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羅韌的心稍稍揪了一下。
何瑞華說:「或者,你們先把八年前的事,跟這位羅先生說一下。」
嗯,八年前。
很值得玩味的數字,木代習武,八年。霍子紅忽然舉家搬到麗江,也是八年。
霍子紅沉默了一會,有些事,她也不大去想的,人心有趨吉避凶的本性,有些事,總想自私地徹底丟棄。
而今要一點一滴還原,往事一點點抽絲,還沒開口就壓的她一顆心沉甸甸的。
「八年前,木代……十五歲,也還是個小姑娘,那時候,我收養她也有十來年了,木代很好,可愛開朗,也淘氣促黠。」
「在班上有個好朋友,叫沈雯,兩人除了睡覺,幹什麼都一起,閨蜜,死黨,你怎麼說都行。」
「有一天,發生了件事,其實起初看,也只是小事。」
紅姨歎著氣微笑,想著,也是命該如此,造化弄人。
那時候,有一部好萊塢大片上映,《博物館奇妙夜》,木代和沈雯說好了一起去看,木代還提前買好了票。
可是到了那一天,卻有了變卦。
沈雯說,父母不讓她去,中考在即,吩咐她在家裡好好溫書。
木代當然不開心,臨時找不到別的朋友,沒人陪的話,她自己又不想去看,票錢也白扔了,怪捨不得的。
她自己想了個點子。
她背著書包去沈雯家裡,敲門,迎著沈雯媽媽詫異的目光,說:「我找雯雯一起去補習啊。」
事先沒串過話,沈雯一頭霧水,只好支吾著任木代編。
木代說:「數學老師說,得了一套卷子,是中考出題的老師出的,押中考題的可能性大,所以小範圍的,找了幾個班級的尖子生,一起補習一下。」
沈雯媽媽沒懷疑,心裡還挺欣慰:木代和沈雯的學習都不錯,是老師的重點關注對象,有了好資料,優先給尖子生也是正常的。
出門的時候,沈雯媽媽叮囑:「走大路,看著點車,要是補習的晚,打電話回來讓媽媽去接啊。」
說到這裡,霍子紅停頓了一下。
羅韌低聲問:「出事了是嗎?」
「沒去學校,走的是另一條路,因為電影快開演了,兩個人又抄工地廢樓,走了條很少人走的近路。」
羅韌搭在沙發背上的手輕微收緊,即便早就知道已經過去了,聽她描述,還是覺得壓抑,為著那改變不了的悲劇。
霍子紅深吸一口氣,想三言兩語把事情說完,但欲速而不達,總覺得說不到頭。
「遇到一群流氓,壞小子,拖著兩個人上樓,木代那時候……嗯,說是小姑娘,有些時候,又是大姑娘,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抵死掙扎,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霍子紅聲音有點顫抖:「木代可能是掙扎的很厲害,她從樓上摔下來了。不知道是二樓,還是三樓……總之很高,後腦著地,流了很多很多血……」
她停住。
羅韌看張叔:「所以木代這次車禍,你一直去找醫生,問撞到了腦子會不會有問題,是嗎?」
張叔無聲點頭,像是覺得侷促,又把水果袋拎起來抱到懷裡,寂靜的房間裡,只有塑料袋的聲音。
嘩啦嘩啦。
「後來,抓到那群人,領頭的交代說,開始,只是想玩玩,沒想殺人。可是,他們以為木代死了,就想著,反正也攤上人命了,死一個是死,死兩個也是死。」
「所以雯雯很慘,被侮辱了,又被掐死了。」
羅韌閉了一下眼睛,這些事情,遠沒有他經歷過的來的危險激烈,但是,舒緩的調子,像撫在脖子上慢慢掐緊的手,壓抑地人喘不過氣了。
「然後呢?」
霍子紅有點恍惚。
那天的事,她記得很清楚,晚上十來點鐘,收到沈雯母親的電話,焦急的要命,問她,兩個孩子不是說去補習嗎,為什麼沒回來,也打電話去學校問過了,老師說,根本沒這回事。
跟沈雯母親不同,霍子紅是知道木代去看電影這回事的,也隱約猜到她是編了個借口把沈雯拐了去,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如實說了,代替木代道歉。
但是更晚一些時候,霍子紅也坐不住了。
電影早該散場了啊。
兩家的人,聯合了親戚、朋友、鄰居,一起出去找,那時候還沒想到要報警。
找到了那片工地。
先發現的木代,那一灘血,沈雯母親當場就癱了。
後來,又在樓裡找到了沈雯。
沈雯已經斷氣了,但是木代,還有一口氣。
後頭發生了什麼,霍子紅也記不大清,只是覺得混亂,每天有無數張嘴同她說話,城市不大,這是個大案子,抽掉警力,專案組都組建了,陸續有消息傳來。
有線索了,有個小混混自己扛不住心理壓力,自首了,順籐摸瓜,又抓住一個了,有一個逃到外市去了,兄弟單位配合,抓到了。
落網了,都落網了。
案子破獲之後第三天,木代醒過來了。
霍子紅說:「那時候,我居然不覺得這是好事,真的,我想著,木代如果也一起隨沈雯去了,可能好一點。」
那群混混被抓了,鐵牢大鎖,等待人民的懲罰,沈家的憤怒像滴血的獠牙,鞭長莫及。
木代就醒在這個時候。
霍子紅哽咽,眼淚流下來:「家被砸了幾次,木代也被打了很多次,有時候,她下跪,我也陪著她跪,沈家的憤怒我可以理解,人之常情,被打也是我們活該。」
張叔低著頭,攥著塑料袋,一動不動。
那時候,他已經是霍子紅店裡的夥計了,老闆娘被打,他站在邊上,霍子紅不讓他插手。
他也會被打,不知道哪個女人脫了鞋,往他腦後抽,硬邦邦的鞋底,抽的他一直耳鳴。
何瑞華歎著氣走過來,把桌上的紙巾盒遞給霍子紅。
霍子紅連抽好幾張,擦乾眼淚,又擤了鼻涕,羅韌把水遞給她,她仰頭一口氣喝完,茶水像澆灌乾涸了許久的地。
「一直忍著,想著沒準能忍過去,也讓木代忍,人做錯了事,要贖罪,但是有一次,我覺得,忍不了了……」
霍子紅眼前模糊地微笑。
那一次,也是家裡被砸,她疲憊的低著頭,一聲不吭,直到沈家人離開。
沈家人走了之後,她從暖壺裡倒水喝,暖壺被摔破,倒出來的水,夾帶著許多碎成碎片的鍍銀玻璃碴,感覺喝下去了,就會腸穿肚爛。
霍子紅歎著氣把杯子推開,抬眼看到木代還跪在那裡。
她過去想把木代拉起來,忽然發現,木代背上,有一片盈亮,像是鎧甲。
她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奇怪的問:「木代,這是什麼啊?」
木代沒吭聲,霍子紅卻一下子崩潰了。
那是圖釘。
後來她數過,二十三顆,顆顆透皮進肉,居然挨的整齊,排成一片。
羅韌眼眶發酸,兩隻手從沙發背上收回,死死卡在一起,手背上青筋暴起。
霍子紅說:「我覺得,這個地方,住不下去了,這局面我應付不了,問題我也解決不了,我就想逃。我把張叔叫他,跟他說,挪店,搬家,馬上,隨便去哪。」
她深吸一口氣,慘然的笑:「現在想想,我也不好,我從來沒給木代做過一個好的榜樣,我遇到事只會逃,家裡出事我逃了,木代出事我帶她逃了,多年之後,事情水落石出,我面對不了李坦,又逃了。」
那二十三顆圖釘,霍子紅自己一顆顆摳出來的,瓷盤擺在一邊,每一顆扔進去,就光噹一聲響,帶著血痕。
木代也沒喊疼,低著頭,盤著腿,也不知道在看什麼,中間只問了一句話。
她說:「紅姨,其實我還是死了的好吧。」
霍子紅心裡泛起詭異的涼意,她到這個時候,才發覺一件事。
出事之後,她只顧著讓木代去忍,去贖罪,去懺悔,卻從沒有意識到,木代其實也還小,有很多成年人會有的堅忍堅持和韌性,她並不具備。
木代的精神,已經出問題了。
☆、第3章
搬到麗江之後,霍子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木代去省會求醫。
打聽了又打聽,找到當時據稱最好的大夫,何瑞華。
那時候,何瑞華還在醫院就職,拖親沾友的病人很多,對木代的事情不算特別上心,而且,木代真沒表現出什麼異常,比之那些真正呼天搶地要死要活的病人,她正常地可以被頒獎。
何瑞華覺得,霍子紅的擔憂,只是青春期少女家長的杞人憂天罷了。
他建議說:「這樣吧,你們做家長的留心她的日常舉動,最好能有音像的資料,這樣一來有證據,二來我們分析起來,也比較好辦。」
羅韌的目光,落到霍子紅手上的那盒老式錄像帶上。
四四方方,黑色,過時,老舊,塵封一段影像。
何瑞華說:「先放一下吧。」
還以為會推出老式的放映機,原來不是,何瑞華已經安排人把影像轉換成了電腦視頻。
顯像。
像素並不好,模糊的,帶著電波的雜音,時間是晚上,屋裡黑著燈,隱約能看到床的輪廓,還有床上的人。
床頭燈忽然亮起,木代從床上坐起來,光著腳下床,似乎是要去洗手間,但是才走了兩步,忽然坐下來。
盤腿坐到地上,呆滯的,不知道當時霍子紅把攝像機安放在什麼位置,這個時候,竟正對著她的臉。
羅韌看木代。
她那時候是小,真小,直髮,臉上帶著稚氣,細細的胳膊,清瘦的身條,胸部已經開始發育,微賁的弧度,睡衣勾勒出青澀的身形。
如果現在他稱木代是「我的姑娘」,那個時候,要叫「我的小姑娘」了。
木代抹眼淚,在哭。
克制的哭,盡量不發出聲音,小臉皺成一團,拿衣袖抹眼淚,哭一陣停一陣,喃喃地說:「我該怎麼辦啊。」
羅韌想伸手出去,摸摸她的頭髮。
這世上的事情,往往不是是非分明黑白有度,左右結構的「對」或者「錯」字描摹不了人情百態,霍子紅的追述,即便拿到羅韌面前,他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去理清,何況是那時候的木代。
沒人教她,也沒人引領,她認為自己有罪,霍子紅讓她認罪,沈家已然當她罪大莫及,這罪,就算是已經坐實了吧。
她伸手往枕頭底下摸,抽出來一把刀子。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