予幫助。」余伯寵沉吟著說,「據我所知,倫先生是一位胸襟豁達的仁慈長者,如果洞悉詳情,說不定會網開一面,成全你和哈爾克這一對苦命鴛鴦。」

  「照這麼說,」寶日娜遲疑著,「你認為和哈爾克離開是我最好的選擇了。」

  「難道不是嗎?」余伯寵說,「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你和哈爾克的結合都更加匹配。還記得在城北被狼群圍困的那一夜麼,兩位輕歌曼舞,如影隨形,簡直就是一雙人人艷羨的神仙伴侶。」

  追憶往事,寶日娜的眼眶微微濕潤,喃喃道:「不錯,哈爾克**澎湃,曾經帶給我太多美好的時光。可惜的是,當晚那種物我兩忘的境界今後不會重現,純真而甜蜜的感受也只能殘留在虛無縹緲的夢幻裡。」

  「為什嘛?」余伯寵問。

  「很簡單,」寶日娜說,「人們不可能總是生活在虛幻裡,如果回到現實,哈爾克的願望就顯得幼稚了。除了轟轟烈烈的愛情,他甚至不能為我提供一間遮蔽風雨的草房。」

  「唔……」余伯寵終於明白,寶日娜焦灼不安的原因和鏡破釵分的際遇無關,也並非懼畏盤根錯節的感情糾葛。只是一方面覺得愧對哈爾克的摯愛,另一方面又難以捨棄尊榮富貴的地位。

  「正因為我經歷過含辛茹苦的日子,才越發不肯重蹈覆轍,」寶日娜如訴如泣,星眸黯淡。「更不要說還有一個無辜的女兒了。在玉娃的成長歲月裡,我甚至不願她承受一點委屈和壓抑。余先生,換作你是我,又當何以自處呢。」

  余伯寵暗忖,倘若彼此心心相印,暫時的漂泊困頓並不能成為障礙,況且憑哈爾克的能力,改變生存環境也絕非難事。但他不願將自己的思想強加於人,只得敷衍道:「恐怕我也沒有辦法,緣由天定,一切還是順其自然吧。」

  「連你這麼足智多謀的人都沒了主意,可見我的境況何其艱難。」寶日娜哀歎,「我不想讓女兒遭罪,也不想讓哈爾克失望,有時候只恨自己分身無術。唉,萬能的佛祖應該知道我的痛苦,卻為什麼不肯替我指點迷津呢?」說著又舉起酒瓶連飲數口。

  這番感慨使余伯寵想起一則典故,歐陽詢《藝文類聚》中記載,齊國有一女子,兩家向她求婚,東家子丑而富,西家子貧而俊。家人問她想嫁哪家,答曰:「欲東家食,西家宿。」寶日娜的心態豈非如此,貪圖浮華的同時卻又留戀一段「斬不斷,理還亂」的情思。當然,余伯寵不想把寶日娜當作一個首施兩端的淺薄女子,但至少在她的仙姿逸貌之下,並沒有一片超然像外的胸懷,否則也不會深受塵世俗念困擾,以至於進退維谷,頹喪不堪。

  寶日娜盈盈起身,丟掉了手中的空瓶子。余伯寵以為她要回房歇息,卻見她慢慢蹲下,從亭台中間的石凳旁又拿起一瓶酒。余伯寵不免擔憂,大聲道:「不能再喝了,借酒澆愁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何況情緒不佳飲酒過量也有損健康。」緊接著上前一步,試圖攔阻。

  寶日娜卻相當執拗,一面側身閃避,一面熟練地擰開瓶蓋。誰知酒後目眩神迷,移動之際腳下不穩,一個趔趄險些跌翻。余伯寵連忙伸手扶持,不料她綿軟無力的嬌軀竟順勢倒向自己的懷抱。

  余伯寵愕然失色,卻又不能撒手不顧,唯有呆立原地不知所措。寶日娜的臉龐緊緊貼在他的胸前,嘴裡猶自醉話連篇。「我的心已經碎了,還要健康的身體有什麼用?不讓我喝酒,那麼請你告訴我,世間還有什麼東西算得上治癒憂傷的良藥?」

  《樓蘭地圖》(二十)(6)

  余伯寵頓口無言,實際上也無暇回答,尷尬之餘倉皇四顧,看到附近無人經過,惴惴不安的心情才有所緩和。可是,他哪裡想到,就在離涼亭不遠的一間屋子裡,隔著紅木雕飾的窗格,始終隱藏著一雙陰冷詭秘的目光。

  晚飯時分,倫庭玉和蘇珊均未歸來,余伯寵在婢女的侍奉下簡單吃了點東西,然後來到方子介等人下榻的院內。由於次日要進行文物交割工作,眾學者忙於商議合理的分配方案,引經據典,聚訟紛然。余伯寵察言觀色,忽生感觸,學者們敦厚率真,一心只想替己方爭取最大利益,卻對經緯萬端的形勢毫無認識,倘若事態有變,眼前的一切討論不過是紙上談兵。聽了一會兒,覺得興致索然,就向方子介等人提出告辭。

  回到房間,枯坐無聊,命僕人取來一瓶酒,獨酌數杯,想要借助幾分酒力盡早入睡,以便養足精神應對各種不測。豈知事與願違,躺在床上久久沒有倦意,雜亂無章的思緒依然揮之不去。

  白天的情景歷歷在目,卡西列夫的告誡,田倉的偷襲,寶日娜的哀怨,無不令人鬱鬱寡歡。尤其想起木拉提的慘狀,除了悲傷以外,更有一份「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愧疚。遺憾之餘,突發警醒,作為規模龐大的情報組織,「白鬍子」的觸角遍及西域每個地方,在挖掘樓蘭的計劃實施之初,已經秘密參與了各項行動。但是,在沒有利害矛盾的情況下,英國人何至於諱莫如深,甚至面對合作夥伴也滴水不漏呢。這一點自然不能解釋為疏忽,那麼,欺罔視聽的目的究竟何在,難道是為日後的陰謀埋下伏筆?意念至此,又想起兩天前木拉提求見布萊恩時閃爍其詞的情形,不禁疑竇叢生,即刻翻身下床。

  他的思路雖不明晰,卻知道最切實有效的辦法是趕往旅店查探一番,一邊反覆盤算,一邊徑直出屋。恍惚間來到前院的客廳外,瞥見房內燈火通明,人語竊竊,偶爾夾雜著倫庭玉低沉的聲音。掀開門簾,果然發現倫庭玉在僕從的服侍下更衣脫帽,就像是剛剛返回的樣子。

  「伯寵,」倫庭玉也看到了他,揚手招呼道,「快請進,我正要找你。」

  余伯寵應聲而入,注意到對方的神色凝重。倫庭玉整束停當,遣散婢僕,只留唐懷遠一人在側,然後和余伯寵比肩而坐,第一句話便說:「咱們又有麻煩了。」

  「莫非裴老六那裡出了什麼變故?」余伯寵揣摩道。

  「是的,」倫庭玉說,「事情原在意料之中,只是進程急如星火。裴敬軒派往庫爾勒的代表送來一個消息,他們和迪化府的談判已經宣告破裂。早則十日,晚則半月,雅布地區勢必戰火紛飛。」

  「裴老六一意孤行,難道各項籌措已然完備,對即將發生的戰事有了必勝的把握?」

  「當然沒有,迪化府態度強硬,裴敬軒也是騎虎難下。近年來他整軍經武,雖然下了不少功夫,但論總體實力仍不能同迪化府抗衡,軍械方面尤其相差懸殊。俄國人本來應允替他代購一筆槍炮,據說已收了定金,並且也運至紅柳湖畔,卻又遲遲不肯交貨。」

  「俄國人貪婪成性,想必另有所圖吧。」

  「不錯,浦斯金念念不忘的還是聯合考古隊所採集的文物,自己無力攫取,便趁人之危要挾裴敬軒。而裴敬軒別無選擇,也只有逆來順受。」

  「所以裴老六今日宴請倫先生,」余伯寵說,「就是想逼迫考古隊服從俄國人的意志。」

  「逼迫倒談不上,」倫庭玉緩緩道,「恰恰相反的是,裴敬軒在席間恭而有禮,大念苦經之外,懇請我將部分文物出讓,一切費用由將軍府足額墊付。」

  「嘿,裴老六竟玩起了以柔克剛的把戲,反而叫人更加頭痛了。」余伯寵喟然,「不過,要當心他先禮後兵的招數,『蠍子』的名號並不是積德行善得來的。」

  「正是擔心他急切之中翻臉無情,我才沒有貿然回絕。先以徵求英方意見的理由敷衍搪塞,然後趕緊回來和你商議對策……」

  見他目光閃爍,欲言又止,余伯寵問:「大概倫先生心裡已經有了初步的打算?」

  「是有一些想法,卻還不太成熟。」倫庭玉猶豫著,「雖然我表面上答應了裴敬軒,但也提出了詳細估算文物價值及同英方隊員協商分配比例等要求,這樣一來總會耽擱五六天的辰光。在此期間,如果我們秘密聯絡迪化政府,督促他們盡早發兵,一旦大軍壓境,裴敬軒必將疲於應付,或許就無暇顧及文物的事情了。」

  「可是,」余伯寵不禁質疑,「覆巢之下無完卵,倘若兵連禍結,那批文物的安全豈不是沒有了保障。」

  「放心,這一點我已考慮過了。裴敬軒粗俗蒙昧,對那些珍貴的文化遺產向來缺乏興趣,倉促應戰之際更不會時刻掛懷。另外,即使雅布城破也無須驚慌,迪化府的將官大多知道我和姚督軍的交情,一定會約束部下不致滋擾。」說到這裡,倫庭玉緊皺眉頭。「唯一讓我犯愁的是,雅布城防嚴密,而我們必須在裴敬軒不知情的前提下把訊息傳遞給政府軍,說不得又要煩勞你辛苦一趟。」

  「悄悄出一趟城並不困難,」余伯寵道,「但我要提醒倫先生,這條『驅虎吞狼』之計雖妙,卻恐怕是緩不濟急。」

  「為什嘛?」

  「因為除了裴老六和俄國人的刁難,我們還將面臨日本人的挑釁,甚至也包括來自合作夥伴的威脅。」余伯寵輕歎,「直到今天我才相信,您先前對英國人防範意識果然不無道理。」

  《樓蘭地圖》(二十)(7)

  「『櫻花社』的餘孽不足為患,難道布萊恩也有什麼不軌的舉動嗎?」倫庭玉追問。

  「暫時還沒有,但一些反常跡象表明他們絕不會安分守己。」余伯寵簡略介紹了旅店的情況以及自己朦朧不明的推斷。

  「啊,『白鬍子』長期潛伏城裡,我們竟然毫無察覺,可見英國人居心叵測。」倫庭玉遽然心驚,稍加思索卻又顯得躊躇。「英國人若有陰謀,無非想侵吞全部文物偷運出境。但是,這在目前的雅布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北門的通行證已經更換,未經裴氏父子許可,任何人也不准出城。再者,木拉提旅店外鬆內緊,除了謹慎老成的薩昆日夜守護,另有官兵和烏茲別克槍手虎視眈眈,要想攜帶大宗行李離開也難於登天。」

  「是呀,我也覺得匪夷所思,只是種種懸疑參悟不透。眼看著英國人並沒有機會,卻分明露出了乘偽行詐的破綻,而且在意外發生後,蘇珊又匆匆趕往旅店和布萊恩會面,不知道……其中有沒有什麼特殊的緣故?」余伯寵歎道,眉宇間籠罩著惘然若失的神色。

  「咦?」唐懷遠忽然插話,「剛才聽門房講,德納姆小姐一個鐘頭前就回來了。」

  「哦,快去請她過來。」倫庭玉下令,遂又感覺不妥,沉吟著說,「伯寵,咱們還是親自前去探望一番吧。」

  蘇珊的住處相距不遠,三人片刻即至。外屋值夜的婢女連忙稟報,已經就寢的蘇珊穿了一件睡袍出來迎接,看見余伯寵,張口便道:「嗨,你跑到哪裡去啦?我去你的房間找你,等了半天也不見人影。」

  語氣暗含嬌嗔,臉上卻蕩漾著欣喜的笑容,那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牽念溢於言表。余伯寵油然感受到一股暖意,溫和地答道:「我在倫先生房裡說話。」

  蘇珊似乎才發現,情郎的身邊還站著神情肅然的倫庭玉及唐懷遠,不由得微感詫異,問:「出什麼事了嗎?」

  「噢,是這樣的。」倫庭玉故作輕鬆地說,「明天就要進行文物分配工作了,我們想咨詢一下,英方是否已有了基本的意向?」

  「沒有呀!」蘇珊回答得很乾脆。

  「是嗎?」倫庭玉微微一笑,「德納姆小姐下午和布萊恩博士見面的時候,難道沒有就此事展開一番討論麼?」

  「你們誤會了,」蘇珊說,「我去旅店只是為了給博士送一些照片資料,並沒有討論什麼分配方案。」

  「這……倒讓人難以置信了,英方對那批文物不是相當重視嗎?」倫庭玉說。

  「我們是很重視,」蘇珊說,「但那批文物也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應當在相互協商的基礎上逐步履行協議,任何一方提前擬訂分配方案都不大合適吧。」

  一番話堂皇正大,讓人無可反駁,但倫庭玉辯才無礙,稍作考慮便從容應對。「我十分欣賞德納姆小姐的態度,可是,凡事不能故步自封,否則會耽誤不少寶貴的時間。其實,合作雙方互通聲氣是很正常的事情,至少可以避免許多無謂的分歧。何況下午旅店突發變故,竟沒有給貴方的行動步驟造成一點影響嗎?」

  「你指的是旅店老闆被毒害的事件吧,那確實是一個不幸的意外。」蘇珊黯然道,「不過,自從我們抵達雅布,已經遭遇過太多驚險可怕的場景,也許潛在的危機至今仍然存在,如果動輒畏縮恐懼,大概連一天也待不下去。」

  「這麼說,」余伯寵忽然發話,「布萊恩博士的反應也很平靜,和你交談之際,難道沒有流露出一絲特別的哀痛。」

  「奇怪了,你應該清楚博士的心理承受能力,絕不會因為一樁兇殺案而驚慌失措。況且他和木拉提老闆非親非故,為什麼要表現出特別的哀痛呢?」

  口吻滿含困惑,並不像刻意掩飾。余伯寵不免語塞,和倫庭玉面面相覷,不知所以。鑒貌辨色,蘇珊似有所悟,瞪大了美麗的雙眼說:「我明白了,你們拐彎抹角就是為了打聽我和博士之間的談話內容,對不對?」

  余伯寵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果不涉及機密,不妨稍作透露。」

  「哪裡有什麼機密?嗨,**式的委婉含蓄實在讓人費解。」蘇珊無奈地笑道,「我和博士只不過談了一些旅行中的往事,順便分析一下重返樓蘭的可能性。」

  「哦,」倫庭玉饒有興趣地問,「貴方已經有了重返沙漠的計劃?」

  「暫時還沒有,」蘇珊說,「第一次探險結束,英方考古隊損失嚴重,人員不整,裝備殘破,已經無力進行大規模的發掘行動。博士建議我們將應得的文物運往喀什,大家先休整一段日子。能否重返樓蘭,就要看他和大英領事館的溝通情況,其中的關鍵是爭取到資金方面的支持。另外,也必須瞭解中方有沒有繼續合作的願望。」

  「那麼,德納姆小姐意下如何呢?」倫庭玉反問。

  「我當然願意留下。目前的收穫固然值得欣慰,畢竟還沒有達到最理想的程度,尤其是我已經發現了父親所挖掘的文物,如果無法帶出沙漠簡直是一種莫大的遺憾。而且,通過幾個月來不平凡的歷程,我早已深深迷戀上這個古老而神秘的國度,廣袤壯麗的天地,悠久燦爛的文化,勤勞質樸的民風,無不讓人終生難忘。」蘇珊感慨萬千,不勝嚮往。

  「恐怕吸引德納姆小姐的還不止這些吧。」倫庭玉輕輕笑道,眼光有意無意地瞟向余伯寵。

  《樓蘭地圖》(二十)(8)

  「啊,差點忘掉了最重要的一點,也是西域之行最美妙的遇合,想不到在我追逐夢想的同時,一段漂泊孤寂的情懷終於找到了依托……」談及男女私情,蘇珊並不避諱,俏臉泛紅,眼波流動,向余伯寵拋去溫柔的一瞥。

  她的雙眸澄澈晶瑩,神態真摯無邪,絲毫不帶矯揉造作的痕跡。余伯寵動情之餘,不禁暗暗愧悔,即使布萊恩包藏禍心,自己也不該對蘇珊抱有任何猜疑。試想,這樣一份經歷過生死考驗的愛情,難道還不足以抵禦所有虛偽和貪婪的侵蝕。

  「但願你心想事成,能夠在**西域留下最美好的回憶。」倫庭玉笑瞇瞇地望著蘇珊,又旁若無事地和余伯寵交換了一下眼神,說,「時間很晚了,明天還有許多工作,我們就不妨礙德納姆小姐休息了。」

  余伯寵點頭答應,依依不捨地告別蘇珊。出門不久,倫庭玉小聲詢問:「伯寵,你有什麼看法?」

  「我堅信蘇珊同我們一樣,並不知道布萊恩居心何在,她甚至和『白鬍子』組織毫無接觸。」余伯寵的語氣非常果斷。

  「不錯,我也是這麼想的。」倫庭玉附和道,「德納姆小姐算得上英方考古隊的骨幹成員,倘若布萊恩另有圖謀,也不可能在她面前滴水不漏,如此看來,英方縱有不良動機,卻還沒有進入具體實施的階段。」

  「是的,我的顧慮顯得多餘了。」余伯寵苦笑,「如果自亂陣腳,反而會給俄國人及裴老六造成可乘之機。」

  「不,防微杜漸是很有必要的,尚未真正擁有文物以前,我們時刻也不能掉以輕心。」倫庭玉鄭重告誡,隨即又囑咐唐懷遠。「再派幾個人去旅店周圍警戒,一旦發現異常情況,即刻回來報告。」

  對於這樣的安排,余伯寵不再認為是小題大做。心中暗忖,本已壁壘森嚴的旅店外又多了一道保險,英國人只怕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了。可是,他沒有料到,倫庭玉的部署雖然周詳,卻還有百密一疏的地方,實際上從那批木箱存放於旅店庫房的第一天起,幾方爭奪文物的勢力已注定要敗在布萊恩手下。

  旅店庫房外臨時搭建了一間小屋,專供薩昆和蓋勒駐守。兩人輪流歇息,幾乎足不出戶,通過四周的瞭望孔密切監視附近的動靜,未經聯合考古隊許可,任何人也不得接近庫房門口。

  小屋雖然簡陋,卻也佈置得相當舒適,地下是厚厚的毛毯,上面鋪設了兩張柔軟的睡榻。門邊擺放著一隻熾熱的炭盆,足可抵擋凜冽的寒風,另有潔淨的茶杯餐具,三餐皆有旅店的侍者前來照料,日常瑣事根本不需操心。

  然而,這樣的環境不能給蓋勒帶來絲毫愜意的感覺。夜以繼日,盤坐守候,枯燥壓抑的氣氛如同遭受囚禁,何況陪伴身邊的薩昆是一個呆板至極的人物,除去睡眠時間,只是凝神觀望,甚至連一句閒談也懶得出口。

  百無聊賴,長吁短歎,蓋勒忽然對那些恪守清規戒律的僧侶產生了無比的同情。因為在他看來,莫說辛苦修行,僅僅在寂寞中度過漫漫長夜也是件難以忍耐的刑罰,尤其一個體格健壯的男人,似乎更需要一點額外的慰藉,譬如說一壺美酒,或是一個肥白**的女人……

  想入非非之際,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緊接著布簾掀起,一條窈窕麗影翩然入內。那女人年紀很輕,皮膚嬌嫩,眉眼含波,模樣竟比蓋勒渴盼中的還要標緻。

  「咦,你是什麼人?」蓋勒詫異,頗有一種恍若夢境的錯覺。

  「我叫帕夏,是來伺候兩位老爺用晚飯的。」那女人口齒伶俐,笑語嫣然,慢慢將手中的食盒放在地毯上。

  「平時不是一個叫哈桑的小伙子負責送飯麼?」薩昆沉聲喝問,神色異常機警。

  「哈桑生病了,掌櫃吩咐我接替他的差使。」帕夏對答如流。

  薩昆還要盤問,蓋勒卻唯恐他的魯莽嚇壞了花一般的姑娘,連忙搶先搭訕道:「哈桑得了什麼病呀?」

  「也不是什麼大病,只不過偶感風寒,大概明天就沒事了。」

  這麼說由帕夏代勞服侍也只是一兩頓飯的光景,蓋勒不免備感失望,喃喃歎道:「唉,他為什麼不得肺癆或心絞痛之類的病呢?」

  帕夏隱約領會其意,淺淺一笑,並不作聲,伸手打開食盒,把裡面的飯菜一一端出來。羊腿、囊、熱湯,式樣和平日無異,蓋勒突然表示不滿。「為什麼沒有酒?」

  「掌櫃交待過,兩位老爺是不會喝酒的。」

  「胡說,哪有男人不會喝酒的。」蓋勒假作不悅。事實上布萊恩博士曾叮囑過,為保持清醒頭腦,監管庫房的時候不許飲酒。而如今交割期限臨近,這條禁令似乎可以取消,況且若無美酒調劑,又如何把握和帕夏歡聚的短暫時光。思忖片刻,衝著薩昆笑道:「朋友,明天就要進行分配工作,我倆相處的日子恐怕不多了,為了紀念這一段友誼,一起喝兩杯如何?」

  「多謝,你請自便吧,離開旅店以前我是不會喝酒的。」薩昆漠然答道,逕自抓過羊腿和囊,開始大嚼大咽起來。

  蓋勒苦笑著聳聳肩膀,帕夏小聲徵詢:「還要酒麼?」

  「當然,快去給我拿一壺最純正的吐魯番葡萄酒。」蓋勒堅決地說。

  帕夏奉命唯謹,起身走出小屋,不一會兒去而復返,手裡多了一大壺酒,口中略帶歉意地解釋:「本來想準備幾樣下酒菜,誰知近日客人太少,廚房已提前封火了,請老爺將就點吧。」

  《樓蘭地圖》(二十)(9)

  「果然善解人意,」蓋勒笑道,「不過,我已經不需要什麼了,有你在這裡,豈不是最好的下酒菜嗎。」

  接下來由帕夏陪侍,蓋勒淺斟慢飲,好不快活,時而講出一兩個葷故事,逗得帕夏咯咯直笑,羞紅滿面,他則趁機牽手攬腰,大肆輕薄。

  小屋內春意盎然,一掃往日的沉悶,唯一格格不入的是表情麻木的薩昆。飽餐過後,他繼續履行自己的職責,坐在瞭望孔旁默默監視,偶爾留意到放蕩形骸的蓋勒,嘴角會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鄙夷。至於曼頰皓齒的帕夏,在他眼裡也似乎不如一隻外焦裡嫩的烤羊腿更具**。

  同樣的,蓋勒彷彿也忘卻了薩昆的存在,心裡只惦記如何加深和帕夏的親熱程度。幾次勸飲不成,他想出了一個助興的遊戲。先把一個空盤子反扣在地毯上,上面放置一把湯匙,形狀猶如**古代的羅盤。然後圈起拇指和中指彈擊湯匙,當湯匙停止轉動,匙柄正對的一方即為輸家,必須喝一杯酒。

  「老爺的花樣真多,」帕夏輕笑,「但我當差的時候不能喝酒,否則掌櫃會罵的。」

  「沒關係,伺候不好客人,掌櫃照樣會罵的。」

  「可是,真主作證,我向來滴酒不沾,還請老爺體諒。」帕夏俯身乞求。

  見她楚楚可憐,蓋勒也不忍勉強,微笑道:「好吧,我准許你用其他規則代替。」

  「怎麼代替?」

  「我輸了喝酒,你輸了嘛……」蓋勒盯著她衣領間一段白皙的肌膚,不懷好意地笑道,「就脫衣服。」

  「脫幾件?」帕夏臉泛桃紅。

  「自然是**為止。」

  「老爺的要求太過分了,」帕夏忸怩不安,又像是自言自語。「天氣這麼冷,我拿的工錢又不多,如果凍壞了身子,只怕連藥也買不起。」

  「別擔心,藥錢我另外支付,你看這些夠不夠?」蓋勒從口袋裡掏出一疊花花綠綠的鈔票扔在地毯上。

  那疊鈔票足有二三十鎊,莫說買幾服藥,開一爿藥店也綽綽有餘。帕夏眼裡閃動著驚喜,雖有幾分猶豫,但經不起蓋勒反覆攛掇,終於點頭應允了。

  於是兩人開始遊戲,輸贏次數交替上升,蓋勒喝過七八杯酒,帕夏也差不多脫了三四件衣裳。曲線玲瓏的玉體逐漸顯露,蓋勒掩飾不住垂涎三尺的醜態,借酒蓋臉之餘,不老實的雙手常常在滑若凝脂的肌膚上摸弄幾把,一時間眉飛色舞,樂不可支,似乎正為自己的靈感而洋洋得意。

  起初薩昆尚且聲色不動,安之若素,但當帕夏如抽絲剝繭般褪去衣服,僅剩下一抹墨綠色的胸圍和一條粉紅色的襯裙,他的視線便如同受到魔法的牽引。平心而論,女人活色生香的**畢竟比烤羊腿更具魅力,尤其帕夏的皮肉光滑柔軟,渾身散發著狂野不羈的韻味,腰肢扭擺之際,肚腹間一枚精巧的臍環熠熠生輝,越發勾魂攝魄,惹人遐思。薩昆的呼吸已經變得粗重,不斷想像著帕夏一絲不掛的樣子,同時由衷期盼蓋勒盡早勝出,即使自己無意拈花問柳,至少也可以大飽眼福。

  然而,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眼看著帕夏即將纖毫畢現,蓋勒的運氣卻變得出奇糟糕,彈擊湯匙時或是力道不均,偏離方向,或是用勁過猛,使湯匙掉下盤底。一壺酒大半下肚,帕夏身上依然維繫著最後一道屏障。蓋勒已由興奮轉為沮喪,直至懊惱不堪,瞪著通紅的眼睛大聲咒罵:「簡直是見了鬼了。」

  薩昆的情緒也深受影響,惋惜、焦灼、繼而哭笑不得,內心暗忖,一個人如果太愚蠢了,甚至連做色鬼的資格都沒有。

  蓋勒的努力頻頻失敗,薩昆的苦惱也達到極致,終於忍不住開口:「老兄,讓我來試試手氣如何?」

  「好呀,」蓋勒滿口答應,「我就要徹底喪失信心了。」

  「且慢,」帕夏卻提出異議,似笑非笑地望著薩昆。「老爺,我先提醒一下,你輸了一樣要喝酒的。」

  「當然,難道我會跟你這個小賤人賴賬麼。」薩昆冷冷地說,身子向前挪動,伸手彈擊湯匙。

  湯匙在盤底轉動幾圈,匙柄竟又指向薩昆一邊。薩昆不由得一愣,蓋勒搖頭歎道:「沒辦法,又輸了。」說著親自替同伴斟滿了一杯酒。

  薩昆果然守信,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然後不服氣地說:「再來。」

  帕夏擺正湯匙,薩昆審視片刻,手指輕輕彈出,感覺發力恰到好處。不料,白鐵打造的湯匙原本十分輕巧,此刻卻似格外沉重,只轉了半圈就停滯不動,匙柄再次朝向薩昆的位置。

  薩昆頓生疑竇,仔細察看,發現帕夏的一隻右手似乎不經意地貼近盤沿。他不禁霍然警悟,高聲斷喝:「臭**,你在使詐……」

  盛怒之下,抬手抓向帕夏的脖頸,卻又驟然感到一陣暈眩,緊接著口歪眼斜,魁梧健碩的身軀轟然倒下。

  帕夏心有餘悸地吐了吐舌頭,對著蓋勒莞爾一笑。蓋勒醉眼蒙 的神態已全然不見,伸手掀開盤子,從上面取下一枚黝黑橢圓的對西。「我早就說過,這塊吸鐵石的磁性十足。」

  「它有沒有磁性並不重要,」帕夏瞅著伏地不動的薩昆,「我只擔心酒裡的藥量夠不夠用,這傢伙壯實得像頭牛。」

  「放心,」蓋勒胸有成竹地表示,「就算他是一頭大象,今天夜裡也絕不會醒過來的。」

  《樓蘭地圖》(二十一)(1)

  翌日清晨,倫庭玉召集部屬趕往旅店的時候,心情如天氣一般晴朗。因為途中已經得到稟報,夜裡風平浪靜,幾方人馬均無異常動向。於是在廳堂等待英方隊員的間隙,甚至好整以暇地同余伯寵閒聊起來。

  但是,當前去通知夥伴的蘇珊匆匆下樓,每個人都不禁莫名驚詫。他們看到蘇珊的面色蒼白,目光中充滿了難以形容的惶惑不安。

  「出什麼事了?」余伯寵問道。

  「太奇怪了,人都不見了。」蘇珊的聲音微微顫抖。

  「什麼人不見了?」余伯寵追問。

  「整支英國考古隊不見了,」蘇珊茫然道,「行李也不在房內,向值夜的侍者打聽,竟然都說不知道。」

  眾人相顧愕然,懵懂不解。倫庭玉總算保持一份鎮定,斷然下令。「快,先去庫房。」

  庫房附近平靜如初,但沉寂中彷彿蘊含著一種不祥的徵兆。果然,當大家紛沓而至,看到的只是虛掩的房門,雜亂重疊的腳印,原先的幾十箱文物早已不翼而飛。四下巡查,除了小屋裡昏睡如死的薩昆,居然找不到一個英方隊員的人影。

  突如其來的變化出人意料,中方隊員無不駭然失色。驚懼之際,倫庭玉一邊命唐懷遠救治薩昆,一邊遣人向旅店掌櫃及駐守門外的官兵打探情況,不一會兒反饋回來消息,英方昨日並未辦理退房手續,而夜間也絕無大隊車馬離開旅店。

  如此就莫可究詰了。跡象表明,背信棄義的英國人侵吞全部文物後溜之大吉,可是,其陰謀詭計又是如何得逞呢?眾目睽睽下,大批木箱根本無法運出旅店,難道他們會上天入地不成。

  「上天恐怕辦不到,入地還是有可能的。」余伯寵忽發奇想,說:「諸位不妨再仔細搜索一遍,看看可有什麼秘密通道。」

  眾人分頭行動,在房裡房外逐次搜檢,幾乎不放過每一寸地方。最後方子介的一名學生在庫房內西南角發現了蹊蹺,大聲叫道:「快來看,這是什嘛?」

  庫房裡原本堆放著一些廢舊家什,西南角是幾捆破損的蘆席。挪開蘆席,地面上嵌著一塊平整的木板,用腳蹬踏,發出「彭彭」的空響。余伯寵上前一步,看見木板一端裝著活槽,以手撳之,另一端隨即翹起,露出了一個六尺見方的地道口。

  俯身察看,地道深有八尺,出口處砌著台階,兩壁和地底皆用油灰築實,觸摸之下極其光滑,可想而知,近來經常有人出入。

  英國人的逃離途徑初現端倪,預計逃往何處卻無從判斷。於是找來兩盞美孚油燈,眾人沿階而下,順著地道摸索前進。大約過了一頓飯的工夫,來到另外一個出口。推開隔板,上面是一間普通的民宅,走出房外,有一座相當寬敞的院落。地面上車轍交錯,雜物橫陳,看樣子曾經熱鬧非凡,而此刻已是人去屋空,闃然無聞。

  「這裡就是英國人最後集結出發的場所。」倫庭玉頓足長歎,「只是不知道他們接下來跑到哪裡去了。」

  余伯寵望著院內狼藉一片的草料馬糞,忽然猛拍前額,失聲叫道:「啊呀,是我疏忽了。」

  「怎麼回事?」倫庭玉問。

  余伯寵談及昨日追趕田倉雄次時,曾經注意到馬廄裡馬匹短缺的情形。「布萊恩托詞三日後履行協議完全是一條緩兵之計,他們事先分批轉移人員車馬,一起隱藏在這間民宅。然後通過地道搬運文物,實施罪惡的計劃。可惜我已經發現破綻,卻不能洞察其奸,否則若及時阻止,或許還可以扭轉形勢。唉,倫先生,實在對不起,怪我……太大意了。」

  「伯寵,你不必自責。」倫庭玉緊蹙眉頭,雖然懊喪至極,卻又盡量擺出豁達的姿態。「英國人瞞天昧地,尋常人很難窺破玄機,況且當時你正追捕頑敵,縱有漏洞擺在面前,恐怕也無暇留意。不過,他們的詭計雖然陰險,卻也並非天衣無縫,怪只怪我們在一些關鍵環節上疏於防範了。譬如說,我們只注重旅店外圍的戒備,卻從未想過對方會在庫房內部乘偽使詐。倘若當初加派人手,英國人不可能由地道隨意進入庫房,這場劫難也許就可以避免,究其根本,薩昆的失職才是致命的缺陷。咦,薩昆呢,薩昆在哪裡?」

  薩昆被冷水潑醒後,意識恢復不久,便明白自己闖下了滔天大禍,繼而心如懸旌,愧悔莫及。隨眾人一起穿越地道,卻始終垂頭喪氣,默不作聲。聽到主人詢問,才硬著頭皮走上前來,簡略陳述了昨夜的光景。

  「我當是什麼奇謀妙計,只不過簡單的酒色迷惑,就能夠讓你放鬆警惕。」倫庭玉冷笑,鏡片後的眼睛裡掩飾不住痛惜和惱恨,犀利的目光緊緊盯著薩昆。「你從來沒有喝過酒麼,還是第一次才見到女人?」

  「先生……我知錯了,下回一定小心。」薩昆囁嚅著。

  這句話卻似火上澆油,倫庭玉當即勃然作色。「下回?該死的畜生,難道嫌這一次的損失還不夠嗎,多少珍貴的文物斷送在你手裡,就算賠上整條性命也無法彌補……」厲聲呵斥,怒不可遏,忽然又揚起右臂,用那把精鋼製造的手杖狠狠砸向薩昆。

  薩昆猝不及防,肩膀上挨了重重一擊,身體頓時矮了半截,腦門上冒出黃豆大小的汗珠,卻又負痛強忍,一聲不哼。倫庭玉猶未解氣,繼續戟指喝罵,咆哮如雷,口沸目赤之際,五官輪廓都似已扭曲變形。

  《樓蘭地圖》(二十一)(2)

  眾人面面相覷,噤若寒蟬,余伯寵尤其深感訝異。在他的印象裡,倫庭玉從來是一派清和平允的氣度,何嘗見過如此狂躁失態的模樣,而且一旦雷霆發作,竟然別具一份震懾人心的威嚴。余伯寵也不禁瞠目結舌,不知所措了。想想也難怪,由於偶爾輕忽,多年的希冀與夢想已灰飛煙滅,恐怕是任何人也無法坦然面對的殘酷情形。他雖然感同身受,卻也無從排解,因為此時此刻,還有一個更加值得憐憫的人需要自己安慰。

  這個人就是蘇珊。隨著事態逐步明晰,她的思維已變得混亂而遲鈍,迷惘、委屈和羞辱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達到了狂悖的程度。耳邊充斥著**人的詛咒和責難,卻也沒有半分辯解的勇氣。整個人渾渾噩噩,猶如木雕泥塑,又像是大病未癒,立足不穩,彷彿隨時都可能跌倒。

  幸虧余伯寵及時上前扶持,關切道:「蘇珊,你不要緊吧。」

  蘇珊花容慘淡,失神的眼裡淚光盈盈,似乎自言自語地說:「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嗎?」

  余伯寵垂首不語,表示默認。

  「我萬萬不敢相信,」蘇珊哀歎,「像博士那樣謙恭和善的學者,竟會幹下這種卑鄙下流的事情。其實,聯合考古隊的挖掘成果已經相當豐碩,即使雙方均分,所得也頗為可觀,為什麼仍不能滿足他的要求呢?」

  「把那批文物一分為二,數量上固然大打折扣。」余伯寵小聲說,「但若合二為一,其價值卻不止翻了兩倍。布萊恩是個行家,並且根本沒有重返樓蘭的打算,所以也不忍割捨現有的任何一件珍品,在貪慾的驅使下,人性的醜惡一面便暴露無遺了。」

  「這份野心確實可怕,」蘇珊切齒憤恨,「更加可怕的是,他竟然偽裝得如此逼真,甚至在我面前也從來不露痕跡。」

  「也許這不是他的初衷,」余伯寵沉吟道,「只不過臨機處置,對症下藥罷了。還記得三天前的那次談話麼,布萊恩勸我改弦更張,看似求賢若渴,實則別有居心,無論對你或對我都是一種晦澀的試探,但當時我倆心無旁騖,並不能領會到他真正的動機。想想看,既然拉攏我不成,又無從判斷你的意向,布萊恩又豈會輕易洩漏自己的隱秘。相反,如果事先獲悉底蘊,你能夠做到言聽計從,不動聲色嗎?」

  不能,絕不能,蘇珊暗忖。即便不存在和余伯寵之間的一段戀情,她也恥於鼠竊狗盜的行徑。仔細回憶,近些天布萊恩的態度果然曖昧不明,不管是問及中方人員的情況,還是談到重返樓蘭的方案,實際上都是在伺機刺探對方的心跡。看看自己無意同流合污,才最終做出了欺上瞞下的決定。而且,如此一來,既擺脫了累贅,又讓**人深受蒙蔽,簡直是一條一石二鳥的絕佳妙計。

  然而,相比落敗於競爭對手的倫庭玉,蘇珊的處境更加淒涼。遭同胞背棄,熱切的追求化作泡影,從此困頓異鄉,進退維谷,稍加設想,禁不住失魂落魄,傷心欲絕了。

  「不要氣餒,」余伯寵的語氣越發溫婉,「形勢雖然糟糕,卻也並非無可轉圜。退一步講,沙漠深處不是還遺留著一批珍貴文物麼。我們已經共同渡過了數不清的難關,再多一次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一次不同的。」蘇珊淚眼婆娑,「事實證明,我可以忍耐自然界的凶險和嚴酷,卻無法抵禦人心的冷漠和詭詐。所以,無論付出多少拚搏努力,只怕最終還得接受一個無比悲慘的結局。」

  見她神容萎靡,余伯寵憐惜不已,想要繼續勸解,卻聽到身後一陣人語喧嘩。轉頭看,從房內地道口又鑽出了七八個彪形大漢,正是以卡西列夫為首的烏茲別克槍手。

  原來,卡西列夫等人雖然留守客房,卻能夠通過窗戶隨時觀察倉庫附近的動靜。今早聽得庫門外沸反盈天,片刻之間又悄無聲息,不由得感到納悶。為恪盡職責,卡西列夫親率手下前往查探,看到房內空空如也,更覺得莫名驚訝。同時也發現了未曾遮掩的地道口,於是相繼進入,一路追尋至此。

  走出房間,早有中方隊員圍攏詢問,由於心情惡劣,態度自然不會客氣。一語不合,立即發生爭執,余伯寵見狀連忙上前阻止。

  「**人不愧是勤勞智慧的民族,」卡西列夫說,「竟然想到了利用地道轉移文物,只是這種方式未免太麻煩了吧。」

  「確實麻煩,」余伯寵說,「所以這根本不是我們的主意。」

  「哦,你是什麼意思?」卡西列夫詫異道,環顧左右,果然沒有看見盛放文物的木箱。

  「卡西列夫,包括你在內,我們大家都被英國人戲弄了……」余伯寵苦笑著,簡單介紹了事情的經過。

  卡西列夫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半晌才提出疑問。「可是,你們還愣在這裡幹什麼,為什麼不馬上追趕?」

  「追趕?談何容易!」余伯寵說,「這間院落距北門不遠,英國人多半已經出城去了。既然是處心積慮的安排,城外大概也有接應,情況不明,方向未定,盲目追趕又有什麼用呢?」

  「是啊,假如逃出城去,英國人的行蹤就很難掌握了。」卡西列夫扼腕歎息,但隨後又舒展眉頭,拍著余伯寵的肩膀笑道:「嘿,朋友,犯不上為這件事苦惱。仔細想想,悄悄溜走的英國人反倒替我們解決了一個難題。」

《樓蘭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