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淮漣停下腳步,立在青松之下,看到倚在紅色檀木窗扉旁的男子,他周邊還有尚未退去的淡霧,她不禁有些悚然一驚,這個人竟可以一眼看穿她的骷髏之身。
收魂者幻化出來的虛像,在他面前,不堪一擊。

她第一次感到窘迫,這個缺陷一直被她掩飾得很好,如今面前這個男人肆無忌憚的打量,讓她第一次嘗到了難堪的滋味。
她伸手壓低帽子,就要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忽然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轉眸望去,是方才山下偶遇的青服少女。般若手捧裝滿清水的陶罐,因為走得有些吃力,衣擺走得窸窣作響。她看到淮漣,腳步遲緩下來。卻什麼也沒有說,越過她朝著寺廟廂房走去。她甚至也沒有看黥憶一眼。
那扇窗扉被緩緩關上,淮漣獨自立在山徑之上,神情淡漠而悲憫。
般若走到自己的廂房,剛剛從打來的清水裡舀起一勺水,背後的門吱呀一聲響,她轉過身,是黥憶。
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就這樣闖進尼姑的廂房。般若一貫沉靜的眉眼難得出現一些慌亂,終究還是壓抑住了。她握著木勺,淡定地看著黥憶漂亮的眼睛,「不知施主來到此地,所為何事?」
黥憶倚在門楣上,懶懶地開口,「不用管我,你就當我沒有出現,做你方才要做的事。」般若重新轉過身,留給他一個纖細的背影。她走到廂房的小角落裡,那裡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水缸。她將木勺裡的水倒進缸裡。黥憶悄悄走近她,卻看到,缸裡養著幾朵血紅的花朵。
竟然是難得一見的火蓮。紅如血,生活在清水裡,不見一絲污泥,不蔓不妖,香遠益清。
黥憶有些驚奇地伸手,手指剛碰到水裡瀲灩的花瓣,一隻蒼白的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還有些顫抖,「不要碰。」那隻手的主人,赫然是眉眼慈悲的青衣少女。
般若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收回了手,然後雙手合十,「施主,火蓮乃凶煞之物,不可赤手碰觸。」
「這佛家淨地,為何會養這種嗜血生物?」黥憶揚眉看著她,語氣有些戲謔。般若雙眼澄淨,「就是火蓮過於凶煞,才養在古廟深處。」古廟清淨高遠,火蓮的嗜血氣息才能漸漸消散。而火蓮的妙用之處就在於,它是一味良藥。
晶瑩剔透的水珠灑在血紅的蓮花瓣上,又滾落了。水面泛起陣陣漣漪。般若放下木勺,將還有剩水的陶罐拿起,走到遲遲不走的黥憶面前,「下次,還希望施主能夠自己下山打水。」黥憶看著面前舉著黑色陶罐的少女,忽然覺得這個古板迂腐的小尼姑,也是蠻漂亮的。
盯得有些久了,般若畢竟還是少女,她慢慢低下頭,壓抑住心間的微微一顫,「施主,為何不接?」
「忽然覺得,你是一個美麗的少女。」黥憶接過她手中的陶罐,因為般若握得太緊,黥憶捧著陶罐沒有馬上拿過來。少女冰涼的指尖堪堪觸到他的手心,他立在那裡一動不動。而般若卻如觸到毒蛇猛獸般,迅速地縮手。
這是她第二次失態了。般若心裡開始有些慌亂,她發現,現在的她已經無法坦然地直視黥憶那雙幽黑的眼睛。黥憶若有所思地看了低著頭的她一眼,在手捧水罐離開之前,又朝般若已經漣漪陣陣的心湖扔下一粒石子,「你低著頭的樣子,真美。」
像靜開水缸裡的一朵清水火蓮。
般若慢慢抬起臉,看到黥憶瘦削的背影,這個年輕人,真真是甜言蜜語。
她走近自己養的那一大缸火蓮面前,此時還不是完全的花期,缸裡的植物只是初具初開的模樣,卻已經美得驚心動魄。般若湊近水面,清水裡映出一張眉眼沉靜的臉。她撫摸著自己的臉,努力地微笑。卻發現,自己怎麼也笑不出來。
她頹然放下手,從她被送入這家古廟開始,她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阿彌陀佛。」一聲沉重的唸經之聲從門前傳來。般若抬眸望去,一個披著袈裟的老和尚正靜立清晨的陽光之下。她被驚得渾身一顫,卻很快又靜了下心。「方丈,怎麼來了?」
老方丈默默地看著火蓮旁的素服無發少女,他雙手合十,萬分虔誠地施了個禮。般若連忙彎腰,「受之有愧。」對方什麼也沒有說,滿目慈悲地離開了。她知道,這個即將圓寂的老方丈在向她懺悔,這是他每一天必做的功課。
不遠處,沉悶的鐘聲響起。一下一下,彷彿敲在了般若心底。她走到廂房前的長廊裡,看到禪房裡一個個和尚正魚貫而出,前往廟堂做晨禮。般若慢慢坐了下來,就坐在長廊欄杆上,彷彿一朵開在木欄上的火蓮。
那些手轉佛珠的和尚都忍不住側目看過來,看這個廟裡唯一住著的小尼姑。
作者有話要說:決定寫一個少年郎勾引小尼姑的故事~哈哈哈哈

佛座香火
白煙寂寂地飄浮空中,偌大的佛堂坐滿了晨禮的古廟弟子,唸經聲不斷,他們手裡轉動的佛珠一顆顆地滑過指間,透著無限的寂靜。
衣衫婆娑,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從佛堂後方緩緩走來。他坐在首席,四周縈繞著湧動的白煙。

般若青色的尼姑素服在白紅相間的袈裟裡顯得獨一無二,她朝首座的老方丈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這是還方纔的禮。老方丈微微睜開眼,一向清明睿智的眼睛閃過不該有的痛色。幸而煙霧遮掩著,眾弟子並沒有看到他們德高望重的方丈此時不夠虔誠的神情。
唯獨般若看到了。她垂下眉眼,低念了一句佛經,心裡想的,卻是那八個字。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山中秋風吹過,金色的帷幔拂過廟堂裡的十八尊羅漢雕像。廟堂門口靜立的白披風女子透過斑駁的窗戶鏤花,細數那些佛尊。漸漸地,她將視線投到了坐在首席的老方丈。白眉白鬚,一臉滄桑。
十年蹤跡,十年心。
一晃,原來他都這麼老了。
晨禮之後,古廟弟子紛紛退出。深山的鐘聲適時響起,蒼茫飄渺。淮漣一時有些惘然,這樣清寂的生活,不知他是如何熬過來的。廟堂裡轉瞬空無一人,淮漣輕踏入內。卻看到那個老人還坐在原先的位置閉目養神。
淮漣慢慢地跪地,輕輕的聲音迴盪在香火飄浮的佛堂之中,「師父,淮漣來看你了。」
有誰能想到,這座古廟的老方丈,是流族弟子的大師父。一朝剃度,十年不變。
對方緩緩睜開眼,看到面前的骷髏女子,「你來做什麼。」完全沒有出家人的樣子。
淮漣竟然有些不安,她摩挲著腰間的長嘴葫蘆,「弟子,是來尋人的。」
老方丈彷彿這才意識到,面前這個人,不是普通的徒弟。她是收魂者,早已與自己平起平坐了。「你出息了啊,到我這裡來尋人。」
淮漣咬著唇,眸間的淡漠神色漸漸散盡,「只是因為,弟子所尋之人,是師父的女兒。」
鐺鐺幾聲,一地的佛珠。老方丈看著自己手中斷了線的佛鏈,「久冰君,把她怎麼了?」
淮漣有些吃驚,沒有想到他一問,就問到了久冰君。原來,那段戀情並沒有隱藏得很好。至少,這個粗心的父親都發覺了。
「她離開雪山之巔,與久冰君永生不見。」淮漣幾乎是硬著頭皮開口。
「既然是她做的決定,你又為何要去尋她?」彷彿回到了那些歷練的生涯,師父坐在上方,循循善誘。淮漣老老實實地一一回答,「弟子以為,他們之間尚存在轉機。」
對方竟然低笑出聲,「果然是淮漣吶,到哪裡都要管管。你這份慈悲,比我們這些出家人,還要來得慈悲。」淮漣心底一哂,誰叫您老人家,一點都不像出家人。
也不知,他是如何坐到老方丈位置的。
白眉白鬚的老人覷她一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轉的是什麼心思。也不想想,你是誰一手帶大的。」
淮漣展顏一笑,「師父,十年了,你還是沒變。」
他看著她,臉卻嚴肅了起來,「但是,你變了很多呀。」
淮漣膝行上前幾步,「師父,您就告訴淮漣,她藏到哪裡了?」此時她已經將頭頂白色的帽子摘下,整個虛幻的面相出現在淡煙之中,老方丈離她近了,臉也越發嚴肅了,「淮漣,你先別管她。她在外面玩野了,自然會回來。倒是你,最近感覺如何?」
淮漣心裡咯登一聲,她的身體如何,她自然最清楚。這,恐怕是她能做的最後一件善事了。但她選擇了忽視,只有這樣,她才可以面對那個玄衫男子。她不想他失望。
如今,鳴不在她身旁,她竟鬆了一口氣,苦苦支撐著的虛像也終於有了一絲裂痕。只有這時,她才允許自己虛弱。
淮漣低頭不語,她明白,如今的情況,即使是面前這個流族大師父,也是無能為力的。十年壽命的延長,已經是他能做的極限了。
老人悲苦地歎了一聲,「你最近幾天就留在這裡,哪裡也別去。」
淮漣抬頭看他,「師父。」她低低地喚了一聲,她知道,師父是怕她死在無人相識的他鄉,到死了,就沒人為她收魂了。她眼睛裡第一次褪去偽裝的淡漠,其實,她也不過是一個凡間女子。
只是,如果這樣,她恐怕,很難再見鳴一面。這時候的她,忽然不希望鳴回來找她。只不過是,萍水相逢,相識一場而已。
沒有必要。

「傻丫頭,你心裡有人了?」老人忽然眨眨眼,看著一臉恍惚的淮漣。對方輕輕地搖了搖頭,「只是,想到路上遇到的一個路人。」「口是心非。」這是她的師父下的結論。
淮漣低頭不語,凝望著指尖一縷縷飄散的白煙。只是心念一動,那絲絲縷縷的白煙便形成了一個字,「鳴」。老方丈偏頭看過來,暗笑不語。
淮漣回過神來,眸色重新浮現淡漠,「對於生死,弟子早已看淡。師父不必緊張。」老方丈剛要開口,忽見門口不知何時靜立了一道青影。是般若去而復返了。
老方丈立刻閉口不談,他垂下眉眼拾起一旁的一顆顆佛珠,恢復了原先那個高深莫測的老方丈形象。淮漣轉頭,只見素服小尼姑一步步走來。般若輕念了一句,淮漣沒有聽清,她又打量了她一眼。般若輕啟朱唇,「還煩請施主,避讓一下。」
竟,是在下逐客令。
淮漣點點頭,朝她雙手合十,回了個禮。般若這才抬臉認真地看了看淮漣,她輕吸了一口氣,又慌忙低下頭,轉瞬已經沉靜如一汪淨水。
「施主,還請自求多福。」她沒頭沒腦地這樣來了一句。
淮漣生平最不喜別人給她算卦,而這個小尼姑竟在一眼之後,就給出讖言。她眼珠微轉,終究掩飾了不滿,「多謝。」般若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這個人,就是傳言中的收魂者嗎?
淮漣來到廟院裡,坐在菩提樹下。她確實,需要好好靜一下心。沉思之間,竟渾然不覺,腳下正漸漸瀰漫上來淡淡的煙霧。
等她驚覺的時候,整座寺廟已經被下了蠱。那個年輕人的巫術,竟是如此信手拈來。淮漣確定這些蠱咒沒有惡意之後,心裡是滿滿的好奇,以他的年齡,習得巫術絕不可能如此高深精妙。而他施蠱,又有什麼目的?
此時的古廟就如一座海市蜃樓,漂浮在白煙淡霧裡。空氣裡都是飽滿的水汽,在秋天裡更顯得清冷。走在廟裡沒幾步,衣衫便濕了。黥憶看著自己的成果,懶懶一笑。
不過是因為山裡寺廟的日子,太過無聊了。
菩提樹下,淮漣拂去面前的煙霧,給自己騰出一方天地來。既然無惡意,她便決定視而不見。不遠處的廂房裡,黥憶敏銳地感覺到了這股侵入的力量。他推開窗,心裡隱約覺得是方才遇到的骷髏女子所為,卻見到上山的那條小徑上,正奔馳著一匹馬。潯月又風風火火地來了。
黥憶感到了頭疼。接下來又將是一番勸說。
寺廟院子來已經傳來馬的嘶鳴聲,緊接著是凌空的鞭打聲。黥憶連忙走出去,越過廂房長廊,來到廟堂前院裡。可憐那些花花草草,早已被肆虐得七零八落。
他皺眉,「潯月,你的脾氣太躁了。」紅衣執鞭的女郎卻一臉急色,上來就抓住他的手腕,「跟我回去!」
黥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那邊,又怎麼了?」
潯月這才停下動作,手卻抓得緊,生怕他溜走,「亂,都亂了。今天你必須跟我回去。」黥憶淡淡地看了她抓著自己手腕的手一眼,「你這樣,好嗎?姐姐。」他的眼神有些惡毒。潯月慢慢鬆了手,轉身卻狂躁地甩著鞭子,一陣陣鞭風,竟將黥憶方才下蠱的霧瘴給破了。女郎轉眸看他,「男子漢大丈夫,豈有你這般扭扭捏捏。如今家族有難,你竟獨自躲在這裡享福,我不過來勸你回去,你便這般惡毒對待。日後,我若是有難,你豈不是要在一旁再補我一劍。」
黥憶慵懶一笑,「你嫁了南姜,不去跟他過好日子。跑到這裡來勸我回去,難不成還要我回去看你們如何恩愛?」潯月臉上有些難堪,「你明明,明明知道的。」「我知道什麼?」黥憶咄咄逼人。
「你必須回去!整個家族,只有你的巫術最厲害。」潯月直直地看著他,黥憶依舊在笑,只是不知何時染上了苦色,「巫術,又是巫術。在你的眼裡,我這個弟弟可以利用的地方,就是巫術了吧!」他竟忽略了潯月在轉移話題。潯月眸間染著厲色,「怪只怪,你生在我們家。」
「我若是不回去,你準備怎麼辦?」黥憶看著潯月牽著馬,隨時要走的樣子。「就像前幾次那樣回去?」潯月冷笑一聲,「你未免小看了我,我今天就是將你打暈,也要把你送回去。」黥憶不語,看來,這次家族遇到的對手,真的很棘手。連他的姐姐都束手無策了。
廟堂門前,般若靜立觀望著前院,她剛剛跨出佛堂,便看到黥憶上了馬,與紅衣女郎共騎一馬,朝著山下的小路一路騎去。路上,塵土飛揚。般若眼睛裡無波無瀾,心裡卻泛著一絲莫名的焦灼。她轉動手中的佛珠,有些圓滑,竟就這樣從她指縫間溜了下去,
順著階梯,佛鏈落到了地上。一隻蒼白的手伸出,撿起它。般若靜靜地看著對方,對方也靜靜地看著她。
良久,淮漣微仰著頭,開口,「你很像一個人。」

折情蠱毒
般若平靜無瀾地看著階下女子,「眾生百態,相似之人何其多。施主此言,所謂何意?」
《收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