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老六額頭的冷汗冒了出來。他吞了口口水,瞄準黑影,手卻抖得厲害。
他打了一槍,沒中。第二槍的子彈近了些,依然擦著黑影的邊際呼嘯而過。老六抹了把汗,準備開第三槍的時候,他身邊的於燕燕一把奪過手槍,乾淨利落的發出兩枚子彈。黑影悲鳴了一聲,掙扎著倒在地上。
於燕燕把槍還給老六,看了他一眼,快步向嚴叔和埂子走去。
埂子跪在地上,正伸手把嚴叔從雙翼人面怪的爪子裡掏出來。嚴叔經過這一場動盪已經醒了過來,虛弱的睜開眼睛。
「嚴叔,你沒事吧?」埂子低聲道。
雙翼人面怪的牙齒深深卡在嚴叔的肩膀上,已經深至骨頭,鮮血一陣陣湧出來。埂子動手掰開尖銳的牙齒,把嚴叔扶了出來。
「情況怎麼樣?」嚴叔喘息了一會,漸漸平息下來,立刻問道。
我們都沒有說話。這是一場浩劫。除了失蹤的向志遠和李仁熙,小飛也不見了。我假裝沒有看到崖邊的那些血肉,假裝沒有聽到自己狂跳不已的心臟,站在譚教授身後默默看著嚴叔。
嚴叔的傷勢很重。老魏默不作聲的脫下外套,咬牙撕了條布,蹲在嚴叔身邊給他的肩膀包紮起來。
就在這時,我聽到一陣微弱的聲音傳來。嘶啞而乾涸的聲音,不知道是來自於人還是飽受折磨的惡靈,讓人心魂不寧,那個聲音卻始終不屈不撓的呻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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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叔雙手撐地,奮力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的步履有些不穩,急切而踉蹌的向那個聲音的方向跑去。
李大嘴臉色蒼白的握住了我的手,目光追隨著嚴叔。嚴叔和埂子跑到了剛才我們臥倒處的右側,借助手電光我看清了,小飛滿臉是血的躺在那裡。他的眼睛睜的大大的,眼淚鼻涕和臉上的血跡糊在一起,略帶稚氣的面孔上充斥著恐懼無助的神色。
他看到了嚴叔,像是孩子看到了親人,嘴巴癟了癟,含混不清道:「嚴叔,嚴叔……我……」
小飛的一條手臂已經不見了,臉上的幾塊咬痕觸目驚心。他張著嘴巴,用力呼吸著,眼睛看著嚴叔。嚴叔在他身邊坐下,握住了他的手。
「我在這裡。」他低聲道。
「我的……胳膊……」小飛喘了幾下,「沒了,疼……很疼。」
他斷續的呻吟著,因為疼痛而扭曲了臉。嚴叔的手輕輕撫過他的身體,彷彿在安慰他。到後來小飛已經說不出話來,疼痛和失血讓他倍受煎熬,只是睜著無神的眼睛抽搐著。
埂子站了起來,用力揪了一下頭髮。他忽然遏制不住自己的憤怒,或許還有對剛才內心恐懼的恥辱感。他衝到崖邊,對著黑暗空間開了幾槍。我下意識的摀住耳朵,子彈的迴響尖銳的擦破空氣,愈發讓人心神慌亂。
嚴叔按住埂子的肩膀,示意他安靜下來。他從埂子手上拿過手槍,走到小飛身邊,握緊他冰冷的手。小飛的抽搐越來越弱,呼吸愈發困難起來,偶爾會發出一聲呻吟。
嚴叔把小飛抱了起來,血蹭了他一身,他依然緊抱著小飛,粗糙的雙手撫摸著小飛的後背,像是安慰一個怕黑的孩子入睡。小飛最後掙扎了兩下,身體漸漸靜止了下來。原本嘀嗒流淌的血漸漸減少,直到凝固在他的臉上和身上。我轉過頭去,不願再看。
老六走了上去,我聽到他顫巍巍的聲音問道:「小飛還有氣,怎麼辦?」
嚴叔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將小飛輕輕的放在地上,為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他的手指再次輕輕掠過小飛的臉,扭頭對我說道:「閉上眼睛。」
我立刻閉上了眼睛,連老李和老魏都別過頭去,然而等了很久並沒有任何動靜。回頭望去時,嚴叔緊緊握著小飛的手,槍被放在了一邊。
他始終還是無法下決心用槍解脫小飛。嚴叔神情悲傷嚴肅的望著小飛,直到他吐出最後一口氣,眼睛失去光彩。
小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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埂子把我們剛才的經歷匯報給了嚴叔。當埂子帶嚴叔去查看樹死成舟和白骨場時,老六和我的兩位師兄動手把秦所和小飛的屍體擺放在一邊。這個場景有點詭異,兩位生前原本不應該有交集的人,此刻卻共同死在同一個地方。向志遠和李仁熙的屍體已經找不到了,我們在崖邊靜默了片刻,算是為他們送行。
嚴叔回來後神情一直凝重,他的目光落在秦所的屍體上,似乎若有所思。片刻後,嚴叔做了決定。
「大家和我一起沿崖邊察看一下,看是否有其他的出路通往外界。只要能回到原路上,我們即刻返回地面。」
這個決定多少是有點讓人振奮的。事實上我們的補給,除了李仁熙脖子上挎的包裡還有一些外,其餘都已被秦所推下了深淵。坐在這裡只能等死,主動出擊或許還有生還的希望。嚴叔讓埂子和老六分別持槍走在隊伍的前後兩端,防止黑影再次襲擊。他拿出手槍,遞給於燕燕道:「拿著。」
於燕燕冷冷道,「你不怕我反戈相向麼?」
嚴叔並不回答,只是重複了一遍,「拿著。」
於燕燕接過手槍,在手裡熟練的轉動了一下,抬頭向我微笑了一下。
我們沿著崖壁而行,希望能找到與我們來時相連的通道。嚴叔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並沒有沉湎於失去夥伴的傷痛中,相反卻一直在思考問題。他走在譚教授身邊,思忖片刻,開口道:「譚教授,我聽埂子說,您將巖壁上的組畫稱為神跡,能否對我解釋一下?」
譚教授搖搖頭,「我說的神跡,也許並非是你期待的意思。但它確實太出乎我的意料,如果這個結論成立,那麼整個全球早期人類的活動歷史可能都會被改寫。」
老魏被那些壁畫的含義折磨已久了,即便經歷了剛才的生死劫難,依然按捺不住好奇問道:「譚教授,這神跡到底是什麼?」
譚教授停住腳步,向對岸崖壁上壁畫的方向搖搖望去。片刻後,她低聲道:「誇父追日。」
誇父追日是遠古時期的神話之一。它可以被看成是口述史學的早期遺跡,也可以看成是最早的文學作品,是一個充滿浪漫主義的悲壯故事。在文學界早期的解讀中將誇父視為一個普羅米修斯式的悲劇人物。他所追逐的被認為是為人類尋求的火種。在史學界的解讀中,卻有相當多的史學家傾向於認為誇父追日實則為一次大規模的族群遷徙。從對《山海經》的解讀中可以窺見,誇父及他的族群的逐日過程,實則與生存環境、資源的耗盡與索求有莫大的關係。
此刻譚教授驟然提到「誇父追日」,在我腦海中能想到的只有這些曾經在課堂上被老師們當做邊角余料講的故事。開始我以為譚教授是對壁畫而至神話的一種聯想,隨後譚教授的話卻讓我大吃一驚。
「我們常常把誇父追日列入文學範疇的神話。但我和一些朋友曾經討論過,這個神話也許不僅僅傳說,甚至不僅僅是史學界現在認為的民族遷徙的觀點。查海洋曾經和我說過,他認為……」譚教授的語氣平靜如昔,在她的精神世界裡查海洋似乎並沒有故去,他的思想和史觀以某種方式延續了下來,在另一個人的身上不斷的生長和延展著。
「他認為誇父追日的神話,雖然有誇張的神話色彩,但卻可能是一次真實事件的記載。這是神跡到人行的一個過渡。從上古堯時期開始,人們已經開始了對地理、天文、曆法的探索。堯曾經召集人們,對世間萬物的職責做分派。查海洋認為,當時最早的曆法職官與堯有約定,他們分成四個方向行進,對天文地理進行測量和記載。堯要求他們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摘取當地鳥獸的皮毛、羽翎作為證據保留。他們在探索、測量結束後,要回到約定的地方,帶著他們的測量結果,以及皮毛、羽翎作為他們曾經遠行過的證據。北疆先民以羽翎作為裝飾甚至隨葬的傳統,這幅壁畫描繪的行走四方、十字型圖案的不斷出現,都驗證了查海洋的想法——北疆先民曾是最早的一批大地上的行者,他們是向西行走的一支,橫跨亞歐大陸,甚至更遠的地方。」
「難道,小河-古墓溝墓地的先民竟,竟是誇父的後代?」我有點結結巴巴,這個思路跨越太大,一時間讓我不能接受。
「不,這不可能。」老魏扶了扶眼鏡,臉頰通紅,「《山海經》中記載,『誇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河就是黃河,渭是渭水,這個傳說怎麼也不能和北疆先民有關係啊!」
「不,河、渭的解讀是後人的理解,河、渭的本意起源要比《說文》解釋的更早。」譚教授的語速稍微快了些,顯然思緒也在飛轉,「如果這河、渭指的的沙漠裡的河流和支流呢?甚至,如果這大澤,就是北疆地區的羅布泊呢?」
老魏倒抽了一口冷氣,雙手揪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彷彿想讓自己從固有的觀念中解脫出來。李大嘴在旁邊一直沒說話,這當口忽然開口道:「我支持譚教授的觀點。」
眾人的目光落在李大嘴身上,他卻囁嚅起來,渾然沒有往日揮灑的風采。我以為他不過是一個表態而已,真正的學術討論,李大嘴都是用來插科打諢的。不過他終於還是擠出幾句話,算是對他論點支撐的論據。
「秦所生前曾經說過,這些北疆先民已經為復生做好了一切準備,包括記憶。我認為這個記憶,指的就是壁畫上的內容。他們曾經是科技工作者的後代,祖先去過很多地方,又歷經千辛萬苦回到這裡。但是,這時已經與他們祖先離開時不同,他們的身份也得不到認同。他們遵守著約定,以羽翎裝飾自己的行為就是一種表現。不過我想他們最後遭遇了災難,起源或許是他們也發現了這個深淵,最終導致了他們的滅亡。在他們死前,寄希望於復生,並將自己祖先的來歷,也就是這個族群的記憶銘刻在石壁上。」
「完全的臆想,老李,」魏大頭的臉紅了起來,腦中的CPU高速運轉著,「你的結論都是推測和主觀判定。」
嚴叔的眼睛亮了起來,歪斜的眼睛和翻捲的嘴唇依然可怖,卻擋不住他臉上的熱切,「不,這在邏輯上就說得通了。」
我注意到嚴叔身邊的埂子的雙手握了一下,鬆開,又握住。這個動作似曾相識,我卻一時想不起來曾在哪裡見過,只是心裡隱隱覺得不安。嚴叔也沒有注意到埂子的異常,脫下面具後他的聲音沒有以前那麼沉悶,卻依然是嘶啞的。
「這些與中原最早統治者做過約定的人們,他們去了很遠的地方。顯然北疆先民是向西行進的一方,經過漫長時間的探索遷移,他們終於帶著太陽曆法回到了北疆這裡,定居於此。這是他們與人做的契約,遵守並做到了。但是當陷入絕境的時候,他們……他們與天又做了一個契約,重生的契約。」
「可是,」魏大頭冷冷道,「嚴叔你已經去看過那個死樹下的白骨場,應該知道了那麼多的死者,經歷幾千年後依然是白骨。重生的契約?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夢境罷了。」
陳偉森森的笑了出來,這是明目張膽的對老魏的科學理性表示了蔑視。老魏對他怒目而視,正要開口,陳偉卻搶在他前面說了一段讓我們都莫名其妙的話。
「錄事掾左,謹表,創為刀行所傷南鬥,主血北斗主創扁鵲,廬醫不能治之亦不(音否),能還喪車起死人創奄,愈不疼不痛,頓首白近自,宗諸內外,宗宗。」
李大嘴看了一眼老魏,低聲道:「他在說啥?」
老魏有些羞愧,憤憤道:「不知道。」他懷著一線希望望向譚教授。魏大頭很明顯不願向陳偉低頭,期待從譚教授那裡得到答案。
這段話沒頭沒尾,雖提到扁鵲,我卻沒有在《史記》的「扁鵲傳」中讀過。不知道陳偉忽然說出這段斷句亂七八糟,語意上下晦澀的文字是何用意。
譚教授的臉色有點蒼白,她低聲道:「這是在樓蘭LA?V前的另一處遺址裡出土的兩百件漢文、佉盧、粟特文書中的一件,編號是421,用漢語寫成的文書。」
這批文書是在被認為遺址中的民居和馬廄處發掘出來的,發掘者為斯坦因。為何這件文書上會提到「扁鵲」這個人,讓我深深迷惑了。根據史記的記載,扁鵲「姓秦氏,名越人」,是春秋時期人。也就是說,此人本名並非扁鵲,他是從長桑君那裡獲得了一個秘而不宣的禁方才獲得了超凡的醫療能力。當時「天下盡以扁鵲為能生死人」,將他與黃帝時期的扁鵲相類,從此號為「扁鵲」。但根據司馬遷的記載,扁鵲卻極力否認他能讓人起死回生——「扁鵲曰:『越人非能生死人,此自當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
而陳偉提到的文書中的扁鵲是秦越人,還是黃帝時期的扁鵲呢?無論文書中的扁鵲到底是誰,這個能「生死人」的人必定與北疆有關,難道他真的曾經獲得了超越生死的力量?
陳偉粲然一笑,「其實史記已經告訴了我們線索。扁鵲的醫方中藏有史述和曆法的隱筆,史記的原注中也曾經提到過,扁鵲傳一節原本應當是醫方,應與龜策、日者等數術放在一起。但是司馬遷他卻將扁鵲傳放在了傳記裡。這一切的欲蓋彌彰,只是為了隱藏『禁方』的來源。譚教授,秦越人獲得的這個禁方,恰恰是來自古墨山國,來自小河-古墓溝文化圈的遺存。它就是你曾和查海洋先生挖出的那具黑衣血契棺中的謎底,這個由小河先民中祭司代代傳承、以生命守護的謎底,就是讓人起死回生的秘術!」
這一番推測無懈可擊,讓我們全體啞口無言。嚴叔長長的呼吸了一下,像是一個如釋重負的歎息。就在這時,我忽然看到了秦所和小飛的屍體,情不自禁的叫了出來,「譚教授,我們又回到原地了。」
是的,我們回到了原地。經過兩小時的沿崖行走,我們發現這個存放先人屍骨的地方其實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孤島。這個兀立的平台與其他巖壁並不相連,黑暗的裂隙阻隔了它。
「這下好了,我們在這裡做吃等死吧。」李大嘴一屁股坐在巖地上,顯然剛才連續兩個小時的行走讓他疲憊不堪了。
「確切的說是等死,吃的話,」老魏瞟了瞟笑嘻嘻挎著包的李仁熙,「食物已經沒多少了。死前做個飽鬼上路只能是奢望。」
「不過可以等黑衣女郎來復活我們,」李大嘴不無譏誚的看著陳偉,「念段咒語,然後我們原地復活,滿血滿藍,精力值百分之百的回到美麗的S大。」
「你錯了,」陳偉搖搖頭,「黑衣祭司從不唸咒語。」
我好奇的問道:「為什麼?」
在這絕境中我依然遏制不了自己該死的好奇心。在路上除了聽陳偉和譚教授等人的對話分析,我內心的胡思亂想已經開始鏈接到那些曾經被我輕視甚至無視的巫術、法術身上。沒準祝由術是真的,穿牆術也存在,那些滿口咒語、寬袍大袖的江湖騙子中,藏著真實神跡。
陳偉指了指心口,示意那張羊皮紙上所記載的一切都已在他的心中深深烙下印跡,「黑衣祭司是在部族的女性中嚴格挑選出來的,她們擁有異常的敏銳和與上天溝通的能力。一旦她們被選中,就要挖去雙眼,刺穿耳膜,割去舌頭,去除一切感官,完全靠心靈的精神世界接近神靈,聽從上天的旨意。」
陳偉的神情一改往日的猥瑣,肅穆莊嚴,言語間充滿了對黑衣祭司的敬畏和尊重。我們被這殘酷的做法所震懾,瞠目結舌,無法言語。北疆先民的精神世界顯然有他們一套獨特的系統,這不是我們現代人所能理解和接受的。
「陳偉,如你所說,重生必須在聖殿裡進行麼?」嚴叔開口問道。
陳偉點點頭,「是的,這是一套複雜而嚴密的儀式。具體怎麼做我並不知道,羊皮紙上也沒有記載。但我很明確一點,如果我們到達不了重生聖殿,那就只有死亡,永遠的死在這裡。」
嚴叔閉上眼睛,靜靜的陷入了深思。埂子和老六把李仁熙遺留的挎包拿了起來,將食物和水統計了一下。
「最多支撐三天,12個人最底限度的補給。」埂子低聲道。
「11個人,不必算上我。」嚴叔的臉色依然沉靜,淡淡道:「譚教授,有一點我一直想不通,為何小河墓地的棺材都是舟型棺,為何會有樹死成舟這句話刻在石門處,為何在巨樹下會有一艘船?」
譚教授沉吟了片刻,「這是象徵。古人對精神世界中的意念,往往以某些特定的實物進行象徵。事實上在北歐一些地區的早期墓葬中,也有船型棺的存在。他們堅信要靠舟船渡過死後的死亡之海。」
我注意到埂子的手又顫抖起來,他反覆了握了幾下,身上也有點發抖。彷彿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埂子走過去摸了摸嚴叔的額頭,低聲道:「嚴叔,你發燒了。」
魏大頭從一片壓縮餅乾上撕下來半塊,遞給我。我有氣無力的啃了兩口,昏昏欲睡。這已是我們陷入絕境的第三天。長時間的處於黑暗中,我的生物鐘已經徹底紊亂。最初我還時常能感覺到飢餓和口渴,到後來的時候已經不再那麼盼望食物,只是感覺到虛弱,時刻都處在嗜睡的狀態。李大嘴從陳偉手中奪過水壺,遞給我,帶著命令的口吻道:「喝一點。」
我搖搖頭,水太珍貴了,而且我也並不是太渴望它。陳偉嘀嘀咕咕道:「我才喝了一口。」
我想這是注定了的事情,我們將死在這裡。當水和食物耗盡,沒有後援,周圍是深淵和一望無邊的黑暗,我們將在孤獨和絕望中死去,和那些失蹤在沙漠中的人一樣,檔案裡寫上「下落不明」四個字。
「別沮喪,梁珂,」老魏安慰我道,「至少我們知道了古墨山國是怎麼滅亡的,而且我們也許為進化論的變異環節增添了新的科學依據。師妹,就算死我們也要死的有尊嚴。」
竇淼幽幽的聲音響起,「再怎麼有尊嚴也是死,發現這些奇特的生物也無法公諸於眾,老魏,你的文物局長助理夢不僅破碎了,而且進化論的理論發展道路上也不會銘刻上你的名字。」
老魏意識到竇淼說的都是對的,他歎了口氣,看了看水壺,忍住沒喝。譚教授的目光落在老魏身上,眼神有些悲哀的神色。我知道她內心在關切著我們,而此刻的無能為力一定讓視我們如孩子般的譚教授心中充滿痛楚。
良久之後,譚教授緩緩開口道,「這些天我在想,為何這些北疆先民要如此大費周折的死在這裡。現在我漸漸想通了,他們是選擇了一種有尊嚴的方式死去。作為太陽下的子民,他們不願讓這種惡坦露於陽光下,而是將它深埋在地下。尊嚴,這是他們的選擇。」
譚教授的話讓我們不由自主的動容。即便我們也將死去,卻仍為死樹邊一望無際的枯骨而感到了震撼。並非廣袤的死骨本身,而是這些枯骨的主人在生死間依然有比生命本身更重要的追求,儘管這追求顯得渺小可笑。但這世界上,有誰不渺小,有誰不可笑?
埂子和嚴叔的對話遠遠的傳來,他們兩個坐在離我們稍遠的地方,一直在談話。
「我也被咬了,」埂子的聲音比以前虛弱了些,但仍是果斷而衝動的,「嚴叔,我肯定被感染了。」
嚴叔的臉色有些鐵青,他又說了些什麼,聲音很低聽不清楚。埂子一甩手,大踏步走到崖邊,習慣性的伸手摸煙,但煙已經沒有了。他暴躁而煩悶的來回走了幾步,回頭喊道:「必須趕快離開這裡,不然我們都得死!」
埂子的吼聲有些震耳,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對嚴叔如此狂暴。他剛剛喊完,卻愣在了那裡。埂子在崖邊豎起耳朵傾聽了片刻,忽然向老六跑去,大聲喊道:「警戒!崖下有動靜!」
我們頓時驚恐了起來,原本昏昏欲睡的感覺一掃而光。老六和於燕燕立刻站了起來,手裡拿著槍支。於燕燕伸手將我們拉到靠裡面的位置,叮囑道:「躲在後面。」
彷彿大難將至前的戰慄,每個人都僵硬的站著,或躲藏,或持槍戒備。看到於燕燕擋在我們前面,我心裡一陣難過。雖然早死和晚死並無卻別,但從內心深處來說,我寧願被餓死也不願死在這些奇特生物的利齒下。
「燕燕姐,和我們站一起吧。」我悄聲對於燕燕說道。
她的眼神中也有驚恐畏懼的神色,但讓我不能忘懷的是,她極力在我面前表現出的堅強,「梁珂,我是軍人。」
崖底的震顫聲很快傳至上空,和上次一樣。埂子、老六和於燕燕站在崖邊的最前沿,我們在裡面,老魏扶起了嚴叔,準備情況不妙就帶著他和我們向死樹處狂奔。嚴叔掙扎了一下,已經十分虛弱的他卻沒有掙脫魏大頭的手。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弱書生魏其芳生平第一次制服了一位前職業軍人。
令人驚異的是,這些黑影並沒有攀至崖上。它們成群結隊的飛出,卻是沿著大裂隙向遠處飛去。
老六張大嘴巴,看著那些一閃而過的黑影,放下手裡的槍回頭道:「嚴叔,那些東西都飛跑了。」
嚴叔踉蹌著向前走了幾步,蹲在崖邊察看情況。埂子也蹲了下來,雙肘撐在膝蓋上,「這他媽是怎麼回事?」
嚴叔「噓」了一聲,繼續側耳傾聽。埂子識趣的閉上了嘴。片刻後,嚴叔吩咐道:「把應急燈拿過來。」
《考骨紀——北疆生死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