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阿蠻不理會陳浩,她繼續看著,淚水緩緩的從她的臉上滑下,落到她的衣服上,偶爾有那麼一滴落到那份稿件上的時候,她就連忙伸手把紙擦乾,彷彿那是一件奇珍異寶一樣。
此時此刻,陳浩的心情非常複雜,在陰陽交界的地方,多虧了這個女孩子,他才得以重新回到人世,可是回到人間以後,他又不願意再續前緣,因為他不可能那麼輕易的忘記紅藥。
阿蠻細細的看著,一邊看,一邊哭,她的淚水大顆大顆的從臉上滑落,雙肩不斷的顫抖,這一切都讓陳浩感到壓抑,此時此刻他不想讓阿蠻為了他,或者為了他們的那段經歷而感動。
「我……真的那麼壞嗎?」阿蠻把那份稿子抱在胸前,抬起掛滿淚珠的臉沖陳浩笑了。
「你怎麼這樣想?如果你真的那麼壞就不會幫我回到人間啊。」陳浩不自然的笑了笑。
「你寫的這些話都是真的嗎?」阿蠻的雙頰緋紅,本來她的臉色有些枯槁,此刻看上去就像枯萎的花枝上忽然綻放了兩朵燦爛的牡丹花。
「什麼話?」陳浩吃吃的問道。
「你這人表面很老實,可是看不出有這麼壞……」阿蠻嗔怪的看著他,陳浩忽的明白了,阿蠻問的是記錄最後的那句話:阿蠻是我的最愛,我要用一生的時間和她在一起,愛她,呵護她,直到永遠!
陳浩遲疑了一下,可是片刻的遲疑立刻讓阿蠻看透了他的內心:「我明白了,你有老婆?」
「是的,可是……」
「那麼你愛她?」阿蠻步步進逼。
「不,我不愛她,可是……」
「如果我和她讓你選擇,你會選誰?」
「當然我不會選她,可是……」
「是不是因為我成了殘疾你就看不起我了?」阿蠻的眼光像刀子一樣看著陳浩。
「絕對沒有,我根本就不在乎這個,只是……」
「那就是說,你不愛我了?你寫的這些都是假的?那你幹嗎還來找我?」阿蠻的臉色再一次變得煞白。
陳浩張口結舌的看著她,這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孩子居然讓他這個身體健壯的大男人感到心裡發涼,他的確不愛她,可是又不能迴避她曾經於他有救命之恩的事實,更不能讓這個可憐的女孩子因為自己的原因而再次走上絕路。他的冷汗開始往下流了。
「男人果然沒有一個好東西,我真後悔!」阿蠻的語氣裡充滿了怨恨。
「後悔什麼?」剛剛問出這句話陳浩就明白了,她後悔自己不該幫他返回人間。剎那間陳浩的臉紅了,他不能忍受被別人看成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可是紅藥的笑臉一再出現在他的面前,他還要照顧紅藥,相比之下,雖然她們兩個人的命運都非常不好,可是畢竟阿蠻已經清醒了,她還有母親的精心呵護,可是紅藥依舊躺在無邊的黑暗中,如果我放棄了她,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什麼人牽掛她?她還能找到回來的路嗎?
「對不起,我先走了,我……以後會來看你的。」陳浩慌亂中站了起來,他不敢看阿蠻的眼睛,擔心自己會因為一時的心軟而陷入更加尷尬的境地,他不能沒有紅藥。
阿蠻看著他,一言不發,一直等他走出房門,她的母親則驚訝的站在客廳的門口看著阿蠻,她沒有和陳浩打招呼,因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阿蠻的身上了。
陳浩帶著一種深深的歉疚關上了房門。雨仍舊在下,他抬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方才想起忘了拿自己的雨傘了,他不想回去取,雖然他覺得良心非常的不安,可是他不想再見到這個可憐的女孩子了,因為一個人的心是容不下兩個愛人的。
陳浩向十幾米外的大門方向走去,可是他走了還不到兩步就聽到屋裡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這一下讓他感到毛骨悚然,於是連忙返身跑了回來。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回客廳,不等進去就被他看到的情景驚呆了。
阿蠻躺在地上,手裡拿著一把剪刀正拚命的要往自己的喉嚨刺下去,她的母親則死命的抱住她的胳膊大呼小叫,母女兩個抱在一起滾成一團。
「你想幹什麼?」陳浩一邊手忙腳亂的幫阿蠻的母親搶奪那把鋒利的剪刀,一邊氣急敗壞的嚷道。
阿蠻的力氣太小了,本來她的母親夾手就能奪過來的,可是事情來得太突然,慌亂之下兩個人才攪到了一起。等陳浩參與進來的時候,母親已經把那把惹禍的剪刀遠遠的扔了出去。
阿蠻忽然沒有了剛才的瘋狂,她慢慢的從地上爬著坐了起來,由於下半身不能動,她只能用雙手撐地,拖著身子往後挪了挪,靠在了床欄上。
「你不是走了?幹嗎又回來?」她的語氣出奇的平靜,似乎剛剛根本就不曾有過什麼瘋狂的舉動。
陳浩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個瘋狂的女孩子,她看上去那麼瘦弱,可是卻是那麼倔強。他慢慢的蹲下身來:「阿蠻,你……能不能保證不傷害自己?」
陳浩說這話的時候幾乎忍不住自己的淚水,他不想讓這個絕望的女孩子走上絕路,尤其不想讓她因為自己的緣故而結束了年輕的生命。
「你來幹什麼?」阿蠻冷漠的看著陳浩。
陳浩默默無言的看著她,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太多的無奈,於是他的眼神變得惶恐起來。他明白阿蠻是對的,他本就不該來煩擾這個女孩子。本來她和母親生活得好好的,可是這次貿然的來訪卻徹底打破了這裡的祥和。
看著阿蠻,陳浩忽然想起多年前讀過的茨威格寫的一本小說,書裡的男主人公被一個癱瘓的殘疾女子愛上了,他不愛那個女孩子,可是又擔心由於自己不接受她的愛情會促使那個瘋狂的女孩子作出危險的舉動,於是答應了女孩子的求愛,可是就在最終要舉行婚禮的前夜,他終於忍受不了外界的壓力而逃走了,於是那個女孩子選擇了自殺。
陳舊的故事和現實生活何其相似,難道阿蠻真要為了我而再自殺一次嗎?我可以冒這樣的危險嗎?我的生活已經變得一塌糊塗了,我的愛人和我形同陌路,我的情人變成了植物人,如果因為我的緣故而使得這個女孩子選擇了死亡,難道不是我的罪過嗎?她說得太對了,我為什麼要來?把那幾千塊錢拿來痛痛快快的花乾淨了,然後忘記了這件事情也就是了,可是我真的沒有那麼無恥。不過至少我可以按照這個地址把錢郵寄給阿蠻,我卻作出了這樣一個愚蠢的選擇,把錢送了回來。
阿蠻的目光冰冷,冷得幾乎把陳浩凍成冰塊。
阿蠻的母親用一種令人心碎的姿態獨自坐在一邊,兩隻手摀住自己的臉,無聲的啜泣著,似乎她已經對女兒徹底絕望了。
陳浩駭然的看著阿蠻,從她的眼睛裡面他能讀出一種可怕的決心,他明白,就算阿蠻答應他不再傷害自己,可是只要他離開,她仍舊會找個方便的時候冷漠的把那把剪刀刺入自己的心臟,也許她這樣做並不是因為愛,真正的目的可能是要懲罰他陳浩。
女人從來都是不可理喻的動物,我能和她講什麼道理?陳浩絕望的看著阿蠻,外面的雨依舊在淅淅瀝瀝的下,單調的聲音似乎從遠古時代開始就沒有過間歇,他陳浩也似乎從盤古開天的那一刻起就跪在這個殘疾的女孩子的面前絕望的做著思想鬥爭。
陳浩隨時都可以一走了之,可是他沒有那麼冷血,他明白,只要他走出房門,阿蠻就會結果了自己的性命,就像當初常燦走的時候她想做而最終沒有做成功的那樣。此時此刻,陳浩羨慕起那個常燦來:為什麼我不能作出那樣絕情的事情?為什麼我不能告訴她你的死活和我沒有任何關係?為什麼我不能吹著口哨從她的屍體旁邊悠閒的走過去?
他不可能那樣做,即使阿蠻不曾解救過自己,即使阿蠻是一個不相干的人。尊重生命是任何一個生存在文明社會的人都應該具備的品性,可是為了尊重生命就得把自己和一個根本就不愛的女孩子綁在一起,值得嗎?
他徹底陷入了困境,因為他不能讓阿蠻因為他的緣故選擇死亡,也因為紅藥的變故讓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再愛任何人了。他只能告訴阿蠻,他愛她,愛得發狂,並且今生今世也不會離開她,然後,對了,然後一直等,她一定會對這份感情感到厭倦的,只要我對她表現出一種刻骨銘心的愛,她就會厭倦我,因為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子,最喜歡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等得到了也就無所謂了。——我不信她對我真的有那麼深的感情,她不過才看了一遍那該死的記錄。
不管怎麼樣,必須度過眼前的難關。
「阿蠻,不要傻了,我愛你,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陳浩看著阿蠻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他知道自己不善於撒謊,可是為了讓自己的話更有說服力,他瞪大了眼睛,彷彿坐在他對面的女孩子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
「撒謊,你走吧,我不想留你。」阿蠻的眼神裡帶有幾分蔑視。
「不,我真的喜歡你,要知道,我們曾經那麼相親相愛過的。」
「相親相愛?你不配。」阿蠻露出殘忍的笑容看著不知所措的陳浩。
陳浩的心忽然一鬆,他覺得終於可以離開這裡了,因為任何一個女孩子都不會為了一個不配愛她的人選擇自殺的。
「雖然你不配,可是你要為自己的莽撞付出代價。」
「代價?什麼代價?」陳浩茫然的看著阿蠻,不知道她的心裡在想什麼。
阿蠻伸柔若無骨的手,放到陳浩鬍子拉碴的臉上,幾乎是充滿柔情蜜意的撫摸了一會:「本來我和母親活得挺好的,我已經忘記了以往的一切,只想陪伴母親一直走到生命的盡頭,可是你卻自作聰明的闖了進來,打破了這裡的平靜。你以為你一走了之,我的生活還會恢復以往的祥和嗎?那幾千塊錢難道重要到如此程度,讓你以毀滅我為代價把它還回來嗎?」
陳浩的冷汗流了下來,他知道阿蠻是對的,他根本就不該來這裡,可是已經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了。如果他事先考慮得周全一些,那麼他寧肯挖了自己的眼睛也不會來惹這樣的麻煩。他不知道所謂的代價是什麼,阿蠻看著他傻愣愣的樣子,開心的笑了。
「你不知道我會讓你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是不是?其實很簡單,我會等你走了以後選擇一個合適的時候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然後讓你的整個後半生都會為了這件事而遭受良心的譴責。」她的兩個嘴角殘忍的往上翹起,眼神就像一條把獵物困入死角的赤練蛇。
「阿蠻,你不要做傻事,我真的愛你。」陳浩絕望的抓住了她的手。
「陳浩,像個男人好不好?不要撒謊了,你知道騙不了我的。」
「究竟要我怎麼做你才不自殺?」陳浩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自己的手,此刻兩隻手的手心全都是汗水。
「你死,我就活下來。」阿蠻樂呵呵的看著陳浩。
「這是什麼邏輯?」陳浩張大嘴巴看著阿蠻,不知道為什麼她這麼恨自己。
「我的邏輯就是這樣的,你攪亂了我的生活然後想一走了之,可沒那麼容易,或者你,或者我,今天必須死掉一個才算完。」
陳浩忽然有些憤慨了,為了搭救阿蠻讓他拋棄可能會有的一生的幸福,他做得到,可是為了這樣一個陰陽怪氣的女孩子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死了,我會把你做成木乃伊,整天的陪著你,而且既然你成了死人,就不會再喜歡上其他人,你說好不好?」阿蠻神情的看著陳浩,一直看得他感到毛骨悚然。
「你……簡直太離譜了……」他期期艾艾的說道。
「覺得離譜你就走,我沒留你啊。」依舊是燦爛的笑容。
「我的命為什麼這麼苦啊?我就不該讓陌生人進來,阿蠻,想想媽媽,你真的忍心就這麼走了嗎?」母親哭泣的聲音忽然高了起來,她的話讓陳浩感到一種鑽心的疼痛。
「你不愛我,為什麼對我這樣?」陳浩沒話找話的問道。
「誰說我不愛你?看到你寫的這些文稿我就愛上你了,我能感覺到當初我們在一起時你對我的感情,難道你感覺不到?」阿蠻的眼睛裡面似乎有一團火花在跳動,以至於陳浩也莫名其妙的激動起來。
「是啊是啊,當然當然,我也有感覺的,既然我們彼此相愛,為什麼非要弄個你死我活的?」陳浩諂媚的對阿蠻笑道。
「你以為你騙得過我?男人都是一個德性,哄你開心的時候嘴上就像抹了蜜一樣,說要走的時候連頭都不會回一下的。」阿蠻的眼淚慢慢的流了下來。
陳浩衝動的抓住的阿蠻的手:「你不要這樣想,雖然你曾經有過一次失敗的戀愛,可是不要把男人都想得那樣壞,我發誓永遠陪著你,絕對不會再喜歡其他人,要知道,如果不是你幫了我的忙,我早就變成傻子了。」
「男人的話總是那麼中聽,可是心卻像六月的天氣,說變就變,你走吧,別煩我了。」阿蠻無力的把自己的頭放在膝蓋上,不再理會陳浩。
阿蠻的無助徹底打動了陳浩,他為了自己的自私而感到無地自容:「阿蠻,相信我,我會一生一世呵護你,關愛你,絕對不會作出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
阿蠻無力的搖了搖頭:「別哄我開心了,我知道怎麼回事。」
「阿蠻,相信我,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想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陳浩再次拉住了阿蠻的手。
「你當我還是小孩子啊?」阿蠻輕輕的掙脫開來。
「不相信我?好吧,我現在就找個律師,我們來立個合同,聲明我所有的一切都屬於你,這樣你就不用擔心了,好不好?」陳浩異想天開的找出了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並為自己的急智而感到自豪。
阿蠻看著他,忽然笑了:「這倒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立下這樣的一個字據,只要我發現你對我不好,我就把你所有的財產收為己有,你就算想走,也只能要飯去。」
「你不會自殺了?我立刻就去昌平找個律師來辦理手續,你等著我。」陳浩看著阿蠻的眼睛,想確認一下她會不會趁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自殺,可是阿蠻卻忽然撲到他的懷裡哭了起來:「傻子,只要你能讓我明白你喜歡我就夠了,何必這樣?你又不欠我的。」
陳浩笑了:「什麼你的我的?以後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我們一定立下這樣的字據放在你的手裡,免得你沒有安全感。」
「不要走,我不想讓你離開我。」阿蠻忽然表現得小鳥依人一般,陳浩開心的笑了,他把阿蠻抱到輪椅上,然後自己也坐了下來,拿出手機找到昌平區的一家律師事務所,要求他們盡快派人趕到這裡。
阿蠻的母親激動萬分,她忙裡忙外的,簡直把陳浩當成了救星一樣。
一個矮個禿頂的律師帶著一個助手來了,聽了陳浩的要求,他們感到非常詫異。
「按照您的意思,我們可以為您和這位小姐擬定一份財產贈與合同,可是正規的財產贈與合同必須有標的資產,您到底想把什麼東西送給這位小姐?」律師名叫費琛,說起話來有些慢條斯理。
「我要把我所有的一切財產都贈給她。」陳浩這樣說的時候是很輕鬆的,既然他的性命都是阿蠻救下來的,那麼自己的財產理應全部都屬於阿蠻。
「這個……」費琛抓了抓自己的禿頭:「可操作性不是很強,因為合同需要把你要贈與的財產全部羅列出來啊。你都有什麼?」
這下輪到陳浩尷尬了,因為目前他幾乎已經一無所有了,並且他忽然想起了紅藥,他還有幾萬塊錢,可是他不能把那錢給了阿蠻,因為紅藥還需要這些錢來維持生命。——難道她想要我的錢?
「陳浩,別傻了,讓他們走吧,你定下這樣的東西幹什麼?你明白,就算訂得再詳細,我也不可能要你一分錢的。」阿蠻充滿柔情的看著陳浩,一瞬間陳浩為了自己的多疑而感到羞愧,難道他不瞭解阿蠻嗎?他自己不是親手寫下和阿蠻在一起的那七天裡的每一件事嗎?這樣的女孩子不值得愛嗎?
「既然您沒有什麼重要的財產,我建議您立下一份遺囑,聲明在您過世以後,您名下的一切都由這位小姐來繼承,同時在遺囑裡聲明您在世的日子裡,這位小姐對您所有的財產擁有無上的支配權,這就可以把問題解決了。」律師建議道。
「年輕輕的立什麼遺囑?你們給我出去!」阿蠻的母親忽然發火了,顯然她已經把陳浩當成了自己人。
陳浩連忙攔住了她:「阿姨,您不要發火,就立個遺囑吧,不然阿蠻的心裡不踏實。」最後的這句話他是對著阿蠻母親的耳朵說的,她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感激的神情,她低頭抹了一下眼睛,然後慢慢的走了出去。
簽訂遺囑的過程非常複雜,在律師和陳浩、阿蠻的問答之中,陳浩才第一次知道,阿蠻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徐紫娟。
立下的遺囑一式三份,分別由律師、阿蠻和陳浩保存。
律師走了,陳浩覺得疲憊不堪。他把自己的那份遺囑草草塞進背包,然後指著應該由阿蠻收起的那一份:「放起來吧,現在不擔心我會跑了吧?」
阿蠻憂鬱的笑了:「你真傻得可愛。」
《生死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