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我不是醫生,醫生見了太多死亡,我不確定他們是不是能記得每一張病人的臉。但是二十年前,艾滋病應該還算十分罕見……」
說到這裡,心裡忽然咯登一聲。
木代察覺到了:「怎麼了?」
羅韌說:「現在我們講艾滋病,覺得司空見慣,但是二十年前,還是不一樣的。」
之前為了打消木代的疑慮,他系統搜尋過艾滋病在中國的歷史,中國首例本土艾滋病案例出現在1989年,1998年6月底,以青海省報告了省內的病毒感染者為界線,標誌著aids蔓延到中國大陸的所有省區。
「二十年前,還在1998年之前,你母親的病,可能屬於省內的首例,至少也是前幾例,當時的情況下,就算不隔離也該特別關注,當地的衛生部門應該有案可查吧?」
羅韌不急著去找丁國華,他在南田衛生局的網頁搜索,找到歷任領導,按圖索驥,鎖定一個叫馬全的退休局長。
按照時間推算,馬全的任期覆蓋了二十年前那一段。
木代想跟著,自己主動戴帽子,又把口罩兜上。
羅韌怪心疼她的,她這陣子,真是受了不少無妄之災,可是有些時候,人真的是經受住了這一輪敲打,才能扛得起下一輪更大的煎熬。
馬全不在家,家屬說,去老幹部之家下棋去了。
老幹部之家在南田縣縣屬服裝廠的邊上,經人指點找到馬全,一個花白頭髮的老頭,其實也不在下棋,笑呵呵搖著扇子,在看人家下。
羅韌直接過去,說,馬局長,能不能向你打聽點專業問題?
馬全怪高興的,退休之後,很難聽到人家叫他「局長」了,又要打聽「專業」問題,顯然是很尊重他的權威性——他順手拖一張板凳給羅韌,說,來,坐,坐下聊。
裡屋裡,嘩啦啦的麻將聲。
木代站在羅韌邊上,見馬全看她,趕緊重重打個噴嚏。
難怪帶口罩呢,馬全釋然:原來感冒了啊。
他回答羅韌的問題:「艾滋病,這個病,我們沒有專門去研究過,當然,上級的指示是要聽的,防範宣傳什麼的,我們做的還都是到位的。」
羅韌試探性地提及二十年前的一起診斷。
馬全瞪大眼睛:「這怎麼可能嘛。」
他自己解釋:「那個時候,民眾素質還比較低,心理一恐慌就會傳謠。現在這種情況也常見嘛,比如說sars那陣子,國家每天報道哪個城市又增加幾例,當時南田根本還沒有病例呢,就有人說什麼咱南田也有了,一大早被救護車拉走了,傳的有模有樣的。這種情況,我們一定要呼籲廣大群眾相信權威機構,不要被謠言蒙蔽。」
說的一套一套的,早年在任上的時候,一定沒少做報告。
羅韌問:「確定當時沒有?」
馬全搖扇子:「要有的話,當時那種情況,醫院會不留底上報?你這是聽誰說的?」
聽誰說的?羅韌一時語塞。
告別了馬全出來,木代低聲說:「我好蠢啊。」
她聽誰說的?聽一個在老樓原址附近賣葷素辣串的老太太說的,聽了之後就失魂落魄,嚇的眼淚都出來,還打電話嚇了紅姨。
羅韌把她的口罩拉下點,看到她一張臉漲的通紅,像個小紅茄子。
她嘀咕:「蠢的不可救藥。」
羅韌笑:「人要是能知道自己蠢,那還算是聰明的。」
有嘀鈴鈴的電鈴聲,邊上的服裝廠下班了,大門打開,很多車子往外出來,有自行車,也有電動車。
羅韌拉著木代往邊上讓,才挪開兩三步,叮鈴脆響,有人熱情拍他肩膀:「哎,這小哥!」
一回頭,一張眉花眼笑的大媽臉。
羅韌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那人說:「你去過我家的,你忘了?我姓武啊,你當時開車來的。」
又看木代:「你朋友啊?」
羅韌一下子反應過來:這是武玉萍!
木代有點慌,遮遮掩掩想拉上口罩,武玉萍還在那寒暄:「也趕巧了,我一出門看見你,心說這小哥眼熟,想好久才想起來,人一老,腦子就是不活……」
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
羅韌看著武玉萍,心念微動間,一把握住木代的胳膊,示意她不要戴口罩。
然後把木代推到武玉萍面前。
問:「你不認識她?」
武玉萍打量了木代一通,笑起來:「我上哪認識她去,我又沒見過她。」
☆、122|第26章
武玉萍走了之後,羅韌半天回不了神。
他在群裡發了句,你們誰用血試過武玉萍了?
陸續回復:沒,沒,我也沒。
這似乎不合常理,羅韌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木代拉他:「走啊,太陽都下去了,還要去找丁國華呢。」
只好先把疑慮放到一邊,查了電子地圖,確定最近的步行線路。
路上,木代說:「真奇怪,我在這裡住了四年,一點熟悉的感覺都沒有。」
她偏頭看羅韌:「像是一棵蘿蔔,被硬插到青菜地裡,左看右看,都不覺得是自己家。」
羅韌白她:「你想打個比喻我不管,為什麼是蘿蔔?」
木代露在口罩外的大眼睛滴溜溜轉,抱住他胳膊說:「大概是我跟蘿蔔在一起待的太久了。」
羅韌笑,摟住她肩膀,一如任何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不過,在大街上招搖過市,木代還是忐忑的。
問他:「警察會分外注意我嗎?」
羅韌說:「他們會猜測你跑了、找到隱蔽的地方躲起來了,即便露面,也一定鬼鬼祟祟形跡可疑,很少有犯罪分子這麼囂張,牽著男朋友沒事人一樣逛街的。」
木代說:「以前不覺得,現在居然羨慕那些能在陽光下昂頭大步走的人。」
她明明不是罪犯,卻揣了一顆過分警醒的心,帽子口罩,見人就低頭,看到警車過,手臂上會起細小的顫慄,下意識的,會去看週遭環境:從哪逃最合適?
羅韌隔著口罩捏捏她的臉:「很快過去的。」
木代說:「如果過不去呢,如果功虧一簣呢?」
問完這話,街道上的喧囂聲似乎都小了,生活是個首鼠兩端的婊子,一邊說著公理正義,一邊又漫不經心送著冤屈的人飛血上白練。
別想著等老天來洗刷你的冤屈,大氣層離地最近的對流層高度平均十到二十千米,地面上那麼喧囂,老天哪能聽到你纖薄的那一聲冤枉?
羅韌說:「那我就帶著你走,咱們永遠不為自己沒幹過的事買單。」
「走到哪去呢?」
會被通緝,會被追,去國外嗎?國門都出不了吧。
羅韌問她:「坐過飛機嗎?」
「坐過。」
「最高的地方往下看,看不到國界、政府、機構、組織、條例,只有土地、河流、山丘、平原。愛走到哪就走到哪,全世界都是我們的。」
說話時,陽光斜斜下來,正照著他的臉,羅韌下意識抬手去遮,陽光透過手指的罅縫,在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木代笑起來,忽然上前兩步,雙手環住他的腰,想埋頭在他懷裡,前頭的帽簷作梗,只好側過頭。
好的情人,像是一雙眼睛,帶著你看到更藍的天、更長的河,更廣闊的天地,那些困囿心靈的四壁,通通消失不見。
糟糕的情人,只會讓你的目光一直內收,眼裡全是生活的逼仄狹小,未來的無望,關係的糟糕,
有個大爺拎著買菜的籃子從邊上經過,咧著嘴看著兩人笑。
木代也笑,還衝他眨了眨眼睛。
不就是陷害麼,她想,潑過來的一盆髒水罷了,擰了毛巾擦乾淨就行,大不了沖個涼洗個澡,不見得我就能被一盆水淹死了。
丁國華家,在一幢老式住宅樓的六樓。
以二十年前就已經是主任醫生的待遇來看,這住宿條件,實在是差了些。
天還沒有全黑,樓道裡已經暗的快看不見了。
羅韌敲門,篤篤篤三下,然後側耳聽,門裡有動靜,看來有人在。
或許應該讓馬塗文再多瞭解一下這個人的背景……不過算了,只是問個信息,三兩句的事兒。
有凳子拖動的聲音,遲滯的腳步聲,然後咯登一聲,鎖舌打開,門只開了巴掌大的縫,縫的中間,架起一根防盜鏈。
還有橫亙在防盜鏈之上的,一個老頭乾瘦而又警惕的臉。
語氣生硬:「找誰?」
羅韌看他:「丁國華……醫生?」
「醫生」這兩個字好像戳痛了他的神經,羅韌注意到,他的瞳孔明顯收縮了一下。
「什麼事?」
羅韌覺得,丁國華這道門,今天自己大概很難邁得進去。
索性單刀直入:「想向你打聽件事,二十年前,你是縣醫院的主任醫師,當時……」
丁國華打斷他:「不知道。」
羅韌失笑:「我還沒說是什麼事……」
砰的一聲,門關上了,門頂上的鐵銹零星落下,從他臉上拂過。
好大一碗閉門羹。
羅韌轉頭看木代:「關於丁國華,除了姓名地址,就沒有些別的背景信息?」
羅韌給馬塗文打電話,馬塗文嫌他不夠耐心:「萬烽火那你也知道的啊,消息都是一點一點來的。」
這倒是,萬烽火認為,消息貴的就是「及時」,像新聞一樣,今天各家爭搶的頭條,到了明天就是曬乾癟的黃花菜,所以他從來不捂,打聽到什麼就第一時間傳達什麼。
羅韌問:「那還有沒有後續的消息?」
馬塗文拿腔拿調:「你等著吧,我今天還會收一個快遞的。」
背景音裡,有個女人的聲音:「哎呀沐浴露都沒了,讓你記得買,你腦子讓狗吃了啊?」
《七根凶簡》