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他走進梅瘦軒側門的時侯天還沒大亮,而前堂太師椅上端坐的一個身影讓他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好慈祥的一幅面容,好仁厚的兩道目光。
「大伯!」剛剛還沉浸在自豪和灑脫中,一下變成了快樂的孩子:「哎呀!你怎麼來了?也沒提前告訴我一聲,啊,真太好了!」一下緊緊抓住大伯的手臂又搖又晃。
魯承祖見到一棄也很高興:「你這孩子,別把我搖散了,這麼大了,快娶媳婦兒的人了,還這麼不穩重啊?」心裡卻想:「也難為這孩子了,也就在我面前是個孩子。」
一棄歡快的笑著,他邊笑邊說,嘴巴不再停頓,他需要訴說,他有太多的話藏在肚裡沒有傾訴的對象,現在唯一可以傾訴的人站在面前,他不會再讓他的嘴閒著。
魯承祖微笑著,認真地聽侄子講述,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細節,這是他每次和侄子相聚時都必須做的。他想從這些訴說中瞭解一些東西,也想確定一些東西。
天大亮了,三叔讓人買來早點,一棄開始邊吃邊說。
吃完早點,三叔讓人泡上香茶,一棄便邊喝邊說。
他說學堂的事,說學生運動,說西醫體檢,說話劇影畫,總之,他想把他見識的所有新鮮事都告訴給大伯。
而魯承祖一直在聽,很認真的聽,只是不再微笑。他開始覺得不該來。
來之前他就猶豫過,因為一棄是自己的侄子,唯一的侄子,從感情上來講,自己更像他的父親。現在,看著侄子的臉,他更覺得不該來,雖然是一張平凡不英俊的臉,卻充滿活力和希望,而讓這張臉從此闖蕩在艱難和危險中,他很是不忍。以前,他一直在懷疑自己弟弟的判斷;現在,他真切的希望能夠否定弟弟的判斷。
魯一棄突然安靜下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店堂大門邁出幾步,面對大門而立,一語不發,好像在等什麼人的到來。對於他這突兀的舉動魯承祖滿面疑惑,而就在他還未及詢問的時候,一個黑影遮住了大門口的光線。
黑影走進店堂,逕直走向魯一棄,魯一棄沒有避讓,今早的遭遇他沒對這滿身屍氣的黑影避讓分毫,那現在他更不會讓,「屍犬石」的氣息已不會讓他感到不安,更何況現在那讓人噁心的氣息已變得很淡很淡。就在他們快相撞在一起的時候,那黑影卻輕巧的繞過了魯一棄,奔魯承祖而來。
這舉動讓一棄大駭,他不知道這怪物要對大伯幹什麼,但不管幹什麼,他都不能讓大伯受一點傷害。
就在他轉身緊趕一步想抓住黑影瞬間,黑影猛然站住了,他已快觸及黑布的手只好也一下子停住那裡。
黑影對魯承祖彎腰一恭:「我是賠給你的兒子。」
魯承祖一怔,接著放聲笑起;魯一棄茫然。
魯承祖停住笑:「你沒見過我,怎麼知道是賠給我的?」
「我見過你的畫像,又墜在你後面幾天,見你掏出過信符。」
魯承祖聞言一愣,心想:啊,墜我幾天我都沒發現,看來這手藝人和江湖人確實不一樣。
「這兒子是你自己願意做的嗎?」魯承祖又問到。
「不是。」
「那為什麼來?」
黑影轉身,獨眼盯住魯一棄,答到:「是因為他。」
魯承祖茫然,魯一棄更茫然。
「哈哈、哈哈」一陣笑聲從門口傳來,隨著笑聲一個嘶啞的聲音響起:「我不欠你兒子,我欠你命,所以我自己來啦。」
又一個人走進梅瘦軒的大門,這人帶來一個黑暗的世界。
是的,一個黑暗的世界,一個活在黑暗世界裡的人,進來的是一個手持盲杖戴墨鏡的瞎子。
魯承祖又放聲笑起,笑得更開心也更得意。他上去一把抓住瞎子的肩膀,連說兩聲:「來得好!來得好!」
今天的魯承祖是一棄以前從未見到的,溫敦慈慧的大伯竟會如此的豪氣如雲。雖然很早以前一棄就知道,大伯絕非等閒之人,因為他曾偷看過大伯的一些書信。但他到底是哪一路的神仙,魯一棄從未問過,他認為,需要讓你知道的,到時候自然會知道。
魯承祖有點激動的說:「我將事情在信裡明說了,你們還能來,真給我老面子,太謝謝了。」
「我要謝謝你,幹完這事我就不欠你的啦」瞎子說。
「我更合算,還了一家子的債。」獨眼說。
魯承祖又乾笑兩聲說:「你們兩個真是實在人。既然你們兩個到了,那這件事我們就先給它開個頭試試,說不定能成。」
「不成,肯定不成,少了一個寶貝我們輸定了」獨眼邊說邊把頭扭向魯一棄,魯承祖隨著他的眼光也把頭扭向魯一棄,奇怪的是那瞎子竟然也把頭轉向他,並且盲杖頭蛇般一翹指住一棄問到:「是他嗎?」
是不是真瞎子?魯一棄心裡在嘀咕。
但暗自嘀咕的同時,他忽然感覺到自己很重要,冥冥之中似乎好多人都需要他,都在期盼著他。
「是的,」獨眼答到,「我們會過。」
魯一棄還感覺到自己早就身在一個大局之中,他必須去開局,也必須由他去破局。
「讓我來摸摸看。」瞎子抬起手向他走來。
魯一棄更感覺到他面對的是一個可怕的局相,路路危、步步險,是一個血的漩渦,他會在其中付出極大代價。
瞎子的手伸向他的臉,他退後半步,把手伸給瞎子。瞎子的手在快觸及到魯一棄手時卻停住,然後慢慢曲回手指,慢慢收回手臂,回轉身體,回到魯承祖面前。
「真是他嗎?」魯承祖希望回答是否定的。而瞎子卻非常堅定的點了一下頭,沙啞著嗓子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他、得、去。」
獨眼上下牙咬了一下輕聲說:「我不怕死,我怕白死,我只會跟他去。」
魯一棄放下手臂的同時發現今天自己的動作很有風範,很有氣度,他發現自己的形象在膨脹在高大,他也發現他們幾個一直都站著在說話,於是他隨口說了一句:「坐下說吧。」語氣象命令。獨眼和瞎子就在離他們自己最近距離的椅子上坐下。
大伯扶了一下椅背沒有做下,他走到一棄面前,伸出右手,與一棄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他有點無奈地在想:早就是已知的卦數,還反覆印證,枉我修道這許多年,竟不抵一情所牽。
捧握著他右手的一棄能明顯地覺察出大伯有點激動。
「孩子,你要回家了!」大伯的這句話讓他心中猛的一震。
「回你自己的家。」
魯一棄開始覺得全身的血在向頭上湧,讓他一陣暈旋。
自己的家,他還有自己的家?
夢中尋,幾番醒,
家在鏡中浮,
家在雲深處,
蘭舟枉然渡,
水橫千山阻。
「我的家在哪裡?」魯一棄問,這是他第一次問這個問題,魯承祖也突然意識到這是一棄第一次問這問題,但他問話的表情卻是出奇的平靜,他的語氣出奇的淡漠。
這樣的魯一棄也是魯承祖第一次見到,他沒想到他面前歡快的孩子此時猶如穩靜的山嶽一般,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相信了弟弟的判斷,直到這一刻他才體會到「道由天與」意境,他幾十年的修行竟解不開這句簡單問話中的玄機。他能做的似乎就只有一件事,脫口說出兩個字:
「北平。」
第三節 : 門扉開
天壇東八百步有巨木林立,大概是取《河圖》中天地合五方,陰陽合五行之理,因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巨木東大約六百步有一池,五行之道講木克土、水克火,一般建宅最忌土動火起,而且水能生木,那這林與池之間就成一行運活道,是建宅大吉的局相。又鄰皇家祭天之壇,能得天祐護。
此地確有一大宅,也只有一大宅,很大之宅,卻非王府也非官邸,只是一個比平常人家大許多的四合院,這從開在宅子東南角的「青龍門」可以看出。
此宅門前倒也是一處熱鬧地方,每天都會有些小商小販,算卦要飯的在此處聚集,為什麼呢?因為這是出入天壇東門的必由之地。民國後,天壇已許人進入一睹皇家的氣派和風範,那這裡熱鬧也是意料之中了。
而這所大宅卻從來沒熱鬧過,甚至連門都沒開過,誰都不知道裡面住的什麼人?住沒住人。可能是主人原本就怕熱鬧,所以才居住此處,因為這裡原來的確是一個十分靜謐的地方,但現在朝代都改換了,北平城裡外能保一靜的地方真是不多了。
這裡魯一棄來過,他注意過這座四合院,那是他剛看完殘本《四象法典》的時候。這所宅子從外看,很合四象圓通之說,而且,大門口「撇山影壁」,也有做叫「反八字影壁」的,讓他很感興趣。因為它的壁簷結構很是少見,更重要的是壁上的青磚雕畫讓他總覺得有地方不對勁。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這裡是他的家,坐在大宅門對面一個小茶攤兒上的魯一棄,呆呆地注視著那紅漆銅釘松木大門,心中沒有一絲家的感覺,反而覺得那是一個龍潭虎穴擺在自己面前。
魯承祖可能看出侄子的疑惑,說了一句:「這裡還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裡面。」
在裡面?大伯的話讓他更加的摸不著頭腦。但他沒問,他知道,該明白時自然會明白,有時候知道了太清楚反而對動作和思維的靈敏都有影響。
以前在大伯面前他總有說不完的話,而今天,一下午他沒說一句話,他心裡認為,現在應該輪到大伯說了。
但大伯也沒說幾句,上午他和那倆怪人商量了些事情就各自出門準備東西去了。急匆匆地吃過午飯後,他就又忙著檢查三叔給他準備的東西,接著就來到這裡,一坐就快兩時辰了。這兩個時辰裡,他一直很認真地看那大門,偶爾才會用憐惜的目光掃一下一棄。大伯不說,一棄更不會說,於是他就同樣認真地喝著水,同樣認真地吃著小點心,只是一雙眼睛始終盯著那大門,偶爾才會用欽佩的目光掃一下抱著牛皮水壺,口若懸河給人算命的瞎子,和牆角處縮坐在寬大黑布裡低聲慘叫著「大爺大叔行行好!」的獨眼。
他們在等天黑,好多事情要天黑才好做。其實他們的事白天做更可靠一些,但是依舊在等天黑。因為他們不想別人看到他們回家這件事,那會讓許多人感到害怕。
回家會讓人感到害怕?對,這肯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是,從臨出門三叔滿含眼淚拉著大伯的手,一棄就看出來了;從臨出門三叔給他一隻粗布包,裡面裝著一支德國造左輪槍和兩枚鴨蛋型手雷,他就更知道此行兇多吉少。但他更清楚無論發生多麼可怕的事他都沒有回頭路,因為那是他的家,他必須回家。
都收攤兒了,冬天白晝短,再加上一溜溜小北風刮著,誰不想早點回家鑽暖被窩?茶攤兒的老闆催了不下八趟了。當魯承祖背著他的木提箱和一棄二人剛剛走出布棚不到五步,那老闆就已經把布棚放下,桌椅板凳茶壺茶碗全上了車,一溜煙不見啦。瞧著火急火燎般趕回家的茶攤兒老闆遠去的背影,魯一棄皺了皺眉頭。
黑暗降臨了,沒有月亮。門口站立著的伯侄二人,西面樹下已經不在算命的瞎子,始終坐在牆角沒挪地兒的獨眼,全都被這黑暗籠罩了。
一棄已經看不到另外兩個人了,但他感覺他們都沒動,特別是獨眼那邊,總有一股極淡的屍氣,很容易辨別。
大伯突然間放下肩上木提箱,抬腿跑上門口的三級台階,一棄剛反應過來想抬腿跟上,瞎子和獨眼已經鬼魅般出現在他的左右,拉住他的手臂,沒讓他跟上去。
他明白了,大伯在做一件危險的事,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本能地掙脫左右二人,把手放進粗布包,攥緊左輪槍的槍柄。他不能讓大伯受到傷害,一有異動他會毫不猶豫地拔槍射擊。
他打過槍?是的,那是三叔幫大帥府的吳副官淘換古玩,吳副官表示感謝帶他和三叔打過一次獵,他就是那次學會打槍的。
那次他打了六發子彈。先打的步槍,第一槍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而第二槍他打中一隻小鹿的脖子。小鹿中彈後又跑了百十米以後倒地死去。就在大家讚揚他是個天生的射擊好手時,他抬手打下一隻天上飛過的大雁,一槍擊碎了大雁的腦袋。大家開始驚訝他的槍法,也有人說是他運氣。於是吳副官給他換了一支左輪,他一槍打死只奔逃的狐狸,而且是對眼穿。那是因為有人在叫別弄壞狐皮。後來又打著一隻松鼠,對眼穿;最後打死了一隻麻雀,對眼穿,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死麻雀的五步外一同落下的還有一隻麻雀,也是對眼穿。
當即吳副官就要給大帥推薦,讓他吃扛槍飯,是三叔好說歹說,又塞給吳副官一對漢代玉件兒才沒把事張揚開。
現在他緊握三叔不知在什麼時候用什麼古玩意兒給他換來的槍,三叔肯定知道自己會有一天要用到它。這支吳副官幫著搞來的左輪的確是正宗的德國產,柔潤的槍柄緊貼手掌,閃著幽幽藍光的光滑槍身隨時可以溜滑過粗布,抽拔射擊。
一棄沒有想他的槍,他一直都緊緊盯著大伯的背影和背影周圍。雖然看到的只是一團黑色在一大團黑色裡輕輕的搗弄什麼,但他依舊盯得很緊很緊,因為只有這樣,黑暗才會在他的感覺裡變得清晰。
「咯崩崩」一陣響,大門「吱呀呀」開了,魯承祖鬆口氣回頭說了句:「行了」,瞎子和獨眼也鬆了口氣,就在魯一棄也想和他們一樣鬆口氣的時候,他突然感覺到危險,同時也發現有兩道微弱的光從兩邊影壁的簷角向大伯直飛過去。
他明白,危險來自那兩個光點,他也明白,危險是衝著大伯去的,他更明白,大伯還沒發現,他躲不過去。所以他必須保護大伯,他必須在那兩個亮點沒接觸到大伯之前阻止它們。
拔槍來不及了,雖然他的出槍很快,雖然他的槍法很準,雖然他射擊都不用瞄,全憑感覺,但真的來不及了。唯一能阻止的只有子彈的速度,唯一的速度,不包括其他動作。
子彈動了,槍響了,聲音不算大,聽起來只有一聲,但那兩個亮點就在快碰到魯承祖臉頰的剎那熄滅不見。而那大門也在熄滅的同時「光鐺」一聲巨響重新關上。
魯一棄開槍了嗎?對,他開了,拔槍來不及,他就在粗布包裡直接開槍了,所以槍聲不是很響,他一槍同時打掉了東西兩個亮點嗎?不,那是不可能的,子彈不會劈叉。他開了兩槍,但出槍速度很快,兩聲槍響幾乎連成一聲。
獨眼一隻手迅速彈出一支火苗,那是一支燃燒著的洋火棍,也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手法一隻手劃著彈出的。火苗的光亮只有一瞬間,但已足夠,足夠他們看清地上到底是兩樣什麼玩意兒。
更何況還有瞎子,他們看清的同時他已經狠狠的吐出幾個字:「竹筒簧尾蛇!」因為就在子彈打爛那兩條蛇的蛇頭時,飄起的血腥味就已經告訴了他的鼻子,「簧尾如弓,尺身如箭,牙碰魂歸閻王殿。老大,你這趟疏忽了。」
魯承祖沮喪的看著從新關上的大門,喃喃的說:「是啊,大意了,大意了,原就不應當只是『狗尾雙蝠扣』那麼簡單的。看來真的老了,虧了一棄,不然老命丟這兒不算,老臉還丟這兒了,連個門兒都沒進了。」
「竹筒簧尾蛇!」是人工培育的一種蛇,其實是五步蛇的變異,是將五步蛇自小喂以各種毒素,使它比一般的五步蛇毒性更強幾倍,而且不畏冬寒,這蛇只留一顆毒牙,這顆牙特大,所有的毒液都集中在這牙上,只要被其毒無比的這顆牙碰一下,頃刻就會命赴黃泉;另外,將蛇身在一種藥水裡浸泡,使其不能長大,只有尺許,而且尾部堅韌如鋼,如關在竹筒內,尾部會自行彎轉成幾圈如一壓簧,筒蓋打開就能如箭飛出。
雖然是初更,這裡的夜卻是格外的靜,能聽到小北風刮過的聲音。誰都沒說話,魯一棄出奇的槍法他們竟然不感到驚異,就像好久以前就已經知道了,就像已經無數次見他表演過了,在他們的心目中似乎這才是真正的魯一棄。
「看看那磚雕和壁簷吧,我好久以前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魯一棄開口了,他覺得這些有必要告訴大家,但語氣依然像命令。
魯承祖和獨眼向影壁望去,但他們都沒動,魯一棄知道他們的距離是看不見的,就算走到跟前兒,要想看清沒個明折子也是不行的。於是只有讓看不見的人去看看了。
瞎子摸向靠近他的西側影壁,仔細的摳摸著磚雕的每一根線條。很慢,很小心,也很用力。突然,他跌撞著奔到東影壁,隨手摸了幾下,然後就又跌撞著向一棄奔過來。
獨眼一步縱出,擋在一棄前面,攔住瞎子喝問一聲:「你幹嘛?」
「我還要看看南影壁。」瞎子收住腳步答到。
「可我這裡沒影壁了,那兩塊你都看過了。」魯一棄邊輕輕撥開獨眼。
「不,有!肯定有!」瞎子嘶呀著嗓子叫道。
「那它是一座無形的影壁咯?」魯一棄有些好奇,
「不,是有形的!它是『鬼影壁』!」瞎子依舊嘶啞著嗓子叫著,
《魯班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