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嗯?」
「有人盯我。」
廢話,當然有人盯你,我正盯著你呢,一萬三恨不得在她頭頂上盯兩個窟窿,但是還得摁下氣去恭維她:「小老闆娘,你長的好看,有人盯你也是正常的。」
雖然虛偽,倒也不算假話,何況這裡是遊客如織的,對面不是酒吧就是店面,還有很多攝影愛好者沒事就卡嚓,有首詩說的好啊,什麼你站在橋上看風景啊你也是別人的風景,記不真切了,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
「不是,一萬三,你也別露馬腳,裝著不經意的樣子四處看看,到底是誰。」
讓木代兩句話說的,一萬三忽然緊張起來,一顆心咚咚跳個不停。
他裝著收拾桌子,眼神飄飄的左一下右一下,應該不是店裡的客人,店裡除了木代就一對情侶,兩人那黏糊勁兒,目光恨不得在對方身上生根發芽。
那就是對面了?
對面也是一個咖啡館,隔著窗戶看不真切,角落裡好像坐了一個黑色衣服的男人,但是一轉眼又不見了。
木代的手機在桌面上震動了一下。
李坦發的,內容是「試了好幾次,今天終於有進展,畫像出來了,我拍照發給你。」
他用彩信發圖,圖片一幀幀出來的好慢,鋼筆畫的線條道道如刀戟壓紙,人像出來的一瞬間,木代的眸光忽然收緊。
這是羅韌。
☆、第十章
這一晚,木代失眠了。
半夜一點多的時候,她從床上爬起來,披著衣服下樓,把所有的門窗都檢查了一遍,有幾次,還伸手出去撼了撼。
還好,都很牢靠。
木代從吧檯拿了洋酒和高腳杯,走到酒吧靠窗的角落坐下,雖然沒有燈,但是並不黑,臨街隔幾步就有不夜的招牌,水道裡的水泛著幽幽的光亮,底下的荇草成了一團又一團漆黑的陰影。
木代慢慢幫自己斟上酒,她喝酒沒什麼講究,不像一萬三,酒都是拿來調的,加幾塊冰,加冰多久最利口,道道一套套的。
接到李坦的信息之後,她第一時間給他打了過去,李坦說,事情發生在銀川附近的小商河。
不過,要是追本溯源,還得從兩年多以前的落馬湖說起。
李坦記得很清楚,那天是落馬湖案整二十週年,是個陰天,灰色的雲團簇集在天邊,上了年紀的人都說,怕是要下雪了。
被單位辭退之後,李坦開了個小超市,但是他的心思從來也不在生意上,勉強餬口罷了。
那天,他早早關了門,去了李亞青曾經住過的舊樓,走到半路,天上就飄雪了。
一晃二十年,舊樓已經沒人住了,灰撲撲的水泥牆面,襯著飄著雪粒子的灰色天空,打眼看過去淒涼無限。
李坦去李亞青家走了走,其它住戶的家裡都空蕩蕩的,只有她家,傢俱什麼的還都在,大抵是因為全家都忽然間去了,沒人再理會這些身外之物。
地上的血跡早就看不出了,牆上那些被釘子鑿的洞森森然,像一隻隻壁窺的眼睛。
李坦在屋裡待著覺得胸悶,去到樓道裡想抽根煙,剛叼住煙屁股想打火,樓梯上忽然傳來空洞的腳步聲。
鬼使神差的,李坦避到了隔壁的屋裡,把門掀開了道縫往外看。
來人身材中等,穿呢大衣、大頭鞋,帶有簷的帽子,羊毛圍巾,口罩,外頭的雪應該大起來了,因為他走過的時候,身上還簌簌地掉雪片子。
那個人在李亞青家門口停了片刻,緩步走了進去。
李坦的心跳的厲害,這些年,雖然不算專業,他也翻了幾本犯罪相關的書,印象挺深的是,有一些心理變態的兇犯,會在紀念日重返兇殺現場,回味當時的場景和感覺。
雖然不能一棍子打死,但至少在今天這個日子、在這裡出現,挺意味深長的。
李坦屏住氣,躡手躡腳跟著那個人下樓,清楚看到那個人帽子下頭露出的花白頭髮。
年齡好像也跟預想的差不多。
但是那個人比他想的警覺,走了沒幾條巷子李坦就失了蹤跡,他向巷子裡的住戶打聽,有個箍桶的大伯有印象,說那個人一路都在打聽李亞青一家的案子,聽口音不是本地人。
這一點給李坦提了醒,外來的人總要走的,落馬湖不大,只有一個客運站,既然跟丟了,就去客運站守株待兔唄。
李坦專門取了錢,帶了簡單的行李,在客運站轉悠了三天,終於又讓他等到了。
他跟著那個人上了車,幾次想從旁看到那個人的臉,但那人帽簷壓的低低,由始至終也沒有摘下口罩。
中途幾次換站轉車,萬幸運氣不賴,每次還都是卯得住,最終真的完全跟丟,是在銀川小商河。
說到小商河,就不能不提中國的第四大沙漠,騰格裡沙漠。
騰格裡沙漠介於賀蘭山和雅布賴山之間,海拔約1200-1400米左右,和一般想像中的乾旱大沙漠不同的是,騰格裡沙漠中分佈著數百個殘留了千萬年的原生態湖泊,大漠浩瀚蒼涼,湖泊婉轉柔媚,互依互存,形成了罕見的景觀,住戶也自然而然打馬塞上,依湖而居。
小商河就是這樣一個地方,規模不大,生活方式相對簡單,但不失熱鬧。
李坦直覺那個人就在小商河,他在鎮上的旅館住下來,每天都繞著小商河轉悠,這裡經常起風沙,頭巾口罩是必備裝束,中等身材的男人又是大把,那個人到了這裡,還真像是一粒沙子混進了沙堆,叫人一籌莫展。
幾天下來,人是沒找著,對小商河的住捨分佈,倒是摸了個門清。
這邊的房子大都是夯土版築平頂房,夯土一是因為當地少石材,只能就地取土,二是因為風沙大,厚重的土牆便於抗風抗沙,至於平頂,常年不下雨,自然也用不著斜坡式的房頂。
唯一不同的一家是低堡寨合院式的,這在之前是豪紳富戶的房子,現在住得起的也必然不是普通人——李坦好奇心起,偷偷看過,院子裡停的是一輛黑色悍馬H2。
這車子,後來李坦在街上看到過一次,當時沒看到開車的人,後座的窗戶半開,露出一個年輕女子的臉,她略偏了頭,眼睛泛紅,似乎有什麼愁鬱傷心的事。
可是每個人,不都有傷心的事嗎?就像自己,白髮已生,事業不繼,至今孑然一身,現在又千里奔波,為的什麼?
當晚,李坦在臨街的小飯館喝的酩酊大醉,嚷嚷著要鋼筆畫畫,忽然又嗚嗚嗚抱著臉哭,快半夜時店主要關門,半推半搡著把他趕了出去。
李坦頭重腳輕,走了幾步就挨著街邊的垃圾桶滑坐倒地。
有腳步聲從身邊經過,李坦嘴裡嘟嚷著,勉強睜了睜眼睛。
從這個角度,他看到了一雙大頭皮鞋,帶著黑色皮手套的手,還有手裡握著的一捆……漁線。
酒氣上湧,李坦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半晌,驀地陡然睜開,喝下的那幾瓶冷酒,都化作了冷汗涔涔而出。
漁線!
他踉蹌著站起,向著那人離開的方向追奔,這裡不比城市,一入夜就黑洞洞的,李坦在街道上茫然的左顧右盼,然後慢慢摸進了一道低矮的巷子。
只有一戶人家亮著燈,門縫裡冒出老羊湯即便是膻味也壓不住的騰騰香氣,路過時,李坦抽著鼻子嗅了一口,又嗅了一口。
不對,好像還有……血腥氣。
他揣著一顆咚咚亂跳的心,墊著腳尖從高處的小窗上朝裡看,那裡確實是在熬湯,用的還是以前的燒土灶,湯已經沸了,蒸汽推的木頭鍋蓋此起彼伏,灶膛裡的火正旺,牆上映出詭異的影子。
一個人僵立著不動,胳膊高高舉起,像是要劈什麼,但搖搖晃晃,有一根連著胳膊的線,正被另一個人拖曳著定位,線的影子映在牆上,顫顫悠悠,像割指的弦。
李坦大喝一聲,踹開門就衝了進去。
事後他也後悔,覺得自己應該做得更穩妥些,比如先報警,但當時,二十多年的心心唸唸豁然迫在眼前,熱血湧上腦子,什麼都顧不得了。
他跟那個穿線的男人廝打翻滾在一起,撞倒了屍體,滾在血泊裡,倒了湯鍋,砸了碗碟,火從灶膛裡蔓延開來,他終於把那個混蛋摁在了地上,一手掐著他的脖子,另一隻手去拽他的口罩。
就在這個時候,後腦上轟的挨了一下子。
李坦喘著粗氣翻倒在地,眼前是一個男人愈來愈模糊的臉。
醒來的時候,是在小商河郊外的沙坡裡,夜還黑著,遠處的小商河一隅,火光沖天。
後來他聽說,那戶人家是賣椒香羊肉的,半夜烹煮羊湯不小心,火從灶膛裡竄了出來。
天干物燥,火借風勢,險些燒了半條巷子,火被撲滅的時候,一家人都燒的像干截的木頭一樣了。
所以,燒死的。
這世上,只有他和兇犯知道,火起之前,屋子裡曾經用漁線連起了人偶吧。
他在小商河只有半個小賣店門面大小的派出所門口猶豫了很久,還是悄悄離開了。
大火毀了一切,他沒有證據,而且還很有可能被當成是唯一的兇嫌。
當然,他也有私心:倘若報警,倘若抓到了那個人,只受到法律的制裁,豈不是太便宜那個人了?
無數次,他狠命捶打自己的腦袋,想著,要是能記起那個幫兇的臉就好了。
萬烽火給他支招說,你可以試試催眠。
催眠?聽起來像是國外或者影視劇裡愛玩的噱頭,日常生活可不興這一套啊,整個落馬湖,怕是連心理醫生都找不到一個,還催眠師呢。
但是,懷著萬分之一的僥倖心理,他還是去了北京,忐忑地邁進了一間暗色調裝修,低調豪華,書櫃裡全是洋文精裝本的辦公室。
那個端坐在書桌背後,據說有著GPST-IH國際催眠師認證的人,禮貌地向他示意了一下:「請坐。」
接到木代電話的時候,李坦正坐在噴泉廣場的台階上,看那張鋼筆畫的肖像,周圍是各色路人,每個人都有一張臉,每張臉上,都有一雙眼睛。
哪一雙眼睛,是正居心叵測盯著他的?
李坦說:「我是在小商河郊外的沙坡醒過來的,應該是那個人把我扔在那的,我身上有錢包,錢包裡有身份證,他一定早就對我的底細瞭如指掌了。」
「如果他真的是嫌犯,一定很忌憚那些至今還在追查這件事的人。岑春嬌講的是假話,但是其中有一部分,卻又很真實。岑春嬌會不會是一個餌,為了釣我們這些魚呢?」
「木代,你要小心點啊。」
安靜到讓人恍惚的夜色裡,木代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原先她想的是:你要來,就儘管來,亮刀子,放招子,看誰狠得過誰。
但是一杯酒下肚……
特麼的一萬三當她是傻子嗎?這酒能是真的嗎!
☆、第11章
酒吧清早一般都是沒有人的,所以霍子紅她們的早餐通常都很是顯眼的開在酒吧最中央的桌子上,那是一張故意做舊的咖啡色調長方木桌,邊上一個細吞口的天青色仿鈞窯瓷瓶插一兩支幹花,正中是精緻小巧的歐式細腳鋼琴模型,琴鍵上立一個身姿曼妙的芭蕾舞女,足尖輕壓,好像下一秒流暢的樂聲就要迤邐而出似的。
這樣精緻的場景,每天早上被熱氣騰騰的米粥包子作陪,曼妙舞女只能眼瞪眼地看鹹菜煎餅,還真是怪委屈的。
霍子紅昨晚上落枕,起的晚了些,揉著脖子下樓的時候,張叔已經在舀紅棗粥了,木代坐在桌子邊上,撒嬌的小樣:「叔,給我多點紅棗唄。」
霍子紅微笑,隨口問了句:「一萬三呢?」
木代好像沒聽見,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幾顆棗子上,張叔回過頭,一臉古怪地對著她擠擠眼,又用嘴努了努外頭。
霍子紅心裡有了數,先出門去看。
一萬三半蹲在門口做馬步,兩手平攤向上,腦袋上頂半瓶洋酒,額頭正中拿黑色的記號筆寫了個「我」字,近前一看,掌心也有字,左手是「活」,右手是「該」。
連起來是:我活該。
這上下有字左右甩開的架勢,活像過節貼了門楣春聯。
這種損招,除了木代不作第二人想,霍子紅歎了口氣,把酒從他腦袋上拿下來:「進來吃飯。」
進了屋,一萬三挨著桌子扭扭捏捏就是不坐,霍子紅拿調羹攪了攪粥,說:「這裡是誰當家呢,我說話都不管用了。」
木代朝一萬三眼一翻:「我紅姨讓你坐你就坐!」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