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羅韌不動聲色:「後來,你爸找了獵人?」
「是啊,跟你一樣,誰不恨別人動自己老婆?何況還是個畜生。我爸帶著人在山裡堵,最終堵到了。」
炎紅砂插了句:「把他殺了?」
連殊說:「是啊,連殺帶剮,割了肉下鍋,興許還撈起來吃過兩口——吃兩口才解恨啊。」
說這話的時候,她咬著牙,恨意似乎到今日還不解。
羅韌問:「然後呢?」
連殊苦笑:「本來,大傢伙都希望,事情就這樣過去。我爸挺愛我媽的,沒嫌棄她,就希望日子還能好好的過,誰知道,後來我媽懷孕了。」
「開始也沒往壞處想,都希望是我爸的,不想再折騰。誰知道,孩子一落地……」
她咯咯笑起來,笑的很慘:「那種做不了假的,一生下來身上就帶著毛,一看就是那畜生的種。我爸受不了,跟我媽說,下不了手掐死的話,就扔掉,遠遠地扔山裡去。」
「我媽說,她自己扔。」
她眼淚落下來。
炎紅砂歎了口氣,女孩子畢竟心軟,紙巾攥在手裡,想幫連殊擦一下眼淚,忽然想到木代,手一攥,心又硬回來了。
連殊吸了吸鼻子,努力做出無所謂的模樣:「我也不知道她怎麼想的,她沒捨得扔,她居然能偷偷地,把那個小野人藏在附近……」
羅韌問:「你爸發現了?」
「我先發現的。我那時候年紀小,愛黏著我媽,我媽估計也覺得我人小,不懂事,有時候,還帶上我。」
「小野人年紀比我小,但塊頭長的比我大,也不會講話,我開始有點害怕,後來玩熟了就不怕了,經常跟著我媽去找她玩,和她一起採果子,教她畫畫兒……」
聽到這裡,曹嚴華心裡打了個突,下意識看了一眼一萬三:所以那個野人對一萬三好,並不是因為什麼「藝術是無國界的」,或者賞識一萬三的才華,根由居然是因為連殊嗎?
連殊教野人畫畫兒。
「可是,世上的事,沒有能瞞那麼緊的,我爸漸漸發現不對了,他有一次套我的話,我就說了,說了之後……」
她苦笑:「這個家,就從那時候開始散了,總在吵,可我爸在外人面前,還是會幫我媽瞞著……」
「我覺得我爸挺可憐的,是的,我那時候小,五六歲,可是你們別以為小孩子就不懂事,條條道道,心裡清楚的很。我越同情我爸,我就越恨我媽,恨那個小雜種。有好多次,我都想把事情嚷嚷出來,寨子裡是老族長管事,老族長說一,別人不說二的,但是我媽嚇唬我,我要是說了,她一定狠狠打我。」
羅韌看她:「你最後還是想到了法子,是不是?」
連殊冷笑:「我媽經常囑咐那個小雜種,別到村裡去,別見著人,不准露面兒,我聽在耳朵裡了。」
「後來有一天,讓我瞅了個機會,我媽去挖藥材,放我和那個小雜種一起玩,我拈了個野蘑菇在嘴裡嚼,然後……」
一萬三腦子忽然一炸,神經質似的跨前一步:「然後,你裝著中毒,是不是?」
連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納悶他為什麼會知道:「我裝著肚子疼,我聽村裡人說過,有些野蘑菇不能吃,吃了會疼的滿地打滾,吐白沫,還會死人。我就裝著我要死了,我一直指村子,比比劃劃說我要回去。那小雜種嚇壞了,一時間又找不到我媽,它就把我送回去了,又拖又拽又抱的……」
「結果你也可以猜到的,它在村子裡露面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出來攆,它慌不擇路的,跑掉了,誰都不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
她臉上露出得意的笑,現時現地,她依然得意。
羅韌說:「那時候你才六歲。」
連殊防禦似的,臉色忽然猙獰:「六歲又怎麼樣?」
「我現在都不後悔,我沒有做錯。錯的是我媽!她有家庭、有老公、有孩子,她被一個畜生強暴,她發的什麼母性去管那個小雜種?我的家都要散了!我爸沒用,不出手,就該我做點什麼,把那個小雜種趕走,趕的遠遠的才好!」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透過竹簾的縫打在她的臉上,一橫一橫,一明一暗。
她神經質似的念叨:「是她錯,那個女人錯!」
「後來呢?」
「後來我媽採藥回來,聽說了這件事,當時她沒吭聲,那天晚上,我爸喝了很多酒,睡死了。我記得……」
她笑:「我記得,半夜的時候,下起雨了,我媽挎了個籃子,往裡頭放吃的,我從床上下來,盯著她看,她沒看見我,收拾好了去開門閂,我一下子衝上去,抱了她腿,不讓她去。」
「我媽哄我,她說,最近山裡來了隊外人,一直在林子裡挖什麼東西,如果讓他們看到小野人,一定會把它打死的。她不放心,要出去找……」
「她讓我在家裡等著,說找著了,她就回來……」
炎紅砂瑟縮了一下,問她:「再也沒回來是嗎?」
「再也沒回來。」
她沉默了很久,就在炎紅砂以為這個故事已經戛然而止的時候,連殊又說話了。
「後來過了幾年,寨子裡的人陸續往外搬,半是因為山裡不好討生活,半是因為又有關於野人的傳聞。我們家算是最後一批,那一年,我生日的時候,早上開門,在門口看見有東西……」
她的目光落在那塊沉底的胭脂琥珀上。
「是一個布頭縫的,針腳拙劣的掃晴娘,還有一塊琥珀。」
「那個掃晴娘,我一看,就知道是我媽縫的。因為寨子裡的掃晴娘,大多是用紙剪的,只有我媽,她布頭活好,喜歡縫布娃娃掃晴娘什麼的,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她的針線活退步的那麼厲害,但是我一看,就知道是她。幹嘛還回來呢?當初她拋下我們去跟那個小雜種過,還回來幹嘛?」
「我跟我爸說,我們也搬吧,這寨子,我再也不想待了。」
「走的那天,我總覺得她就藏在林子裡看,經過寨子中央那口水井的時候,我把那個掃晴娘給扔了,我想讓她知道,我不稀罕。」
羅韌說:「琥珀反而沒扔?」
連殊有些恍惚。
「本來是想扔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鬼使神差的,帶到脖子上,就一直帶著了。就好像今天……鬼使神差的,我做了一些事,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就做了。」
☆、【番外】
連殊追溯不出跟木代出事有關的記憶。
只是說,羅韌他們沒回來時,她是去過鄭伯那一兩次的,每一次,不知道為什麼,目光總會被二樓盡頭處的那間房吸引。
不過非請勿入的禮儀她是懂的,每次只多看兩眼,並不逾矩,但是前一天早上,剛邁進院子,就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推搡著,不由自主。
站到那口魚缸前的時候,胸前的胭脂琥珀一片溫熱柔軟,她腦子裡,只盤桓著一個念頭。
羅韌問她:「什麼念頭?」
連殊怕羅韌發怒,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
「想把……木代吊死。」
羅韌沒有吭聲,「吊」是第三根凶簡的簡言,是那個女人的死法,也是炎老頭的歸宿。
連殊想把木代吊死,木代的脖子上有勒痕,但木代最終是被車撞,中間發生了一些事,連殊不記得,木代可能記得——如果她醒過來的話。
羅韌示意炎紅砂給連殊松縛。
連殊不明所以,揉著手腕站在當地,羅韌側了側身,說:「你走吧。」
就這樣,放過她了?連殊難以置信,但她還是跌跌撞撞著立刻往外走,一萬三幫她開的門,外頭的陽光大盛,刺的她睜不開眼睛。
曹嚴華看著連殊的背影,有點不相信羅韌就這麼不再追究了:「小羅哥,這就算了?」
羅韌說:「警察會找她的。」
警察會找她的,她是最後一個跟木代在一起的人,牆紙買賣那家的店主和送貨司機都可以作證,她是把昏迷的木代帶下車的人,她親手把繩索套上了木代的脖子,她可以忘記發生了什麼,但做過的事,件件留痕,可能有目擊者,可能有影像記錄,最大的嫌疑都指向她。
她或者是謀殺未遂的兇犯,或者是精神錯亂的危險分子,不可能全身而退。
曹嚴華有些忐忑:「那……小羅哥,她要是跟警察說,你逼問她……」
「我是傷者男朋友,一時衝動,警察可以理解。」
「那……」
這麼問似乎有點自私,但曹嚴華還是覺得問出來了心裡踏實:「她要是也把我們咬進來……」
羅韌笑了笑:「她的話警察會信嗎?她還一口咬定自己沒傷害木代呢。」
曹嚴華怔怔的,覺得有一線涼氣在脊背上爬,羅韌還交代了些什麼,諸如自己要回醫院,讓炎紅砂幫忙把最後一塊胭脂琥珀歸位等等,他一點都沒聽進去。
直到羅韌走遠了,他才抖抽了一下,碰了碰一萬三的胳膊,說:「三三兄,說真的,我現在對小羅哥……有點怵頭。」
一萬三說:「你以後少惹他就對了。」
曹嚴華不大懂:「為什麼?你知道什麼?」
一萬三沉默,忽然想起了上一次,去五珠村的路上,他無意中聽到的羅韌打的電話。
——「那棉蘭老島那邊呢?」
他含糊地回復曹嚴華:「反正,少惹他就對了。」
趕的很巧,到醫院時,正是探視時間。
醫院規定的探視時間是一個小時,但人沒有甦醒,探一個小時和一分鐘的結果是一樣的,張叔陪著木代坐了會,跟她說已經聯繫上霍子紅了,紅姨會盡快回來看她,她一定要堅強、振作,早日康復。
自己都覺得像是電視上學來的套話,空洞乏味。
邊上的護士和善地提醒:可以趁著這段時間,跟傷者多說一些話,以往的經驗證明,親人或者愛人的鼓勵,會給傷者注入不少的力量。
張叔很清楚,自己既不是親人,也跟愛人沾不上邊。
他知道羅韌在外面等著,所以,出來換了羅韌。
羅韌在病床邊坐下來。
木代靜靜的躺著,睡的安詳,鼻息清淺,睫毛隨著呼吸輕顫,白皙的面頰上有一塊擦痕,可能是被連殊拖倒在地的時候擦到的。
羅韌伸出手去,想摩挲,又收回來。
傷口還沒好,碰到了,會疼的吧。
邊上的護士提醒他:跟女朋友說說話,比如回憶甜蜜的事情。
羅韌笑了笑,他不想說話,覺得在陌生人的目光注視下說的涕淚四下是件很不妥當的事。
他握住木代的手,靜靜看她很久,想起好多好多事。
那麼可愛的小口袋,他的姑娘,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末了,他低下頭,額頭輕輕抵在兩人交疊的手背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護士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時間到了。
羅韌起身,忽然想到什麼,從插袋裡抽出那把帶皮套的刀子,問護士:「這個可以放在這嗎?」
護士拿過來檢查了一下,看到是刀子,眉頭皺了皺,不過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出門的時候,羅韌回頭,看到護士動作很輕地把刀子掖到了床褥的下頭。
張叔在病房外頭坐著,看到羅韌出來,有些木然的抬了下頭。
羅韌挨著他坐下:「聯繫上霍子紅了嗎?」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